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记叙的是一段真实的故事。我在美国访问时遇见了她,她挤在我旅馆的**彻夜不眠地向我述说着……
听得窗外传来一声雪佛莱汽车刹车时发出的吱嘎声,林幽芳便收住手中的竹针,把那件已织成大半件的蓝白嵌花毛衣用黑纱巾包好,起身走进厨房。她点火烧水,做蘑菇豆腐羹另一只灶上便开了油锅爆虾仁,炒一只青豆虾仁和香覃菜心。饭是早已做好的,点绿豆大的小火炯着。用不了十来分钟,等舅舅舅妈穿过院子、进了房间、洗手洗脸、在餐桌边坐下,打开张报纸翻着的时候,她便可以把可口的饭菜端到他们面前了。真奇怪,舅舅到美国已经四十多年了幽芳出世那年,他就到美国读书来了舅妈压根就没到过中国,她是在美国出生的,做美国人做了那么多辰光,还是喜欢吃中国菜。幽芳来了三个多月,天天翻花样替他们做中国菜吃,吃得舅舅红光满面,吃得舅妈脸上也有笑容了。
幽芳刚到舅舅家时,做菜做得不仅味道美滋滋, 自己心里也是美滋滋的。她喜欢这个厨房,宽大明亮干净,有四只煤气灶、两只水池,还有烘箱、烤炉、洗碗机等等让幽芳看了新奇的东西,这些都由着她一个人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从超级市场买回的荤素菜都是切好洗净的,拿上来就能烧。做一餐饭太轻松了,只需考虑如何设法把菜做得色香味俱佳,就像一个艺术家一门心思做他的艺术品。想起在上海,三家人家合用一间油叽叽的小厨房,她淘米,你要洗菜,只好等,转转身面孔就贴着别人的背脊,做一餐饭磕磕碰碰不知要赔多少客气话、要受多少窝囊气,饭没做好,胃口先倒了。
时间长了,幽芳却一点点想念起那间闹哄哄乱糟糟的小厨房了。她嫌这儿的厨房太大,让她总感觉到自己的弱小她嫌这儿的厨房太安静,让她总感觉到自己的孤单她嫌这儿的厨房太方便,让她总有许多空闲去想自己混混沌沌的身前身后事。她一再地想念起从前那间小厨房里叽哩呱啦的说笑声、相骂声、招呼声,它们把她心里头角角落落的空白都填满了。她甚至还想念从昏暗而油腻的天花板上垂下的那只蜘蛛,曾经给过她许多的希望和安慰。
瓷砖的墙,瓷砖的案,雪白得冰凉,就像凄清、惆怅、悲哀一样。
幽芳一边做菜,一边听着舅舅像击鼓似的脚步声和着
舅妈行云如水般的脚步声从院子到卧室到客厅……到美国
以后,幽芳发现自己的耳朵变得异常灵敏,她能从舅舅舅妈的脚步声中辨出他们的心情是愉快还是沉闷。今天舅舅的脚步声像脆生生的小腰鼓,舅妈的脚步声像无风无浪的畅流水,幽芳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把做好的饭菜放进假红木的雕花托盘里,端着,笑盈盈地走出厨房。
“哦,青豆炒虾仁呀。”舅舅惯下手中的报纸,宽鼻孔嗤地吸了一下,搓搓手掌,花白而挺拔的眉下,眼睛陡地亮了。
“幽芳,给你舅舅浅浅地盛一碗饭。”舅妈吩咐道,“你看你,懒猫似的,你那肚子又厚了两公分啦!以后晚上只准吃一碗饭,不准添。”
舅舅不搭腔,筷子一拨,那碗饭便去了一半。舅舅快七十的人了,健壮得很,除了那花白了的毛发,全然没有老人状。
舅妈把饭和菜都舀在碟子里,再用只盘子盛汤,她喜欢吃中国菜,却要用西洋方式吃,不使筷,用叉挑米饭。舅舅嘻笑说,她是形式与内容最佳的配合。
“幽芳 菜里没放味精吧?”舅妈间。
“没有。乓日报上登载有人吃味精中毒的消息,舅妈就叫幽芳把味年二味丢掉了。
“豆腐羹蛮好 为。”舅妈说。
幽芳听了心里荞 了一会。幽芳有点怕这位头次相处的舅妈,听说舅妈的又 是很有点背景的。舅妈长得很漂亮,打扮得很高贵,让人看不出她的年龄。在她面前,幽芳总有种莫名其妙的自卑感。其实舅妈待她很不错,经常问她住得惯吗?缺什么吗?舅妈送了幽芳一大堆半新旧的衣服,幽芳不肯收,舅妈说:“别客气,这些不值什么,都是以前我穿下的。你拣几件喜欢的,剩下的托人带回去,送送人。”这么一说,幽芳愈加不要穿了,她穿她自家的衣服舒服。
“幽芳,你今年实足几岁了?”吃了一会饭,舅舅突兀地问。
幽芳这才发觉舅舅舅妈四只眼睛都盯着自己呢,心里有点慌,结巴着回答:“属…蛇的,四十二了。”
舅舅舅妈互相看看,点点头。舅妈说:“大十四岁,差不多差不多。”幽芳立刻明白是什么事了,脸一下涨得通红。
舅舅说:“我们替你物色到了一个人,就是我们带你去过的那家大金都餐馆的老板,家底不薄,人也忠厚。前年死了太太,想找个帮手。”
幽芳只管把脸埋在碗里,不做声,耳朵却是竖得直直的。
“他很愿意娶你呢,没看照片就应下了,并且答应日后把小芳接出来,当女儿待。他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大了。”舅妈说,“难得的呀。”
幽芳抬起眼朝舅妈羞怯地笑笑。
“此公我是欣赏的,是个正派的生意人,靠自己的苦干打天下。他十二岁就来美国学生意,跑堂、调酒、大厨,什么都干过……
幽芳一口米饭含在嘴里咽不下去了,“十三岁就出来做生意……”这句话像根骨刺梗在喉口,吞不下也吐不出,舅舅下面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
“我们已经和他约好了,星期天,他开车来接你,去他家。”
“不,不不……”幽芳脱口而出。
“怕什么难为情?他是个直爽人,你去他家看着满意,就住下了也没关系,在美国没人说闲话。”
“舅舅,我不要……我不去他家。”
“为什么?”
“我不想……马上结婚。”
“那当然随你意哆,”舅舅笑了,“我是这么说说的。你们可以先熟悉熟悉,互相了解了解脾性。他虽没读过许多书,但事业做到这个分上,待人礼仪是周全的,大世面也见过不少,他不会强迫你怎么的,这点舅舅可以担保。”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我不想……”幽芳企图表明态度,困难得像把吞下的金子吐出来。
“哎呀,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嘛。”
幽芳横了横心,眼皮垂下看着饭碗,说:“我想我到美国时间还短,我不想马上找对象……”
“你到美国来不就是为了嫁人的吗?”舅妈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硬,像一根银针直戳进幽芳的心里,她悄悄地呻吟了一下。
幽芳自叹命苦,三十九岁那年守了寡。丈夫是个心血管科的医生, 自己却死于碎发的脑溢血。原本幽芳与丈夫非常恩爱,他们的女儿小芳已经十岁了。幽芳人长相娴静端庄,死了丈夫后,追求她的人还是不少,其中不乏工程师、副教授之类的才子,然而幽芳没有一个看得中的。
“幽芳,你打算守一辈子寡?做节妇?”我曾经问过她。
她摇摇头。
“眼界不要太高了,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
“我是觉得人家的眼界太低了,低得令人怀疑,为什么看中我一个带着女儿的寡妇?”
