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兆讲起来总归是在事先就显露出来的,不过实际上大多数人都是到事后才意识到它。譬如一九七六年的唐山大地震,直等到震得天崩地裂、人仰马翻、城市夷为平地,阴司间凭添二十多万新鬼,侥幸活下来的人们才喋喋不休地举例证明这灾难早露端倪,狗猫不安地乱叫乱跳,塘里的鱼翻了白肚,蛆绍!成群结队地横过大车道。
安公寓里的人家也是等樊易木在医院里咽了气的消息传回来以后才七嘴八舌讲出许多恶象来的。
底楼朝马路的汽车间,“文革”后期被烟糖公司拿去开了月烟纸店,那里便成了楼里面阿姨好婆师娘们谈论各家大事、传递小道消息的集聚地。就在那个险情四伏的雷雨之夜过后的第二天,上午九十点钟光景,盛夏的太阳穷凶极恶地熏烤着灰蒙蒙的马路,路旁的梧桐树叶和纵贯长街的无轨电车线以及来往行人的表情都如铜浇铁铸般的凝重,昨晚的大雨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烟纸店里的艾丽丝显得心神不宁,没有对镜拔眉,也没有憋着嗓子学毛阿敏,将卫生纸挥得整齐了,又将雪碧的瓶子擦干净了。街角上有一幢旧楼正在被拆毁,铁榔头敲击砖墙咚咚地带着回声,像要穿透人心。灰尘张扬得到处都是。
仿佛是约好了似的,四号里的毕师母,六号里的霍阿姨,十号里的封太太,十二号里的俞家好婆都在十点敲过开了门,带着勇敢的神秘兮兮的表情走出来。她们有的在下楼梯的时候碰到了, 目光相遇都心照不宣地笑笑,笑得都很有内容。
“买酱油去呀?”
“拷点豆瓣酱烧豆腐干。你也去烟纸店?”
“暖,肥皂粉用起来像吃炒麦粉一样快。”
她们都像要去干一桩极为要紧的事体,在走下最后几级楼梯时脚步都急切起来。俞家好婆是宣统二年出生的,刚吃过八十岁寿面,一双脚像嘉兴粽子一般,水磨石的楼梯蛮滑的,她脚步不敢迈得快,拚命讲:“急点啥,急点啥,眼泪水只有一双手,总归要一个一个做生意的。”大家都管烟纸店的艾丽丝叫“眼泪水”,因为上海话里艾丽丝和眼泪水发音差不多。
艾丽丝看见毕师母霍阿姨封太太俞家好婆从楼里走出来,顿时眼睛发亮神情激动,服务态度殷勤周到,叫人恨不得选她当劳动模范。霍阿姨后来说:“眼泪水其实蛮好看的,眼睛水汪汪的,主要平常总归死样怪气弄得僵尸面孔。”
艾丽丝给毕师母零拷了豆瓣酱,给霍阿姨两袋白猫浓缩洗衣粉,给封太太一瓶镇江香醋,俞家好婆实际上不买什么,装装样子要了一块“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的白丽香皂。大家都装出没什么事体的样子笑道:“好婆你一直擦这种肥皂,擦下去就好返老还童了。”都买好了东西没有走的意思,都知道要讲一桩事体,都等着谁先起个头。
终于是艾丽丝熬不住了,眼珠子亮晶晶地压低了嗓门道:“刚才我看见赵大姐和五爷叔跟着两个戴大盖帽的人跑到楼上去了,我听见赵大姐对戴大盖帽的讲,樊易木是凌晨四点二十七分半咽气的。我吓得汗毛管根根竖起。她讲的就是十四号里谢家的上门女婿吧?昨天打烽前还来拷过老酒的,怎么一夜天工夫就死了呢?"
毕、霍、封、俞众人几束目光咯吱吱地交织在一起,又嘎地一起投向店堂外面的马路,水泥板的人行道在阳光中像一面雪亮的镜子,梧桐树根部的泥地上有两张焦红的落叶。
“昨天夜里把他拖到黄鱼车上的时候神志还清爽得很,我把一件雨衣团成一堆,塞在他脑袋下面,就看见他两只眼睛里一串串落眼泪。不过那辰光雨落得天河决堤一样,讲不定是雨水吧?”霍阿姨的眼睛盯牢一块忽闪忽闪的水泥板。
“听我家老头子说人从四层楼上跌下来都缩成一截截,还没有一部黄鱼车长,他天生也是矮,蜷在湿答答的车板上两只手拚命抓胸口,一定是五脏六腑都授得乱七八糟了。”毕师母讲起来总要配以各种形象的手势,使人如亲临其境。
“几十年五谷喂大的一个人,一眨眼睛工夫就去了,所以讲再强的人总归拗不过命。”俞家好婆的儿子媳妇都是共产党干部,都是信奉人定胜天的斗争哲学的。俞家好婆偏偏信命。
“他是惯死掉的呀!”艾丽丝叫起来。
“我听到响动跑下来的时候,偌,他就惯在那里,那辰光雨落得一塌糊涂。”霍阿姨伸出一根粗大的手指点着店堂门前那块忽闪忽闪的水泥板、
“轰隆一记响的时候,《鹰冠庄园》刚刚放完,电视机哗啦哗啦一点也看不清。”毕师母补充道。
“好像整幢房子都朝下沉了沉,我迷迷糊糊还当是地震,心想一把年纪也随它去了。”俞家好婆又添上一笔。
六十多岁依然保养得细皮嫩肉的封太太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餐巾纸,翘起兰花指抽出一张,把了德眼角,又德了德鼻孔。一般情况下封太太总归是听热闹的角色,闲话多是非多。想想蛮和善蛮勤快的一个人突然间死了,又死得稀奇古怪,不觉有点眼涨鼻酸。
摩登女子艾丽丝差一点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早上开店门时她来来回回就踩在那块水泥板上,血污被昨晚的暴雨冲干净了,可是梧桐树下的落叶怎么会是焦红的呢?夏天的叶子应该是墨绿的,想来必是那人的血浆染成的吧?艾丽丝不敢朝外面看,那枯叶太触目惊心。
霍阿姨目光炯炯地一张张面孔看过来,用一种高瞻远瞩的口吻道:“我老早就晓得谢家早晚总归要出事体的。两年前谢家姑娘跟今朝死掉的那位一起从安徽调回来,一部三吨头运来半车木料,樊易木人矮归矮,两三块木板压在肩上爬四楼气也不大喘。谢师母你们晓得是喜欢显派的人,有一次拿他们带回来的砧板给我看,说是整块香樟木开的,木质紧,不会裂口。我拿到手两面一看心里就明白了,虽然刨得光生,但还是看得出两只钉眼的印子,百分之一百是棺材板加工的。 乡下这种强盗坯子掘了人家的墓,拿棺材板锯一锯刨一刨,卖给城里人,还当得了便宜货呢。我当时想点穿她的,想想谢师母多少要撑面子的人,谢教授又是刚刚升了副校长,进出全是四只轮盘的,未必会相信你,弄不好还当你触他们霉头所以也就敷衍两句过去了。肚子里在想:拿棺材板当砧板,总是不吉利的,不要看谢家风头蛮足,儿子出国,老子升官,女儿女婿外孙圆三只户口一道调进上海,这也只是面子上的繁荣了,早晚总归要出事体的。不想两年不到,真的出事体了吧{P
