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人家:“不当心碰着点总归有的,你骂人干什么?”那男人弹出眼珠准备大动干戈,他连忙息事宁人地道个歉。他恼恨地瞪她一眼,没文化,在马路上寻相骂让众人看猴戏呀?特别是,对面那张无可比拟的面孔正渐渐地逼近。
倘若没有身边的她,他将拨开人群朝着对面的她冲刺,然后与她双双踏遍城市的每条马路,并且手挽着手。由衷的悲哀淹没了他让他窒息,随后又凝聚成刻骨的仇恨。他紧走几步,她赶上了他又落后几步,她又侧身停住等他。他觉得有一条褐色的赤练蛇紧紧地缠住了他。待他重新仰起脸,那张无可比拟的面孔却不见了。天空幽暗起来,几抹残存的晚霞像从被剪开的鸡脖子里淌出的血,他的心境也幽暗起来。
她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一个十分亲昵的动作。他却像被蛇咬了一口。“你看,今朝报栏前人特别多呐!”她仍是柔情蜜意地说。他知道,今天的晚报上有一篇关于他的专访,并且还有一张他的近影。“走,我们去看看。”她拽住他的衣袖。他像掸去一条刺毛虫似的挣脱了,轻蔑地扫了她一眼。
这时刻人群中有人唤他,他寻声望去,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却怎么也想不起姓甚名谁了。“忘了我了吧,大名人了嘛。”那人挤过来跟他握手,热情得简直要把他手臂甩脱臼。他只得表示很熟捻的样子应道:“哪里能忘了你,啊哈哈哈……”那人便按照熟稳应有的礼节闲扯起来:“你最近在忙什么呀,…听说某某某出了本集子呢……某某某最近要高升了……”
她紧紧地挨着他站着, 目光炯炯地看看他,又看看那人,希望他能把她介绍一番。他装作没看见,只顾与那想不起姓名的人扯闲。他希望那熟人能快点打住话题道声再见,可那人是个万分周到的人,你不说走他决不说道别,总显得与你有诉不尽的心里话一般,他亦不能先道别,一来怕落个架子大的名声,二来那人或许是什么重要人物呢?他吃力地支撑着笑脸,左一句右一句地应着不着边际的话题。
“这位同志什么时候请到家来坐坐吧,时光太晚了,儿子在幼儿园里要等出心脏病了。”她终究忍耐不住遭此冷落。那熟人捶他一拳:“老兄,夫人在边上半天怎么也不介绍介绍?”一边与她握手,一边用审视的目光在他和她之间划来划去。她得意地、害羞地抿嘴笑笑,他希望此刻来个地震把自己埋了。
他们终于与那人道出个再见。他浑身精疲力尽像一场拳击赛中的失败者。他和她常常进行这样的格斗,而每每以她的胜利而告终。
他和她错开两步,就像一条中段被剔空的剩鱼,鱼头和鱼尾单剩一根**裸的鱼背联结着。
“暖,你往哪儿走?连儿子的幼儿园都不认识了,这样的爸爸只好打零分!过马路。”她拔直喉咙喊着说,如入无人之境。
此刻马路上车辆成灾,车头咬车尾,车壁贴车壁,她催他快穿过马路,他冷冷地说:“那么多车,寻死呀?”她白他一眼:“真有点像阿乡进城了,现在是红灯看见哦?”说着她一步跨下人行道游刃有余地在车与车的空档间穿行。
她从一辆小轿车和一辆公共汽车的空隙间穿过,她生过儿子的身躯并不苗条,此刻夹在两辆车中却显得娇小而动人了。她左右扭动着臀部在车与车的空档中匆匆穿过。然而就在她即将穿过的那一刻,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街**通灯突然闪现绿色,马路上顿时喇叭轰鸣,满街停滞的车辆一起耸动起来。她慌神了,应该往前窜偏偏身不由己住后缩,缩进死神的音兄里,汽车司机亦慌神了,应该踩煞车偏偏加大油门,只听得惊天动地咕叽一声
他突然像落入无底的黑洞,他发疯似地奔到马路中央,看见那辆黑色的轿车底下有鲜红的血泪泊地淌出来,血和西天边残存的红云融汇在一起,把整个世界染得血红。他听见儿子嘶破嗓子喊妈妈,他的心如刀绞一般,他的脸像座背阴的黑褐色的岩石。
她的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整理干净了躺在灵堂里的黑幕后面,她的瘪陷的胸前横着一束鲜花,那是他献给她的。追悼会规模不大却很隆重,他写了一篇感人肺腑的悼文,他优美无比地朗读了,他流下了男子汉的热泪。人人为他对她的深情而啼嘘不已。
随着时光的流逝人们都认为像他这样年富力强的男人应该续弦,于是那张无可比拟的面孔理所应当地出现在他身边了。他挽着她的手臂高稚地在马路上散步,来往行人不时地向他们投来羡慕和赞许的目光……
“当心J”她惊呼一声。他抬头一看魂飞魄散,一辆高头大马的载重卡车正逼在跟前,山似的压过来。她狠命拽了他一把,他就势扑在她怀里,卡车隆隆地贴着他的屁股驶过去了。
她抱住惊魂未定的他,疼爱地慎道:“吓死我了,还好还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呀,呆头呆脑地又在构思什么文章了?以后过马路一定要集中,万一出了车祸,叫我和儿子怎么过?哦。我想都不敢想……”她的眼睛湿濡起来。
他定定神,盯着她那熟悉得令他憎恨的面孔。人行道上有许多人正点点戳戳地评判他们,他发现自己仍被她拥抱着,逃也似的挣脱出来,撞开车与人的屏障。“散开,散开,没什么事!”交通警驱赶着人群。
“儿子真要等得眼泪鼻涕了!”她像年轻了许多,脸上呈着胜利者的骄傲和患难与共的好妻子的贤惠,紧紧地追上了他,顽强地与他肩并肩地走着。
这时西天边残存的晚霞欲遁未遁,格外艳丽。而马路却被灰色的暮霭笼罩着,像一条蛇般地扭了起来。相隔百米之遥,中间还有层层叠叠晃动着的人头,她还是一目了然地认出了他!