她问得很一本正经,我却觉得很滑稽,“人家喜欢你叹,你何必如此自贱自惭?”
她又摇摇头:“唉,还不是因为我有那么多亲人都在美国,于是我的身价也成倍地增长了。”
“你也太神经质了,不见得人人都稀罕你的国外亲戚的。”我不以为然。
“谁知道呢?人心太难测……”她惆怅地说。早些年,海外亲戚关系使她吃了不少肉体之苦如今,这些关系又成了她的精神负担。
后来,幽芳便开始申请去美国探亲了。临走前,她对我说:“别鄙视我。我不是为了物质享受才到美国去的。我知道我到那里生活一定是寄人篱下的,我将一无所有了,除了我自己以外,这样倒清爽了。我只是希望……能遇到一个人…山如果他爱我,他必定是爱我的这个人了……”她想得多复杂,却又那么幼稚,她是带着侥幸的期待和害怕失望的忐忑不安到那片被许多人神往着、被许多人猜测着,又被许多人怀疑着的土地上去寻找她的梦的。或许只有我能够理解她,学生时代她喜欢读许多古典的爱情悲剧,她在爱情上是颇有理想主义色彩的。
她的舅妈当然不会理解她,“你到美国来不就是为了嫁人吗?”其实这样问并无恶意的损伤,太顺理成章了。幽芳可受不了,她觉得她的人格受到的伤害已超过了极限,悲忿的泪抑制不住地涌了出来,滴滴答答落进豆腐羹里。
“哎呀,哭什么呢?我们又没有逼你,还不是都为你好?听说大金都,里有个厨师,也五十出头了,回大陆探亲,讨了个二十多岁的漂亮老婆来。人家老板愿意娶你,一半也是看你舅舅的面子……”
“你看你说什么话,幽芳有才有貌,哪里也不比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差。”舅舅慎舅妈,又问幽芳:“你究竟不喜欢老板哪里呢?说出来我们商量商量。”
幽芳一个劲地抹眼泪。
“我猜想你是嫌他读书不多,是个粗人,是吗?”
一下子被舅舅说中了心病,幽芳不由地点了点头。大小自己也是个知识分子了,在上海,把什么工程师、副教授都拒绝了,跑到美国来嫁给一个没什么文化的人,会被人看轻、被人耻笑终生的。再说,她能和他合得拢吗?
“幽芳呀,舅舅说句实在话,你眼下急需解决的是身份问题,那老板喜欢你,决不会亏待你,你先委屈着跟了他,结婚后马上就能拿到绿卡了。以后,你若相中别人,可以再离婚嘛。”
舅舅说得很轻松很随便,就像在超级市场拣苹果,拣了一个,丢了,再拣一个。幽芳却从那番话中品出了一味冷酷和自私,她不禁打了个寒嚓,狠命地摇摇头。
“你的探亲期是三个月吧?再过两天就满了。”舅妈淡淡地说着,抬了抬给着日历金表的手腕,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一股寒气霎时间渗透了幽芳全身。
“幽芳,你再考虑考虑,想一个晚上,明天回答我,好吗?”舅舅伸了伸徽腰。
“舅舅,不用等明天了。谢谢你们为我费了心,谢谢那位老板的厚意。我想,明天我就搬到祝太太家里去住了。”幽芳主意已定,话说得如戏文里的旦角念白,一清二爽,还有韵致。
沉默。舅妈不声不响地站起身,回自己房里去了。舅舅拚命地抽香烟。
前些日子,舅舅的老朋友来做客,说起有位祝太太,新近刚与丈夫离异,心情不好,想找个贴身女佣,活很轻松,工资出得很高,要求是:脾气温和、举止稳重、年纪三四十岁最好。幽芳样样条件符合,极想去试试, 自己能挣钱,总比投亲强。当时是舅舅没答应,当年舅舅出来读书,他的姐姐幽芳的母亲变卖了自己全部首饰给他作盘缠,他若大恩不报,让外甥女去当女佣,将来到了地狱,双亲和姐姐都要骂自己的。
“舅舅……”
“幽芳,容我考虑考虑,明天早上答复你,好吗?”
烟雾里,幽芳看着舅舅发青的下垂的眼囊,心里漂过一丝怜悯。
幽芳一夜没睡,赶着把那件蓝白嵌花的毛衣织完了,是替舅妈织的,舅妈看她穿了件嵌花毛衣,连连说好,幽芳就照样替她织一件。织完毛衣,幽芳就理行李, 自己随身带来的两只箱子,舅妈给的衣服一件不拿,统统整齐地挂在衣橱里。随后她到厨房替舅舅舅妈煮了一锅肉糜菜粥这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替舅舅舅妈做饭了,所以她煮得很精心,不稠不稀、不咸不淡。这时,幽芳听得客厅里有脚步声了,她走出厨房,青灰的晨曦中,她看见舅舅拘楼着背坐在沙发中。
“舅舅……”
“幽芳,你起得早”
“舅舅,你想好了没有?”