“乐极生悲,乐极生悲,老古话总归有点道理的。谢家屋里的人倒还是这个女婿人随和点。”俞家好婆十分可惜的样子。俞家跟谢家门对门,俞家好婆的儿子媳妇都离休了、小轿车不大有得乘了,加上大孙女在“文革”中弄成了神经病,发作起来一家人不得安宁。看看对面人家样样顺,肚子里总有点不适意。
毕师母膘了一眼霍阿姨,冷丝丝地笑道三“那时候你们都还没有搬进来,十四号里住了一个孙医生,医术一级了,听讲毛主席生病还请他去会诊的。一九六六年冷猛头里造起反来,不知道拿他斗了点什么,难得在楼梯上看到他都不认得了,人瘦得只剩了张皮。有一天我家小申学农去,清早就出门,看见楼梯旁边贴了张白纸头,还当是大字报,一看呀吓得哇哇叫姆妈,原来是孙医生写的绝命书,是写给公寓里的邻舍隔壁的,要大家帮着照顾他的老娘。孙医生的老婆从造反一开始就带着小因回娘家了。我胆子也小,就去敲五爷叔的门,五爷叔跳起来冲到四楼闯进十四号里,已经晚啦,孙医生就吊死在厕所间浴缸里的横档上了。谢家搬进来的时候,我家老头子关照儿子,不好把吊死人的事告诉谢家的人。不过我当时就想,谢家的日子总归不太平的,真的不太平了吧f"
封太太抽出一张餐巾纸撂额头和人中。其实封家是人安公寓最早的房客,她可以讲出二号、四号、十号、十二号许多死人的往事,但是她不会讲的。她总是津津有味地听别人讲。
“噢,我也想起来了!”艾丽丝惊恐地轻轻地喊着,又道:“哪一天下午,我记不清了,嗯,反正是下午我快要打洋的时候,谢家的姑娘拎了只破皮鞋盒走出来,那盒子里有一只死老鼠,我最腻心老鼠了,吓得我捂起了眼睛。谢家姑娘就对我讲,他们家不知哪儿挪来了一窝鼠,猖狂得要命,后来她就弄来了鼠药,这鼠药真灵光,一下就毒死了好几只老鼠。她恶狠狠地把那只老鼠惯进垃圾箱里。你们晓得吧,樊易木是属鼠的,上次我们店里进了一批生肖图案的巧克力,樊易木来买的时候问我巧克力里有没有鼠,他讲他属鼠,后来我帮他找到一块鼠的巧克力,他拣起来就把它吃掉了。你们讲讲看,这是不是有点蹊跷啊?艾丽丝平常很喜欢跟谢家姑娘搭汕,因为看看谢家姑娘长得蛮漂亮,却招了个又矮又瘦又黑的老公,每看到樊易木一次,艾丽丝对谢家姑娘的妒嫉就减少一点。
艾丽丝终于把谢家姑娘提出来了,毕、霍、封、俞等人又互相交递了一番目光,那目光是非常意味深长的。
“昨天晚上怎么就一直没看见谢品芳的影子?男人惯成那个样子,反倒是我们这些外头人在吃心吃肺地张罗。”霍阿姨老是盯住那块水泥板,好像樊易木还授在那里。
“我左忖忖右忖忖,总觉得奇怪。窗台这般高,樊易木人又矮,怎么就会跌下来的呢?”毕师母神色犹疑中带着点促狭,听得人汗毛凛凛。
“谢家的门一直关着,门里面一点点响动都没有,就像这套房子没有人住的一样。”俞家好婆呐访地讲。
这时候从楼梯上走下个人来,五十多岁光景的妇人,高颧骨高鼻梁,很精干的样子,人还没到,声音先就到了:“眼泪水,有考究点的酱油没有?我们罗小姐一张嘴巴刁得要命。”
说话的是绍兴阿姐。她是八号里罗家的佣人, 人安公寓的人难得看见八号里罗家人出来走动,只看见绍兴阿姐从八号门里窜进窜出,因此绍兴阿姐反倒成了人安公寓八号的代表了。听讲绍兴阿姐老早是在弄堂笃底那幢洋房里做的,“文革”开始,洋房里的人家被一班红卫兵翻天覆地地抄了,男主人被关起来了,余下老老少少五口被扫地出门,住到看弄堂的五爷叔的小屋里,哪里还用得起人?绍兴阿姐是真心可怜他们,还是帮他们做饭洗衣服倒马桶。 家老太太背地里就跟绍兴阿姐说:“我们不会让你白做的,三十年风水轮流转, 人家的气数没有尽,总归有出头日子的到时候我们会重谢你的。”其实绍兴阿姐真的没有想要他们报答什么。后来造反派找绍兴阿姐谈话,启发她的阶级觉悟,说你是劳动大姐, 人家是资产阶级。你为什么甘心白白地替他们干活受他们剥削呢?绍兴阿姐听听也有点道理,她将人家老太太的许诺告诉了造反派。造反派里一个神情严肃的头头听了二拍桌子说:“资本家就像屋檐底下的洋葱头,皮焦根烂心不死,他们还等着向我们无产阶级反攻倒算”马上召开了现场批斗会。 人家人拿绍兴阿姐恨得要命,东拼西凑把欠她的儿个月工锢一笔还清,就此弄堂里对面碰着也不招呼。数年后, 人家时来运转又搬回弄堂笃底的洋房里去并且人丁愈加兴旺,重新找佣人,换了几拨都用得不称心。绍兴阿姐很想再转回人家去做,托五爷叔去说了,人家回话,宁可自己做死,钞票送给别人,也不要绍兴阿姐回去。绍兴阿姐无奈,正巧人安公寓八号里的老保姆生食道癌死掉了,急着要找个替工。虽说晓得八号里人家很难弄的,绍兴阿姐还是去做了。绍兴阿姐人很能干,八号里那么难弄的人家都被她做了下来。绍兴阿姐除了在八号里做,还顺便替弄堂里几个人家洗洗衣服带带小菜,每个月的工锢差不多抵得上一个副教授了。
“昨天傍晚边那月天吓人不吓人?轰隆隆几下雷滚过,天冷猛头暗下来,乌漆墨黑的云像是压在人安公寓顶上。我们这头的雨大得像消防龙头救火,隔两条马路那里天好端端的没有落一点雨星。我就想想不对头,大概要出点事体的,果然出事体了吧!你们晓得吧?”绍兴阿姐正讲得有劲,艾丽丝把酱油瓶递给她,她用舌头在瓶口上舔了一下道:“眼泪水,这酱油不要是大兴货呀,跟你讲罗小姐嘴巴刁得要命。”
霍阿姨一巴掌拍在绍兴阿姐肩上:“摆什么嚎头,晓得你有内部参考消息,十四号里现在怎么样了?”
