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1909—1948),日本无赖派文学家,作品情调低沉、压抑。《富岳百景》是太宰治阴郁人生中比较开朗的一段时期的作品,但在整篇小说中,仍然可以看出他的那种忽冷忽热的气质和动**不宁的心境,以及由这种极其敏感和不稳定的性格所带来的痛苦和自我折磨。文中写富士山形象的多变和神秘,其实也就是写在作者心目中人生的多变和神秘,对富士山的感受完全是由作者本人的心境所决定的。

小说一开始描写富士山的外表形象,还是比较客观的。这种客观甚至落实到根据“陆军的实测”而获得的山的几何角度和地理形态,这些数据与日本画家对富士山的描绘大相径庭,表明富士山其实完全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魅力,从美学的角度来看是一座非常平淡的山峰。作者设想自己如果从一个陌生的国度来到日本,猛然看到富士山,大概也不会有任何惊叹,如果没有预先的憧憬,也不会产生什么感动的。从直接的观感来说,富士山最佳的观赏角度是从十国岭的方向去看,才显得有一些高大险峻;但如果从东京的寓所方向来观赏则颇为令人失望,特别是当“我”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它看起来简直就像一艘将要沉没的军舰。这两种不同的富士山印象,一个可以使“我”开怀大笑,另一个则使“我”黯然神伤,掉下眼泪。作者在这里先期作了一个对比,初步展示了富士山的多变性。

接下来,作者描写“我”为了换换心情而到被誉为“神仙游玩的地方”的甲州去旅行,希望能够饱览奇异的山景。在御坂岭的“天下茶屋”,“我”和老师井伏鳟二[140]同住一处,每天都可见到号称“富士三景之一”的景色。但遗憾的是,“我”并不喜欢这一景,它早已经在澡堂里的油漆画上和在戏台的布景中被人们用滥了,给人一种虚假的感受。一天下午,“我”与井伏先生为了观看山景而登上附近的三之岭,却因为遇到漫天大雾,什么也没有看到。观景台的茶馆老板娘热情地把家里的大幅照片拿出来,举在本来应该出现富士山的位置向他们解说,倒引得两位茶客会心地笑了,觉得“我们看到了美丽的富士山,对浓雾并不感到遗憾”。这表明,作者所要寻找的并不完全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富士山,而是一种心情,一种人情味。

几天后,“我”跟随井伏先生去甲府相亲,在姑娘家,连姑娘的面貌都没有看清,只是看到门框上一幅富士山口“宛如一朵雪白的睡莲花”的照片,就当下决定不论有多大的困难,也要与这位姑娘结婚。由此可以看出“我”是一位多么幼稚冲动的青年。但这种冲动又令人觉得可爱,有时还令人好笑。如小说写他对一位素不相识的僧人有好感,以为见到了一位高僧,但那位僧人竟怕狗怕到扔下拐杖就跑,完全破坏了他自己幻想出来的“高僧”形象。于是联想到富士山也没有什么脱俗之处,所谓脱俗不过是自己的想象而已。

然而,一旦有文学青年慕名来拜访,“我”马上又恢复了好心情,同一个富士山在他眼里顿时变得“非常伟大”,并且“还是有优美之处”的。然而立刻又自惭形秽起来:“我发现自己比不上富士山,并为自己那时时都在**的爱憎感到羞愧。”人家越是对他表示尊敬,他反而越是自卑。“我”一方面认真地接受了青年们的仰慕,但又自认为“我毫无值得自豪之处,既无学问又无才能,身体肮脏,精神贫瘠。然而,唯有苦恼,被那些青年称作先生而可以默默接受的苦恼,却是我经历过的,仅此而已。那是一棵稻草般的自负。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唯有这自负是自己想拥有的。到底有几个人知道从小被认为是任性撒娇的我的内心苦恼呢?”在与青年们去吉田的闲聊中,他们谈到了古典式的爱情,这时“我”的心情很好。晚上独自一人的时候,“我”走出屋外散步,在明月的照耀下见到了泛着蓝光的神秘的富士山,“我觉得就像被狐狸迷住了一样,富士山湛蓝如滴,给人以磷要燃烧的感觉。鬼火、狐火、萤火虫、狗尾草、葛叶。我感到没有脚似的,在夜道上一直走。……富士山依然泛着蓝光浮在空中。我舒了一口气,认定自己就是维新志士、鞍马天狗[141]。于是,我有些神气地将双手揣在怀里走起路来,不由得感到自己像个很棒的男子汉”,甚至连自己丢了钱包也没有察觉。这一段描写在小说中是最富于诗意的了,以至于这种感受使“我”久久难忘。富士山的美居然给了作者以某种“男子汉”气概,使他陶醉甚至得意忘形,这是少有的。