舅舅哼哼地咳了几声,“幽芳呀,舅舅还是遂了你的心愿,也好的,祝太太人挺善……”
“舅舅,那我今天就走了。”
“嗯……幽芳,你别气恼你舅妈,她是直性子,肚肠不转弯。她也是没奈何,她的叔叔伯伯都在政府部门里工作,我们入美国籍时都是宣了誓的,要遵守政府法律。你要没个身份,常在舅舅家住着,她娘家人知道了不好……”
“舅舅,是我自己想去祝家的。”
“嗒,这张支票你收好,是舅舅送给你的。”
“舅舅,我马上就有工资了。”
“拿着,我是送给小芳的。”
吃过早饭,舅舅亲自开车送幽芳去祝家。舅妈送幽芳上了车,临分手时,把一叠钱塞给幽芳:“你织得毛衣太漂亮了,谢谢啦,这是我付给你的手工费。”
“不……”幽芳像触电似地缩回手。
“幽芳,劳动所得,有什么客气的?拿着吧。”舅舅说。
雪佛莱轻巧地沿着绿荫的街道驶去,幽芳回头看看,舅妈还站在布满蔷薇花的院门口。
三月正午的日光从紫藤架密匝匝的叶片中间洒下无数亮晶晶的光斑,无拘无束地落在幽芳的身子上,暖暖的,痒痒的,就像……丈夫温柔的抚摸,无影无踪地隐匿了三年多的情思忽地涌遍了她整个胸腔,委屈的泪悄悄地沿着鼻腔爬上来了,幽芳偏偏脑袋,把眼睛躲进那一串串紫藤花的阴影里。
祝太太正在睡午觉。幽芳搬了张竹榻躺在院子的紫藤架下,这两个小时完全属于她支配的时间中仅有的充满亮堂堂阳光的时间,她非常珍惜它们。她为它们换了件漂亮的日本花绸连衫裙,并且淡淡地抹了点胭脂口红,于是她便切实地感觉到自己是一个等待着爱情的女人了。
紫藤花里有两只金黄的小蜂嗡嗡地盘旋着,从紫藤花的空隙里望出去,亮晃晃的天空中,炽白的透明的云静静地卧着,云的下边,天的尽头,是一抹烟似的山影。世界仿佛被阳光熔化了,消失了。
幽芳把仍是玉柱般圆浑的手臂垫在脑袋下,闭着眼,眼睫毛落下的阴影很优美地罩着下眼睑。别以为她睡熟了,她那大幅度起伏着的胸脯显示了她骚乱的心绪。在那丰满的胸脯的凹陷处,随意地搁着两只启了口的信封。
今天对于幽芳来说是吉祥日,连收到两封亲人的来信。那只边角上有一个胖娃娃的信封是女儿小芳从上海寄来的,幽芳读它的时候又是哭又是笑。
小芳告诉妈妈,她在全校的英语打字比赛中得了第五名,她一定记着妈妈的嘱咐,一门心思学好英语。小芳告诉妈妈,奶奶偏心堂哥哥,吃饭的时候,总拣大的没有肥肉的排骨给堂哥哥,于是她和奶奶小小地吵了一顿,饿了一顿饭以示抗议。不过她心里不难过,因为她有一个爱她的妈妈。小芳最后要妈妈不必为她操心,“我已经十五岁了,完全能够照顾自己了,我希望妈妈尽快找到自己的幸福,这样我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幽芳在泪光莹莹中仿佛看到了女儿酷似丈夫的面容,她的心痛快地抽搐着。
那只天蓝色的信封是哥哥从纽约寄来的,哥哥首先将舅舅舅妈狠狠地臭骂了一通,说他们薄情寡义,母亲临终前曾写信叮嘱舅舅一定要关照外甥和外甥女的。哥哥我在美国读书、做生意,全靠自己奋争,从来没要舅舅一枚硬币。幽芳你在他们家也没有吃闲饭,要他们去请个女佣工试试,一个月工资够他们付的。哥哥又告诉幽芳,他之所以没马上接她到自己家中,是因为她正巧遇上了飞来横祸,他开的咖啡店遭歹徒抢劫,损失颇惨重。哥哥说,幽芳你先委屈几个月,待哥哥咬咬牙挺过眼下的难关,恢复元气后,一定接你到纽约,兄妹团聚,共享天伦之乐。
幽芳为哥哥的遭遇担忧,她决定把舅舅给她的那张支票寄给哥哥,哥哥眼下正是急钱用的刀口,她要告诉哥哥这钱是舅舅送给他的,让哥哥不要再记恨舅舅了。
日光悄悄地斜了,那些亮晶晶的光斑从幽芳身上溜走了,幽芳感到了一丝凉意,她睁开眼,看见裙据上落满了紫色的小花瓣。侧耳听听,祝太太房中悄无声息,她还在睡。
门铃丁丁冬冬地唱了起来,幽芳慌忙下了竹榻,拢了拢头发,去开门。
院门外立着一位瘦高个的先生,头发长长地披在额前,脸皮很黄,黄得让人记不住他的眉眼嘴鼻的特征。他穿了件藏青的皱巴巴的西装,没戴领带,显得有点落拓。
“先生,您找谁?”幽芳礼节性地问。
那先生用很古怪的眼光刻了她一眼,不答腔,直冲冲地往院子里走。
“先生,先生,对不起,”幽芳赶紧拦上去,“太太在睡午觉。”
那先生
“哦一一”了一声,一屁股就坐在方才幽芳睡过的竹榻上了,幽芳心里起了一层腻。
“小姐,您贵姓?”那先生点了支烟,吸了口,眯起眼打量着幽芳。
“我姓林。先生,您……”幽芳不情愿地回答。
“林小姐,请给我倒一杯威士忌,要加冰块。”那先生竟然吩咐起幽芳。
“先生,您还没回答我,您贵姓?找太太有什么事?”
“太太竟然没对你提起过我?不可思议!那先生耸了耸肩,站起来径直往房间里走。
“先生,太太身体不好,医生嘱咐要安静,请您别吵醒了她。”幽芳抬高了声音。
那先生收住脚步,想了想,一甩脑袋把头发撩到脑后,幽芳看清他额上有两道深纹。“好吧,请您转告太太,我回来过了,过几天再来看她。”说完,他噎噎瞪地冲出院门去了。
幽芳恨恨地把门碰上,找出瓶香水,对着竹榻上上下下地喷起来。
“幽芳,幽芳”祝太太在叫了。
幽芳应着走进卧室,看见太太已坐在梳妆台前了,憔悴而打皱的脸皮有点发青。
“太太,今天睡得可好?幽芳一边替她梳头,一边问。太太的头发梳一下落一大把。
“迷糊了一会,睡不沉,好像听见你在跟谁说话呀?”太太用浮肿的眼皮看着幽芳。
幽芳便一五一十地将那先生的模样和言行描摹给太太听,想不到太太听了,脸颊的肉一下子垂了下来,眼皮一翻,淌下一对黄豆般的泪珠。
“太太,你,怎么啦?我错了吗?”幽芳小心翼翼地问。
太太摇摇头,出不了声,用手捂住嘴抽泣,眼泪鼻涕抹得满脸都是。
幽芳慌了神, 自从来到祝家,手脚快,话不多,太太颇喜欢她。她只发现太太神情优郁,难得有笑颜,但像这样痛心疾首地哭还是头一次。幽芳找纸巾给太太擦脸,又倒了杯太太爱喝的矿泉水,“太太,别太伤心了,到底是为什么呀?”
太太哭了一阵,息了,把一杯矿泉水咕咕地喝光了,对幽芳说:“你不认识他,他就是那个狼心狗肺的!以后他再上门,你用唾沫吐他,用手掌扇他,用脚跟踢他,决不能让他踏进门了。”
“嗯。”幽芳不知所措地应着,太太还从来没跟她提及过先生的事呢。
祝太太拉着幽芳坐下,唠唠叨叨地说开了……先生和太太刚认识的时候,先生是个穷酸潦倒的书生,是太太去给人家带孩子、去咖啡馆当女招待、去洗衣店帮工赚了钱,供先生攻读硕士学位、博士学位。太太娘家是有钱的,但是太太的父母坚决不同意她跟先生好,所以一个铜板也不蜻二一今夕一是何年朴一295给的。后来先生在大公司里找到活干了,出息了,太太的父母才认了他这个女婿。他们的日子原本应该越过越好,一个女儿结婚了,一个儿子读大学了,可是先生享不起福,不知怎么地迷上了附近舞厅里的一个舞女,经常地不回家。太太察觉后规劝过他,他不听,索性跟舞女公开娇居。太太一气之下,跟他离了婚,将他从家里赶出去了(他们的房子是太太父母资助他们买下的)。
这是一个自古以来发生过多多少少桩、几乎有点千篇一律的爱情悲剧,然而幽芳听了,心里面酸叽叽地难过了好几天。她照顾太太愈发地周到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祝先生又来打门了,幽芳将门拉开一条缝,用身子堵着,没好气地对他说:“太太吩咐了,她不想见你。”
“你让我进去,我有话对她说嘛。”祝先生把精瘦的身子往门缝里挤。
“不行不行,太太不在家尸幽芳硬把他挤出去。两个人挤来挤去,祝先生的手有意无意地在幽芳胸口摸了两下,幽芳狠狠地将他推出门,气得脸通红。
幽芳锁上门,别转身,看见太太就站在紫藤花架下,呆呆地望着院墙外,两只眼睛像两口黑咕隆冬的深井。
第二天一清早,门铃又响了,幽芳立在门前,不开门,大声说:“你这个人怎么不讲理,再来胡搅,打电话到警察局去了!”