绍兴阿姐很扭泥地推了霍阿姨一把:“瞎七搭八要烂舌头的,都是老太婆了。”不过看得出来绍兴阿姐心里是很开心的,高颧骨上还有点红艳艳,她说道:“我也没有什么内部参考消息,刚才我在剥毛豆,电话铃响了,罗小姐现在难得有只把电话的,我想会是谁呢?想不到是谢师母打来的,不知道怎么搞了,他们自己家里的那只电话打不进去,只好打到我们家里,叫我跑上去跟派出所里来的人打个招呼,他们一时赶不回来,说是樊易木咽气的时候谢品芳一下子厥倒了,现在还没有醒过来。”
“啧啧啧,三十几岁的人就要当寡妇了,再讲已经有了个三岁的女儿。”俞家好婆插了一句。
谁也没看见封太太的嘴唇皮张开了又合上了。
“我先头就听见天花板格登格登地响,不晓得十四号里在闹什么鬼。于是我就跑上去了,开门的是谢家的媳妇,他们儿子出国以后媳妇不是搬回娘家去了吗?不晓得什么时候又来的。派出所里来了两个同志,正在窗口头量来量去的。赵大姐说,改天派出所要找楼里面的人家开座谈会的。”绍兴阿姐讲到这里就闭上了嘴,一方面大概她晓得的东西就这么点了另一方面楼梯上传来一阵踢踢蹋蹋的脚步声,于是大家都把眼睛紧紧地盯牢暗洞洞的楼梯口。
第一个在楼梯口亮相的就是五爷叔,他五短身材却很强壮,一下子走到光亮里,他眯起了眼睛,一张面孔看上去像一只乌漆光生的胡桃核。
这个五爷叔可以说是一个无权无势无钞票的无产阶级,可他却是人安公寓乃至整条弄堂里不可忽视的重要人物。他的威势在于他了解这里每户人家的根根底底、来龙去脉,是一本活的户籍档案,就像每个单位里的人事干部都让人敬畏,都怕他不知什么时候会授出一点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的材料。五爷叔年轻的时候替人家拉过黄包车,后来人家有了汽车他就看大门,后来人家不要看门的了他就扫弄堂,后来里委会的干部见他人头熟悉有点威信,就把他选成了治保委员。五爷叔磋跄一生没有讨过老婆,六十多岁的童男子还是有点魅力的。有几件事人们对五爷叔是交口称赞的。 人家人被扫地出门住到五爷叔的小屋里,造反派让五爷叔搬到花园洋房里去住,五爷叔硬是不肯,就把人安公寓楼梯底下那间斜顶的堆杂物的房间扫干净了,搭了个铺安身,一直住到现在。所以五爷叔也是人安公寓的居民。不过常常有人到五爷叔面前讲绍兴阿姐的坏话,要五爷叔立场站稳。特别是人家的人竭力反对五爷叔讨绍兴阿姐做老婆,那是个没心肝的恶女人。 人家人四处张罗要替五爷叔找对象,五爷叔就对人家人说“我不会讨老婆的,我一个人过惯了的。”
五爷叔看见一堆人聚在烟纸店门前,就慢吞吞地踱过去,笑嘻嘻地说:“大家回去准备一下,明天派出所的人要来开座谈会的。”
“樊易木怎么会跌下来的?是他自己跳下来的还是被人家推下来的?”绍兴阿姐被霍阿姨和毕师母摔掇着直通通地间道。
五爷叔很公事公办地说:“派出所的同志还在调查嘛,大家要实事求是反映情况,不要乱猜八猜。”
这时候居委会主任赵大姐跟两个派出所的民警走了出来,五爷叔便急急地随他们一起去了。
绍兴阿姐拎起酱油瓶挤出烟纸店,笑道:“不跟你们闹了,我们罗小姐又要讲闲话了,买瓶酱油要这么多时间呀?”
于是大家都回家去,要淘米拣菜做午饭,上楼梯时都很遗憾,没有得到什么爆炸性的消息,除了封太太。封太太很满足,她自己晓得的事情一点点没吐口风,却听了人家许多话,回家跟封先生有一下午好解闷了。这一日骄阳呆呆,栋石流金。
下午六号里的霍阿姨实在热得熬不过,便开了门拿张竹榻放在楼道里困中觉。正好四号里的毕师母也开了门,把一张小钢丝折叠床搭在门口。霍阿姨笑道:“穿堂风比空调还适意,又不要付电费。啥事体要把门关得那么牢,真正是不晓得享福。”说着用手指了指楼上。毕师母应道:“从前热天里大家也都开门乘凉的,封太太兴致好起来还会唱两段程派《玉堂春》,罗小姐人是不出来走动的,她的琴声倒是日日能听到的。现在好了,讲讲开放开放,人反而越来越陌生了。一年四季关牢门,好像家里有金山银山一样。”霍阿姨靠在竹榻上,眼睛眯着要闭上了,模模糊糊地问:“明天讲要开座谈会,不晓得是上半天还是下半天?我叫女婿调休半天,昨天夜里他相帮抬人的。”毕师母躺在钢丝**,开了半导体听弹词《白蛇传》的“合钵”,说道:“不晓得派出所调查出点什么名堂没有?”等不到回应,抬起头看看,霍阿姨已经开始打蔚了。
霍阿姨后来为自己这个酣畅的中觉懊悔得要命。因为正当她沉沉入睡之际,谢教授谢师母谢品芳三个人从医院回来了,他们走上楼梯的情景让毕师母独个人观察得十分透彻。连他们讲的话也听清爽了。等他们上了四楼,听得砰的一声关门声,毕师母才把霍阿姨摇醒,眉飞色舞地告诉她:“谢家三日刚刚回来啦,一只只面孔都呆呆板板的,谢品芳两只眼睛肿得像烂桃子一样,只听谢师母跟她讲,心放宽点,不要紧的。你说怪不怪,男人惯死掉了,还讲什么要紧不要紧。”霍阿姨拍了下大腿道:“你作啥不叫醒我呀?”毕师母道:“你的呼噜汀雷一样,哪里叫得醒呀。”
人安公寓在褥暑的烦躁中握过了一个夜晚,第一二天一早绍兴阿姐就传出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消息:说樊易木收衣服日寸不当心失足坠楼,家一听这个消息,都觉得很扫兴,像吃了只生西瓜,淡寡寡没有味道。霍阿姨打了个呵欠道:“这个樊易木,自己搭上一条命,害得我们也两个晚仁心、神不定。”俞家好婆道:“总是眼界太小,一件衣裳么有啥了不起、丢一也就丢了,还会攀高落低地去检。”毕师母还有点半信半疑,说道:“雨是傍晚点就落起的,怎么要到十点敲过才去收衣服?”霍阿姨便道:“总归是忘记掉了,索性忘得干干净净倒也好了,大概后来又想起来,倒把一条命赔上了。”俞家好婆点点头:“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封太太听听没有什么花头了,就一声不响地上楼去。大家都要散去,艾丽丝连忙招呼:“暖暖暖,常常下来讲讲呀。”这两天人们老到烟纸店来听消息,她的生意兴旺不少,也解了许多闷气。