这条马路东西走向,她由西往东走,背着夕阳他由东往西走,朝着夕阳。他的脸被余晖映得十分光采。
他一点没有变,时光似乎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仍是那样修长,没有一点发福,额前飘着一络乌黑油亮微卷浓发,那样满不在乎的飘逸,那样不修边幅的洒脱。那个站在十几年前偏僻的小火车站上的他,眼中含着能熔化人心的爱情,信誓旦旦地对她说:“等着我,我很快就会来接你们的!”
她找了他好长一段时间,四处托人打听他的处所。当初,她经历了逐渐绝望的等待,如钝刀子割肉般的痛苦,听得人说他已另娶淑女时,她奄奄一息地诅咒:永不再见他,永不!后来她的境遇渐渐好转了,她获得了世风所举的文凭,获得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还获得了一个舒适可依的小家庭,房子、丈夫、孩子。似乎命运该补偿了,人生该得到的也都得到了。满足间她滋长出想见见他的欲望,什么也不为,只是见见面。偶尔曾风闻他且不怎么如意,她想见他的欲望便更强烈了。她找一位旧时的同学打听他的住处,那同学摇摇头:“谁都不知道他住哪,他和谁都不来往。据说前几年不知为什么受了个处分,这几年又和老婆闹离婚,大概混得不好,无脸见江东父老吧!”那同学随即又诡秘地笑笑说:“你打听他做什么?还想和他重续旧情么?他呀,真是现世报,要是他不甩了你,恐怕也不至于如此倒霉了。”她一丝不苛地审慎自己的感情,没有,并没有想重续旧情的蛛丝马迹,过去的爱和恨早已寿终正寝了。她只想见见他,像一个故人一般。
她终于迈动脚步往前走去,人行道上人如流,你不去人家也会推着你走。他也正迎着她走过来,他们中间的空气像弹簧一般一点一点被压缩,从而具有了巨大的爆破力。
她的心像一柄小鼓锤答答答地击着,她紧张地摆弄自己的眉眼嘴鼻,选择最适当的面部表情,面对他,该喜该怒该笑该怨?
他朝着西天的余晖满脸亮堂神情鲜明让人一目了然。她看见他一边走一边偏着头跟身旁的女人说些什么,两只手还在空中做着某种手势。是的,他身旁的确翩翩然挨着个女人,她才发现,脑袋便嗡的一下涨大了。原来就是这条狐狸精叼走了他的原本属于她的心么?胸膛里不知哪一处隐隐地扎痛起来,那寿终正寝的爱和恨像吃了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又伸拳踢脚地复活。
她骇人清晰地记起他曾经害得她活着仅比死人多一口气,她应该恨他,她听到他落魄的消息应该十分解气,她应该借此机会畅畅快快地羞辱他一番的。于是她迅速地调整面部肌肉双眉吊起,眼皮低垂,让寒噢嘎刀子般的目光从半翁的眼中逼出,抿紧双唇一边嘴角微微翘起,好,这是副刻薄、冷笑的脸谱。待走到他的面前,她只需说一句话:“哦,是你。听说混得不得法,怎么?攀龙附凤并没有使你平步青云哆?”她想看着他无限懊丧的神情,看着他胆怯地乞怜的目光,然后对着他嗤之以鼻道个拜拜,好不痛快! 至于那个女人嘛,根本不屑一顾。她准备就绪,脚底生风,”曾嘈地走去。
近了。他的脸放大了一倍。她这才发现他眼边蛛网似的皱纹,还有粗糙了的脸部轮廓线,他毕竟也会老的。她感到他是看见自己了,他像是瞥了她一眼,转过脸跟身旁的女人做了个挪榆的笑容。那个女人,浓妆艳抹得像匹**的雌斑马!一股浓血冲上脑门,她的心尖和指尖一起颤抖起来。他或许正告诉那女人当初她是如何痴情地爱过他的?那女人血红的双唇撇了一下,那是种轻蔑的表示!啊,她决不能让他和那个女人轻视她。她记起母亲在很久以前告诫她的一席话,那时母亲知道他在追求她,母亲说:“记牢,千万不要匆匆忙忙地把什么都交给他。一个女人在男人面前永远要保住一定的隐秘,才能使男人觉得你有无穷的魅力。可是她没有接受母亲的告诫,她以为爱便是要奉献一切,她急匆匆不加丝毫反抗地就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他了。也许是这样才使他有了轻视自己的借口?可是如今的她已不再是从前交给他的那个她了,她已经借助岁月重新铸造了自己。她决定抛弃那副刻薄的冷笑的脸谱那斤斤计较地惦着过去的怨愤,不正说明自己还念念不忘他和她的那段的恋情吗?险些铸成大错!现在还来得及更换脸谱。对,摆平眉梢,收敛目光持去面肌的一切沟褶,看似没有表情,骨子里透出一种清高。
