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渡真的又来买大前门了,买了后还是靠着柜台先抽上一根,像是饿极了似的。抽着烟老渡跟艾丽丝聊天,讲起樊易木的案子,艾丽丝笑着问:“福尔摩斯,什么时候好破案呀?”老渡在烟雾袅袅中眯起眼睛说道:“快了快了,我们已经掌握确凿证据。”艾丽丝觉得有阵冷风从骨头缝里穿过,她叫了起来:“是不是那个谢品芳呀…”忽然她闭上嘴,四周看看。老渡嘿嘿地笑道:“现在还不是下结论的时候。不过有些事情怎么瞒得住众人眼呢?你说是吧?”艾丽丝点点头,老渡便抽着烟笃悠悠地上楼去了。
近中午的时候,毕师母、霍阿姨、封太太和绍兴阿姐又陆陆续续地到烟纸店来买东西了,买了东西又不急着回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像看一出戏,戏没有落幕她们急着晓得结果,戏落幕了她们又讲落得太快,太没味道。
“不晓得谋杀樊易木的凶手有消息了吧?”霍阿姨自言自语道。
“还会是啥人干的?问题是有没有找到证据。”毕师母说道。
艾丽丝咽了咽口水,没作声。
“老渡毕竟还嫩着点。”霍阿姨说。
“嫩也不嫩了,看样子总有四五十岁了吧,大概少点文化。”毕师母撇下嘴。
“啥人讲的?四十岁还不到呢。还是在农场里百里挑一抽上来读大学的呢。”绍兴阿姐晓得的事总比别人多一点,她喜欢显露这份优势,有滋有味地说道:“听讲有一次老渡执行任务假扮同党打进强盗窝,一帮子人在十六铺一家饮食店里喝酒谈生意。天下无巧不成书,老渡的爱人正好经过那里,见老渡醉醇醇的样子气得要命,冲进店堂朝他喊,老渡,你成日不回家,讲讲是工作,原来在这里喝老酒呀!事情差一点触穿,老渡急中生智,一个巴掌朝他老婆抡过去,骂道,娥子,上回老子钞票已经给足了,还想来敲竹杠啊。他老婆气昏了头,扭转身跑了,事体总算掩饰过去。后来他老婆跟他闹离婚,公安局领导一起上门向他老婆道歉。捉住那窝盗贼老渡立过功的。”
“他老婆跟他离掉了吗?”艾丽丝问。
“哪会呢,他们是患难夫妻,恩爱得很。”绍兴阿姐包斜着眼睛道。
“这趟怎么一点也不灵光了?”霍阿姨道。
“强盗总归比谋杀好弄点,一个明里,一个暗里。”毕师母道。
艾丽丝听她们瞎七搭八实在熬不住了,终于说道:“讲给你们听你们不要传出去,老渡已经抓住确凿证据了!”
“真的?!”众人呼隆一下围住了艾丽丝,几道目光罩在艾丽丝身上,艾丽丝顿时神采奕奕。
“说不定就是那个谢品芳,不过现在还没有下结论。”艾丽丝双目熠熠发亮。
“果真是她呀,看倒看不出来,她有那么大的力气,樊易木矮归矮瘦归瘦,男人家不会没有分量的!”绍兴阿姐惊魂未定。
“女人一不正经,总归做不出好事体来的。促狭是促狭,要是毒死或者勒死,一眼就看得出是谋杀。从楼上推下来,啥人讲得清呢?”霍阿姨义愤填膺。
“我老早就怀疑了,说不定一家门都是同谋,否则樊易木也不是木头,听任她扛到窗口头去呀!”毕师母咬牙切齿。
谁也没注意,一直缄口不语洗耳恭听着的封太太面色蜡黄,汗如雨下,悄悄地急急地独自上楼去了。
艾丽丝待大家惊讶感叹愤慨兴奋充分咀嚼了她的推测后才说道:“老渡一早就到十四号里去了,这时候大概已经摊底牌了。”
“他一个人上去的?”绍兴阿姐连忙问。
“没有看见赵大姐也没有看见五爷叔,老渡单枪匹马上去的”艾丽丝望望楼梯口。
“先到楼梯上去听听动静。”毕师母道。