门外边不做声,只是一个劲地撤电铃。
太太在屋里用哆哆嗦嗦的声音喊:“幽芳,你 …把门打开……
幽芳猛地拉开门,正要骂,发觉门外站着的不是祝先生,而是另一位文文雅雅的中年男子,她的脸烘地烧到耳根,尴尬地慑懦着:“哦对不起,先生……”
“祝太太在家吗?”那男子倒也不生气,轻声慢语地问。
“在……请进。”幽芳侧了侧身子。
太太穿着睡衣,正从屋里奔至房门口,一见来客,抚了抚胸:“士坤,是你呀,我还当是那个狠心短命的!幽芳,请吴先生客厅里坐。士坤,请稍待。”
太太去梳洗更衣了,幽芳给吴先生倒了杯咖啡,想起方才的冲撞,还有些不好意思。吴先生朝她磕了磕下巴,翻开张旧报纸看了起来。
不一会太太出来了,薄施粉黛,着一袭鲜亮的长裙,倒也显得端雅。太太高兴时给幽芳看过她年轻时的照片,那是十分娇丽的。
“阿著,”吴先生唤着太太的闺名说,“你还是那么漂亮,总也不见老似的。”
“你说得好。”太太媚了吴先生一眼。
幽芳觉出太太和吴先生之间的关系非常亲昵,便知趣地退进厨房,替太太煮牛奶、煎蛋、烘面包。待她把早点端进客厅,发现太太眼红红的像是又哭过了,吴先生神情也不舒展,低着头长吁短叹。
“士坤,你刚下飞机就来看我,一定没吃早点,陪我一起吃些什么吧。”
“我不饿,先来望望你,还得赶到圣巴巴拉去办事,我这就走了,隔日再来。”
“要不要开我的车去?”
“不用,我在机场租了一辆,反正替老板办事,花老板的钱。”吴先生站起来,稍稍欠了欠上身,“保重。”
幽芳送吴先生出院门,吴先生也朝她欠了欠上身。
太太今天早上胃口特别好,喝了两杯牛奶,吃了两只煎蛋,三片面包。女人是要有男人抚慰的。太太心绪像是不错,一边吃,一边说给幽芳听:“这个吴先生长相不错吧?现在有些谢顶了,我们一起读高中那会,班上数他最帅气,功课也好。嘻一他那时拚命追求我呢。”
“太太为什么不嫁给他?”
“唉,命运捉弄人哪。高中毕业,我就到美国来了,遇上那个烂心肝的……不提他了!那吴先生命也不好,他从台大文学系毕业,舞文弄墨,也颇有些小名气了。讨了房太太,我没见过,听说是个美人胚子,可惜有歇斯底里的毛病,经常和吴先生闹,闹起来摔盆子,撕稿子,弄得一家人鸡犬不宁。士坤受不住了,和她打离婚,把父母留下的一些家产都输给了她,单身只影地闯美国来了。他一个书生能干什么活,好不容易在纽约一家餐馆里谋了个代理经理,这回代老板到南方办事,跑腿,够他受的。”太太说着眼圈又红了。
“太太,现在你们俩可以在一起了呀1”幽芳心里充满了同情,忽地想起来便说出了口。
太太一愣,旋即又惨惨地一笑:“以前小时候的事早过去了,我们现在是好朋友,但是谁也不会重提那种事,中间像是隔了一个世纪似的。我老了,变丑了”一”太太摸摸自己的脸颊,又盯着幽芳仍是丰润的脸颊看了一会,突然说:“幽芳,你要找男人吗?我看你配士坤挺好,他需要一个温柔可心的妻子。你若愿意,我替你搭搭桥。”
“太大,你说到哪儿去了!”幽芳涨红了脸,咕味着。
“哦,你不会愿意的,士坤现在太穷了。我说笑话,别放心上。
吴先生像一阵清风,不留痕迹地从幽芳心头拂过去了。
隔了几日,幽芳到超级市场买东西回来,发现院门虚掩着没上锁,心中疑惑,步人院子,走到台阶下,听得太太房间的窗缝里传出男人的咳嗽声,那青莲的窗帘是遮得密不透光的。幽芳一阵耳热心跳,她摄手镊脚地走进厨房,越是小心越是小不了心,捧在手中的一袋苹果骨碌碌滚下来,碰翻了锅子,吮嘟嘟
“谁呀?是幽芳吗?”太太在问,客厅里有凌乱的脚步。
“是……太太你午睡醒了呀?”幽芳没话找话,掩饰尴尬的表情。走进客厅,她大大地吃了一惊:沙发上坐着的竟然是那个令人讨厌的祝先生,她原以为与太太幽会的该是吴先生呢!
祝先生悠悠然地跷着二郎腿,用手指把长长的头发从蜡黄的额前撩到脑后去,那双眼直勾勾地盯住幽芳的胸脯。幽芳下意识地窝起背,两只手臂交叉地放在胸前。
“幽芳,先生今天要在家吃晚饭,你去准备准备,看弄点什么新鲜菜……”太太双颊上印着两团红晕,眼睛水汪汪亮得出奇,幽芳还从来没见太太这般好看过。
“唔。”幽芳极不情愿地应着。
这一下午,太太和先生躲在房间里瞎亲热,幽芳蹲在厨房里生闷气。傍晚时分,太太进厨房来,说是先生非要太太亲自炒菜给他吃,太太说这些时,睑上露出少女般的羞赦。
幽芳实在忍不住了,仗着太太平时待她情同姐妹,便直言说:“太太,你不是叫我唾他扇他瑞他的吗?怎么你又
“他跟了那狐狸精,日子过得糟糕透了。那妖精就知道榨他的钱, 口袋被掏得空空的,却不给他做饭,不替他洗衣,成天在外面浪。他弄得像个瘪三,便又想起我的好处了…”太太颇有些幸灾乐祸。
“那是他活该,老天报应他。你随他去好了。”
“唉”太太神情忽又黯伤起来,深深一叹道:“人哪能轻易忘情呢?我们毕竟是恩爱过一场的……再说,女人没了男人,实在不好受,心里空得很……”
女人真是贱幽芳恨恨地想。
这天晚上太太亲自做了几个菜,祝先生狼吞虎咽,像是饿了一辈子的。太太坐在一旁,不吃,只是看不够似地看着他吃,不停地说:“好吃吗?哼,那个狐狸精能让你吃什么?面包干!再吃呀,多吃点……没良心的,要把你饿死我才高兴呢!嗒,喝口汤,小心噎着……”又是爱又是恨,那份真情倒让幽芳看着辛酸。
幽芳在厨房洗碗,忽听得身后有声息,回头一看,祝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背后了,像贼一样。
“嘿嘿,这只杯子请你顺便洗洗。”祝先生涎着脸笑着,那拿着杯子的手紧擦着幽芳的胸伸进水池。
幽芳抬起手臂打开他的手,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九点一过,祝先生要走了,太太一边送他,一边数落:“滚吧,滚到你那妖精怀里去,让她传你一身烂疮,再也别踏进我的门,前脚进来斩前脚,后跟进来斩后跟”
送走了先生,太太趴在**,抱着枕头哭了一场,然后就沉沉地睡了。
这以后,祝先生像野猫似地三日两头闯进来,祝太太骂归骂,总是做好吃的待他,还和他睡觉。祝先生觑着机会总要在幽芳身上东捏一把西摸一下的,幽芳想发作,碍着太太的面子,忍着,握着。
太太的母亲做生日,太太回娘家去了。幽芳一个人看家,闲着无事,坐在紫藤花架下织毛线,闻着无影无踪的花香,想着无边无际的心思。
背后头有容客率辜的声音,也许是只小鸟在树丛中跳跃?也许是风儿拥着草叶亲吻?