她换上淡漠的清高的表情迎着他走去。越发地近了。她感到左眼皮突突地弹跳起来她屈起一个指头揉着、她记起那遥远了的细小的一桩事,她在盼他音讯的时候,有一天,突然眼皮也这么突突地平跳起来,怎么也不行。就在那天傍晚,她得知他已与别人结婚。幸好此刻她揉了几下眼皮倒安宁下来了。她再抬眼望去,不觉大惊失色。她看清了他的真貌,他的腹部已经葫芦般地突起,上衣的前襟滑稽地岔开他的头顶心已秃空,只得把边上的头发留长,拉到额前遮丑。他的神情疲惫而沮丧,他的衣着上下不相称而且因为紧身显得局促。他使劲地跟旁边的女人说着什么,她甚至看见有一滴唾沫从他口中喷出落在那女人的鼻尖上。那女人虽是满身珠光却也露出衰老的痕迹,眼睛下像吊着两袋熟了的猪血。那女人也斜着眼看着他,上下嘴唇抿得错了位,一脸了不起的悍妇样。这一对男女走在大街上,即便她不认识他毫不知晓他的故事,也能一眼看出他生活的颓败与烦躁。她的心一寸寸地收缩起来。她被击倒了。所有的爱和恨化作一股温柔的宽容的怜悯之情,老天已经惩罚了他,难道还不够吗?她想着,眉尖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薄薄的一层水光笼住了她的眸子,嘴角柔和地弯曲了,这是一副慈爱的同情的恩施于人的脸谱,她将以它去面对他,并且悄悄地对他说:“振作起来,你正当年。”
她这么想着跨了几步,猛抬头他已经逼在眼皮一F了,她和他只隔着一拳宽的空间,她闻到他身上烟味和其他什么混杂的气味,久违的、陌生的、曾经熟悉的……她在一瞬间停住了脚步,他却仍走着,她还来不及表示什么,他已经擦过她的肩膀,她本能地“暖”了一声他站住了,朝她点点头,咧嘴一笑:“暖,你好。”她动了动唇:“逛街呀?”他耸耸肩:“陪老婆嘛。”又点点头,“再见再见,有空来玩啊。”说着他已经从她身边走过去了,一面仍跟旁边的女人指手划脚地说着什么。他竟像全然忘了和她的那段感情,哦,她简直不敢相信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发生了最亲密的关系以后竟能完全地忘记对方!也许……他并没有认出是她?!是的,她比从前改变了许多许多,也许他永远只记着从前的那个她,而仅仅把她认作一个普普通通的面孔有点熟的旧人了?也许……是她自己认错人了呢?!也许他并不是跟她有过一段亲密关系的那个他,而只是面目相似的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呢?也许……哦,世界也许的事太多。也许过去并不存在。不。……她摇摇,迈步汇入人流。
走不远,她扭过头,街道上面狭长的天空,是一派沉静、悠远而妩媚的青。
早先,我们家里,活着的都是人。
买菜的阿姨有时送来几尾活蹦乱跳的什么鱼,或者拎来一只被草绳束了翅膀而显得垂头丧气的什么鸡,往往不过半小时,它们便成了阿娘菜刀下的屈死鬼。阿娘虽然笃信佛家的慈善为本,不过剖鱼斩鸡决不手软。
倘若在家里某个房间内发现一只苍蝇或蚊子,我们全家便会群起而攻之地追打捕杀,非将它叭嗒一下拍得脑浆迸流不可在厨房的碗橱、案桌等嶂螂经常出入之处,我们总是放上几粒**和毒杀嶂螂非常有效的白色药片,每当药片上出现啮咬过的痕迹,第二天,必定会清扫出几只翻肚而死的嶂螂。
我们是人之家,决不允许异类的侵入,这是非常理直气壮的事。
有一年房管所对我们家的这幢楼进行大修了。窗外搭起了脚手架,房间里的家具都往屋中央靠拢,墙粉和白灰弄得满地都是,砰砰唠澎地折腾了两个多月,总算收拾得墙新窗亮,新建造的房屋一般挺括。
满心喜欢想适适意意享受享受住新房的乐趣,换了新的窗帘桌布,还买了鲜花。
半夜里,我被一阵容寒章率的声音闹醒了,那声音来自走廊上放棉花胎的阁楼。我很害怕,联想到的是盗窃犯之类的事,于是我狼心推醒熟睡的丈夫。
“什么事?”
“嘘好像……有人……”
啪!他拉开灯,朦胧着双眼却警觉地竖起耳朵:“你在做梦吧?”他听了一会,什么声音都没有,咕浓了一句,马上又睡着了。
我把灯关上,不敢睡着。因为黑暗中我又听到那寒奉声了。我拼命让自己相信,那一定是幻觉,或者是梦遗留下来的……
后来我还是睡着了,那时大概己经快天亮了。由此我醒得很晚,满屋子阳光了。只听得阿娘在厨房喳喳地嚷:“要命啦,昨晚老鼠猛闹了一夜,把阿杉寄来的松子咬得一塌糊涂……
我赶紧披衣而起,跑到厨房间去凑热闹。
那包松子昨天才从邮局里取回,阿娘就惯在案桌上的,毛巾缝的口袋被咬破了几个洞,松子撒了一地,真鬼,好我害怕”
不能怪阿娘大意,我们家可是从来没有出现过老鼠的呀。
“恐怕不是老鼠吧?昨晚我也听见声响,像人老鼠哪能把壳剥得这么干净?”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嚓。
“是老鼠,是老鼠。真是人,让你这么太平呀?老鼠聪明得很呢。我跑了几家人家,都说在闹鼠,都是大修房子修出来的,外面的鼠顺着脚手架跑到楼房里来啦。”买菜的阿姨说。
天哪!
阿娘当即跑到杂货店买回一只白铅丝做的捕鼠笼子。
傍晚时分,阿娘捡了一块肥瘦适中人人见了嘴馋的酱肉,点上几滴小磨麻油,挂在笼子里的弯钩上,把笼子轻轻地放在厨房的门旁。
下这么精美的诱饵,不怕老鼠不上钩!
