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笋和露水,甜蜜地相逢在薄纱般的晨雾里,月色如银的荷花塘畔呵,我热切地等待着心上的姑娘。
注意:请你今天晚饭后,到学校后面的荷花塘那里等我,好吗?
现在我们看来,这是一封幼稚得可笑的求爱信。可是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娇气、高傲、敏感、脆弱的小姑娘啊!又是第一次接到这种所谓的“情书出一阵阵战栗。惊骇,恐慌,茫然不知所措。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忽然想到,一定是白荣禄午的事,他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死皮赖脸地缠住我,我可怎么办呢?一种受到欺辱的感觉使我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事情也坏在这个夏彩云身上。她为什么要哭呢?娇气的女孩子,如果是另一个性格倔强的女孩子的话,事情可能就不会那样发展,结局可能完金是另一种样子。
做为一个学校的教导主任,俞贞当然是十分生气的,二、三十年后的今天,她讲起这件事来仿佛余怨依旧未消。她用指尖**似地弹敲着桌面,发出一串不规则的让人烦躁的声响。桌旁的小勇勇,用一种畏惧的眼光望着
“这是一件影响很恶劣的事情,严重地损害了学校的声誉。那堂课几乎上不下去了,领导同志和外校的听课老师们都摇头叹气地斜睨着我。幸而,我当时果断地把夏彩云同学叫出去了解情况。那堂课,总算勉勉强强地讲完了。”
记得那天的课外活动时间,我们班全体集合,由学校教导主任俞贞同志给大家讲话。那天天气很好,杨柳树垂着绿丝条在风中悠悠摆动,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可是,俞主任的脸色格外难看,她说话急促,却又疲惫无力6够哑的嗓音象瓦片刮着铁锅一样让人心里揪得紧紧的。她举起那张纸条说“这是谁写的?请他马上站出来!”同学们都静静地站着,象树一样木呆呆的。
“怎么?不愿意承认?我在这里告诉这个同学,他貌是不说,我们也知道这是谁写的了。现在,只不过要给他留下最后一个主动承认错误的机会!”
俞主任的眼睛紧紧盯着站在队列里的白荣禄,同学们
也都不约而同地瞥视着他。俞主任找我了解情况的时候我曾经向她暗示,我怀疑是白荣禄。
这时候,白荣禄神情极不自然。他脸色苍白,一双小眼睛眨巴着,薄薄的嘴唇抖动着,好象要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
俞主任忽然软软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好,他既然不愿意承认错误,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等到他愿意承认错误为止!”
可是,整整一节课外活动时间都快过去了,俞主任终于酎不住性子。她倏地一下站起身,严厉地说:“好了,我们不再等了。这张纸条,我们准备把它交到公安部门,请他们去查对笔迹。镇反运动的时候,那么多疑难的案件都侦破了。这个,我看也没什么了不得。”
俞主任的话刚落音,队列里忽然传出一个异样的声音,“我,是,我”
所有的人都榜住了,说这话的竟然是梁从仁!
我心里“格登”了一下,难受得直发闷。闭上眼再睁开时,只觉得太阳猛一下变成了灰顔色,一棵棵垂柳树好象是一个个披散着头发的怪面人……
那以后,却忽然平静了几天。听说学校在研究对梁从仁的处理意见。又听说俞主任病倒了,是被我们班气的,住进了医院。
俞贞也谈到过她住医院的事。老毛病了,甲状腺机能亢进是一种很难根治的病。有的医生曾建议她手术切除治疗,有的医生却建议采用保守疗法,依旧脤用碘剂和硫鼹类药物。
不管怎么治,俞贞在医院里总是呆不住。据俞贞说,学校工作忙,她实在撇不开。一住进医院,就象被关进了笼子里一样,连着几夜睡不着觉,心里烦躁得很,简直恨不得把自己脖子上鼓出来的那块肉揪掉。所以,她只住了几天就要求出院了。
忘我的工作精神?严重的疾病反应?或许,兼而有之。
梁从仁是团员,我们团支部开了几次会,讨论研究对他的处分意见。初步的意见是,给他一个团内警告处分。可是团支部召开全体团员大会,正式讨论表决处分决议的时候,俞主任刚好出院回校了。她亲自参加了那次会议,并在开会前又一次讲了话。她非常慎重、非常认真地谈到了学校的纪律、学校的荣誉、学生的道德品质培养等等一系列问题。她越讲越激动,身体虚弱得出了一头汗。最后,她抿着乌青的嘴唇,严肃地说了一句话:“象这样的人,绝对不能让他再留在共青团这支光荣的队伍里!”
开除团籍。表决的时候,团员们的手都举起来了,可是梁从仁的头却低了下去,直到会议结束也没有抬起来。
开完会出来的时候,就寝铃声已经响过,同学们一个个都走进了寝室楼,我却迈不动脚,就象那次打腰鼓扭伤了一样。那一次是梁从仁把我背回来的呵。我悄悄地注意着梁从仁,尾随着他。他没往寝搂的方向走,却踉踉跄跄往黑灯瞎火的图书馆的方向走去。走到没有灯光的校园深处了,他紧紧靠着一棵大柳树站下。
校园里,四周静悄悄的空无人影,他的身影也完全融合在巨大的树影里。似乎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他似的。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歉疚,好象负了他一笔债,一定要给他说些什么才好。
月光柔和得象水一样,当然,这不是他那诗里写的什么“荷花塘畔”,但确实是一个银白的世界。我一走近,,就可以看到他那缓缓转过来的脸。那表情似乎没有什么怨恨、哀伤,只露着一种白纸似的茫然和呆板。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也低了头,尴尬地扯着垂下来的杨柳枝。那柳树枝是软和和的、嫩生生的,要是在白天,该是绿油油光滑柔美得可爱吧?可是那夭在暗夜里扯在手中,却滑腻腻的,让人想到蛇。我忙松开手,说了一句:“……唉,真是的。要早知道,是你我就不会那样哭了……”
当然,俞贞过至和现在都不可能也不想了解这些微妙的细节和微妙的感情。做为一个学校的教导主任,她甚至始终是问心无愧的。“处理梁从仁同学的决定,是非常必要,也是很及时的。记得当时学校的纪律有了进一步的加强,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俞贞说这话的时候,淘气的勇勇又把屋角的痰盂踢翻了,正在和颜悦色谈着话的俞贞蓦然站起身,声色俱厉地
走过去喝道:“坐小椅子上去,猴子一样!”俞贞的语调,因着她自己将搪瓷痰盂扬起来使劲地一摔而显得格外
有力。
如果不是甲状腺机能亢进的话,也许她就不会这样摔痰盂9同样,一个人的疾病,极大地影响了另一个人的命普列汉诺夫说过:“路易十五的好色成性,原是他那种体质的必然结果。但这种体质对于法国的发展进程却是一种偁然的现象。然而我们已经说过,这种体质对于法国后来的命运不是没有发生影响,而是成了决定这种命运的一种原因。”
“国家的命运有时候还会由一些可以说是次等偶然现象的偶然现象来决定哩”——何况一个小人物的命运梁从仁的人生的算式中,黑色的墨水写下了粗粗的“1”字,在以后的岁月里,将每每必不可少地用它做一次加法运算。
爱写生活小常识的安福星从夏彩云那里离去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些乱七糟的念头。他甚至想写一篇短文,论证一下甲状腺机能亢进与开除团籍的关系。真不知道,这应该桌归在医学、还是哲学抑或是档案知识的范围内?这当然不象“醋的妙用”那样简单。难写的“生活小常识”。
三、“……此次事故损失严重,彩_极坏。该段第五施工大队队长染从仁玩忽职守、管理不严,负有不可推诿的责任。遵照上级领导有关指示,给予梁从仁撤齒处分,并……”
梁从仁未能拿到建筑工程学校的毕业证书,他退学了。“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固然表现了一个勇者的气度,但是远远躲开那时时勾起痛苦记忆的地方,则在一个人的心理上和下一步的行动上似乎是更为有利。
离开建筑工程学校之后,梁从仁到交通局公路段第五施工大队当了工人施工大队分配他开卡车,给一位名叫邱志全的师傅当助手。那么,梁从仁是怎么当上了施工大队的领导?而后,又是怎样“玩忽职守”被撤职査办了呢?