她们犹犹豫豫胆战心惊地往楼上走,没到二楼就见老渡下来了。“老渡!老渡同志…”毕师母、霍阿姨、绍兴阿姐让开道,小心翼翼地盯住老渡,想听听有什么新消息。老渡听到叫唤才从沉思中醒来,很随便地朝她们点点头道:“都忙啊,做中饭了吧?”径直下楼去了。毕师母、霍阿姨、绍兴阿姐都叹了一口气,很是扫兴。 人安公寓的楼道里宁静凉爽,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于是她们没精打采而满腹疑惑地各自回家去了。
再讲封太太听了艾丽丝的话失魂落魄地转回家中,一把夺下封先生手中的《书剑恩仇录》惯在**,说道:“都是你都是你,你叫我看见的事体当作没看见,你叫我在派出所同志面前瞒东瞒西的,现在好了,来了个老渡,是个极精明的人,案子有了确凿证据。听眼泪水,说,凶手可能就是谢品芳。那天夜里谢品芳是看见我的,要是她先讲出去了,还当我耍花腔呢。”封先生想了一会,说道:“谢品芳怎么会讲出去呢?是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你也不要急,现在十一点刚敲过,老渡一定还在里委会的,马上去找他,把那天夜里看到的讲给他听,不就完了。”封太太赌气道:“一下这样讲,一下那样讲,我是没有面孔去见人的,要讲你去讲。”封先生点点她:“你这个人真是黄鱼脑袋,你不会往我身上推的?现在做人处世当然要审时度势、鉴貌辨色罗,否则哪有太平日子过?要去快去,待会老渡跑掉了你又要急煞了。”封太太总归听封先生调度的,她洗了把脸,梳了梳头,换了件干净的绸子衬衫,怯怯地到里委会去了。
老渡从谢家出来后,回到里委会,咕噜咕噜喝了一大缸凉茶。赵大姐问他:“谈得怎么样?谢品芳态度还好吗?”老渡摇摇头道:“从来没碰到这样难弄的女人,你问十句她没一句应的。问她那天夜里究竟到哪去了?问她怎么会知道樊易木送进医院了?她都不吱声,你说怎么办?问得多了,她闷闷地咕一句,你们就是怀疑我害死易木的,你们就当是我害死的好了。你看看,她反倒将我一军广五爷叔说道:“谢家姑娘平常还蛮随和的,我们到地段医院看病,她总归照顾我们早点看,我想想,她越是这样讲,恐怕不会是她作的案。”老渡点点头:“从现在掌握的材料看,她没有谋害樊易木的动机,感情不好的话可以提出离婚嘛。”赵大姐道:“从来没听讲他们夫妻不和过,倒是她哥哥去了美国,不过一年就写信回来要跟她嫂子离了,听讲为了留在美国,搭上了一个美国女人,已经同居了。”老渡搔搔发根,狠狠地说道:“明天还要去找她,我就不相信撬不开她的嘴巴。”
这时候赵大姐看见门口有个人影一晃,便高声问道:“谁呀?”封太太探进半张面孔说道:“你们在谈工作,我不方便吧?”赵大姐道:“进来进来,你是来找老渡的吧?”又对老渡道:“她是十号里的封太太。”老渡一听忙站起来,拖了把椅子道:“请坐请坐,这么热的天,封太太一定有要紧事体了。”封太太用餐巾纸急急忙忙地擦着脸,说道:“老渡同志,我是有点情况的。讲起来真不好意思,都怪我家先生。他最讨厌**那一套,大家背地里揭发来揭发去的,到后来是人人吃苦头,故而他叫我看见的事体都当作没看见,不要管别人家的闲事。现在想想不对的。”老渡问道:“什么事体?”封太太定了定神说道:“那天夜里,我听到五爷叔的喊声慌急慌忙拉开了门想下去看看,楼道里黑黝黝,一脚踏出,撞着个人,吓得我叫起来。”封太太打了个寒嚓。老渡笑道:“那人是谢品芳吧?”五爷叔和赵大姐飞快地对看了一眼,神情都紧张起来。封太太张大了眼睛看着老渡,点点头:“是她,还有一个人和她在一起。”老渡眼睛一亮:“是谁?”封太太摇摇头:“一个男人,不认识的。”老渡问道:“楼道里很暗,也许你没认出来?”