回到御坂的茶馆,老板娘露出诡秘的笑容,暗恋着“我”的老板娘的女儿却一脸的不高兴,好像“我”外出一晚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我”连忙向她们交代自己昨天的行踪,表现出“我”很珍视与房东家的感情,看重这种类似于一家人一样的互相关心。但前一晚的兴奋已经不再有了。虽然突降瑞雪,然而富士山美丽的雪景也只是使他承认“看来也不能小瞧御坂所见的富士山啊”。但越是人家向他介绍富士山的景色,他越是“表示出不愿看富士山那种俗不可耐之山的高尚而虚无之心”,宁可去看人家不大注意的月见草。不过,他的故意不看富士山,主要是不愿意在人前表现出一般世俗的兴趣,其实富士山在他心中已占据了一个不可忽视的位置、一个神圣的位置。所以,他在人家面前表示只对月见草有兴趣,正是因为“我认定月见草和富士山极其相似”,因为它“和3778米的富士山相对峙,纹丝不动如金刚力草般坚强地挺立着,显得很美。月见草与富士山太相配了”。所以他要把月见草种在茶馆的屋后,并嘱咐老板娘的女儿小心看护。他还在自己痛苦的写作难产中,表白了自己这种艺术和审美上的追求:“我想,我只是一瞬间捕捉住那些朴素的、自然的以及简洁鲜明的事物,并把这些写在纸上而已,这样想时,眼前的富士山映入眼中也就具有了它的意义。”就是说,他重视富士山那种朴素的、简单的、富有人情味的美,而不喜欢人为的夸张和故作姿态,“她的形象最终也许是我所思考的‘单一表现’的美”。但他又不满足于这种过分的朴素,就他的天性来说是更希望有那种浪漫主义的神秘隐含在富士山的单纯之下的。可惜这种感受并不常有,这就造成了他对富士山那种既不满足,又寄托着神秘期望的复杂心态。

所以,当他在茶楼上观看一群来富士山旅游的艺伎时,他一方面对艺伎的命运深感同情,“我强装冷漠地俯视着她们,但内心却相当痛苦”;然而马上念头一转:“求富士山吧。我忽然想到这一点。富士山,请多多关照她们。我怀着这种心情抬头朝耸立在寒空中的富士山望去”。虽然富士山这时“看起来就像身着棉和服、双手揣在怀里,摆出一副高傲神态的首领一样”,一点也没有救苦救难的样子;但我在内心为这些不幸的人祈祷,仍然感到放心,就好像人世间的苦难全都被这座阴郁、寂寞的富士山尽收眼底了一样。

小说中还重点描写了与“我”直接打交道的两位少女。一位是他的未婚妻,在他与姑娘的母亲就嫁妆减免一事谈判完毕后,他与送他到车站的姑娘有一番对话。先是“我”“装腔作势地”对她说:“怎么样,我们再交往一阵看看吧?”回答是:“不,已经交往很久了。”然后是“我”“有些唐突地”问:“你有什么问题吗?”回答说:“有。”“我”预料一定会有什么严重的问题,于是做好了回答的一切准备,但姑娘的回答却使他“十分沮丧”:“富士山上已经下雪了吧?”明明姑娘在家里就已经看见富士山在下雪,她这是明知故问、无话找话。姑娘解释说:“你在御坂岭上,我觉得不问富士山的问题很失礼。”因为御坂岭是公认的观赏富士山的胜地。但姑娘的这种解释恰好是“我”最为忌讳的,他向来都反对仅仅出于礼貌而对富士山表示俗气的敬仰,他与姑娘本来就不近的距离一下子变得更加陌生了,所以,“我觉得她是位奇怪的姑娘”。其实这段对话双方都在“装腔作势”,无话找话,缺乏心灵的真正沟通。当然“我”这时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他一厢情愿地把姑娘视为知己,而不承认她与其他任何人一样的俗气,所以当她表现出俗气时,也只说她是位“奇怪的”姑娘。但实际上这次交往对他情绪上打击很大,不但引发了肩酸的毛病,而且接连几天一页小说也写不出来。

倒是老板娘的女儿看出这一点来了。她关心地问:“客官,去了趟甲府,情绪就不好了呀。”女孩的话音“像从心眼儿里恼恨似的,语气有些带刺儿”。她说她每天早上把他胡乱写下的稿子按页码收在一起,感到很快乐,并且还上楼来偷看他睡得安不安稳,这使他非常感动。“我心中泛起一股感激之情。夸张地说,这是对一个人生存下去的纯真的声援,并毫不考虑任何回报。我顿时觉得她非常美丽”。不过,尽管他感受到了这种心灵的关照,他并没有把这种细微的感动放在心上,也没有觉察到女孩对他的爱意。当老板娘出去办事,只剩下他和女孩在家时,他毫无顾忌地大声说:“真无聊啊!”这深深地刺伤了少女的心。他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对她小心翼翼起来,并且在两人独处时以她的保护人自居。小说还描写了一位富家女新娘子在茶馆落脚休息的情况,新娘子粗俗的举止引起了老板娘女儿的反感和酷评:“像那样张大嘴打哈欠真丢人,客官,您可不能娶那样的新娘子。”虽然“我”的婚事已定,但仍然“如少年般为人间情谊所感动”。与自己那陌生而客套的未婚妻相比,老板娘的女儿才是富士山最美丽的风景。所以当他准备结束旅行时,见到两个游客请他帮忙照一张与富士山的合影,他就在茶馆门口将整个镜头对准了富士山,而故意将游客的身影排除出镜头之外。他的确不愿意让世俗的形象玷污了他心中的富士山,而宁可将富士山看作像酸浆那样一种最普通、最日常但又最亲切的植物,而享受它默默地向人的心灵提供的果实。

整篇小说看起来散漫而无主题,东拉西扯,扑朔迷离,不知道作者到底要说什么,但其实这正是作者创作手法的妙处,即“形散而神不散”。全篇始终围绕“我”对富士山的感受层层展开,不断深入,从世俗平庸的外表下揭示出内在丰富的蕴含,给人以无穷的回味。

(本篇中引文采用晋学新译文,载《外国文学》1998年第1期,本人做了部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