半夜里,我又听见那寨容率卑的声音了。我想起老鼠那尖嘴尖腮的丑恶形象,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这时我倒宁愿那声音是人类出来的了,毕竟是人呀。其实老鼠和小偷,我究竟怕谁?我自己也确定不下来。我只希望那笼子能发挥作用。
一果然捕到了一只鼠,黑溜溜的一团,绝望地蹦跳挣扎,带着笼子一起滚动。
阿娘吩咐小弟用滚沸的开水烫死了鼠,然后把它的尸体惯到垃圾箱里去了。
我没有胆量敢去观赏那一场消灭老鼠的战斗,太残酷了,令人恶心。
老鼠的复仇心理竟然如此强烈,它们向我们家进行了全面的反扑。
我婆婆珍藏着的苹果(婆婆怕孩子们总是“偷”她的苹果,就把它们藏在床底下最隐蔽的角落里),那青青的带点儿粉红的可爱的苹果皮上,出现了老鼠们横七竖八的齿印,婆婆只好把它们统统发给阿娘,削了皮作水果羹。
阿娘的两瓶小磨麻油被推倒了,油从碗橱里淌到案桌上又淌到地上,阿娘心疼得用匙去舀, 舀得的残油里有几颗赤豆般的鼠粪,阿娘只好又倒了。
最严重的是:我公公去开他书橱下那只长抽屉,那抽屉是公公珍藏名人字画的宝贝。公公刚拉开了一条缝,吱溜溜,率落落,从抽屉里窜出一串小老鼠,四分五散地朝屋子各处逃奔。
“简直造反了!它们竟敢在我的书橱里作窝了!”公公气得脸发青,真让人担心他的高血压病会犯。公公的那些画都是价值连城的,倘若被鼠咬破了,那是无法弥补的损失。
鼠的问题引起了真正的重视。平素以勤俭为骄傲、一张包书纸都舍不得惯掉的公公下令去买了三只捕鼠笼,并且用只有待客才蒸上一碗的香肠作诱饵。
那天晚上公公要大家都早早地熄灯睡觉,哪里睡得着,都揣着一股仇恨焦急地等待老鼠入笼。
我们却遭到了可怕的惨败。笼子只只都关上了,只只都空着,而钩上的香肠却不翼而飞!
这种险恶而巧妙的手段难道是那些丑陋的老鼠能干得了的吗?
全家人陷入震怒和迷惘之中。
最后,是小弟经过反复的摹拟试验,终于自以为解开了这个谜,他示范着说:“老鼠是跳到笼子上面,先把门门碰上了,然后再不断地晃动笼子,让钩上的香肠落下,一点一点地从孔里把香肠衔出来吃了……看,就这样。”
“老鼠有这么聪明?”
“老鼠有这么聪明!”
我们只得相信这个解释,我们面对日夜猖撅的鼠而束手无策。
“去弄只猫来吧,老鼠只怕猫。”
于是,小弟从自由市场上的一位老太婆手中以一元钱的代价买回了一只出世两个月的小猫。
于是我们家中第一次出现了不是仇敌而是朋友的异类。
小 咪
凡是猫大都叫咪咪,我们权且把这只小猫叫做小咪。小咪是灰种,缩在那儿像一团灰绒线。
“这么小,会捉鼠吗?”公公表示怀疑。
“会的,猫捉老鼠,老鼠怕猫,这是天性。”阿娘肯定地说,“小猫养大了好,护家,要弄只老猫来,它会总记着先前的主人的。”
公公推测老鼠的巢穴是在阁楼上,建议让小咪住到阁楼上去,让它战斗在第一线嘛。
阿娘反对,第一,小咪太小,阁楼太高。第二,阁楼上都是棉花胎,倘若让小咪尿湿了怎么办?
“猫捉老鼠,猫捉老鼠,有老鼠的地方猫自然会去的。”阿娘在厨房间的角落里放了一只大圆盒,那是给芳芳做一周岁生日时婆婆从乔家珊食品店买回的生日蛋糕盒,盒中垫上破棉絮,真是优待小咪了。
芳芳喝牛奶,小咪喝洗牛奶瓶的水芳芳吃剔去骨刺的鱼肉,小咪吃剔去鱼肉的骨刺。
小咪来我们家后,果然,半夜里那寒惠辜率的声音不再发作了,阿娘的麻油瓶不倒了,婆婆的苹果完好无缺了,公公的抽屉里不再窝小鼠了,这一切功劳都归在小咪身上。
吃饭的时候,公公慷慨地把一段鱼尾,不剔去肉,整个儿地赏给了小咪。
阁楼上不闹鼠一,我决定把拆换下来的棉花胎放到阁楼上去。
晚饭后,有精彩的足球赛,我不忍打扰丈夫看球的雅兴,他这个人没有太多的嗜好,唯独把看足球赛当作性命一般。我还是一个人搬棉花胎上阁楼吧C
架好木梯,把棉花胎夹在胳肢窝里,一只手扶着梯子。一步一步地跨上去。够着楼板了,我稍稍喘了口气……
阁楼上东西很多,光线幽暗,还散发出一股霉气味。我不愿多逗留,胡乱地把棉花胎往里面塞,得用力,不用力就放不进去了。
突然,不知哪个角落里发出一声叫唤,很轻,很弱,像一根飘忽的游丝。我太敏感,仍旧捉住了它。
我讨厌这种突如其来的不像人息的声音,它使我毛骨惊然而血液凝固。
“谁?!”我颤抖着问了一声,慌乱中,我瞥见一双美目,嵌在幽暗中。杏核般的、绿宝石般的、鬼火般的…令人想象这是一双娇艳而精明的女子的眼睛!
“啊有人!”我用最恐惧最惊慌的声音喊叫起来,双腿一软,僻里啪啦从木梯上滚下来!
惊动了全家老小,都聚拢来。
“摔痛了吗?摔伤了吗?”婆婆问。
“你怎么让她一个人上阁楼呀?公公责怪我丈夫。
“上面……有个……”我哆哆嗦嗦地说。
我丈夫为了赎罪,为了显示他男子汉的气魄,一个箭步窜上木梯,那神情的神圣和庄严并不亚于战场上的黄继光和董存瑞。就在他扑上阁楼的那一瞬间,嘎地一声,阁楼上飞出一道弧光,银灰色,如闪电一般,那道灰色的弧光直射向厨房去了。
“哦哟哟,是小咪呀!”阿娘首先笑了起来。
“是小咪?”
“是小咪。小咪上阁楼捉鼠去呢。”
“小咪真顶用场呀!”
“你呀,都三十好几的人了”丈夫陵了我一眼,怨了一句。
小咪怎么会有那样一副人一般的眼神呢?那种自尊又自怜、 自爱又自悲的复杂的目光,像一瓢冰水淋透了我全身,使我不断地浮起一层层的鸡皮疙瘩。
像人一般精灵的生命却附在那般奇怪的形体之中,简直是不可思议。古怪得令人心寒胆颤。
这便是大千世界么?