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活裆案。安福星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了那位邱志全师傅。他仍旧是卡车司机——大概司机这一行是最不容易得到提升的,因为它太“专业化”了。即使职务后面带个“长”字,也很难离开他们的方向盘专业。
可是,梁从仁却很快提升了,而且是在他当上工人转正定级之后仅仅两年多的时间里就得到提升的。当然,邱志全对梁从仁印象很深,他记得这一切的始始末末。可是,能仅仅听信他的讲述吗?谁知道他和梁从仁是什么关系!要找组织部门查证落实。依靠组织部门,这是人事工作的一条原则。
公路段的人事科长十分认真负责。他的年纪约摸只有三十出头吧,大概也是一位才提拔起来的新生力量。若是一个老胳膊老腿的人,他让座沏茶决不会这么热情,他在那里扭拉铁皮保险柜的动作决不会如此轻捷,翻动裆案纸页的声响决不会如此动听……
但是很遗憾,正因为他年轻,在他年轻的大脑储存的信息里就丝毫查询不到“梁从仁”的踪迹。然而,别忙,别忙,他去查找办公室的文书档案了。他们的文书档案保存得真好,一册一册的,分门别类的按年月装订了起来。
“找到了,找到了。”人事科长笑着抽出了一份文件。那是交通局在一九年六月十八日下达的一份文件,任命了一批公路段的千部。在文件的最后一行有一句最筒洁的话:“任命梁从仁同志担任公路段第五施工火队队长。”
安福星哭笑不得地把文件递了回去。这一句话,在梁从仁裆案中的“干部任免呈报表”上已经看到过了,它决不比那个表格上的内容更丰富。
可是邱志全谈起这侔事情的时候真够详细的!而且还绘声绘色。他大概会说评书,会摆排《三国演议》和《水浒》中的那些龙门阵:嘿,你们问梁从仁这个人呐?那才是夫罡星下界,活活的是个智多星吴用呵!从我见他第一面起,就觉得他像貌不凡。你瞧他吧,天庭饱满,骨骼清奇。豹头环眼,乍—看象是猛张飞;丰神飘洒,细瞧瞧却又象诸葛亮。
我们开的是辆“嗅斯”,抗美援朝退役下来的“伤兵车”,浑身都是伤。走平道还凑合,一爬坡、过沟坎,你听那发动机哼哼的吧,就象犯了哮喘病一样。那车身哩,抖得要散了架,比打摆子还富。梁从仁跟我学开车没多久,就拿到了驾驶执照。那车,就象叫他驯住了的小叫驴,从来不在他手里尥蹶子。别人那新司机开起车来,一换档,打得变速箱里的齿轮“格格格”晌,车子就象在咬着牙叫唤。一起步、刹车,就要碰得你前脑门鼓包包,后脑勺长“圆宵”。可他起步、刹车、变速、转弯,平平稳稳,就象在公园那湖里划船一样悠悠地自在着哩!没说的,比我强老了!
他心眼灵,还勤快,不怕脏累。钻车底检修、调气门、整油路电路……这儿敲敲,那儿拧拧,嘿!咱那伤兵车还真让他给整治好啦!
咱施工大队那时候正开到九宫山下修大公路呐。那工程挺大,修完盘山路,还要修九宫河上的公路桥。局里挺重视,派了一个姓刘的局长亲自在工地上坐镇指挥。嗬,那刘局长也是相貌堂堂,一望就知道是个大将之材,象刘备似的两耳垂肩,双手过膝,面如重枣——呵,不,面如冠玉,声如巨雷。
不瞒你们说,刘局长和咱关系亲着哩。他要是点着一根烟,我能从他手里抢过来。咋?交情深!刘局长每次进城开会什么的,从来不坐小汽车,都是坐我们的“嘎斯”。那驾驶楼小,每次刘局长一来,我就让梁从仁开车,我自己上那后头车厢板上猫着——为哈?刘局长爱和梁从仁啦顿;冯一个,梁从仁开车也比我稳当些。不过,有时候也是我开,梁从仁坐在后车厢板上,可那一来刘局长也要上后头去和他一起“吃灰”。你们瞧这个局长位吧?