中午时分赵大姐一家家来通知开座谈会,大家都懒洋洋没有兴致了。俞家好婆讲身体吃不消了,霍阿姨讲外孙没有人照顾,毕师母讲要为儿子工作的事体跑劳动局,封太太倒是一口答应去开会,但赵大姐扳扳手指头,这会如何开得成?就跟派出所的同志讲,公寓房子各家都是独门独户各归各过日子,不大会晓得什么情况的,再说现在不比五、六十年代了,家庭妇女们开会都不起劲。派出所的同志说道:“不开座谈会也不要紧,我们一家家去跑,背靠背或许还摸得到东西。”于是赵大姐就说:“让我们的治保委员陪你们去,他情况熟悉,每家每户都讲得出大概。”五爷叔谦虚地笑道:“跟同志们学习了。”
因为封太太很爽气地答应参加座谈会,派出所的同志分析也许她知道什么情况,便先去找她。德了半天门铃才听到里面有下链条拧保险锁的声响。封太太听到铃响先从窥测镜往外看,一看两顶大盖帽,有点慌,跑进去告诉封先生。封先生正在看金庸的《书剑恩仇录》,身心投入,被搅断了思路面呈不悦,但他涵养功夫很到家,从不大声讲话,他从眼镜片上面看着太太,指示道:“老套头,总归要来了解点情况的,你尽量多听他们讲,大路货回答回答就是了。记牢,那桩事体不要讲,就当你没有看见,忘掉它!”封太太诺诺地应着,再去开门。这工夫五爷叔已经向派出所的同志介绍了封家的概况。封家是人安公寓最老的房客,封先生从前在银行里做事,不高不低也是个科长。封太太大学没毕业就嫁了封先生,不过一口英语讲得蛮像样,大跃进的时候受聘到中学里教过书。封先生在一九六五年因患高血压症提前退休,封太太因为要照顾先生也辞了职,故而“文革”中封家基本上安然无恙。封家夫妇俩都是戏迷,从前常有票友到他家吹拉弹唱。封家有两个儿子,都是大学生。五爷叔听见门里有响动便不再往下说了。脸殷勤的笑引他们在客厅坐下,从冰箱里拿出一只可口可乐的瓶子,给他们倒了三杯。五爷叔先看那咖啡颜色的饮料只当是可乐,喝了一口才知是冰茶水,心想:都说封家过日子做人武精明,耳闻是虚,眼见为实,果然名不虚传呀。封太太那笑像是刻在脸上不会消失的,她很过意不去地说道:“我们先生血压高,下午总要困中觉的,他是不晓得外头事体的,你们问我好了。”派出所的同志问起他们与楼上谢家是否往来,对谢家人印象如何?封太太答道:“他们搬来没几年,我们脚头懒,从来没上去过,楼梯上碰到总归招呼的。看起来他们老夫妻相敬如宾,小夫妇亲亲热热, 日子蛮称心的,想不到出了这种事。这个女婿实在是个好人,碰到人总是客客气气地招呼, 自他来到谢家,我们公寓里的楼梯就开始清清爽爽了,个把礼拜他就会上上下下扫一下,拖一下,也没人付给他扫街费的。他死得真是冤枉,老天爷怎么这样不长眼,真要报应谢家么宁愿报应那个女的……”封太太突然煞住口,很尴尬地咧咧嘴,用张雪白的餐巾纸德撂眼角。派出所的同志又问前天晚上有没有发觉什么异样的情况?封太太摇摇头:“我们身体都不好,一般九点多钟就上床了。再说那月天真吓人,窗门都关牢了,只听得劈里啪啦落雨的声音,雨点一粒粒像玻璃弹子一样。”派出所的同志问道:“你们一点不晓得有人从楼上掉下去了吗?封太太犹犹疑疑地说道:“晓得的。不要看樊易木人矮矮瘦瘦的,落到地上还蛮有分量,闷闷地唉地一声,房间好像摇了摇。后来又听到五爷叔你喊起来……”这个时候封先生突然从卧室里走出来,盯住封太太关照道:“反映情况一定是实事求是呀、不要犯添油加醋的老毛病。”瓦爷叔忙招呼:“封先生,你也来嘛一块谈谈。”封先生道:“天太热了,我要去淋个浴,你们谈你们谈。”说着他就走进厕所问:封太太又接着说道:“听见五爷叔喊,我是想下去看看的。 又看看天空擦黑,我们门口的路灯又坏了,所以就没有下去。第二天起来才晓得出了人命,偏偏是樊易木。”封太太眼圈红了用餐巾纸德住眼角缩了缩鼻子。派出所的同志听她说没到过现场,便一会儿起身告辞了。封太太客气地将他们送到楼梯口。
派出所的同志对五爷叔说最好找目睹樊易木坠楼的人谈谈,五爷叔想了想,就把他们带到封家对过的八号门口。五爷叔介绍道:“这家人姓罗,也是人安公寓的老住户。罗老先生生前是很有名气的翻译家,现在住在这里的是他的小女儿,都叫她罗小姐的,其实也有五十出头的年纪了。罗小姐是音乐学院钢琴系毕业的,那琴弹得来像桃花三月春江水。毕业后大概是分配不大称心,就待在家里吃老米饭了。文革中她陪着罗老先生没少挨斗,亏得她男人牌子硬。她男人是专门研究飞到天上去的玩意的,一直在大西北的什么地方工作,是保密的。罗小姐只有一个宝贝因,现在到美国啃洋面包去了。所以八号里只有罗小姐一个人住着,这些年她这个人脾气变得怪里怪气,不理人,连几十年的老邻居碰到了也不打招呼。”五爷叔咳了一声又补充道:“她只雇了一个保姆科理吐架打悦屠便德响了门铃。
