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上面的分析,《越级申诉》中的犹大有种二重人格的心理变态倾向,实际上也是太宰治自己的人格倾向。太宰治笔下的犹大形象基本上就是太宰治本人的形象。这种倾向是如何造成的呢?这首先与太宰治的童年经历有关。
太宰治幼年时期,家里有十个孩子,他排行第十,上有五个哥哥(有两个夭折)、四个姐姐。他家是青森县的资产阶级家庭,不但兄弟姐妹众多,家里佣人也不少。从3岁开始,太宰治就是被14岁的小保姆带大的,这期间完全见不到母亲的踪影。太宰离开津岛家之后,母亲就更少在他面前出现了。
在他的《人间失格》中有这样一段话:“年幼之时,于我而言,最痛苦的时刻,莫过于在自家用餐的时候。在乡下家中,每逢用餐,全家十余人的餐盘都分成相对的两列排开。身为幺子的我,自然坐在末座。用餐的房间光线暗淡,午饭时,十几位家人默默坐在桌前扒饭,这光景总是让我不寒而栗。”[213]
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吃饭的时候是一家人欢聚并交谈的时光,而太宰治在这个家里完全没有体会到这种家庭的欢乐就度过了自己的幼年时期,显示了恶劣的亲子关系。为了给父母对自己的冷漠找理由,太宰就变成了“坏孩子”;另一方面为了讨父母的欢心,太宰又要表面上扮演一个“好孩子”的角色,这就产生了二重人格。“多重人格的原因可以认为是幼年时期的冲击性体验。根据调查的案例,这种冲击一般都是虐待儿童的行为,包括身体上、情感上等广义上的虐待。……感情虐待指的就是不接触对方的身体,伤害孩子的行为。”[214]为了适应生活而产生的两个自己,导致了太宰治之后精神不安而且懦弱的性格。不同情况下太宰治的人格会分离,会产生同一性障碍,这导致他出现许多症状,如与人交往时非常不安、自己伤害自己,吸毒等。太宰因为无法得到父母的爱,而从心底否定自己,在厌恶自己的情况下,两个人格纠缠、冲突,无法达到统一。因为幼年时期没有得到过充分的爱,所以对太宰治来说,如果有救赎的话,那就是无条件的爱。这种“无条件的爱”正是在《越级申诉》中的耶稣对他人无条件的爱上反映出来了,所以犹大被“无条件的爱”的化身耶稣所吸引,并由于不能独占这种无条件的爱而走上了自我毁灭的道路。可见这个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太宰治从小所隐含的对爱的渴望。无法得到父母无条件的爱,促使他在自暴自弃的泥潭中越陷越深。
1930年4月太宰治因为对法国文学感兴趣,于是进入了东京帝国大学的法语系,受到工藤永藏的影响参加了共产党的活动,并约定每个月给工藤一定的活动经费。同时他遇到了一直非常尊敬的井伏鳟二,并拜他为师。银座的女招待田部遇到太宰后,与他很投缘,于是同年11月28日,两人一同在镰仓的海边企图自杀。29日一早被发现的时候,田部已经死亡,太宰治被送去了疗养所。这件事给太宰治带来了巨大的罪恶感,在《道化之华》中,太宰治是这样记述的:“是我用这双手把阿园沉入水中的。因为我那恶魔的傲慢,所以才会祈求就算自己没死,至少阿园也要死。”[215]《道化之华》是以江岛附近的海岸边发生的男女情死事件为题材的作品,男方还活着,而女方死了。在小说中,死去的女性名为园,两个人是一起跳进海里的,而实际上,是两人在海岸边的岩石上喝了安眠药。这个园的原型就是田部。
1931年1月27日,太宰治和小山初代结婚,趁着这个事,太宰治的哥哥关于原籍迁移、今后的生活费等事情写了一个很详细的协定。内容里规定了直到昭和八年大学毕业为止,长兄每个月负担太宰的生活费120日元;但如果受到学校的处分、被刑事起诉或者是浪费钱款的情况下会减额。在这个减额规定中有一条为“参加社会主义运动或者是给予社会主义者金钱或其他物质援助”[216]。太宰治的行为在大地主家长兼地方保守派政治家的哥哥眼里一定是非常严重的问题。同年2月开始,太宰治不去上学,开始写小说,另一方面又加入了东大的反帝学生联盟,太宰治的房子也因为工藤的请求用来开展非合法运动。之后太宰治在短时间换了多次住处,这期间还藏匿工藤避开特高课搜捕。10月下旬到11月上旬,因为太宰治的房子成了左翼运动的联络点,太宰治被警察局传唤,拘留一晚并接受调查。由于违反协定,长兄决定停止给他生活费。于是太宰治收到了长兄寄来的中止寄费的家信,要求他去青森警察局自首,并发誓完全脱离左翼运动。7月中旬,由于对左翼运动失望,太宰治去青森警察局自首并脱离左翼运动,学长工藤也于昭和六年9月以违反治安维持法的罪名被逮捕。对太宰治来说,共产主义是对自己的家庭和之前的回忆的完全否定,而现在则意味着太宰治要回到并不想面对的家庭和不愉快的回忆中。同时,作为年轻人的太宰治通过这个事件也接触到了社会的很多黑暗面,对他来说这是一次非常幻灭的体验,他所受到的冲击以及他内心的自责是无法估计的,加深了他对人世的绝望。
1936年2月10日,太宰治因为药物中毒而被送进医院,在佐藤春夫的建议下,住进了佐藤的弟弟所在的医院。太宰治在住院期间仍然继续饮酒和注射药物,在没有完全治好的情况下于23日出院。10月13日,又住进了井伏鳟二所推荐的武藏野医院,这次的住院经历在主治医生中野嘉一的笔下是这样的:“刚住院当晚就想要逃走,就把他从开放的病房转移到了带锁的病房。一整个周都冷静不了,还用铅笔在壁纸和窗户上乱涂乱画,写了些非法监禁、虐待、欺诈、骗子之类的字眼。”[217]也许是药效和忍耐起了作用,太宰治克服了这些严重的症状,在11月8日根治了药物中毒。在给鳍崎润的信中太宰写道:“住院的时候我只看了《圣经》,关于这个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218]在这期间,妻子初代和小馆善四郎通奸被发现,当年6月10日,太宰治与初代离婚。
药物中毒事件中,太宰治并不想去医院,是井伏鳟二实在无计可施强迫他入院的,他人的关心在太宰治看来是“虐待”“背叛”。之后被自己的妻子背叛,太宰治受到了非常大的打击,这里有一点需要注意的是太宰在这段时间内每天都在读《圣经》。药物是有依赖性的,根治了吸毒症状的太宰治需要找个东西来寄托自己,于是选择了《圣经》。
如果要考虑与太宰治《越级申诉》的关系,田部的死可能使太宰治加深了关于罪恶的认识,但是与“背叛”这个主题关联不大。他在《狂言之神》中有这样一句:“我一个人逃了,……作为背叛者我等待着严酷的惩罚。”《时尚童子》中的主人公也说过:“少年背叛了左翼运动,他自己在自己的额头上印下了卑劣的人的印记。”[219]太宰治自己把“左翼运动”与“背叛”相结合,把自己放在了背叛者的位置上。虽然不能说左翼运动是创作《越级申诉》的根本原因,但也是有很深的渊源的。从这里也可以推测出太宰治把自己等同于犹大,而共产主义等同于耶稣。对于太宰治来说通过离婚事件他切实尝到了背叛的滋味,也从别人的背叛行为中体会到了别人的苦恼和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