封太太道:“路灯是坏了,不过楼梯口有窗,外面闪电一个接一个,人模样还是看得出的。高高的一个男人,我们公寓里这般模子的还没有呢。当时我吓得连忙缩进门去,告诉我先生,先生拿了电筒,再打开门去看,已经无影无踪了。”老渡摸着下巴转了个圈,在封太太面前站定:“你撞着她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封太太想了想:“当时我也很紧张,好像她就是呆呆地站着,那男人也只是笔直地站着,不晓得站在黑暗头里做什么。”老渡向封太太点点头:“谢谢你啦封太太,你提供了一条很要紧的线索。”封太太又用餐巾纸德额头和鼻尖:“真不好意思,蛮好我早点讲的,都怪我先生。”老渡道:“不一要怪你先生了,现在讲也不晚。”老渡送封太太出门,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送走封太太,老渡情绪高涨起来,直叫肚子饿,要拉赵大姐和五爷叔到隔壁一家叫“独家春”的个体户餐厅里去吃一顿。赵大姐说家里孙子要回来吃中饭的,不奉陪了,先匆匆地走了。老渡抓住五爷叔的胳膊道:“走走走,稍微喝上两杯去。”五爷叔推辞不了,便陪他进了“独家春”,里面空调开得阴嘎嘎的,老渡一屁股在人造革的车厢座上坐下。点了两个菜一个汤,要了两杯啤酒,两个人笃悠悠地吃起来。
老渡抿着酒不说话了,只管用筷子到盘里去挑菜,一筷一筷地往嘴巴里塞。五爷叔晓得他在动脑筋,也不去打扰他。闷声不响地吃了一会儿,老渡抬起头看牢五爷叔道:“都讲你是活户籍,你晓得谢品芳跟樊易木怎么会谈恋爱的?”五爷叔沉吟片刻道:“谢家是粉碎四人帮以后才搬进人安公寓的,当时只晓得他们有个女儿和女婿一起在安徽三线厂里工作。两年前谢品芳一家三口调回来,开头大家也议论过一阵,怎么蛮漂亮的女儿嫁了个武大郎似的女婿,具体情况就不大清爽了。哦,对了,十二号俞同志的儿子从前也在那家三线厂里呆过,早几年先调回来的,你找他问间,说不定会晓得一点情况的。”老渡听了点点头:“就是那个俞家好婆的孙子吗?五爷叔道:“是的,也巧了,他昨天刚刚回家,到北戴河白相去的。等会先打个电话跟他约个时间,你看呢?”老渡想了想:“就今天晚上吧。”
俞家这位大公子头发留得很长,从背后看像个女的,神情懒洋洋的带点儿高傲,见了老渡没有任何客套话,当头就问:“大概要谈多长时间?”老渡也不客气地回答:“有话则长,无活则短。”俞家公子便道:“可以谈半个钟头时间,我还要看球赛去。”老渡不置可否,环视了一下俞家客厅,凌乱得很,拥挤得很。俞家好婆慌手慌脚将堆在沙发上的衣服收走,让老渡坐,又颠着去倒茶水,一边锣嗦道:“没有力、法呀,弄不清爽的,你收拾好了她又摊开来。”老渡想俞家好婆一定是在讲那个有神经毛病的孙女了。俞家公子坐在对面的沙发里自顾点起了一支万宝路,老渡便摸出大前门,俞家公子嘴角浮起一丝讥讽。老渡当作没看见,悠然吸了口烟,问道:“听说你曾经跟樊易木在一家厂里同事过?”俞家公子垂着眼皮答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况且也不在一个部门,他是职工子弟中学的教师,和我浑身不搭界的。”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俞家好婆在一旁插嘴道:“红旗呵,人家老渡是信得过你才来问你的,你给我一五一十地回答清爽哟!”老渡心想,俞红旗的名字与这位妄自尊大的年轻人极不相配。又问道:“那你在厂里不认得樊易木的锣?”