绍兴阿姐拉开门看见是五爷叔,脸一下子就红灿灿的,便说:“你们坐会儿,我去叫。”说罢瞄了一眼五爷叔,扭着身子进里屋去了。不一会就走出来,很为难的样子道:“我们罗小姐不爱管闲事,而且她性子耐,外面吵翻天她也能纹丝不动地坐着,前天晚上她足不出户,外面发生了什么她一点不晓得,她说不见你们了,对不起,她就是这个脾气。”派出所的同志很出乎意料地尴尬着。五爷叔就说道:“绍兴阿姐,你跟同志们讲讲嘛,你不是说看见樊易木落下去的嘛?”派出所的同志马上神情专注地盯着绍兴阿姐。绍兴阿姐有点紧张,两只手在围单上搓来搓去,说道:“前天晚上天气恶得哩。下着雨还闷热,罗小姐一直说胸口不舒服,雨小点就“!我开窗。十点敲过光景,雨大得哗嗒哗嗒成片地甩下来,我急急忙忙去关窗,刚搭上窗栓,就见二团黑呼呼的东西掉了下去,一晃就不见了。起先我还以为是楼上人家的衣服,后来罗小姐叫我下去看看……”派出所的同志问道:“罗小姐也看到有东西掉下去了?”绍兴阿姐道:“她是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的,怎么会看见呢?”派出所的同志又问:“那她为什么叫你下去看看呢?”绍兴阿姐没考虑那么周全,经他们一间,也觉得有破绽,她犹豫地说道:“大概我是叫了一声的,有东西落下去了。”派出所的同志便问:“后来呢?”绍兴阿姐又看了眼五爷叔,五爷叔很鼓励地朝她点点头,绍兴阿姐接着说道:“罗小姐叫我下去看看,我就下去了,短命人安公寓里的路灯总归没用几天,不是坏了就是被人旋走了灯炮,楼道中黑黝黝,外面又风雨大作,我实在有点吓丝丝,就摸下楼去敲五爷叔的门。”绍兴阿姐讲到这里停住了嘴,五爷叔便接着讲下去:“绍兴阿姐来敲门的辰光我已经迷迷糊糊的了,听她一叫,醒了过来。我打着电筒走到大门外,就看见一个人蜷了一团惯在上街沿。开头没认出是樊易木,只晓得是个男人。他的面孔上都是血水,看不清爽是什么人。再加上他人本身长得瘦小,猛看上去还当是个小固。我就大声喊:啥人家小因攒下来啦?喊了好几声,毕师母霍阿姨都跑下来了,都讲她们家小因睡得好好的。我抬头看看好像谢家有一扇窗户打开着,而且晾衣服的木架子也**下来了。我们几个人一起拔直喉咙喊谢师母,谢师母伸出头来讲他们的外孙女好端端地困在小**呢。大概停了两秒钟,谢师母大声叫起来,是易木呀,是易木呀。我们这才知道是樊易木摄下来了。”五爷叔说着重重地叹了口气, 枉人安公寓里没有人讲他坏话的,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现在难得有这样品行端方的人的。”绍兴阿姐补充道“谢家姑娘嫁这样会做事又会体贴人的老公也是前世修来的。每天天不亮他就起来弄早饭,丈人丈母的豆腐浆油条,老婆小因的牛奶煎鸡蛋,他自己从来是泡饭将就剩小菜。还要拿老婆的汰面水倒好,连牙刷上的牙膏也挤好。老婆梳妆打扮,他就收作小因,穿好擦好吃好送到托儿所, 自己再去上班。学堂里照样还评上先进教师,你们讲讲这样的男人哪里去找呀,女人嫁人寻靠山,就是要寻这种男人呀!”绍兴阿姐说到此嚓了一眼五爷叔,还言犹未尽:“待旁人也厚道,说是叫我代买小菜,其实一个礼拜就是两三趟,他平常下班回来顺手带一点,工锢是照样给我的。晓得罗家没男劳力,买米总归喊我一块去,别看他人矮,力气蛮大,抡百斤米上四楼走得还蛮快。”派出所的同志问道:“这么勤快的人,谢教授夫妇对他一定很满意哆?”绍兴阿姐道:“樊易木这个人样样活络,就是一张嘴巴不活络。不过谢家要再不满意,良心真正是被狗吃了。相貌差一点有啥,过日子又不是拍电影,要相貌好作啥?”派出所的同志点点头,又问道:“你从旁观察,他们小夫妻关系还可以吧?”绍兴阿姐咯咯地笑道:“小因都三岁了,还要怎么样才算要好呀?”派出所同志便站起来,连连谢谢绍兴阿姐介绍了许多情况,还跟她握了握手。绍兴阿姐觉得在五爷叔面前争了面子,得意得嘴角咧到了耳边。
出了罗家门,五爷叔对派出所的人说道:
“楼下的霍阿姨和毕师母倒可以讲出点名堂来的,我们还是抓紧时间下去吧。”五爷叔领着派出所同志下楼,一边简单地讲了讲霍家和毕家的情况。霍阿姨的男人是很有名的厨师,听讲中央首长招待国宾都叫他去献过手艺,单想想一个厨师能住进人安公寓的房子,那一定是有点来头的。霍阿姨自己是当童工出身的,是吃过苦的人,是有点觉悟的。他们老夫妻只有一个独养女儿,她招了一个上门女婿。女儿女婿都是大学生,现在在同一个厂里工作,都是工程师了。毕家在人安公寓住的年头也蛮长了,毕老先生在的时候搬进来的毕老先生早先是在人家开的工厂里当会计师的,精明过人,处世得当。儿子却不及老子有本事,毕老先生大学毕业分到中学里教代数,粉笔灰吃吃也有三十年了,清水衙门一点嚎头也没有。他们的儿子愈加不像样大学也考不取,现在待业在家,公子哥儿似的,不过毕先生毕师母还都是安分守己的老实人。
毕师母霍阿姨房门都敞开着。
五爷叔问派出所的同志先去哪家谈?派出所的同志想了想,说:“一起谈也没有关系嘛。”于是毕、霍两人进屋端了几张凳子出来,就坐在楼道里了。霍阿姨进屋拿了几瓶雪碧出来,叭叭地开了盖硬塞到派出所同志的手里,并说道:“一瓶雪碧才几角钱,又不想贿赂你们,尽管喝好了。”毕师母也不甘示弱,跑进去舀了两碗冰冻绿豆汤出来,说道:“我是不相信外面的广告的,什么晶晶亮透心凉,还是绿豆汤败火消暑。”派出所的同志正跑得汗流侠背,喝了雪碧又喝绿豆汤,皆大欢喜。
于是说起前天晚上的事。毕师母说道:“不是说樊易木不小心跌下楼的吗?还来调查什么呀。”派出所的同志一愣,问道:“你是听谁讲的?刚刚开始调查嘛,怎么就下结论?你们晓得什么情况,尽量详细地告诉我们。”霍阿姨捏着大蒲扇往小腿上一拍,说道“现在想起来还有点汗毛凛凛,一阵雷滚过,那雨又急又大,窗外头黑漆漆,风声雨声像有干军万马压过。我是不喜欢肴那种外国电视的,一天到晚抱牢亲面孔,难看死了。我困在**正盘算下个月给我外孙过五岁生人的事体,就听得咕嚓一声,像一只熟过头的西瓜惯在地板匕。当时想大概是树枝被风吹断了吧?不要敲到人了。后来听到五爷叔叫了,一听是人惯下去,立时三刻从**爬起来。我们女婿讲姆妈你不要动,我去看看。我哪里还蹲得牢,跟在女婿屁股后面下去了。一看呀……”霍阿姨闭了闭眼睛:“作孽呀!”毕师母说道:“我刚刚看完《鹰冠庄园》,好像觉得地板往下沉了沉,就听到五爷叔的叫声,我想叫先生一道下去,不过我们先生已经困觉了,我就一个人下去。