我深深地感觉到了作为一个人的生命与形体结合存在的可贵的幸运。
从那次以后,我再也不敢正视小咪的眼睛了,我害怕看见它人一般的性灵,我不敢碰它,不敢走近它,不敢和它单独地待在一间屋里。
我害怕狗,尽管有许多叙述狗如何如何忠义并勇敢的小说,然而我曾在电影中看到过狗将人活活咬死的场面我害怕蛇,尽管中国古代有着美丽的白蛇化人嫁许仙的传说,然而我在大山里亲眼看到过经毒蛇咬而一命呜呼的事情。
我从来不喜欢去游动物园的,我觉得去看种种非人形的奇形怪状的生命,是一种很痛苦的事。
只有猫,人类的评价宣传一向是赞美的,温顺、可爱的。
真可惜,我将连猫也害怕起来了……
有一次,家中设便宴请客。杯筋交错之际,忽觉脚背上贴着一团热烘供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是小咪趴在我脚背上呢!
它竟然还和我亲热。
我不由自主地发出厌恶并恐怖的叫声,弹簧般地跳离椅子,酒杯碰翻了。
“我这个媳妇呀,什么都能干,就是胆子小,连猫也怕。嘻嘻,吃吧,吃菜,吃菜呀。”公公解嘲地跟客人们打招呼。
我丈夫认为我替他丢了脸,狠狠地剑了我一眼。
尽管我知道猫不咬人,我仍旧害怕它。
我由害怕而变得憎恨小咪,我替芳芳烧牛奶后,洗奶瓶的水宁愿倒马桶里也不给小咪喝。我不准小咪进我的房间,它若跑到我房门口,我就跺着脚把它赶走。
可是我的芳芳却和小咪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芳芳刚学会走路,喜欢追皮球玩,她把小咪当成了球,捧起它,又摔在地上。小咪发出凄惨的叫声,但是芳芳的爸爸、叔叔、爷爷、奶奶、阿太都夸芳芳勇敢,比她妈勇敢多了。于是芳芳经常为客人们表演和小咪打架,她力气也真大,能抓住小咪的尾巴把小咪吊起来,大伙都夸她:“芳芳将来一定有出息。”
有一次,芳芳把一杯水哗地一下全倒在小咪身上。
“哦芳芳真爱干净,芳芳要给小咪洗澡啦"
芳芳非常高兴,经常用水去浇小咪。
小咪终于生病了,蜷缩在蛋糕盒子里,一动也不动,一身灰毛瘪塌塌的,眼睛也黯然无神了。
“小咪要死了吧?”我脱口而出地问,又生怕别人会窥探了我内心的秘密,我是一直盼着小咪在某一刻里突然……死去!
“不要瞎话三干,人也有三病六灾的,何况猫呢!”阿娘说。
阿娘颤颤地给小咪烧大米粥,里面还打了只鸡蛋,小咪一口也不吃。
“阿娘,别费心了,浪费这么多东西。”我嘀咕着。
那天,我下班回来,看见阿娘满脸得意样。
“阿娘遇上什么神仙啦?
“嘿嘿,我给小咪喂了药呢,小咪很快就会好的。”
“什么药?”
“嗒,我看你每天给芳芳吃的嘛。”
原来阿娘把芳芳的婴儿素给小咪当药喂了,真令我好气又好笑。
不过小咪倒真是稍微神气了两天,那眼睛又像人一般有神。
可恨的眼睛。
大妹带着儿子回娘家。大妹的儿子叫骏骏,比芳芳大一岁。
骏骏发现了小咪,着了迷一般,蹲在蛋糕盒边上不肯走了。
芳芳跑过来把小咪捧在手中,她怕哥哥抢她的小咪。
骏骏比芳芳高半个头,拉住小咪的尾巴不松手。
芳芳哭了,把小咪紧紧地搂在怀里。
骏骏死命地拉小咪的尾巴。
“松手呀,松手呀。”阿娘急得团团转。
“死小鬼,快松手!”大妹啪地打了骏骏一下。
骏骏松了手,哭了。
“骏骏,小舅明天再给你也买一只小猫。”小弟哄骏骏。
芳芳把小咪足足搂了半天,直等大妹领骏骏回家了才松手。
第二天一早,阿娘苦巴巴着脸向大家报丧:“真真作孽呀,小咪昨晚就断了气,一夜没响动,早晨起来看,它已经冰冰冷的了!”
全家人都愣住了。
芳芳还伸出小手去摸小咪,她爸爸就狠狠地打她的手背。
芳芳哭了,给小咪出丧。
小咪和老鼠一样被攒到垃圾箱里去了。
对于小咪的死,我是不是有点责任?当我暗自庆幸不会再看见那一双古怪的眼睛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可怕的念头。
白 咪
秦伯伯是公公的好朋友,是个著名的画家。
秦伯伯来,公公总是叫阿娘加菜,并且拿出最好的酒。
这天公公陪着秦伯伯喝酒喝得面孔关公一般,秦伯伯乘着酒兴要作画,公公忙叫我研墨。
秦伯伯左一笔、右一笔,醉醒膝地墨兴正浓,不一会就满纸生花了。
我定睛一瞧,心咯噎撞在肋骨上,雪白的画纸上出现了一只蜷憩在花篱下的猫!
“猫!
“是猫呀,我喜欢猫,猫性情最平静,从无过分的欲念,高雅,淡泊。”秦伯伯一边说一边举笔在画纸边角上题上了“凝眸”两字,“哈哈,你说它在想什么吗?没有没有,它的思绪如白云般散淡,如蓝天般透明哪!