俞家公子道:“他大概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他。樊易木在厂里可是个大名人呢,靠老婆出的名。这小子其他运道不怎么的,大学毕业分到三线厂教书够晦气了,偏偏交桃花运,谢品芳无论从相貌讲还是从气质讲都是一流的。记得那年樊易木讨老婆的消息一传出,厂里面轰动了。三线厂光棍汉何其多,怎么先轮着他了呢?听讲新娘子是插队知青,当过赤脚医生,嫁给樊易木后就调到厂里的医务室,于是一班单身汉没病找病往医务室跑,把谢品芳夸得天仙一般。樊易木就是这样出了名的。”老渡颇有兴致地问道:“你知道吗?他们两人是怎么认识谈上恋爱的?”俞红旗耸了耸肩:“天晓得,从来没听说樊易木谈恋爱,突然就结婚了。知青找三线厂的人情有可原,农村户口变成吃商品粮了。不过凭谢品芳的人品,可以找到更好的,三线厂里藏龙卧虎,不乏风流才子英俊汉。”说罢俞红旗十分潇洒地甩了下头发。老渡又问:“结婚时总有证婚人媒人到场的吧?”俞红旗哼了一声:“结婚不过是办了个法律手续,在厂里什么仪式也不举行,谁晓得谁的媒人证婚人。其实这种事情你应该找谢品芳的嫂子去问,她是谢品芳的同学,一起下乡插队的,后来就嫁给谢品芳的哥哥了。凭她跟谢品芳的关系,会晓得许多事情的。”俞红旗说着看了看手表。老渡便知趣地立了起来,说道:“小俞同志,谢谢你的帮助,打扰了。”俞红旗仍旧没有一句客套话,点点头,径直往里屋去了。俞家好婆送老渡出门,替孙子解释道:“老渡啊,红旗是不懂事,你原谅他点。他也可怜,也是大龄青年了,轧了几个女朋友。一听姐姐是神经病,都吓跑了。红旗他肚子里有气,你别见怪呀!老渡笑道:“好婆,你孙子提供的情况很好呀。”说着便出了门。
老渡通过赵大姐找到了谢品芳嫂子娘家的地址,第二天晚上便登门拜访。谢品芳的嫂子是个端庄大方的女子,身怀六甲,脸色有点惨白,眼睛下面两块乌青的印子,很疲倦的样子。不过她仍旧打扮得很干净,一件白底蓝点的孕妇裙罩住她略显臃肿的身子,头发剪成很短的游泳式,微微浮肿的脚上跟一双淡紫的塑料拖鞋,她平静而坦然地坐着,给人一种信任感。她看了老渡的证件之后,轻轻嘘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们要来找我了解情况的,我等了许多天了。我想先表明我的看法行吗?”老渡望着她深陷的眼睛,点头道:“好了。”她咬了下嘴唇,很肯定地说道:“谢品芳绝不会杀害樊易木的,我敢担保。”老渡问道:“他们夫妻关系怎么样?”她抬起眼睛,那里面有经过沧桑后的坚强,她浅浅地一笑反问道:“怎么样的夫妻关系算好?怎么样的夫妻关系算不好?”老渡搔搔头发根,答道:“有程度不同的好坏,或者相亲相爱,或者相安无事,或者勉强相处,或者难以维持。”她略加思索:“可以说是相安无事的。”老渡又问:“谢品芳真的爱樊易木吗?”她睑色阴沉起来,右手指无端地拨弄左手无名指上的一只元宝戒指,说道:“你调查过吗?世界上有多少夫妻是以爱维系双方关系的?我觉得,在夫妻关系中,人格与责任感比爱更可靠。”老渡点点头:“我承认你说的有点道理,我只是想知道,谢品芳嫁给樊易木的真正动机。”她有点警觉地盯了老渡一眼:“你大概也是老三届吧?你总应该懂的,插队知青能调进工厂是求之不得的,何况樊易木又是个大学生。”老渡紧追不舍地问道:“他们怎么会认识的呢?”她回答:“那总归有人介绍的哆!”老渡又问:“介绍人是谁?可以告诉我吗?”她像掩饰什么地站了起来,踱了几步,摇摇头道:“中间转了好几个弯,记不清了。”