忽然,有一样热烘烘湿波滚的东西搁到她肩头上来了,幽芳哇地叫着跳起来,她以为是什么野兽闯进了院子,转身差点贴着黄蜡蜡的一张脸,祝先生鬼似地站在那儿,她连连后退了两步,绒线球一直滚到草地上去了。
“太太不在家。”幽芳稳了稳神,说。
“我知道她不在家,回娘家了,今晚也不回来,是吗?”祝先生说着,一屁股坐在幽芳才坐着的椅子上。
“太太不在先生请回吧。”幽芳板着脸。
“太太不在有什么关系,这也是我的家嘛,我想回来就回来。”他嬉皮笑脸地伸出手要拉幽芳,“你替我做什么吃呀?”
“请先生放尊重些。”幽芳避开他,弯腰捡起绒线球,唠嗜噎地跑到自己房里,砰地关上了门。
幽芳听得祝先生磨蹭蹭的脚步挪进了客厅,又听得他啪地开了电视机,心里暗暗叫苦,看来这家伙是会赖在这里待一夜的呀!若被人知道成何体统?
过了许久,天色已近黄昏。幽芳总算听得祝先生关了电视机,听得他喊:“林小姐,我走了,请告诉太太一声。”踢蹋踢蹋的脚步声往门外去了,咯吱砰!
幽芳的神经松弛下来了,肚子便隐隐地饿起来,她开了房门,正想朝厨房走去……
“林小姐……”暗黝黝的客厅里飘出一声呼唤,从酒柜后面旋出一条人影,朝幽芳扑过来,拦腰抱住了她
幽芳魂灵出窍,使出吃奶的劲把他狠命地一推,咕冬哗啦啦,他跌倒了,撞翻了什么。幽芳不顾一切地奔到院子里,大声说:“你到底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我走,我是要走的嘛,只是想跟你当面说声再见。”祝先生从地板上爬起来,整整衣衫,撩撩头发, "Bye bye, seeyou lae.”他慢吞吞地走出院门了。
幽芳仿佛做了一场恶梦,梦醒来,眼泪不知不觉铺满了面孔。
幽芳左思右想,这家伙哪会甘休呢?长久下去必有麻烦。倘若告诉祝太太呢?不不,幽芳实在不忍心再去伤太太的心的,祝先生常常来望她,这是她生活中最大的快活了,还是让她留在那个辛酸而甜蜜的梦中吧。然而日子一长,太太总会嗅出点什么的,她会嗅怪幽芳我在挑逗先生,她会恼恨我的。女人的心嘛,幽芳太懂了。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走!
主意已定,她马上给纽约的哥哥打长途。听了她的哭述,哥哥沉吟半晌,说:“稍候,我去和你嫂子商量一下。”
幽芳把话筒紧紧地贴在耳朵上,极力捕捉话筒对面的声音,心里面真是七上八落的。幽芳觉得过了好长时间,哥哥的声音总算又响起来了:“幽芳,你就到哥哥这儿来吧
幽芳真想像小时候那样楼住哥哥的头颈“**秋千”,她没在意哥哥的嗓门为什么有点暗哑。
幽芳给祝太太留了封告辞信,幽芳衷心地祝福太太幸福、安康…
飞机抵达纽约了,幽芳的心间充满了宁静而平和的愉快,就像经历了长途跋涉的人回到了家一样。哥哥一定在机场口等着呢。除了女儿小芳,哥哥是幽芳最亲的人了。嫂子或许会替自己准备好吃的,虽没见过面,幽芳却从哥哥的信中知道了嫂子的能干和贤慧。以后,可以先在哥哥的咖啡店里帮着干点活,抽空把外语补习一下,将来,让哥哥相帮找一个干净些的工作和一个……幽芳甜美地笑了,不觉已出了飞机的通道口。
哥哥,在哪儿?她在一簇一簇的蓝眼睛高鼻子的面孔中寻觅那张与她极像的东方人的脸,没有。
哥哥会不会记错飞机的班次了?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打电话,就听见有人叫她了。她惊喜地循声望去,“哥哥”两字卡在喉咙口,她浑身像被电流击中似的,一阵热,一阵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了。
到机场来接幽芳的不是哥哥,竟是……得纯!得纯方方正正的脸庞,得纯镜片后面温和的眼睛,得纯总是挂着笑的宽厚的嘴唇,此刻映在幽芳眼里像浮雕般地清晰、深刻。真奇怪,不见面时,要想得纯,却怎么也记不清他的面目。本来幽芳已在心里面挖了个很深的洞,把得纯埋进去了。那死了的得纯突然活起来,舒展四肢站起来,一下子把幽芳的心撑满了。
“幽芳,这就是我太太,你叫她李莉好了。”得纯介绍说。
“杨先生,杨太太,你们好!”幽芳把心里那个刚刚复活的得纯又埋进深洞里去了,她变得矜持而冷淡,“杨先生,我哥哥他……?”
“林先生在外面办点急事,不能来机场,他托我们来接你的。”得纯体味到幽芳情绪的变化,有点内疚地避开了目光。
“走吧,先到我们家歇口气,等吃了晚饭,叫得纯送你去林大哥那里。”还是李莉大方,热情地招呼着。
上了汽车,李莉开车,得纯和幽芳坐在后座,汽车沿着高速公路朝曼哈顿岛驶去。幽芳把脸贴近车窗,望着流星般闪过的路灯,她的心浸在一片平静的悲哀中。
得纯是幽芳丈夫的最知心的朋友,从前像是很遥远了,他们两对夫妇亲密无间,假日里经常一起外出游玩美妙的时光现在已成了痛苦的回忆。
从哪一天起?得纯突然发现了他深爱着的妻子的劣迹:她竟然与她的上司发生见不得人的关系!无论她如何诉说缘由,如何痛悔不已,得纯愤然与妻子离了婚。那时,幽芳夫妇天天去看他,为他解除心底的忧伤。当幽芳的丈夫突然病故的时候,得纯便成了她绝望之海中的一叶小舟。他们两个孤独的人仍保持着以往纯真的友谊,互相安慰,互相体谅。熟识的人都说他们应该在一起生活,幽芳……已悄悄地把爱丈夫的心倾注在得纯身上,她等着,默默地等着得纯向她表明心迹一她从得纯的目光里早已找到了爱。然而得纯一直没有启口,一天复一天,他对幽芳照顾得比丈夫还周全,却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越轨行为,幽芳愈发地敬重他、爱他。终于有一天,得纯告诉幽芳,他要走了,到大洋彼岸的那个国家中去了……
这是很深地埋在幽芳心里的一个秘密,在曼哈顿岛那个灯火和星星一样多的夜晚她坦白地向我披露了:得纯来美国后一直给她写信的,这便是她下决心到美国来的真正动机。
幽芳极不愿意回忆起那一幕,她刚到舅舅家的当天晚上,就给得纯挂了长途,她万万没料到,越过千山万水传过来的竟是得纯马上就要结婚的消息!