还好碰到霍阿姨他们。”霍阿姨又接着道:“我们女婿在厂里搞项目一直是当组长的,他蛮有头脑,用手在樊易木鼻孔前试了一试,还有气,马上就冲到马路当中拦车子。,现在的人呀,怎么都变得铁石心肠。先是一部大卡车我们拚命叫,救人呀救人呀,睬也不睬,呼隆开过去了。后来拦下一部出租车,司机讲,我没意见,问乘客同意不同意。乘客是一对青年男女,作风实在恶劣,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司机只好打招呼,抱歉,要我们去拦一部空车。那么晏了,又落雨,出租车哪里去找?后来又拦下一部轿车,车倒是空着的,司机讲。要到机场接重要人物,不能耽搁,也开走了。最后还是五爷叔把赵大姐叫来,到里委会推来一部黄鱼车,七手八脚把樊易木扛了上去。”派出所的同志道:“你们应该打急救电话要救护车的。”霍阿姨道:“谢师母是打过电话的,大概是樊易木命数到了,电话会打不通的,怪事体{后来五爷叔和赵大姐叫我们回去休息,他们陪谢教授谢师母到医院去。本来我们女婿也要送去的,可惜他踏不来黄鱼车,只好辛苦五爷叔了。”派出所的同志说道:“你们已经做了很多工作了。”毕师母阴笃笃地一笑,说道:“一幢楼的邻舍隔壁都吵醒了,最应该出场的人偏偏看不见。”派出所的同志笑道:“你是讲谢品芳吧?听谢师母讲那天夜里医院开冬病夏治的夜门诊,她加班去了。”毕师母又一笑:“不晓得这个情况对你们有用吧?第二天谢教授谢师母谢品芳从医院回来,在楼梯上谢师母跟谢品芳讲,不要紧的,心放宽点。我想想有点不对头,男人惯死了还怎么放宽心?”霍阿姨不以为然地哼了一下道:“毕师母粘着一粒芝麻当西瓜了。”
这时霍阿姨的女儿大毛和女婿小刘刚从外面回来。派出所的同志也要他俩提供情况,问:“你们从旁观察,谢家人关系如何?最近有没有发现他们夫妻之间或者是翁婿之间有什么疙疙瘩瘩的事体?”霍阿姨皱起眉头想想:“好像没听见他们寻相骂什么的事。只看见樊易木天天帮老婆扛脚踏车上去下来的。”毕师母道:“谢家也好算书香门第了,要寻相骂也是关起门来的,哪里会让你晓得?读书人最要紧的是一张皮,尽管里面汗衫千疮百孔,外面罩衫也要烫得刷刷平。这点我晓得,我们先生也是读书人嘛。”小刘插嘴道:“据我晓得,谢家关系是很和睦的,谢教授谢师母为人都是和和气气的,谢品芳也决不是那种张狂的女人。她端庄娴静,楼里的人都是有口皆碑的。当然,她有点儿清高,清高也不是坏事嘛。”毕师母撇一撇嘴不想讲什么了。派出所的同志很满意地跟众人握手告别,五爷叔一直把他
派出所的同志四邻八舍地调查下来,没有发现什么特别情况,于是正式作了结论:樊易木是在收湿衣服的时候脚底打滑不当心坠楼而死的。谢家发生的悲剧很快就落下了帷幕,至于樊易木的后事如何办理,什么时候办理,谢家人将如何度过这段悲伤的日子,这些已引不起人们的兴趣了。各家都有自己烦心操心的事体,每个人的脑细胞都没有空闲的时候。譬如毕师母一方面要为儿子找工作的事寻门路托关系送东西另一方面最近毕先生学校里评职称,毕师母又要为他出谋划策如何击倒势均力敌的对手把特级教师的头衔夺到手。这两桩事体够毕师母废寝忘食的了。再譬如封太太的小儿子三十四岁了,还没有对象。最近封太太的老同学从美国回大陆探亲,特意登门拜访,言谈间流露出对封家二公子十分赏识的意思,酒酣饭足之后竟提出愿结秦晋之好,将小女许配封家二公子。封太太先是喜出望外,受宠若惊地应了。事后忖忖有点不对头,只听说过中国姑娘找外国男人嫁,没听说外国(哪怕是外籍华人)姑一娘嫁中国男人的,头上出角总是怪,飞来横“福”其间必有尴尬文章,加上小儿子也坚决不同意,封太太与封先生商量了决定退了这门亲,现在一家人有房子有存款团团圆圆日子过得蛮太平,何必去冒险呢?但是封太太又不想得稚老同学。总要想个什么理山让对方自功放弃才好。这儿天封太太一正为找这个理由挖空心思地动恼筋,再讲到十一号俞家好婆八十岁的人了,经历过几个朝代的风风雨雨总会将世事荣禄看渗:点了吧?偏偏她最肉疼的大孙女这几天神经毛病又犯了,一天到晚捧着个枕头叫“杨哥哥,杨哥哥”,不晓得这个杨哥哥是什么人。从前俞家大孙女聪明漂亮人见人爱的,现在得了个讲不出口的花痴病,俞家好婆真正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至于六号里的霍家这几天内战正酣,根本无暇顾及其他。那天霍阿姨的女婿小刘在派出所的同志面前讲了谢品芳几句好话,女儿大毛当晚就把小刘赶到沙发上睡,逼小刘坦白他与谢品芳的瓜葛。当初人安公寓里是有人讲过闲话的,说霍家难看的女儿招了个俊女婿,谢家漂亮的女儿嫁了个丑男人,两相里调一调才般配。大毛声泪俱下地问道:“不是我们霍家,小刘你能分在市区工作吗?你能住这么好的公寓房子吗?你能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吗?”小刘虽讲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男人家总归有点血性的。大毛吵过了头,他就讨来值夜班的活不回家了。大毛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的脾气,在人面前她要保持小刘很爱自己的形象。她只好在屋里沤气,不吃不喝地作践自己,把个向来一柱擎天的霍阿姨也弄得周章失措、六神无主了。在没有找到更刺激的共同话题之前,人们到烟纸店来如蜻蜓点水,买了东西就走。热闹过了那寂寞愈是折磨人,艾丽丝总觉得店堂里弥漫着一股阴森的气氛,大概是樊易木的冤魂作祟吧?