秦伯伯画的猫,的确和善,那眼珠半掩在长长的白毛之中,墉倦而无神。
“猫的眼睛......不是这样的……”我呐呐地说,我想起了小咪精灵般的目光。
“当然,也有各种脾气的猫。”
“我们家前两天刚刚死了一只小猫。,公公像是随意说。
“你也喜欢猫?那好,明天我给你送一只好猫来。”
我正想说:“不用不用”可公公规说:“谢谢,谢谢。”
隔天秦伯伯果然送猫来了。我好不情愿替他倒茶水呀。
当秦伯伯打开盛猫的布袋时,全家人都欢呼起来(除了我,我偷偷呻吟了一下)。
这是一只浑身雪白的猫,竟然找不出一根杂色的毛。
“白咪咪,白咪咪。”芳芳高兴地扑上去,双手按住了猫的腰身。
“暖暖暖,千万不可这般欺侮猫呀。”秦伯伯拨开芳芳的手。
“我们芳芳是喜欢它呀。”
“猫的骨头脆,容易折,折了骨就活不长了。”
“噢芳芳以后不许碰猫。”公公下了命令。
我悄悄地观察这只猫的眼睛,它眯缝着眼,眼神迷蒙而模糊。我稍稍定了定心,也许这才是只真正的猫,不具有人一般的眼神。
我们叫它白咪吧。
秦伯伯要回家了,大家送到门口,白咪也跟到门口,绕着秦伯伯的裤管,“猫猫”地叫着。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这叫声里含着一股哀愁,就像是……我不敢往下想了。
“咪咪,咪咪,从今天起这儿就是你的家啦。”秦伯伯轻轻抚着猫的毛,又对我们说:“待它好一些,它可通人情呢。”
秦伯伯跨出门槛,用脚尖把白咪拨进门框,随手带上了门。白咪把嘴吻着门缝,爪子撕着门框,“瞄瞄”地呼唤着
我无法欺骗自己的感觉,白咪的叫声太像少女的哀位了!
一只猫,怎么能发出如此带感情的声音呢?莫非,小咪附灵在白咪身上了?
“咪咪,咪咪,来吃饭呀!”阿娘开始进行感化工作了,她竟舀了我们吃的排骨汤拌饭给白咪吃。
“不要太娇惯一它,猫嘛!”公公说,
可是,白咪竟连这么香的饭食都不肯吃。
“这猫好,这猫有情义。咪咪,我们会待你好的呀。”阿娘把白咪的窝安在她自己的床底下,想加深她和它的感情。
半夜里,我被白咪一声接一声的哀叫闹醒了。
“瞄瞄一一瞄猫瞄”像谁在唱一曲哀伤的小调,听得人心酸。
是一只猫发出的声音!一想到这点,我就腻得想吐。我推推丈夫:“喂,你听这死猫,讨厌,闹得人睡不着……”
“你呀,神经不要太过敏!”丈夫又呼呼入睡。
我拧亮灯,捏起扫帚,摄手镊脚地拉开房门,我要惩罚这只可恨的猫。
啊,白咪扑在大门边上,对着门缝瞄瞄地哀呼。那形状令我想起戏文中的孟姜女哭长城。
我哆嗦着,把扫帚对着白咪,压低声音凶狠地训斥着:“不准再叫卫再叫!再叫就打死你!”
白咪忽地弓缩起身子,在昏暗的门廊里,它变成一团模糊的微光。
我重新躺下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我不是把白咪当作人一般地来训了吗?它是听懂我的话了,所以不再叫了。
恐惧从心灵深处爬遍全身每个细胞。
芳芳总是抑制不住地要去搂抱白咪,阿娘也并不真正地制止她,阿娘觉得秦伯伯痛白咪,讲那话是吓唬芳芳的。
可是白咪决不像小咪那样任芳芳摆布。芳芳去抓白咪,白咪就逃,沿着橱底沙发底乱奔,让芳芳追不上它,让芳芳摔一大交,让芳芳哇哇地哭。
芳芳一哭,就有人护她了,小弟挺身而出,“爷叔帮你捉白咪。”小弟腿长手长,抓住白咪,让芳芳玩。
芳芳一把揪住白咪,白咪死命挣扎,芳芳揪下了白咪一撮毛,破涕而笑。
白咪没有叫唤,它只是不再碰我们家给它做的任何食物,哪怕阿娘把鱼骨煮得烂熟喷香。它不让我们家任何人碰它,总是躲到什么角落里,不声不响,让人觉得它已经不存在了。
阿娘急得团团转,硬要公公打电话给秦伯伯讨救兵。
于是秦伯母来了。秦伯母一共养了四只猫,要不是秦伯伯发脾气,她是不肯把白咪送给我们家的。
秦伯母一进门就开始寻白咪。
“咪咪”秦伯母唤白咪像唱催眠曲。
哩地一声,白咪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跳到秦伯母的双膝中间,不肯离去了。
“是呀是呀,给它吃什么都不要,是不是病了?”阿娘抱歉地说。
“它爱吃得新鲜,别老给它吃剩鱼骨头,每天化几毛钱买些小鱼,它可爱吃呢。”秦伯母说着掏出一截鱼肉香肠递给白咪,白咪抓在爪子里,津津有昧地吃起来。
“乖乖,这鱼肉香肠我们平时都舍不得吃呢。”阿娘叹了口气。
“我这是难得的,平常只要有新鲜鱼,小鱼,做要精心做,当它人看待,它可有情义呢。每天要给它洗澡,那一身毛白得晶莹,可讨人喜了。”秦伯母关照阿娘。
“嗯嗯嗯。”阿娘连连应着。
秦伯母要走了,白咪用爪子扯着她的裤管不放,秦伯母眼圈红了。
“阿娘,你要好生待它。”
“嗯嗯嗯”
秦伯母走了,白咪赖在门边上死不肯离开,阿娘只好把它的窝放到门背后来了。
门开门关,白咪都要从窝里探出脑袋来看看。
阿娘说:“进门出门留心些,别让白咪溜出去呀。”
我听了心里一动。
晚上,我有客,说笑到十点多钟。送客出门,我没把门掩紧。在楼梯口与客道别,我恍惚看见一道白影从门缝里闪出,我没做声。
第二天,阿娘四处找白咪,白咪不见了。
“它准是又躲到什么角落里去了,别管它,饿急了总会出来的。”
“咪咪”阿娘效法秦伯母的叫唤,角角落落地寻着。
“瞄瞄猫瞄瞄”
“白咪在叫”
我打了个寒曦。
这叫声是从窗外弄堂里传进来的。
“白咪什么时候跑出去的呀?”