老渡也站了起来:“恕我冒昧,还想问个问题,谢品芳还有其他恋人吗?”她怔怔地盯着老渡看了片刻,正色道:“这是个人隐私,无可奉告。”老渡神色严肃起来,也正色道:“我不想猎奇他人的隐私,我和你一样,也不相信谢品芳是凶手。为了揭开樊易木坠楼之谜,我要知道他们结合的过程。”老渡有点激动,走到她面前,压低声说道:“可以告诉你,有证人亲眼目睹,樊易木坠楼之际,谢品芳正和一个高个男子站在漆黑的三楼楼道里万”她震惊地仰起头看着老渡,少许,她又垂下双睑去拨弄手指上的戒指,轻声说道:“品芳在认识樊易木之前曾经和公社一位年轻的医生谈过恋爱,品芳去公社医院参加赤脚医生培训班时认识他的,他姓苏。他们两人一见钟情,爱得神魂颠倒差点就结婚了。”她突然收住了口。老渡催她讲下去,连声问道:“后来谢品芳为什么不跟他结婚?为什么嫁给樊易木?他们吵架了?他变心了?”老渡发现自己有点急躁了,掏出手帕擦擦汗,耐下性子盯着她看,等她回答。她想了一会,很谨慎地答道:“后来在某一桩事体上,品芳发现苏医生是个极端自私的人,品芳她,不能容忍自私,所以,他们分手了。老渡同志,我只能回答到这个地步了。”老渡点点头,又问道:“那个苏医生人很高吗?”她咬着嘴唇望着老渡,片刻,绝望地说道:“苏医生身高一米八0,确实风度翩翩。”老渡不为人知地闪过一丝微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有点不安地看着老渡,说道:“无论如何,我相信谢品芳不会害樊易木的,她不会那样凶残的。虽然,有时她也很痛苦,但跟樊易木结婚以后,品芳几乎跟从前的老同学老朋友都断绝来往了。一方面樊易木一见她与其他男人说话就郁郁不乐,有时候还会掉眼泪,一个天男人!他爱品芳爱得要命,偏偏又总是自惭形秽自觉不配。樊易木要是不讨品芳做老婆, 日子一定会过得轻松些,事业上也会更开展些的,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如何讨品芳和丈人丈母的欢心上了。另一方面,品芳也受不了在公开场合人们打量她和樊易木的眼光,那种眼光有时候是很厉害的。品芳从前可是个爱说爱笑爱热闹的人。但是,我了解她,从她拿定主意嫁给樊易木起她就铁了心跟樊易木过到底的。她跟苏医生断情后苏医生就调走了,再也没有联系过。现在突然冒出个高个子男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清楚。这半年我一直住在娘家,跟品芳也不大见面。也许那天晚上我在家就好了。”她显出很懊恼的样子。老渡自信地说道:“我们会把事情搞清楚的。”她想了想又道:“求你一件事,别告诉品芳,我把苏医生的事讲出来了。”老渡道:“其实她应该感谢你,这条线索对弄清事实真相很重要。”说着老渡起身告辞,她送老渡出门,步履有点艰难。老渡沉默了一会,忽然想起来了,笑道:“你看,谈了半天,我还没问你的尊姓大名,只晓得你是谢品芳的嫂子。”她也笑了,说道:“我的名字老俗气的,叫小梅,杨小梅。”老渡走在路上的时候还琢磨着这个名字,他倒觉得杨小梅与她的人很符合。