嗨,不怿!要怪就怪在梁从仁这家伙“能”得出了奇。你别小瞧了我们这方向盘,地上没几个人不是眼巴巴地瞅着掉口水哩!都想幵车。可咱那个梁从仁怪,不管大队在哪儿施工,一停了车,他就往那工地上凑,帮人家打风钻啦,浇灌水泥沉井啦,拉拉皮卷尺啦,扶扶标杆啦……嗨,顶要命的是爱往施工员和技术员那儿凑,帮人家拉个图纸角,捧个计兑尺什么的。瞧他那样子,倒成了这些人的马前张保,马后王横啦。这么一来,他不光是会摆弄汽车,对建筑施工这一套的各种路数也差不多都摸熟了,就跟那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似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这样的将才刘局长能不爱吗?有一次,梁从仁又趁着停车卸货的空子,凑到人家施工技术员那儿看图纸,那个入迷劲儿,就跟俺老邱迷着看车马炮攻老将差不多。他看着看着,还真让他看出门道来了。看棋不语真君子嘛,他却喳喳起来,惹出一场争吵。那好象是个啥曲线桥的设计图,梁从仁说,这种曲线桥布置计算是设计单位做的,设计图上只有计算成果,啥子交点距,偏距,偏角。施工单位就是根据这些来测定曲线桥梁墩位置的。梁从仁说,这图纸上有个数据错了。如果不改过来,墩台的位置和尺寸偏差过大,就会使墩台中的应力、偏心设计超过规定,稳定性达不到要求,会影响到架梁工作。
那技术员大概觉得梁从仁这样是“压”了他,面子不好看吧?就和他争吵起来。那几年,工程技术人员比黄河里的红尾巴鲤鱼还难找,有的瞧着是条鱼,其实是条泥狗子,咱那个施工大队的工程技术员就是那货色。刘局长是个老八路,能带兵,可也断不了这笔墨官司,把图纸拿到设计单位去问。嘿,您猜怎么的?咱的司机哥儿们贏啦!
刘局长细细一打问,原来梁从仁是在建工学校吃过几年千饭的。刘局长好似那思贤如渴的刘皇叔,马上就提名把梁从仁调到了大队的施工技术组。梁从仁果然不负人望,一上任就露了一手,那好比诸葛亮博望坡上初用兵,大获全胜立了大功呵!
我们施工的那条线路上,有个4号涵洞,原来设计的是石头及混凝土普通拱涵,那施工进度慢,要等拱涵边墙砌完后,圬工强度达到设计强度的70%时,才可以安装拱架。采用挑梁支撑时,边墙圬工强度达到100%后,才能开始砲筑拱圈。可是,段里要求在寒冬到来之前就完成4号涵洞的施工。时间和人力都感到紧张透了。梁从仁扒拉了好多书,自己搞了个小桥涵拼装式施工方案。那些年,这种施工设计还新鲜得很,上面研究了一番总算同意了。梁从仁领:?大家搞拱圈预制、拼装。没有汽吊车,就弄来了摇头扒杆来对付。嘿,等天上落雪片的时候,咱那个4号小桥涵早就稳稳当当地站在那儿啦!
段里组织了各个施工大队的头头儿们都来参观学习,梁从仁一下子扬了大名。梁从仁可不是个泥狗子,他是条真正的红尾巴鲤鱼!没多久,他就当上施工大队的头儿啦!
当然,安福星通过公路段这位热心的人事科长,也查找到了当年那份撤消梁从仁行政职务的文件。这份文件查找得出奇顺利、迅速。那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在弧一厚迭象曰历一样按行文先后日期装订起来的文件中,这份撤职的文件紧接在那份任命文件后面,翻过去这一张“日历”,下一张“日历”就紧紧接上了。
有些人爱在台历上顺手做日记,那文字往往十分简略;“晴。发高烧。住院。”“晚饭后散步,遇一友人畅谈。夜阑方归。”若干年后,事过境迁再翻出来看,为什么发高烧呢?住的嘟个医院?那天晚上散步遇上了谁?俩人瞎喷这些,即使是手书者本人,怕也记不清了。
那撤职决定亦如任命文件一样,十分简明扼要“……此次事故损失严重,影响极坏。该段第五施工大叭队长梁从仁玩忽职守,管理不严,负有不可推诿的责任。遵照上级领导有关指示,给予梁从仁撤职处分,并责令反省检査。
安福星向那科长发问,话一出口,他自己就苦笑着摆了摆手。这话是不该问的,从他这里能够发掘出什么呢?
可是,人事科长自己发现了问题,“哎,这文件怎么紧紧挨着的?你瞧这两份文件的发文日期:一九年六月十八日。一九年六月二十五日。”
我的天!前后仅仅相隔七天!
其实,邱志全师傅介绍当年情况的时候,已经谈到了这件蹊跷的事情。
唉,梁从仁有才跫有才,可惜命不济呵。凤雏先生庞统才高八斗,名压卧龙诸葛。还不是刚刚兴了两天,就在落凤坡倒了霉嘛!,你们不知道9我们修的那个九宫河大桥,离铁路不远。为了施工方便,在附近的小站上临时铺设了一条铁路专用线,好让货车甩下车皮来。谁生的儿子谁养,那条线路和道岔的饽理就归我们段管喽。段里哩,又让施工大队派了个人。
施工大队派了个精明的小伙子。这小伙子姓马,猴屁股猴脸,心眼灵得透亮,大家都叫他“马猴”。他平时爱画个画,给我画的一只老虎,现在还在我们家墙上挂着哩。他又爱写个诗,那诗登过工地的“火线战报”。“马猴不抽烟不喝酒不贪玩儿,二三天搬一次道岔,这活奸还不是态虎吃妈蚱,不倩个小菜嘛!
我老邱喝酒有瘾,这小“马猴”写东西也有瘾,叫个啥子“零感”,鸡零狗碎的,一想起啥,就掏出个小本本躲到一边去记,象喝多了酒似的发儍。
他这么一来“零感”不打紧,坑了他自己,还坑了别人。出事的那天,小“马猴”接到通知,往临时线上甩下九个车皮的混凝土和钢“盘圆”。这事不难呐,扳下来道岔就完了,就象咱扳打火机一样,那是个做熟了的动作。
眼看着九个车皮轰隆隆甩过去了,小“马猴”回身就往小屋里跑。跑个啥?事后听他讲,又是“零感”来了,要押个啥“云脚”,好不容易才想出来。那是在写诗哩,得马上记下来,不然就跑了。
他写哟写哟,写顺了手。轰隆隆的,他又听到火车响了,一抬头,“妈吔——!”他喊着叫着跑了出去。咋回事?又有一列火车,好象从天上掉下来似的,风快地开过来啦!这时候,小“马猴”的脑皮炸了1他忘了扳回道岔,这列车直开上了临时线。一眨眼的功夫,就和前面的车厢撞上了!
惨呐!惨呐!火车头出了轨,翻了好几节车廂不说,“轰隆隆隆,轰隆隆隆”象炸山似的你就听那响吧!那火烧红了半边天,黑烟把日头都遮住喽!你知道怎么啦?妈妈吔——,这是辆军列呀!