这一日下午烟纸店没有生意,艾丽丝闲坐着百般无聊,望着对面砖墙上错落有致的树影想心思。艾丽丝从不甘心在这小店里埋没自己的青春,她去考过时装模特儿,可惜身高相差两公分她去练过健美,又实在吃不消那份艰苦有一次她被挑到一个电视剧组当演员,以为梦想即将变成现实,欢欢喜喜地疯了两天,结果只是演一个没有一句台词的过路女人,电视剧播出时她自己都没找到自己的影子。艾丽丝现在有了新的追求的目标:嫁一个可以把自己带到外国去的男人。她晓得有许多女人都走了这么一条路。她现在已有了自己狩猎的对象,就是要绞尽脑汁想办法把对象抓到手中。她想象自己成为他的老婆以后的美妙情景,不觉痴痴地笑了。
“ 眼泪水,买一根熊猫雪糕好吗?”有人细声细语地唤道。艾丽丝定定神,愣住了,柜台前立着的人正是前两天人安公寓的新闻人物谢品芳。 自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樊易木坠楼以后,谢品芳还是头一次公开亮相。谢品芳穿了一件白给布的连衣裙,头发随随便便地挽了个髻,用块白手帕扎着,俗话说:“若要俏,带三分孝。”谢品芳原本就长得秀气,这一身白装加上她浑身透出的深深的忧伤,愈发地显得楚楚动人。她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拎着只马夹袋,立在光亮的太阳里,恍若仙女,真把个艾丽丝看得一愣一愣的,满心长出了羡慕和妒忌。艾丽丝嘴上从来不承认谢品芳好看,可站在谢品芳面前她不得不自惭形秽。谢品芳嫁给樊易木,艾丽丝着实是幸灾乐祸的,现在樊易木死了,谢品芳又可以和艾丽丝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进行角逐了。艾丽丝觉得这个谢品芳真是又可怜又可恨。艾丽丝从冰柜里拿了一支雪糕递给谢品芳的女儿,并且说:“你的女儿越长越漂亮了。”其实谢品芳的女儿一点都不好看,一点都不像她妈妈,不过也不像她死去的爸爸。樊易木难看得忠厚相,这女儿难看得刁钻相。你看她接过雪糕咬了一口就往地上摔,还蛮横地哇哇哭。谢品芳神色惶惑,连不颠地哄她。艾丽丝又取出一只蛋筒冰淇淋递给她,说道:“妹妹乖,阿姨送给你吃,这个好吃。”但是这个丑妹妹两只小手像棒糙似地擂着,还是哭。这时一直站在谢品芳身后的一个中年妇女伸出一双手把妹妹接过去,搂着拍着嘀咕着:“妹妹娘娘抱,娘娘喜欢,娘娘宝贝,妹妹可怜哪,小小年纪就没了爹爹……”艾丽丝一直盯着谢品芳没注凳另外还有个人在,但见她个儿矮矮的,面孔像煞樊易木,只是比樊易木白些胖些。艾丽丝想,这一定是樊易木的亲姐姐了。听讲樊易木从小爹娘早逝,是姐姐当爹当娘把他抚养大的。看这妇人一双手宽宽厚厚指节粗大,就知道她是做惯了生活的人。谢品芳拿钱给艾丽丝,艾丽丝心血**说道:“算我请妹妹吃的。”谢品芳硬把钱塞给她,手触着手,艾丽丝吃了一惊,谢品芳的手指比刚刚拿出冰柜的雪糕还冷。艾丽丝陡起怜悯之心,劝慰道:“想开点啊, 自己身体要当心。”谢品芳用力挤出个笑来,皮肤像干裂的馄饨皮那样硬壳壳的。这个笑是很难看的。艾丽丝看着谢品芳跟在樊易木的姐姐身后上楼去,像条影子消失在楼梯口,艾丽丝不晓得自己的
“真的呀一一!”众人惊讶得透不过气来。艾丽丝手中的钞票都落在地上了。
“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樊易木是自己跌下来的。”毕师母得意地斜眼看看霍阿姨。
“怪不得呀怪不得,原来这样的。”霍阿姨像是想起了什么,频频点头。
封太太额角头和鼻尖上一下子冒出了许多细汗珠,慌慌张张地用餐巾纸去德。
艾丽丝瞪大眼睛说道:“前几日还看见樊易木的阿姐跟着谢品芳进进出出的,蛮同病相怜的样子。”
“那是她存心到谢家摸底来的。从前杨乃武被小白菜咬牢吃冤枉官司,后来他姐姐杨素贞滚钉板为他告状告赢了的。樊易木的阿姐蛮像那个杨素贞的。”绍兴阿姐有板有眼地说道,“公安局派来一个同志,听讲他断案子像包公狄公一样神明,人家都喊他老渡的。”
“比福尔摩斯还来事吗?”艾丽丝很有兴趣地问道。
“反正他马上就要到人安公寓来调查的,你自己看好了。”绍兴阿姐朝楼梯口看看,又压低声音道:“不要看那个谢品芳文文静静的样子,说不定呢......”很憎恨地摇摇头。
好像有一股阴冷的风从楼梯口卷过来,大家都毛骨惊然地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了。外面仍然是流金般灿烂辉煌的阳光。
过了两天,赵大姐和五爷叔陪着公安局的老渡到人安公寓里来了。 人安公寓的楼道很宽敞,而且全部是淡黄的水磨石铺成的。从火烫的马路一脚踏进公寓大门,阴笃笃像吃冰冻绿豆汤一样适意。老渡左右看看很羡慕地说道:“这房子的结构真好。”五爷叔点点头道:“这房子的年纪比我还大点, 人家太老爷手里造起来的。”他们边说边上楼去了。艾丽丝一直目不转睛地盯住老渡,她很失望,这个老渡一点派头都没有,不穿警服,上身只套了件和尚领汗衫,黄渍渍的像是没洗干净,下身穿了条肥大的蓝制服裤,脚上拖了双咖啡色塑料凉鞋,加上胡子拉碴的面孔,整个就像在马路拆房子的民工。艾丽丝想:就他那样能侦察出什么名堂来呀?