老渡第二次敲开了谢家门,谢教授和谢师母过分热情地让座请茶,神情讨好又警惕。谢师母坐在老渡对面的沙发上,身体朝前倾着,很激动的样子说道:“老渡同志,其实上回派出所的同志调查得很仔细的,那天晚上品芳确实不在家,她出一去了。一个人总有个把朋友同事要交往的,可是因为易木钉得她很紧,总是不放心她。易木从来也不大吵大闹,但他心里不高兴了就会犯病,不吃不喝不睡不说话。品芳为了不让他难受就讲了假话,讲医院里夜门诊加班。谁晓得易木根本就不相信,吃过晚饭就冒雨去了医院,回来后就有点呆墩墩的了。我们开头也不晓得品芳不在医院,只当她还没下班。也怪我多句嘴,临睡前关照易木看看外面还有衣服吧。易木去收衣服时心里还在转品芳的念头,他人矮,踩了张凳子,半个身子扑在晾杆上,一失神,就……”谢师母用手掌抹了把眼泪:“易木的姐姐心情我们是理解的,我们自己都很难过,别人家只当我们嫌这女婿不漂亮,其实我是蛮喜欢易木的,老老实实,手脚又勤快。现在楼里的人看见我们就点点戳戳,拿我们一家都当杀人犯看待。”谢师母又抹眼泪。谢教授默默地叹着气,极沮丧的样子。老渡说道:“我也想快点把这桩事体弄个水落石出的,大家都好轻松点。不过你们要积极配合,最重要的是讲真话,瞒三瞒四反而把事情弄复杂了。”谢师母看看谢教授,谢教授瓮声瓮气地说道:“我早说要如实跟派出所同志讲的、就你瞻前顾后地耍小花腔。”谢师母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皮,说道:“老渡同志,我就是为品芳担心。那天夜里我听到五爷叔叫喊,跑到易木房里,只见妹妹一个人躺在小**,才意识到易木收衣裳跌下去了,真是吓掉了魂。老头子连忙拨急救电话,拨了几个没拨通,就讲先下去看看。走到三层楼的楼梯口,就看见暗头里……”谢师母停顿了一下,“品芳和一个男人站在暗头里!我当时只觉得脑袋轰地一下,只有一个念头,不要让邻舍隔壁看见他们,否则不晓得要传出多少难听的话来,想想就叫人汗毛凛凛。品芳失魂落魄要下去看易木,那男人讲,现在下去浑身长嘴也说不清,硬把她拉回屋去了。”老渡问道:“那男人是谢品芳从前的男朋友吧?”谢师母点点头:“多少年从不往来的,不晓得品芳啥时候又跟他搭上的,女儿这么不争气我有啥面孔见人?老渡同志,不是我存心骗你们,我是讲不出口呀!”老渡托住青碴碴的下巴正在思考什么,突然隔壁房间传过来一阵悲伤之极的哭声,谢师母和谢教授腾地跳了起来。老渡说道:“是谢品芳吧?我正想跟她谈谈。”他们一起跑到隔壁房间,只见谢品芳坐在写字桌前,两只手紧紧抱住樊易木的遗像哭得死去活来。谢师母扶住她的背脊,说道:“品芳,公安局的老渡来了,你有什么话都跟他说了吧。”谢品芳眼泪决堤般地流着,一边说道:“告诉他,是我杀了樊易木,把我抓起来好了。”谢师母道:“你不要胡说八道呀!”谢品芳抬起泪痕斑斑的脸:“真是我杀了易木,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她猛地把脸贴在樊易木的遗照上,悲枪地喊道:“易木,是我害死了你的!”老渡轻轻地对谢师母说道:“你们劝劝她吧,给她吃点镇静药,让她安安稳稳睡一觉。明天早上,叫她到里委会来找我,好吧?”谢师母眼泪汪汪地点点头。
第二天老渡早早地就在里委会等着了,他相信谢品芳一定会来找他谈的,他浓浓地泡了一杯茶,又点了支大前门,心里盘算着,这桩案子今天大致好结束了。忽听外面楼板有响动,老渡忙起身相迎,却是五爷叔。五爷叔说道:“老渡有人要找你。”老渡道:“是谢品芳,我约好的。”五爷叔道:“不是谢品芳。”回头朝外招招手,绍兴阿姐扶着个半老徐娘的妇人走了进来。那妇人装束很奇特,一根花白的辫子盘在头顶心,一副宽大的变色镜遮去半张脸,身上是一件灰底红点的真丝旗袍,古不古洋不洋,叫人辨不清她的年龄。五爷叔介绍道:“她是三楼八号里的罗小姐,说有要紧事找你。”绍兴阿姐道:“我们罗小姐性急得不得了,天不亮就穿戴好等着出门了。”老渡点点头,说道“欢迎欢迎,罗小姐,坐啊。”