小“马猴”蹲了班房。上面恼火得很,一层层追起责任来,局长,段长、队长……全都抹了号!我看那也是挥、挥泪斩马谡啊!
这么严重的事故似乎是应该一级级追究责任的,而做为最直接、最基层的领导,又怎能推诿责任呢?安福星自己也觉得,找不出任何充足的理由,能够否定这种撤职决定。
可叹的七天!梁从仁仅仅到任了七天,就被撤职了。早知今日,何必蛊初。
“管理不严”,“玩忽职守”……,既然是撤职处分,就免不了有这些严厉的字眼。而这些字眼将保持着它们特有的那种严峻的神态,永远地监护着装在纸袋里的梁从仁了。
四、“……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一十三条,依法判处梁从仁有期徒刑两年。
县法院院长完全不是安福星想象中的那种铁青面孔,威严刻板、刚正不阿的“包龙图”式的人物。细细看起来,他更象是佛堂里那尊总是笑嘻嘻的胖肚子弥勒佛。圆圆的身躯,短短的四肢,秃秃的头顶。布满老年斑的脸上,还布满了桔络一样细细的红颜色的微血管。那双慈善的老人的眼睛总象是被泪水滋润得潮湿湿的,以致于他时不时地要掏出手绢擦一擦。他随和地伸出手来,安福星握着它,感到软和而温热。
难得他有这么好的记忆,事隔十几年了,仍旧记得起梁从仁的案子来。不,与其说他记住了梁从仁,倒不如说他至今仍清楚地记着戴玉——那个死于汽车轮下的姑娘。
“噢,你们问的是戴玉那个小姑娘被轧死的事吧?唉呀,我当然记得,那当时也算得上是轰动县城的一桩新闻喽。那个情景呵,和戴玉第一次唱《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在县城引起轰动一样!你们没听她唱过,那声腔好呵
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曰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眷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安福星诧异了,法院院长居然是个颇有艺术气质的老人。他如此易动感情。他唱得十分真挚,一曲未了,那松垂的眼圈居然有些红,大约是自己打动了自己吧。
“唉,戴玉那小姑娘虽说是在县剧团里,可演的唱的并不比上海的王文娟差。她演《红褛梦》,我一共看了四次。不算多,不算多,县里公安局杨局长看了五场_!县城的人在街上遇到戴玉,都不叫她本名了,都叫她林黛玉。她是我们县医院内科戴主任的独生女儿,唉,这么有才情的小姑娘,这么有前途的演员,竟被汽幸给活活地轧死了!那司机当时喝醉了酒,混账醉鬼,你们说可恨不可恨!”
邱志全师傅也说过,梁从仁家里那天的确是撰了濟埯抱的第一个孩子满百天,做了“百岁席”说是席3其实紧張罗,慢铺描,也才只弄了四个菜。无非是炒花生
米、调藕片、摊鸡蛋、炒肉丝之类,外带一锅白菜豆腐扬。桌上的客人除了邱細傅外,还有班里的另一个司机庞苕。庞喜这人好喝酒,也好交朋友。他那天替梁从仁顶了—天班,往工地上拉碎石子儿。天傍黑的时候,又拐到另一个朋友那儿装了半卡车砖头,专门给梁从仁送来盖小厨房用。梁从仁自然感激不尽,酒桌上,实实在在地给庞喜倒了儿杯“二锅头”。庶喜酒量大,喝着喝着来了兴头,要和邱师傅、梁从仁划拳猜枚。梁从仁当下挂起“免战牌”,说是自己肺结核尚未痊愈,戒酒了。面前一个门杯,陪到底,每次只在嘴边上抿抿,并未喝进去。这样一来,实际上交战的就是邱师傅和庞喜了。庞喜莽撞,手慢“枚赖”,吆喝了半晚上也没跳出邱师傅“老五魁”的手心。直喝得能气粗舌头短,脸胀得象块猪肝。
梁从仁确实能喝酒,也很有点儿酒?。他借口推辞,一是为了款待好朋友们,二是为了饭后替庞喜开车,把他送回去。可是庞喜这人忒好而子,输了枚已经觉得脸上挂不住了,一听梁从仁要替自己开车,顿时嚷起来:“嗨,不用不用!我刚刚才喝出点几酒味来!不信,你再拿出两瓶,我一个人也能当白开水喝了!”
庞喜虽然是说大话,不过他也确实能撑持。喝了几杯茶,挺起身去上驾驶楼,身板连晃都没晃。梁从仁不放心,也坐了进去。
那天晚是阴历十五,月亮头特别好。即使不开汽车前大灯,也能孬清楚四周的景物。那时间,约摸是深夜十一点多钟,路上清清冷冷的,看不到什么行人。这种情况开车是最痛快了,把油门一踩到底儿,你就让那车赔飞啦。
车经过县剧院附近时,小广场上的灯还没熄,看得到稀稀拉拉几个最后离开剧场的演员。车再往前开,快到西关的时候,梁从仁忽然指指前面,提醒开车的庞喜说:“注意啦,前面好象有人。”庞喜打开大灯,瞅了瞅,咧嘴笑了:“嗨,你没喝酒,比老哥我还晕。那是路边上的树!”
梁从仁没吭声,伸出手来打了打汽车喇叭。那前方路边上的树果然活动了,晃晃摆摆,回头望望,还向路边又躲了躲。庞喜这一下看清楚了,那真是个人。他见那人已经知道后面有车,还向路边上靠,就放了心。车照直开过去,没有减速,大概有六十迈……
“戴玉出事那天晚上,她还上台演戏了,那出戏是?杜十娘》。”老院长呷了一口茶,象捧着酒杯饮酒似的,口唇在茶杯边上发出了一种悦耳的滋滋声。玻璃杯中的茶叶尖尖小小,碧绿澄清的荼水使那整个茶杯看起来宛如一块晶莹的美玉。
品茗,安福星立刻想到,这老头儿是个“会喝茶”的人,他能品出茶的滋味来。
老院长品起戏来,恐怕更有滋味。“《杜十娘》是出飪戏呀,裒怨动人,自古红颜多_命呵!你们看过《警通言》吧?《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写得好呵!搬到戏台上让人一演一唱,那就更有味了。县剧团彩排的时候,我已经先睹为快了。小戴玉扮的杜十娘,堪称唱做俱佳。杜十娘沉箱前的一段道白,她念得真是珠落玉盘,字字有声:‘……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命之不辰,风尘困痒,甫得脱离,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你们听听,回肠**气,义正辞严吧?”
