——川端康成《玉铃》的思想和艺术特色[138]

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当代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新感觉派”代表人物。川端的小说,素以淡雅、含蓄、清新、细腻而著称。《玉铃》便是其中的一篇力作。

小说一开头,就把人们带到一个凭吊夭折少女的哀婉氛围之中:

“听说治子直到奄奄一息的时候,还在听她的玉铃……”

然而,紧接下来,作者并没有描写治子的死,而是从她的遗物——三块古玉谈起。究竟用三块玉还是两块玉碰响更加好听,“玉铃”这个词究竟流传自何年代,这玉石与古时神器究竟有何干系,它应叫作翡翠还是称为琅玕——这样一些小事在这种场合下通常被人们认为不足道,而“我”却怀着极虔诚的心情来思索。但绝不是学究似的考察。应当说,这正体现了作者手法的高妙。常言说:“痛定思痛”。在悲哀过后,细细地品味那哀的余韵,不但更显出不绝如缕的悼惜和哀思,而且使之净化与升华,竟焕发出美的光辉了。一切都在不言之中。在作者的笔下,几乎没有一处是直接写人们对逝去少女的悲悼,反之,不论是“我”由治子的玉铃所引起的琐屑的遐想,还是治子母亲和妹妹礼子对亡者的追念,都是那么淡而又淡,如山间孤独的流泉,只对着岩石、青苔和树影悄悄地诉说。而这一切都融入玉铃那轻柔婉转的鸣声里了:

“玉铃,真像小鸟的歌声。

“玉铃,宛如对余韵所描绘的那样,音波孱弱低回,听来仿佛身在幽静的梦中。它的声音究竟像是什么鸟呢?我实在想不起来。然而,我似乎的确是听过的。只有在恬静而又安谧的幽处,那鸟才肯唱出这么动听的旋律。不用说,这旋律,也只有在日本才能听到。嘤嘤鸣啭,变化万千,古朴典雅而又绝妙异常。那不是一种鸟,也绝不是一只鸟。”

据说,治子临终时,就是听着这来自天国的仙乐而溘然长逝的。玉铃不正是治子那柔弱娇美的生命的象征吗?治子死了,但她的玉铃还在人们小心翼翼地手指之间,在妹妹礼子的脖子和肩膀抖动之时,发出绝妙的啼声。“玉铃有如徘徊在生死之间的低声细语”。无怪乎作者通篇都在一种哀婉凄绝的情调中流连回转,是少女的冰魂凝注在字里行间啊!作者用那种低回往复的话语反复诉说的,是诗的音乐和配乐的诗。

除了凝神倾听之外,“我”还陶醉于月牙玉通过阳光所呈现的美色:

是蔚蓝色呢,还是翠绿色呢?这是一种比想象中的绿色还要绿得多的浓绿色,是人世上不曾有过的绝色。这玉石含英咀华,把美色埋藏在心里,却又无比晶莹,在内心里筑成一个深邃而又灿烂的世界。

然而,“我”又在月牙玉这人世稀有的深翠色彩中,看出“人世稀有的浓重哀愁”了。为什么呢?是少女已逝,三块玉也各自东西了吗?是少女倾心相许的情人竟对玉铃无动于衷吗?总之,这柔弱的玉铃声,是已成尘世上寡和的绝响了。的确,世上如玉铃那样纤细的情丝,是多么容易被心不在焉的手随意拂去啊!以濑田的粗鲁和愚痴,是根本不值得治子为爱他而死的。但“她真正爱的并不是现实中的濑田,而是空想出来的一个人”。这个人要由濑田这位永远也不可能了解她的青年男子来承当,倒仿佛是她的宿命。也许,她没有等到自己的幻想破灭就离开人世,这正是她的幸运吧。其实,治子看起来是“为爱而死”,骨子里却是“因死而爱”的。这位女子纯洁的心灵中蕴含了那么多的爱的温情,不将它们留在人间就悄声离去,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悲的是,在一个旁观者(“我”)看来,这温情无疑是白白地洒到虚空中了。爱本身是一厢情愿的施与,被爱者却往往形同陌路。一般而论,濑田并没有被写成一个坏人,他是我们每天可以遇到的普通人之中的一个,而且大体上还算是正直、有良心的。他因不想贪图月牙玉昂贵的价值,而要将它还给治子的母亲,就足见他心地的“磊落”。然而他却一点也感觉不出月牙玉作为少女纯真爱情的寄托所固有的无瑕的美丽和无价的珍贵,他的思想和情操显得那么猥琐,在治子美好心灵的光辉面前,他甚至连个人的影子也没有留下。真正虚幻的,不是治子的不图报偿的爱,也不是她的痴心空想,竟是现实中的濑田。这个人唯一的生存价值,似乎只在于衬托出治子爱情的纯洁柔美,正如“我”本来想透过月牙玉来看河岸的树丛,不料“却看到了月牙玉内心世界里蕴藏着的浓绿”一样。然而,虚幻的却留存着,真正有价值的则永远失去了。

十七岁的妹妹礼子是第二个治子,这一点,“我”是最后相信了。初看起来,礼子性格温静,头脑简单,还是个孩子。但她那柔顺地摆头晃肩摇响玉铃的动作,分明显出姐姐的命运已传给了妹妹。一旦时机来临,那古老的故事又会重演,月牙玉的奇异光彩会再次照彻人寰。因此,不仅月牙玉留在濑田手中是毫无意义的,连“我”也觉得只有将玉还给这位妹妹,才算是物归原主。作者在结尾所暗示的,正是由治子姐妹所体现着的世世代代日本妇女晶莹澄澈的心地和明珠暗投的命运,有如一个古老而动人的传说,令人久久不能忘怀。

在表现死的美艳和生的感伤方面,川端的这篇作品可以说是达到了极致。治子的死所带给“我”的,是一种永远也无法弥补的失落感。通过玉铃而窥视到的治子那绝美的内心,把“我”带入了一个远离尘世喧嚣、超凡脱俗的境界,但正因此,也就在孤寂中、在静静的倾听中,感到了更深切的悲哀。在作者那看来似乎是随意联想、毫无起伏的平铺直叙中,蕴含着一个深不可测的情感世界。虽然,以他的惜墨如金,甚至没有对治子的死因做一明确的交代,但在对这种情感的反复渲染上,他却极尽功力。作品可以说没有情节,也不去着力刻画人物性格,有的只是一股并不浓郁,但却无形中沁入人们内心幽深处的哀怨之情。这种淡淡的哀愁,正是传统的日本民族精神和审美意识的凝华。治子所书写的那两首古诗,以及由古玉所引发的一连串思古之幽情,无不将读者引向一种博大的愁绪,一种对人间美好精神之花的旷古难消的珍爱和惋惜。在这一点上,川端超出了对个人的追念,使读者进入到历史的和生命本身的深沉思考。

小说艺术特色上的可贵之处在于,通常人们在分析一篇作品时所使用的内容和形式的概念,在这里几乎已失去了它们确定的含义。正如自然本身一样,一切强制的划分都会立刻破坏其中美的心境和意绪,使那微妙的感受像一个忘却了的梦一般**然无存。真的艺术家,往往不去考虑用什么样的形式来表现既定的内容,而只有一种自然天成的创作情绪的涌流。《玉铃》中的语言、节奏感、时空的推移和几乎看不出的结构,与这种情绪的流转延伸浑然一体,造成了极大的艺术感染力。

(本篇中引文采用任玲的译文,载《日本当代短篇小说选(2)》,辽宁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