“不知道。”我低下了头。
阿娘拖住小弟到弄堂里去找白咪,只听得白咪嘴瞄地叫,就是不见它的影子。
白咪一定看见阿娘的,因为它认出是阿娘叫它而不是秦伯母叫它,所以它不肯出来了。
只好又打电话给秦伯伯。
秦伯母又来了,急匆匆地,坐也不肯坐,向阿娘讨了一只碗一根匙,跑到弄堂里去了。
“当当当当……”
秦伯母在弄堂里叫着,敲着碗。
“瞄嘀、白咪在应,那应声里有辛酸,也有快活。
“秦伯母找到白咪了。”小弟来报告。
“哦”阿娘喜出望外,“快叫秦伯母上来息息呀。”
“秦伯母不上来了,她抱着白咪回家去了。”黑 咪
“我就不信我们家连一只猫也养不住!”小弟发火了,秦伯母抱着白咪不声不响地离开,触怒了他的自尊心。
“我们单位食堂里有好几只猫,我看它们专吃剩食,一点不娇惯,好养得很,我去讨一只来吧。”公公说。
公公果然带回了一只猫。
公公刚把装猫的盒子放在地上,一只漆黑的猫便扯破盒盖跳了出来,站在屋中央,弓起背,仰着脸,竖起尾巴,望着新主人的家庭成员。
“听我们单位的厨师讲,多大的鼠都逃不过它的爪子呢。”公公得意地说。
芳芳真是小小的女中公子,看见猫又迫不及待地凑上。
“芳芳!不准碰猫!”我尖声制止女儿。芳芳也许从来没见我这么凶待她,吓呆了,半天不眨眼。
“你疯啦?把孩一子吓出毛病来怎么办?不能好好说吗?”我丈夫疼女儿甚于疼我。我害怕”。
“不要紧,让芳芳跟黑咪玩嘛,黑咪不像小咪那样弱,也不像白咪那样娇。”小弟说。
“不不不……”我不想明讲,我不愿让芳芳碰这只猫,并不是担心伤了猫。而是怕猫伤了芳芳。方才,我已经从这只黑猫的眼中看到了一股漂悍和勇猛之气,我担心它会扯破芳芳的嫩皮肉。
我得时刻提防它呀。
吃过晚饭,全家人围在客厅里看电视,阿娘咯咯笑着从厨房跑出来:“你们快去看呀,黑咪还会捉嶂螂,刚才连捉了两只呢。”
小弟把黑咪引出来当场表演。黑咪把捉得的嶂螂放在爪下玩耍,让嶂螂抛起又跌下,然后,才一口吞下了它。
“太棒了,以后连嶂螂药都好省了。”
黑咪赢得了全家人(除我之外)的欢心。
阿娘每天买两毛钱小鱼,精心煮,甚至还放味精,给黑咪吃。
芳芳不顾我的阻拦,还是爱和黑咪玩。我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某一天下班回来,发现芳芳的胖脸颊上有一条带血痕的印。
“阿娘,芳芳今天摔交了吗?”
阿娘支支吾吾了关天,才说出真情:“芳芳去拔黑咪的毛,把黑咪惹火了,抬起爪子抓了她一下……”
“要死了!猫爪子多脏,芳芳会得破伤风的!"我紧张极了,找出红药水给芳芳抹脸,又抱着芳芳到儿童医院去检查。
“阿娘,以后千万别让黑咪走近芳芳呀!”我关照阿娘。
“暖暖暖……”阿娘明知办不到的。
黑咪存心和我作对,总是缠着芳芳,芳芳拉尿它就蹲在痰盂旁边,芳芳吃饭它就盯着芳芳的碗。
“滚开,否则就掐死你。”我像威胁白咪那样地威胁它,它却毫不惧怕,直瞪瞪地盯住我,我不敢正视它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野兽的凶狠。
“你到底管不管女儿呀?要是黑咪把芳芳的眼珠抠出来怎么办?”我朝我丈夫发火。
我丈夫采取的是绥靖政策。他买了一盒乒乓球,又买了几包咸鱼干。当黑咪一走近芳芳时,他就“咪咪咪”地叫着,并出示乒乓球或者鱼干,这办法倒真不错,黑咪往往被他手中的球或鱼干所吸引而忘记了芳芳。
不久,黑咪成了我丈夫最忠实的朋友,只要听得他“咪咪咪”的叫声,黑咪必定寻声而去的。
“你犯不着为一只猫花这么多钱。”我对他说。
小弟心血**地要给黑咪洗澡,并且把我们家养不住小咪和白咪的原因归结于没给它们洗澡。
小弟抱了一大盆肥皂水,把黑咪浸进去。霎那间,白花花的水面上浮起了密密麻麻的黑点,像撤开的黑芝麻一样。
小弟愣了一下,突然喊道:“跳蚤,这是跳蚤!”
是跳蚤。一只猫身上原来要寄生这么多跳蚤呀!