“那夭,是星期六?晚上没事儿,我拉着公安局的杨周长一起又去看戏。可惜,那晚扮杜十娘的不是戴玉,换了另一个演员。那做派可就差多了,要嗓没嗓,扮相也不行。戴玉呢,只扮了个端水倒茶的小丫环,上台站了几回,走走边,就下去了。”
“幕间休息的时候,杨局长到后台和演员闲聊,才知道戴玉这两天身体不舒服,自己要求换的。后来调査时,据剧团的演员们说,那天晚上散了戏,戴玉没和团里的同志们一起走,说是心里发闷脑袋疼,自己想晃悠着遛遛《唉,谁知道就偏巧碰上了那么个醉鬼司机。事后验了现场,那车连弯都没拐,照直轧了过去,轧死了人才刹车,滑出去十几米远——没什么说的,车速起码六十迈!”
老院长说的这些倒是和邱师傅讲的一样,他们没有减逮,甚至没有来得及刹车。他们后来告诉邱师傅,当车接近那人影的时候,又捺了一声嘲叭,那个人影不但没有躲—躲,反而猛地往路中间一扑,倒了下来。
他们赶快停下车检查,当发现是县剧团的女演员倒在血泊中时,庞喜吓慌了。他是酒后开车,如果证明不了这尺是自投轮下,那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那开车的司机叫什么来着?就是你们要调查了解的那个人?——对,就是那个梁从仁。当时倒是他报的案,说自己开车轧了人,还把那姑娘弄到县医院抢救。当然,一切都晚了。但是,大家觉得他这个人倒还挺老实的。”
梁从仁确实是自己出头认了这个账。他觉得司机在这次事故中毋须承担刑事责任,因为明明看到那人是自投轮下的,只需把这一点向苕关部门说明就行了。可是,开车的庞喜却的确是喝了酒,事故虽非因酒而出,但酒后开车是违章的。如果调查起来,恐怕难以说清楚,反而会因此把事情搞复杂化了。庞喜为自己顶班出车,为自己开车运砖头,酒也是在自己家喝的。出了这种麻烦事,当然自己应该挺身而出,想办法帮助他。
“这个梁从仁,貌似忠厚,实际上净耍滑头抵赖。据医院当晚值班的医生护士讲,送受窖者来的那两个人,浑身酒气熏天。又经过调查了解,出车当天晚上,就是梁犯在家里摆的酒席。而他却硬说他没喝酒,这话鬼才相儅_!他找的证—个是坐在驾驶搂里的他的同伙,另一个也是和他关系密切的司机。三个人都是当晚的酒肉朋友,能说出真话吗?梁犯先是发誓《滴酒没沾后来又说只《抿了抿嘴儿一嗨!拿我们当三岁孩子耍吗?谁信是的,邱师傅说过,梁从仁当时无法证明自己没有喝过酒。而摆在面前的各种情况却很容易使人推断,司机是喝了酒的。如果硬要坚持说自己没喝酒,反而容易给公安机关造成自己“不老实”的印象。他和邱师傅商量了,索性认了自己“喝了酒”。这又怎么样呢?喝了酒,不一定就必然轧死人,那姑娘不是自己往汽车上撞的么?
“这个梁从仁,后来看抵赖不过,只得承认喝了酒。可是,他又找了借口,说人家小姑娘是自己往轮子下面钻的,这就更荒诞不经喽!人死无对证,这事情谁能说清楚?”
恐怕,只有死者的父亲心里最清楚了。据邱志全师傅说,那一段时间戴医也的精神极为颓丧。这个可怜的父亲,这位县城里人人都认识他、都尊敬他的德高望重的老医生。他那梳拢得象白玉石一样光滑的头发散乱了。好似秋风吹落的芦花。他那矜持自重的笑容不见了,脸上挂满了沮丧、惶惑的皱纹……
小小的县城里,那种街谈巷议形成的可怕的舆论,就象难以摆脱的阴影一样无时无刻不在紧紧追随着他。“知道吧?戴医生的姑娘死得不明不白,听说是作风不好,和省剧团一个唱武生的鬼混。她父亲揍了她……”“咳,那男的耍了她,又把她扔了。她想不开,才……”“唉,瞧那唱戏的,整天在台上吊膀子,能有几个干净的……”
邱师傅把这些马路新闻及时地发布给粱从仁。梁从仁的心里稍稍地安稳了。他希望这是真的,他觉得这一定是真的!当然,这想法自私得近乎残忍——虽然,他心中也隐隐地存着对那姑娘的怜悯。
戴医生终于由颓丧而变为焦躁,由焦躁而变为亢奋,他开始四处奔走来捍卫自己和自己家庭的名誉了。他是一个极爱面子、极自尊的知识分子,那名誉似乎是和生命同等重要的。
县委书记、公安局长、法院院长……在所有能产生影响的人那里,都可以听到他那愤怒的、然而却显得虚弱的嗓音。他决绝地要求公安部门和法院裁定,这是一起交通事故——“纯粹的”交通事故!
既然是交通事故,那就是说司机是应负责任的。而司机又是“酒后开车”!
梁从仁惊慌地感到,他被一种无形的绳索缠住了,而且越挣越紧,那后果十分令人担心!他想脱出来了——他声明,这车根本就不是他开的。可是,迟了,因为他一直是声称车辆是卩彳己驾驶的哟!在案卷里,这是一个早已确凿无疑的基本事实。梁从仁这种推倒一切供词的做法理所当然地引起了有关部门的强烈反感。而庞喜,这个平素看来极重“义气”的汉子,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却丧失了起码的勇气。
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咽吧。梁从仁无可奈何地决定听天由命了。
老院长对这个“几经曲折”终于能“水落石出”的案子的审理一定是十分踌躇自得的。因为,至今他向安福星谈起来依旧是记忆犹新,津津乐道:“你们懂得犯罪心理学吗?犯罪的人,总是要千方百计地掩盖他的罪行。替如这个梁从仁吧,他先承认是自己开的车,后来又否认;他先说自己没喝酒,后来又说只‘抿了抿嘴儿\哼哼,捞着一点儿稻草,就想脱身,推卸自己的责任。轧死了人,却说人家是自己往轮子底下钻。还散布风声说,人家‘作风不好,啦,‘没脸见人1啦等等等等。这,不是太卑鄙了吗!”老院长忽然激动地站起来,那种类似慈父爱女的感情转化为疾恶如仇的愤怒,使他脸上每一块老年斑都变得象乌眼珠似的凸起而发亮。当年他在法庭上,也是这么一副义正辞严的模样吧?