“幽芳,幽芳,你能理解我的苦衷吗?我们都不是小青年了,我们俩都没身份证,在这里是生活不下去的……李莉,是个善良的人,她同情我,我来这里一年多了,一直在餐馆托盘子,可我是个外科医生呀!我和李莉结了婚,我就能领到绿卡,我就能到医院去替病人看病……幽芳,我爱你,我会永远把你当作我的妹妹……”得纯的声音在话筒里变得那么酸涩,像浸在咸水里一般。
“幽芳,下车吧,到了。”李莉招呼她。
幽芳甩了甩头发,把记忆甩开,用冰冷的目光打量起得纯和李莉的家。
“乱七八糟的,没空收拾呀。”李莉得意地谦虚着。
屋里的一切是和谐而整洁的,洋溢着温馨与舒适,“他们过得很好。”幽芳心里说了一遍,又用力说出声:“你们真会过呀。”她突然感到了一种奇怪的轻松。
“来,先去洗把脸,我来做两个菜,好好聚聚,得纯总是说起你。”李莉确是个爽快的女子,她胖,不漂亮,却因之爽快而讨人喜欢。
“我来帮你做下手吧,得纯知道,我的手艺还不差。”幽芳已把一切委屈和酸痛统统压到心的底层去了,她笑着说。
在厨房做菜的时候,李莉告诉幽芳,得纯已在一所医院里找到了工作,过两年,他们打算自己开诊所。
“他是对的,这于他是好的。”幽芳想,不知怎的,心里面有点可伶得纯。
“李莉,来客了!”得纯在客厅里叫。
李莉忙去待客。幽芳端着凉菜走出来,与来客打了个照面,两人都一愣。
“林小姐,你也在这儿?”
“吴先生,是你呀!”
“你们认识的?”得纯问。
幽芳笑而不语。
“天下真小。”吴士坤说。
由于吴士坤的到来,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活跃了。幽芳的心莫名地感到很痛快,话也多了起来。得纯见幽芳高兴,不由得也非常高兴起来,李莉便愈发地高兴了。
饭后又闲谈了一会,又看了一会电视。得纯给幽芳的哥哥家挂了电话,“你哥哥已到家了,幽芳,我送你回去吧。”
“得纯兄,还是我顺道送林小姐吧。乘地铁,比开车快多了。纽约的地铁尽管脏,但是很方便,我还是喜欢乘它。”吴士坤随意地说。
得纯看看幽芳,幽芳低着头不表态。李莉说:“那也好,得纯忙了一天,明天还有手术呢。”
从得纯家出来,吴士坤问幽芳:“你怎么把阿著丢下了?”
幽芳想了想,还是把真情告诉他了。
吴士坤长叹一声:“阿着这个人,毁就毁在太爱虚荣上面。”
幽芳感到吴士坤这个人很实在,她和他虽是第二次见面,心底却像是遇着老朋友一般地无拘无束。两人闲谈着不觉路程远,转眼已到了哥哥家了。
“吴先生,进去坐会吧。”
“不了,老实告诉你,我的住处与这里并不是顺道呀。”说罢他笑了,幽芳也笑了……
幽芳叩门,开门的就是哥哥,幽芳看着哥哥吓了一跳,哥哥和照片里完全不一样了:瘦了,老了双鬓都花白了。
“哥,你病了?”
“啊?哦,没病,没病。”哥哥的脑子仿佛在另外一个眼睛对着幽芳,幽芳却感到他不在看她。
“不,在得纯家吃过了。”
“嗒,你就睡在这间房里、我也没时间收拾被子是干你自己铺床吧。”
“哥。嫂子呢?我给她带了礼物,还有给冬冬和媛媛的
“明天再看吧,你嫂子……她身体不好,睡了。”
“那你把东一西带过去。让她高兴高兴。”幽芳兴致勃勃地从箱子里翻出、一件绒线大衣和两套孩子的绒线衫裤,这些都是她在祝太太家抽空织成的。她把它们塞在哥哥怀里,“试试大小不知合不合身?”
“好,好,你早点休息吧。”
“哥,你不陪我聊聊吗?”
“明天一以后日子长着呢竺”哥哥像是逃避什么似的,匆匆地走了。
幽芳确实很疲倦了,头挨着枕头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她被一阵哭声惊醒,吮哪哪还有东西摔碎的声音……“你轻点好不好?幽芳就在对面……”啊!是哥哥在说话。幽芳吃了一惊。跳下床走到门边,把耳朵贴着门缝。
……听见怕什么?你还想瞒着你妹子吗?你不想想你拿什么去供着她,让她和我们一起喝西北风吗?”这个尖而利的女子的声音一定是嫂子了,幽芳的心铁锚似地往下沉,嫂子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嫌我来这里吃白饭了?
幽芳再也睡不着了,坐在**握等着天亮,天亮后,她一定要找哥哥问个明白。
吵闹声平息了,四周死一般沉寂,窗外有警车驶过的声音。
……幽芳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阳光从帘子的缝隙里透进来,正好抹在她眼帘上。她觉得眼睛有点酸,头很沉。听得客厅里有脚步声,幽芳连忙起床梳洗。幽芳不涂脂抹粉,换一件素淡的布裙,她在镜子里对自己满意了她是用一种女人对女人挑剔的目光来审视自己的,她要让嫂子看着自己不触目,从而能喜欢自己。
幽芳开了房门走出来,对面哥嫂卧室的门也正好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高傲而愁容满面的女子,穿一件银灰色的薄大衣,手里拎着小皮箱。
“嫂子!”幽芳认出她了。
嫂子用一股哀怨的目光瞄了她一眼,涂得鲜红的嘴唇动了动,没出声,掉转头往门外走去。
幽芳呆呆地站着,她看见哥哥疲惫不堪地站在房门口,沮丧地望着嫂子的背影。
“哥,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吵?!”
“没什么,你嫂子身子不适,回娘家住几天。”哥哥用两只手指欺了欺太阳穴,“你要吃早点吗?自己到厨房去找找,有牛奶,面包不大新鲜了,一”
“哥!”幽芳心里难过极了,她没想到哥哥的生活会弄得这么糟糕,“我们谈谈吧,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哥哥把身子埋在沙发里,沉默了一阵,忽然问:“幽芳,你今后打算怎么过?”