他们说说停停走走,不觉已经到了门口,老渡要抽烟手伸进两只裤袋掏了半天,只摸出只空香烟盒,一把捏了,说道:“我买包烟。这里有月烟纸店,楼里居民就方便多了。”老渡走到柜台前,朝塞着耳塞听立体声音乐节目的艾丽丝招呼道:“小师傅,给我来包大前门。”艾丽丝不大情愿地拉出耳塞,问道:“有烟票吗?”老渡一拍脑袋:“身边没带呀!”艾丽丝道:“不要票的烟有的是,偌,牡丹。”老渡为难地说道:“我抽不惯牡丹,在崇明农场开始抽烟抽的就是大前门。”艾丽丝翻翻眼皮,心想:“买不起就讲买不起好了,现在连拾垃圾的都买牡丹烟了!”旁边五爷叔说道:“眼泪水,这位是公安局的老渡同志,卖一包大前门嘛!”艾丽丝挑起铅丝一般细的眉毛说道:“哦哟五爷叔,账轧不拢我要吃赔账的呀!”赵大姐笑道:“眼泪水坚持原则起来铁面无私,不错的,香烟票明天我拿给你好了,我们家没有人吃香烟。”艾丽丝这才惯出包大前门来。老渡付了钱,靠着柜台抽出一支点着了吸起来,没有走的意思。老渡吸着烟,眯起眼睛打量艾丽丝,像是很随便地问道:“你在这里站柜台,对人安公寓的居民全都很熟悉吧?”艾丽丝点点头:“那当然了。”老渡又问:“这么说起来你跟谢品芳一定也很熟了,都是女同胞嘛。”艾丽丝撇了下嘴唇,道:“她架子大,进进出出不大多和人搭汕。倒还是跟她的男人熟点,就是那个摔死了的樊易木。谢家买草纸肥皂油盐酱醋都是樊易木的事,所以他几乎天天要到烟纸店来的,话是没什么的,总归笑嘻嘻,买东西也不东挑西拣,蛮爽气的。”老渡点点头,又间道:“依你的眼光来看,谢品芳和樊易木关系怎么样?”艾丽丝看看天又看看地,想了一会,道:“两个人外面看看是一点都不相称的。不过,他们每天下班都是一起回家来的。樊易木学校放得早,接了女儿就到医院去等谢品芳,风雨无阻,这样难舍难分,大概总是要好得很。”老渡又说道:“我看这只能说明樊易木对谢品芳很关心,那么谢品芳对樊易木呢?”艾丽丝连连点头道:“老渡同志你讲得有道理,那谢品芳对樊易木总归不很热络,有一次我看他们下班回来,就在这门口碰到谢家从前的老邻居,那人拉着谢品芳的手叙了半天旧,樊易木就站在旁边,谢品芳也不介绍一下,好像不认得一样。后来那个老邻居走了,谢品芳就讲樊易木,你呆墩墩地等着作啥,好先上去的嘛,樊易木也不回嘴。按常情讲,总归要把丈夫介绍一番的,谢品芳一定是嫌丈夫难看,有失她的面子,对吧?”老渡点点头,夸道:“分析得很有道理,真谢谢你哆!”老渡走了以后,艾丽丝激动了好半天。这以后,艾丽丝逢人就讲老渡比福尔摩斯还灵光。后来赵大姐代老渡还烟票,艾丽丝硬不肯收了,还要赵大姐告诉老渡,要大前门尽管来买。
赵大姐和五爷叔都非常佩服老渡,派出所调查的记录密密麻麻厚厚的一本,老渡却好像能把上面的每句话每个细节都背出来似的。赵大姐问老渡要不要再一家家去调查?老渡说不用了。老渡要赵大姐通知各家各户,无论是谁想起什么新的情况都可以到里委会找他谈,这几天他上午都到里委会值班。如果还是上次讲过的那些事,就不必重复了。
赵大姐一户不漏地把老渡的话传达了。俞家好婆听赵大姐这么一说,立时三刻要去找老渡谈。赵大姐劝她:“好婆,你年纪大了,孙女身体又不好,你有话讲给我听,我替你去转告。”俞家好婆不依,气琳琳地说道:“上回派出所的同志也不让我见,我有要紧的事体!”赵大姐拗不过她只好扶着她到里委会见老渡。俞家好婆一见老渡,神情就激愤起来,嘴巴蠕动了半天,方才说道:“你们晓得吧?谢家一家门拿个女婿当童养媳妇看待的,样样事体都要他去做,我好几次看到樊易木在门口头替他们擦皮鞋,一大堆皮鞋,全要他一个人擦过来,擦得锉银亮。人家也是个男人,在学校成干的学生都要叫他先生的。”老渡点点头,问道:“好婆,那天夜里你听到对门里面有什么吵相骂的声音吗?”俞家好婆敲敲自己的耳朵道:“我老了,耳朵不灵光了。要是我儿子媳妇在家,要么我孙子在家,他们一定会听到的。”老渡颇有兴趣地问道:“你讲你儿子孙子在家一定会听到什么的,难道你能肯定谢家一定吵相骂了吗?”俞家好婆恨恨地说道:“谢家兴旺了一阵,总归要不太平的,近来他们就一直不太平了。”老渡急问:“是樊易木与谢品芳不太平吗?”俞家好婆瘪瘪嘴道:“这两个是闷葫芦,不太平也没有声响的。我讲的是谢家的儿子,结婚不到一年,就开始跟老婆相骂了。前两个月又到外国去了,还会有好事体吗?我看见媳妇眼睛红红的回娘家去,肚子已经看得出来了呀!”老渡搔搔发根,有点扫兴的样子,不过还是很周到地将俞家好婆一直送到大门外,并且谢了又谢。
霍阿姨叫女儿女婿都调休半天,一家人郑重其事地来到里委会找老渡。老渡见他们认真,连忙把身子坐得笔直,还摊开了笔记本,一枝圆珠笔就捏在手里,期望地看着霍阿姨一家。霍阿姨先是抱歉地一笑道:“老渡同志,上回我们跟派出所同志谈话的时候,没有想到这桩事体的严重性,日子好过了,就放松警惕了,所以,讲的情况不大全面,今天我们来作个补充。”于是朝女婿抬了抬下颊:“小刘,你先讲吧,嗯。”小刘搓了搓手掌,有点难开口的样子。大毛翘起一根手指狠狠地戳他的背脊:“你哑啦?还想包庇那个坏女人是吧?讲呀!”小刘脸上的神情很尴尬,咳咳地清了下喉咙道:“谢品芳这个人,其实她对樊易木并不很好,态度总归很淡漠,两个人在马路上走路,一前一后离得远远的,不像人家夫妻肩并肩有说有笑的。设身处地为樊易木想想,他的日子过得也很窝囊的。这种冷淡最难熬了,就像关在一间不透气的房间里一点点闷死掉。情愿痛痛快快地骂一场吵一场的,俗话讲骂是爱打是疼嘛。”小刘讨好地看了看大毛,大毛瞪他一眼:“还有呢?具体事情就不讲啦?”小刘哭丧着脸道:“什么具体事情?”大毛道:“还想赖,在屋里面你怎么坦白的?”小刘道:“那算什么事情?而且,只是我的感觉。”大毛哼了一声:“你都感觉到了,事情还不严重吗?难道一定要等两个人勾搭上了才算数啊?你不舍得讲我讲。老渡同志,这个谢品芳就是心术不正,待自己男人冷笃笃阴笃笃,看到我们小刘就热络得要命,讲起话来那个音调像条蛇软绵绵地搭过来,立场不坚定的男人是要被她花倒的。有一回小刘拉肚子,就到地段医院挂急诊。谢品芳正好当班,殷勤得不得了,把小刘插在最前面,帮他检查的时候在他肚子上左捏一把右捏一把,哪里像在看病呀王小刘,你说是这样吗?”小刘有点失神的样子,只管搓着两只手。老渡用圆珠笔笃笃地敲着桌面,问道:“还有什么情况吗?”大毛很解气地吐了口气道:“所以樊易木的死是很奇怪的。”老渡点点头,将了将面孔。霍阿姨说道:“老渡同志,我也想补充一点,不过也吃不大准。那天夜里我们拦车子拦不到,五爷叔让绍兴阿姐上楼打电话叫救命车,谢师母就拦住绍兴阿姐,她讲刚才她打过电话,打不通。所以五爷叔再去找赵大姐借黄鱼车的。我在想,其实一时打不通,再打打也许就通了,谢师母好像不想叫救命车,到底黄鱼车慢呀。你看看这算不算一条情况呢?”老渡把霍师母讲的记下来了,又问道:“还有吗?”霍阿姨蛮高兴地说道:“没有什么了。希望公安局早点把事体搞清爽,省得大家人心惶惶的。”老渡点头道:“总归会搞清楚的,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嘛,靠大家帮忙啦。”霍家人走后,赵大姐对老渡说道:“ 人安公寓里该知道情况的基本上都来过了。”老渡用笔在纸上划拉着什么,道:“三楼八号和十号还没动静,再等等吧。”老渡是胸有成竹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