“凭什么说人家小姑娘作风不好?在法庭上是要拿出证据的!拿不出来吧?反反复复,复复反反,拖到最后,山穷水尽了,垂头丧气了,不得不低头认罪了!当然啦,我们对他还是够宽大的。根据刑法规定,‘从事交通运输的人员违反规章制度,因而发生重大事故,致人重伤、死亡或者使公私财产遭受重大损失的,妓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情节特别恶劣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期徒刑。’我们只判他两年,够便宜他了!”
老院长把刑法条例背得很熟,他是一个很熟悉业务的老同志。安福星默默地站起身,苦笑着告辞了。虽然经过这番调查,他凭着一种直觉隐隐约约地感到,梁从仁和邱师傅说的都是真话。可是,他们当时无法向人们证明这一切,而安福星此时更无力改变这一切。
可悲安福星甚至想到,也许再写“生活小常识”这类短文的时候,应该写写一个人的荣誉心理对另一个人的命运的影响——或许,还应该加上另一些有影响人物的那种“溺爱心理”(?)、“偏爱心理”(?)、“微妙心理”)……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似乎应该算做一门早已存在却没有提高到理性高度去认识的知识。一门新学科:“社会心理学”?不,还是箅做“生活小常识”合适,它的确是一种生活小常识。
交通疔设计院人事处袁处长是一位非常敏感的人,敏感得象那种市场上出售的新式家庭门铃,轻轻一点按,他就会喑哑地叫起来:“怎么,怎么?又是来调查!落实!为什么总是有人想要否定我们单位清查运动的伟大成杲?为什么总是衧人想替他翻案!我们早就调查过了,早就落实过了。喏,看吧,铁证如山!”
当然,这证据决不会是伪造的。一张颜色泛黄的报纸,翻开来,在第二版头条位置,有一行三号字的通栏大标题:“路线对了头,更上一层楼”。副题是“工人阶级进驻省交通设计院,一年大见成果”。在这标题的右下方,是一张照片。照片上,一座大跨度的拱桥宛如一弯新月;在这新月之上,有几颗引人注目的“星星”,梁从仁即是其中之一。
新闻报道的语言读起来是相当枯燥的,虽然那年月常常使用夸张的修辞手法,字里行间充溢着矫饰的“革命**”。“本报消息。在纪念我省红色政权诞生一周年的大喜曰子里,石磬山区又传来令人振奋的捷报。一座横跨石磬河的大型公路桥建成通车了!”
“十月二十四日,省革命委员会副主任高磊同志、省交通厅革命领导小组副组长庞喜同志参加了剪彩仪式。高磊冋志在仪式上讲了话,他强调指出:具有高度路线斗争觉悟的革命造反派战士,一定能够掌好权,用好权。省交通厅新的革命领导班子建立以后,由厅革命领导小组副组长庞喜同志率领的工人阶级造反派队伍,进驻了资产阶级知识份子成堆的交通设计院,打破了资产阶级知识份子的—统天下。石磬河大桥的主要设计者梁从仁同志,就是一个最有聪明才智的工人阶级优秀份子。事实证明,用“掺沙子”的方法改变我们的技术队伍成分是完全正确的。这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又一伟大胜利!……”
安福星神情专注地盯着报纸,吸引他的并不是这则消息报道,而是那张陈旧的照片。照片上的梁从仁显得那样年轻,安福星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报名应聘的!大麻营建、筑社”的落魄“混混儿”……当年拍照片的时候,大概正巧有一阵强风吹过,使他的衣衫象风帆似地兜鼓起来,头发也“意气风发”地飘**着,真有些飘飘飲仙的味道。哦,他想到过以后会有坠落下来的噩运吗?
袁处长具有推销员兜售积压产品的那种热忱和执拗精神。“怎么样,看清楚了吧?相信了吧?照片当中的那个胖子,就是原来的省革委会副主任,出卖灵魂的老千部高磊;挽着他的那个痩子,是跳梁小丑庞喜;靠着庞喜的,就是梁从仁了。瞧瞧,一丘之貉吧!梁从仁是庞喜这个造反派头目,亲手安插在设计院的亲信!”
梁从仁的确是庞喜一手“安插”在设计院的。设计院的廉总工程师说过,梁从仁刚刚“进驻”设计院的时候,大家都对他非常反感如果说,一向讲究“哥儿们义气”的庞喜在那次审判事件中并没有表现出“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勇气的话,那么,在他当了“宫”之后,却表现出了一种“苟富贵,毋相忘”的大度。他下了决心,一定要把梁从仁弄回来。
那年,梁从仁在刑满释放后,出于一种忘却往事的心理,向单位申请调回了原籍的所在地,安北市郊区大麻营公社。在公社所属的专业建筑队里,他很快就崭露头角,渐渐成了首屈一指的“建筑设计师”、“施工技术员”、队长。他领着建筑队设计、修筑了数不清的各式各样的桥梁、渡槽、水闸、厂房、搂群。在他潜心自己的建筑事业的同时,在公社的小镇上也安置好了自己舒适、安逸的小家。
然而,在庞喜的心里,梁从仁是一个替他受苦受难,然后又自认晦气,悄悄溜回偏远穷困的老家的一个可怜巴巴的倒霉蛋。这个倒霉蛋却常常在梦中变成一个伸着手向自己索要什么的愤怒的讨债鬼,搅得庞喜多年来一直是惶惶不安。而且,当年那事情的真象不知怎的也终究在人们的口头上做为闲聊的话题传开了。庞喜感到承受了一种压力,因而,他必得要还清这笔债务了。
在那年月里,象庞喜这种人是不难成为一个“领导干部”的。“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他上任不久,就写信和派人去找梁从仁,要他调回原单位。而且告诉他,将他安排在设计院工作。梁从仁得到这个消息,欣喜若狂。多年的夙愿实现啦!交通设计院——对梁从仁来说,这是一个闪着炫目光辉的金光灿灿的字眼,是一个任鹏飞鱼翔的广阔世界!他在那里,可以一展平生之志,追求事业上的成功。所以,他立刻毫不犹豫地办完了一切手续,匆匆地打点行裝,装着一脑子奋斗的幻想到设计院上任了。
袁处长抽烟的方式很有特点。他把烟卷使劲地在桌面上磕碰着,那动作,好象是在甩动一支不下水的钢笔。然后,他拿起这支“钢笔”来,安上一个红红的“笔尖”——烟头。两支烟的联接方式很别致,而同样,他将两个人、两件事物连接起来的本领也颇有特点。
“资产阶级帮派体系嘛,就是说是一体,而且有联系。梁从仁和庞惠呢,反革命挂钩是由来己久的喽。庞喜—手把他安插进来,梁从仁呢,就拼命为他效劳。
“梁从仁这个人,在设计院干尽了坏事。排斥打击知识份子,自己窃据了设计工作的领导权……”
那又是个冬季的黄昏,黄昏在冬季总是来得特别早。廉总面前的那段墙,砌得已经有脖子髙了。要把它砌得高过头顶,就得踩上窄窄的木凳。廉总的手和脚都冻得象结了冰碴的灰浆一样僵硬,他打算蹲下来歇息一下,再爬上那木凳去。可是他刚一哈腰,却发现不远处站着梁从仁,-一双眼睹紧紧地盯着自己,他是来监督自己的!廉总悚然一惊,勉强直起腰,往木凳子上爬。这时,却听到梁从仁说话了:“还干什么?灰浆都快上冻了。”
“是,是。我干得慢,以后干快点。”廉总连忙解释着。可等他再回转头,梁从仁已经不见了。
不一会儿,梁从仁提了一桶热水又走回来,二话没说,重新和了泥,利利索索地把墙砌好。廉总搓着手,不知说什么好。也许,梁从仁是想做个示范,然后再给自己训一番话?可是,梁从仁只是千巴巴地说了一句:“晚上,我想到你那儿去一趟。”
廉总不知所措地点点头。这个庞喜派来的“工人阶级”,他将要怎样显示自己的领导艺术呢?