“总归得找个人,成个家吧?”
“哥”
“我有个朋友,前几年去了巴西,混得蛮不错,发财了。他的太太在他去巴西前就离开了他,现在他来信托我替他物色一个女人。幽芳,你愿意不愿意跟他?其实,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钱还不是一样过?我这儿有他的照片,你要看看吗?……”
幽芳只感到有一根细小的绳子缠住了她的头颈,慢慢地、慢慢地,收紧、收紧,真勒得她透不过气,胸口闷得要爆炸, 目光散了,耳朵聋了,哥哥的脸变得七歪八扭的,哥哥的声音像激流中的一片叶子,倏地消失了……
幽芳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满眼闪烁着刺目的阳光,浑身每根骨架的接缝处,都像是长满了锈垢,稍一动弹,便发出咔咔的声响。
哥哥呢?不知上哪儿去了。
幽芳记起了早上的一幕,浑身像打摆子似的一阵发冷,一阵发热。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误入歧途的羔羊,走入了狼窟,孤独无援。
幽芳心惊肉跳地坐起来,她要逃,她不能束手待毙!她匆匆忙忙收拾了行李,拉开房门,愣住了:客厅里坐着得纯和李莉。
“幽芳,你好点了吗?”得纯问。
“哎哟,你哥哥打电话来,可把我们吓慌了,得纯赶紧到医院请了假……”李莉说。
幽芳止不住的泪涌了出来,她实在不愿哭给他们看的。
“你哥哥关照我们……”
“我没有哥哥!”幽芳冷冷挥去泪。
得纯看了她一眼:“幽芳,你要原谅你哥哥!你知道吗?他破产了!”
“啊?J”像是有颗炸弹在幽芳耳畔爆炸!
“你哥的咖啡店一直不景气,又遭了抢劫,虽说他想尽办法挽回,却无济于事,上个月倒闭的……如今他失业,你嫂子又不体贴他,他心烦哪!”
“哥哥”幽芳辛酸地叫了声,“哥哥,他上哪儿去了?他人呢?”
“他天天去职业介绍所”
内疚和怜悯像两把刀子在搅幽芳的心,“得纯,李莉,求求你们,帮我一个忙……”
“咯,这里是两千元,实在对不起,我们只有这点能力。”李莉把一张支票塞给幽芳。
“不,我不要钱,只求你们帮我找个事,什么活都行,只要能赚钱!”幽芳心里面升腾起一股要帮助哥哥渡过准关的豪迈之气。
“工作嘛,一时很难找合适的……”得纯沉吟道。
“工作有,不知你愿不愿于?”李莉说。
“什么?”
“有家酒吧店的老板想找个带孩子干杂活的女佣,吃住由他们包,每月佣金……”
“不行不行,幽芳吃不消的。”得纯心痛地说。
“我去,我能于得了。李莉,你马上就带我去!”幽芳自己也惊讶自己,如何变得这般果断和勇敢了?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工作,要赚钱。
曙色中,我新奇地打量着幽芳变得粗糙了的脸,她真是变了一个人,以前那种娴静文雅的闺秀气不见了,剩下的是干练、爽快、豁达。
“工作还可以叫?”我问。
“有什么可以不可以?多少人到纽约讨生活,能有你一份蛮不错了。唉,想想从前在家里,老是挑剔阿姨这做得不好那做得不好现在轮到自己尝这个滋味了。你看看我的手,像不像劳动大姐的手?”她伸出4十指,感慨而自足地笑着。
“那么……婚姻大事呢?”
“听其自然可遇而不可求叹。”她淡淡地说,“现在这样也蛮好,每星期五天干活,星期六陪哥哥说说话,星期天找朋友逛逛大街散散心……”
“什么朋友?”我自以为抓住了要害。
“嘻一一当然哆,是男朋友。”
“我猜猜,是得纯?”
摇摇头。
“是吴士坤!”
她笑了。
“你喜欢他吗?”
“还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不过有一点蛮好,我和他都是无产无业无背景的,只凭心与心去相处……噢,八字还没一撇呢,回上海先别告诉小芳。前些日子酒吧店隔壁有个女人改嫁,她的女儿哭得泪人似的,真叫人揪心……”
“小芳是希望你幸福的。”
“我更希望她幸福。”
这条街很僻静,街两旁都是梧桐树,粗壮繁茂,枝娅在街中央纠葛,密匝匝的树叶让人宁静也让人**。
夜幕合拢的时分,这条街昏暗、静谧、漫长,淡紫的路灯像诗歌也像幽灵,单身女人不敢进去,相伴着男人的女人却拚命想进去。
他和她看到这条街时不约而同地收住了脚步,她情不自禁轻轻地“呵”了一声,他冲动地用手肘撞了她一下。
他们相识两个月了,互相十分倾心,于是心里都生出了一个欲望,这欲望在亲昵的交谈和偶尔的触摸中飞快长大,他俩互相望着的眼睛灼亮得能把对方融化。
他把她带回家,带到他与爹娘阿妹共住的统厢房里,带她走进用布帘子拦出来的自己的那一方天地里去。那里只有一张小钢丝床,**只有薄薄的被褥和瘪塌塌的枕头,枕头上有一摊油渍渍的印,像只莱阳梨,梨上架着一本皱巴巴的《电大语文》。
布帘软绵绵地垂下,他的两只滚烫的手心同时烙在她的肩上,她膝盖一软,跌坐在钢丝**,床架发出呻吟。
这时候一只散发着洗洁精味道的枯树枝般的手指挑开了布帘,他母亲一团和气地笑着,眼睛里露出警觉与窥探,客气得近乎虚伪地说:“出来看电视呀,今晚有《渴望》,正要紧关头上呢。”
她无地自容地站起来,面孔像只熟虾。他浑身的轮廓像是用钢筋焊成的,他默默地领着她走出布帘,默默地领着她走出房间,默默地领着她走到马路上来。马路上灯火璀璨像条河,河上游着许多蠕动的小蛇。
他们走过一家电影院。他掏钱买票,卖票的把钱推出来:“早开场了!”他又把钱推进去:“半场也看。”
他们忐忑不安地走进漆黑一片的剧场,相互邻近着却看不清眉眼,他颤抖着摸索到她的手,贪婪地捉住了不放,手心浑浑地出汗。他们的胸膛几乎都要进裂开来,他们僵直地坐着望着银幕,思想已被欲望蹂蹭得无可奈何了。他突然手上使了把劲,她便一脑袋歪在他的肩上……
“妈妈,我看不见了!”坐在他们后面的孩子哇地喊起来。
“同志,对不起,朝旁边靠一靠,这里有个小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他们的头倏地分开了,心里沮丧得要命,紧张的肌肉得不到安慰而疲惫不堪。他们无味再坐下去,便惶惶地逃了出来。
他们在马路上逛悠了许久,像两只无枝可栖的孤雀。在几乎绝望的时候终于看到了这条街。
他们屏息敛气地踏进幽邃的街面,黑暗像潮水淹没了他们,没等他们有任何准备就把他们揉作一体了,他们的欲望终于舒展开,手脚淋漓尽致地活动起来。