“这么脏的猫,攒掉它算了。”我趁机提议。
“不,这是因为长久不给它洗澡的缘故呀。往后,我每天给它洗澡,再涂上灭害灵药水,保险不长跳蚤了。”小弟像是下决心把黑咪养下去了。
那天傍晚,我在阳台上给芳芳讲故事,黑咪又悄悄地溜到芳芳身后了。
“啊”我想起那一盆黑芝麻般的跳蚤,浑身发毛,忙把芳芳搂在怀里。
黑咪背着栏杆站着,那栏杆的空隙像一只镜架框着黑咪的影子。
……只要我伸出脚来轻轻一踏,黑咪就会从那个空隙里跌下去,摔成肉饼子
我为我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我抵御不了这个念头的**,一点一点地伸出了脚 …
黑咪喇地弓起了背,那两眼冒火般地看着我……
哦,它警觉了。好吧,这回绕了你,以后再找机会……
我一点一点地缩回了脚。
“咪咪咪……”我丈夫很尽职,看见黑咪在芳芳身旁,马上叫了起来,手上拿着鱼干。
黑咪看了我一眼,走了。
我很害怕,它那一眼中像藏着什么……
老天爷为了我那一瞬间的坏心来惩罚我了。半夜里,我恍恍惚惚总听见寨塞窜拿的声音,一会儿在橱顶,一会儿在床底下。
“是什么?是什么呀?”我咬着丈夫的耳朵问。
“什么也不是,是风。”
“窗关着。”
“窗关着也会有风,睡吧。”
“不不不,是老鼠!”我慌忙把灯开了。
“你还让不让人睡觉呀?什么声音也没有,都是你神经过敏。”
“我听得清清楚楚的……”
“谁让你不肯让猫进屋的?别处的老鼠都绝净了,偏偏我们的屋里闹鼠。你别怕,我去把黑咪抱进来,它一来,老鼠就吓跑了。”
“不不不,我害怕……”真真是左右为难呀。
“你考虑考虑,究竟是鼠可怕还是猫可怕?你究竟愿意与鼠同处一室还是与猫同处一室?”
都可怕、可厌、可恨......反复比较下来,我决定同意丈夫去把黑咪抱进屋来待一个晚上。让它把鼠吓走了,再赶它出去!
黑咪进了我们的屋,浑身毛竖起,弓背曲腿,那样子像战场上的斗士。
我把椅子挡在床两沿,生怕黑咪跳到我的**。
我紧紧地搂住丈夫宽阔的背脊,以减少聚在心头的恐惧。
我偷偷地睁开眼,看见一对雪亮的眼睛。
怪不得老鼠怕猫呀。
可是我即怕老鼠又怕猫,人真是奇怪。
我迷迷糊糊地睡熟了。
醒来时,夜晚发生的事都已记不清了,懒洋洋地睁开眼……
黑咪蹲在我床边的椅子上,正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呢。
我大叫一声,用毯子蒙住了头。
这是我一生中经历的最恐惧的一刻……
黑咪在我们家愈来愈肆无忌惮了。它已经不满意阿娘替它做的窝,总是要找更舒适的地方睡觉。藤椅、沙发,甚至阿娘的床,都成了它的窝。
“要死了,它会把跳蚤传遍我们家的每个角落的。”我发出警告。
凡黑咪待过的椅子、沙发我都拒绝去坐,也不让芳芳坐。结果只好坐硬板凳吃饭看电视,弄得腰酸背痛。
可恨的黑咪。
黑咪的胃口愈来愈大, 口味也愈来愈刁了。它再不满足于小鱼烧成的羹,它凯觑着我们菜碗里的大鱼大肉。阿娘在烧菜时,它就绕着阿娘的脚间瞄瞄地叫个不停,阿娘总是无可奈何地丢给它一块肉或一块鱼。
“伙食费开销愈来愈大啦J”公公、婆婆每晚记账时总要发出哀叹。
天气渐热了,公公的腿上发出赤豆般大小的红块,痒,还有点痛。看了医生,说是皮肤过敏,徐地塞米松软膏。
“这不像过敏,一定是跳蚤咬的。”我趁机危言耸听地说。
“怪不得,前天黑咪睡在沙发上的,昨天我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公公相信了我的推测。
芳芳突然腹泻不止,一天拉了五次,急忙送急诊,打针,吃药,折腾得人心痛。
“昨天,我看见黑咪从案板上跳下来。芳芳的牛奶就放在那儿的,会不会是黑咪偷吃过芳芳的牛奶?传染了病菌?”我疑神疑鬼总疑到黑咪。
“很可能……”我丈夫不得不同意我的怀疑。
最终决定黑咪命运的是它自己。
公公要请客,从自由市场花大价钱买回一条桂鱼。阿娘剖洗净了放在碗里,搁上料酒、葱姜、火腿片,准备蒸着吃。一转眼,黑咪踩着米缸跳上了案桌,迅速地叼起鱼身……
“寻死呀,死猫!”阿娘难得骂黑咪的。
大桂鱼被黑咪咬了一大口,真正激怒了公公与婆婆,于是,关于黑咪的去向问题被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
老鼠已多时不闹了,关于鼠的危害的滋味也已经淡漠了。
“算了,我们家没有闲人,谁能一心顾着猫,把它送回去吧。”公公作了决定。
小弟嘟着嘴不说话,芳芳哭了,她说:“我要黑咪。”
“你要黑咪,妈妈就不要你。”我吓她。
单位里的大厨师上我们家来捉黑咪,黑咪又一次表现了它的顽强与刁滑。它决不让人触到它的皮肤,灵活地避开扫帚柄和绳子,在摆满家具的房间里跟人打一场迂回战。
没有人抓得住黑咪。一直沉默着的我的丈夫开口了:“让我来试试吧。”
“咪咪”他摸出一块鱼干,朝黑咪显示着。
黑咪看看他的脸,从橱底下跑出来了。
黑咪吃着鱼干,他摸着黑咪的背脊。
黑咪终于安静地卧在他脚边了。
他轻轻地抱起了黑咪,把它交给了大厨师。
“猫”黑咪在被装进口袋时发出扯心裂肺的一声唤。
我非常卖力地帮着婆婆把沙发啦藤椅啦用沾着药水的棉花擦拭了一遍。
“哦,今天,我们家里可清净啦!”我轻松地说。
没有一个人应和我。
“妈的!我丈夫突然骂了句粗话。
“你,怎么啦?”我惊愕!
“它相信我,我却出卖了它一妈的!”我丈夫又骂了一句。
谁都不再出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