廉总忐忑不安地在家里等着梁从仁的到来,他想象着可能发生的种种情景,他设想着自己可能被讯问到的种种问题:留学莫斯科的表现?1962年是怎样被走资派拉入党内的?在二间半的住房里是怎么过着脱离工农兵的腐朽生活的?
梁从仁终于来了,他手里拿着厚厚的一迭材料。廉总起身迎候时,腿都哆嗦了他拿的一定是自己的检査材料,那每隔一段时间就交上一份的没完没了的检查加起来是该有这么厚一迭了。然而,那不是检查材料,那是梁从仁写的关于桥梁设计的一本书稿!
“廉老师——”梁从仁恭恭敬敬迎过来,微微弯着腰,象是在鞠躬……
在梁从仁的一再提议下,廉总终于放下了瓦刀和泥灰桶,又拿起了鸭嘴笔和丁字尺。庞喜为什么同意梁从仁的建议?也许,是因为他耐不住梁从仁的“蘑菇战术”?也许,是因为他意识到了“新政权”诞生后的第一项大型工程设计成功的深远意义?……这一切,就不得而知了。
安福星知道的,是廉总至今仍清楚地记着当时他和梁从仁一起工作时的那段心情舒畅的时光。他用排比勾成的--连串“很”字来加重感情色彩:“他很尊重我;我们相处得很融洽;他基础很好;很有实践经验;他那些独具匠心的设计显示出他很有才华……”
袁处长这最后一句话倒是的确没有说错,在报道石磬河大桥的消息的时候,梁从仁曾经提出过,应该请廉总参加剪彩仪式,并在文字报道中加进他的名字。可是,庞喜并不是个只知道讲“哥儿们义气”的鲁莽汉子,在这些问题上,他的头脑非常清醒。他有“高度的路线斗争觉悟”:让廉总这种“臭知识份子”拉拉套出把力是可以的,但不能让他挂名廉总坚决不同意梁从仁的提议。那一是因为主要的设计方案都是梁从仁考虑出来的。第二嘛,他私下里和梁从仁开过玩笑,说他这个从偏远的“世外桃源”来的“陶渊明”,只知道在图纸上怎么画线线,却根本不懂得政治上应该怎么划线线!
袁处长不但扔掉了手中的烟头,他已经站起身,把自己面前的茶杯和安福星面前的茶杯里的水都倒空了。他开始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再没有坐下来的意思。他最后说出来的一番话显然是送客的告别辞:“同志,政治斗争是很复杂的哟,我劝你们也不用再瞎跑、瞎打听了,应该相信组织嘛。粉碎万恶的‘四人帮’以后,我就是这个单位清查办公室的负责人。我是掌握第一手材料的。当然,给你们谈的意见,也都代表组织喽。清查运动嘛,总要触及一些人,他们就会造谣污蔑。说什么的都有,包括我,他们也造了不少谣嘛。我不怕……”
夜过坟场吹口哨,心里干嘛发虚?廉工程师那天悄悄跑说过,这个家伙已经“快下台”了!他可不是个一般人物,设计院的同志们都叫他“圆规”。在所有的绘图工具里,它是最圆滑的一个。它的行动轨迹从来不是直线条的。慢说让它转一百八十度的方向,就是让它转三百六十度也毫不费力。而且,转得是那样迅疾,自然。
他是在艰副主席主持中央日常工作,各条战线开展“整顿”时调来的。人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拋家别子,独自一人“跨黄河,过长江”,从一个富袼的省份调到这个并不富祐省份来。但是,人们知逬,他是省交通厅刚恢复工作的老厅长家中的常客。
然而过了不久,人们忽然发现机关办公室的走廊里桂出了一幅剃着光头,甩苕长劼子的古代丑男图。读了图上的打油诗,人们才知道,孔子原来是这般游方僧的模样。尽管有人评头品足地议论那画的技法和那诗的韵脚如何如何,然而大家不久都诚惶诚恐烛跟着他画了起来。他这是“反击右倾翻案风”的第一张大宇报!政工千部嘛,消灵,近水楼台就先得了这份“批判孔老二”的月光光。
粉碎“四人帮”后不久,在一个月光暗淡的夜晚,袁处长又悄悄地告诉庞喜,请他“到家里去一趟”。庞喜毫不犹豫地去了,他想着此番即便不是饮酒作乐,也可以借晷酒浇愁吧。果然,一进屋,袁处长就说请他上“红卫”酒楼。可是,两人走着走着,却进了办公大搂。第二天,袁处长在全体职工大会上用法官的权威语调庄严宣布:“四人帮在我们单位的代理人,资产阶级帮派头面人物庞喜,已经在昨天晚上被隔离审查了!他已经坦白交代,讲出了我们单位和四人帮篡党夺权阴谋活动有牵连的人和事。那是一个牵连非常广,范围非常大的反革命集团网!我》在这里代表清查领导小组向那些大大小小的资产阶级帮派份子发出警告: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当天上午,各办公室的人们都诧异地发现,四层楼上的全部仓库都腾空了。“叮叮当当”的响声传遍了整个楼道。锯子拉着主旋律,斧子打着节拍,那曲子听了让人坐卧不安。好象有许多人在打大立柜似的,四层褛所有房间的窗户都被钉死了,据说是怕有人跳楼。
跳搂!这是一个不祥的字眼!果然,第二天就有人发现自己办公室里好象少了什么人。一打听,上四楼了。四楼是禁区,任何人不准上去。
梁从仁愁眉苦脸地去找廉总。“我,我一,你看咋办?袁处长找我谈话,要我交代和庞喜的关系。”
“那,你就讲讲吧。”
“我都,讲了。可他,说我避重就轻,说我有反革命言论,和庞喜一起议论的。”
“你?是不是说过?”