他们昏眩了一阵渐渐清醒过来,突然听得耳边煽过一串吃吃的笑,大惊,睁开眼望去,只相距三五尺处的树荫里有一对和他们一样拥抱着的男女。他们相视一笑,心笃定了,依偎着朝街的深处踱去,他们这才发现每一棵阔大的悟桐树下和隐秘的街门洞里都被亲爱着的男女们占据了,暗黝黝的街顿时变得温馨起来。
他俩找到了一片墙,二楼突出的晒台与梧桐树梢接住,使这片墙幽谧起来。他们很满意。他把她推到墙边,双臂给住她的肩,她抬了下眼皮,晒台的落叶窗中溢出薄薄的灯光,还有叽哩咕噜的语声。他贴着她的耳朵说:“看不见的。”她便在他手中顺从了。
“你好秀气哩!”他说。她很感动,她知道自己脸上有雀斑和青春痘。
一张树叶落在他肩上,她把它捏起来,惋惜地“啊呀”了一声。这天他们回去得很晚,差点误了末班车。以后他们经常到这片墙边来,来的时候总是心绪焦灼不安,回去时总是满足而亢奋。
梧桐树叶从嫩绿变得浓绿又变成铜绿,最后是褐黄赤红地五彩缤纷了。过了这最辉煌的一刻,那叶子便开始一片一片地落下,于是那片墙一点一点地**了。
这一天,他们依然来到墙下,空间布着迷蒙的雨丝,已有些许寒意。他们更紧地依偎着,那树叶接成的天棚已是干疮百洞,幸得雨云低重,星月无光。雨打在疏落的叶子上,发出单调而清丽的滴答声,愈使他们凭添了万种情意绵绵。
头顶上晒台的落地窗中溢出薄薄的灯光,给一片雨丝镀上幽幽的银色。
“你惯,我也会惯的,索性把这个家惯碎了吧!”落地窗中又飞出一个女人带哭腔的声音。
砰!哗啦!呕嘟!晒台里像发生地震。
不一刻,大门洞冲出个怀抱婴儿的女人,嘀嘀咕咕地骂着、抽抽泣泣地哭着,踢踢蹋蹋闯进雨幕。
“站住!你站住!”先是男人粗糙的嗓音追将出来,后是男人阔壮的身影杀出来横在女人面前:“你上哪JL去?啊?寻死呀。毛头还在发寒热。”
“就寻死,管你屁事!我和毛头寻死,不称了你的心,你好跟那白骨精睡一只被筒……”
“嚼蛆了你闭嘴!有话到房间里去说。”
“你还怕给人家听见?哼,我不怕,横竖横索性面子统统撕烂……,
那女人边骂边哭边走,那男的死拽住她不放,那毛头干脆态意地嚎叫起来。
这条街的尽头及时地亮起两团雪亮的光环,随着有喇叭的嘀嘀声,一辆分不清颜色的小轿车渐渐驶近了,车头灯的两条剑一般的光柱扫射着水淋淋的路面。
那女人闭住了嘴,仍僵持着立在路中央。这条街很窄,小轿车咔地一声煞住了,两道光柱不偏不倚投在那面墙上。
他和她迷蒙地抬起充满爱的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被罩在通明的光亮时,就跟电影院里银幕上的男男女女一样。她拚命把脸藏入他的颈窝内。他侧过身,用自己的背脊挡住灯柱。
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同时望见了这一幕,便同时感到一阵惊心动魄。
轿车又驶动起来,光柱一点一点从墙上划过去,墙又溶入温暖的黑暗。
“雨下大了,毛头 …你要冻病的,进去吧。”那个男人重新开口时嗓声变得软和而含糊。那个女人不作声, 由那个男人轻轻地拥着,进门去了。
二楼的落地窗关上了。二楼的窗帘拉上了。二楼的灯熄灭了。
四周又复于安静,雨丝悄悄地拂着那堵墙。
一阵风飘过,卷落几片残叶。
第二天清早,天放晴了。
二楼的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双双出门,那个男人推着自行车,那个女人抱着婴儿。他们跨出门洞时,不约而同地朝那面墙望去。墙淋了一夜的雨仍是湿液挽的,墙下,水门汀的石板上,有半指深的四只脚印交错着,脚印里浅浅地盛着雨水像面镜子。
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都像着了魔似地怔住了,痴痴地盯着那曲折的脚印。
初阳从云隙中拚出几缕清光,那脚印中盛着的雨水像四面小镜子闪亮,最后的残叶悠悠****地落下,有几片正巧落在镜子上。
傍晚的时候马路上总是有许多的人,不知从哪儿来,也不知到哪儿去,急匆匆地像一群被人掏了窝的蚂蚁。黄昏的色彩把一张张面孔涂得十分浓艳,都像化了装等着上戏台似的。马路让人觉得拥挤、纷乱、疲惫、俗气。
“暖,你抽空看看这篇通讯。”吃早饭的时候她趁机对他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去订了份法制报。他一边喝牛奶,一边浏览那张报纸。那篇通讯记述了一个男人喜新厌旧的故事,过程都老掉牙了,只在尾声处异峰突起。那男人离婚不成,陡起歹念,欲图谋杀妻子,在火车上点燃装满雷管的手提包,造成一场骇人听闻的翻车事故。
这个男人笨得要命,什么法子不好杀人,偏去爆炸火车。他为自己忽然而生的这个想法大吃一惊,一口奶呛到气管里去了。
“这种男人的心怎么武狠?他有什么好下场?身败名裂!给他一粒花生米算便宜他了!”她愤愤地说着,目光像把锐利无比的刀子在他脸上划来划去。
从一个模糊的时间开始,他不愿意与她一起上街了,而且他变得很忙,各种各样的会议演讲、接待,马路也疏远了,只是从小轿车的车窗里匆匆地掠过而已。
有一回她试探着问他:“晚上总回得这么晚,是在跳舞吧?工会组织交谊舞训练班,我报名了,下回带我去开开眼界?”他坚决否认有什么舞会,并说一个男人在舞会上带着个老婆,那还有什么魅力?
她所在的单位送来了烫金的请帖,请他为全体职工做一次“人生、事业、爱情”的演讲。他推辞不了,去了。他有十分的口才,他的演讲获得了雷鸣般的掌声。散会后,单位的领导请他到办公室稍候,说小车马上就到。她偏偏说:“不用小车送的,我们散散步,顺便去接儿子。”他心里发狂的咒骂她,却也只得附合地笑笑。
她停下来偏着身子看着他,等他赶上了,轻声轻气地问:“是不是做报告做累了?”他哼了一声。他讨厌她对自己温柔,这使他心里增加歉疚。他记得许多年以前他多么渴望温柔,那时他夜夜祈祷:只要有个女人站在我面前,她便是我的老婆。于是,她就成了他的老婆。她应该算个不错的老婆,她为他养了个像模像样的儿子。当你不想她时她并不妨碍你,当你需要她时她便像春风般地围绕着你。她太适合你了,适合得不存在一般。然而并不是每个不错的老婆都能引起你的激动。
他勉强与她并排走了几步,他看不惯她走路时上身微微前倾的模样,成天像赶什么似的,他觉得一马路人都在讥讽地看着她和他,他恨不得拔着自己的头发逃离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