“没有呵。你知道,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这一派那一派的。也从来没有议论过什么政治问题。”
“是呵,你对这些不感兴趣。”
“可是,袁处长说庞喜已经交代了。说我春节在他们家喝酒时说的,说我坐在窗户下面的那张椅子上,正要喝第二杯酒的时候,庞喜端起酒杯,说了一句很反动的话,我也跟着说了一句……”
“我没去他们家喝酒呵!想不起来。”
“想,……,想不起来,就说想不起来,”
“可那,就要把我带到四楼上,关,关起来了!”梁从仁有点儿气急败坏。
“唉,谁都怕关呐!文化革命刚开始时,那些人让我给自己扣帽子。真无可奈何了,我就按他们说的先都承认了,到运动后期落实政策的时候,再实事求是地讲清楚。”廉总当然只能给梁从仁讲些相信群众,实事求是之类的话。可£:没几天,梁从仁就被关起来了。那一次被关起来的是一大批人。袁处长向上级汇报,他们挖出了一个牵连极广,埋藏极深的反革命帮派集团!
别的机关清查运动刚刚开始,这里却已经是轰轰烈烈,战果辉煌了!这种关键时刻态度鲜明,立场坚定的表现使袁处长一次又一次受到了表扬,整个交通厅系统,成了运动的先进典型。老厅长也自然为此而颇感高兴。
在一次又一次的会议上,袁处长正襟危坐,以当然的检查宫的身份向别人提出起诉,要别人“考虑自己的问题”。他甚至把精神威慑的暗箭指向那些和资产阶级帮派势力毫无关系,但却有可能把矛头指向自己的人。引而不发,跃如也!
“注意,我们单位有的人,帮助反革命分子出谋划策,什么‘按他们说的先承认,啦,什么‘到运动后期再否定,啦……这不是破坏运动是什么?别人已经坦白啦,希望这些人也赶快交代!不然,我们就要采取组织措施啦……”敲山震虎!廉总坐不住了,这不是在影射自己吗?天呐,该怎么解释呢?……他倏然间惶恐起来。
袁处长是总观全局的:“还有的人……;还有的人人人自危!有谁来怀疑清查领导小组负责人呢?谁又有精力来怀疑这位声色俱厉地训斥着自己的人呢?
一切“正在进行时”都会变成“过去完成式”——外文语法中的时态变化也同样适合于政治时态的变化。一、二年后,党的作重心转移了,火规模約淸杏工作已经成为翻过去的一历了。廉总工程师才片片断断听人传说,袁处长原来在外省也是一个打“造反”色彩的人。他所以“跨黄河过长江”到这个省来,就是为了割断那段尾巴。那个钓的有关冋志听说他仍在“台上”,廷很表惊异哩!办的甚至说要来反映怡况,把他拉下马!
当然,〕都厲于没沿澄沾的传说。然而,已妤澄淸的嚷实是:袁处长的妻子原来足老厅长前妻的亲妹姝!当年跨省调他来,就屉老厅长恢复工作后亲手办的。
安福没有兴趣再听袁处氏的罗嗦,他明白,在梁从仁的问题上,与他没有任何讨论的余地。狡猾的“西人帮”帮派分子,他们多么会表演政治魔术哟!你明明看到他在台上被人抓住了头发,可是锣声一响,他却偷换成了另一个人。然而,党和人民终究会识破他们那套“箱中换人”的鬼把戏的!
干嘛老写“西瓜的妙用”、“醋的妙用”。人,不是也有许多妙用吗?梁从仁是金子,庞喜他们就可以用来赌:自己的泥巴脸上,或者用来懷嵌他们黑洞洞的龋齿。不过,梁从仁也可以做豆芽菜用的。在“生活小常识”里,绿豆芽能够用来除去霉渍。裒处长似乎很懂得这一点,那方法并不复杂,只需要将脆弱的豆芽使劲地搓碎揉烂就行了。
六、那柬自高的、低的、左的、右的、前的、后的……不同方向、不同角度的灯光,给他投下了许多古古怪怪的影子。然而,在生活的空间里,不是仍确凿充疑地存在着一个真实的他吗?
“吭咚,吭咚”的铁轨撞击声和火车震动的噪声大概高达多少分贝呢?安福星想不起来了,他记得他在小本本上记下来过这方面的数据资料。噪声是会影晌睡眠的,可是这持续不断的噪声却能使人产生平静感、舒适感、正常感;而当那噪声戛然而止的时候,反而破坏了这种平静、舒适、正常的感觉。人类可诅咒的适应性,可塑性!
安福星就是在最近一次列车停站,那持续的噪音忽然消失的时候醒来的。他感到脑袋一跳一跳地胀疼,好象当年在小学校里被老师罚做了一百道算术题一样疲劳不堪。是的,“生活小常识”这类豆腐块文章里也谈到过做梦,说那是大脑细胞仍在活动、思索的结果。唉,自作自受,爰思索的大脑总是会给自己带来烦恼的。可逄,一同来外调的同伴呢,此刻正在对面铺位上打着女中音一样柔和的鼻鼾声。他那胖胖的躯体即便是取的侧卧姿势,也早已将窄窄的铺位堵满。心宽体胖,他睡得如此深沉,脑袋里一定没有什么“梁从仁”啦,什么什么“常识”啦,什么什么“妙用”啦这种怍念头吧?
安福星却用疲乏的脑袋继续思索着:该怎样向组织部门和储经理做这次外调的汇报呢?告然,牛皮纸袋里的那个梁从仁是被许多人勾划好了的,无法用褪色灵抹去其中的任何一笔。可是,自己也要说,也要写。也许,自己新涂的这些笔墨会使原来仅靠几根线条勾勒出的人物形象,显出些立体感来。
安福星看了靑表,指针在不停地运动着。按照子午线计时的概念,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于是,他推?了酣睡的同伴,该做下车的准备了。
他一边走,一边望着这些不断幻化的影子,忽然笑了。在生活的空间里,不是仍旧确凿无疑地存在着一个真实的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