罗小姐却不坐,只笔挺挺姿式优美地站着,开门见山道:“绍兴阿姐从烟纸店回来就讲是谢品芳把樊易木推下去的,总归是你们公安局人放的风。我想想气不过,不兴这样冤枉人的,现在不是**了。所以我一定要来一趟的,樊易木从三楼跌下来我是亲眼看见的!”老渡哦了一声,看看绍兴阿姐,绍兴阿姐面孔涨得血红血红。罗小姐接着道:“我看完《鹰冠庄园》,绍兴阿姐还没回来,我听到门外面有寒寒辜率的声音,便轻轻拉开一道门缝往楼道里看,你们猜看见什么了?谢品芳跟一个男人抱得紧紧的在亲嘴,啧啧啧,一个千娇百媚的女人嫁给那个看上去狠琐兮兮的樊易木,难免要出事体的。他们太忘情了,我存心弄出点响动他们还不晓得。这时候忽喇忽喇打闪电,他们才把面孔抬起来。窗外边如同白昼一般,真正是在劫难逃呀,透过玻璃窗我看见四楼谢家的窗口樊易木半个身子趴在外边,正目瞪口呆地盯牢他们两个人呢上他们也一定看见樊易木了,谢品芳慌忙把那个搂住她的男人从身边推开。就在这一刻,只见樊易木轻飘飘地像张纸从四楼窗口落下半*、,他大概是气昏了头。我最怕见人跳楼,急急地把门关上了。、事体就是这样的,哪到法庭上我也敢作证。”萝对褪说完很英雄气概地看着老渡。老渡点点头:“我可以到你家门口去看看吗?”罗小姐道:“应该去看的,这是你们的工作。”于是一行人进了人安公寓,惊动了上上下下,毕师母、霍阿姨、封太太一干人都跑出来看热闹了。罗小姐站在八号门口,用手点着楼道里的窗户道:“你看呀,这里往上看正好是楼上谢家的窗口。”老渡顺着罗小姐的手望出去, 人安公寓的结构是考究,楼道里的窗都是呈半圆形的非常宽敞,可以清晰地看到谢家的窗口。
由于罗小姐出其不意的证言,樊易木坠楼之谜基本上算是解开了。老渡再上谢家,与谢品芳核实了各个细节,就准备写结案报告了从谢家出来,五爷叔陪老渡一起到里委会去,老渡意味深长地瞅着五爷叔,笑眯眯地说道:“这中间有一个人也说了谎,我看没有必要去戳穿她了吧?”五爷叔一张脸涨得猪肝一样,说道:“怪不得绍兴阿姐的。那天夜里她是在我屋里,我出去撒尿,看见樊易木躺在地上,就喊了起来,绍兴阿姐也出来帮我喊。事后她生怕别人晓得她在我屋里,才编了那套话的。老渡你晓得的, 人安公寓里讲讲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家,背后头讲起人来真让你吃不消。”老渡猛拍了一下五爷叔,笑道:“什么时候请我喝喜酒?”五爷叔摇摇头道:“没有日子的,她男人还活着,是个赌棍,有话摆出来,要离婚拿一万块替他还赌债。你叫我从哪里去拿一万块?”老渡叹了口气道:“天下事就是这样,张三有钱不会使,李四会使又无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有一桩事让老渡很恼火并且百思不得其解,谢品芳承认了罗小姐、封太太所看到的一切,就是不肯说出那个高个男子的身份姓名地址。问他是不是苏医生,谢品芳便咬牙切齿道:“请不要提到这个人,他已经死了!”老渡破过许多疑难复杂的案件,他却解不开谢品芳心中的死结。于是老渡深有感触地说道:“天下最难猜的谜是女人的心。”
老渡回到公安局又接了另一桩抢劫案的侦破任务,有一天他和助手在排嫌疑犯的名单, 门警打电话来说大门口有人找他。老渡跑出去一看,是穿着松松垮垮孕妇服的杨小梅。老渡喜出望外,笑道:“快做妈妈了还到处乱跑啊,上去坐会吧。”杨小梅摇摇手道:“我去妇产科医院,经过这里。有桩事体我想来想去要来告诉你。”老渡问道:“什么事?”杨小梅凑近了一步说道:“只能你一个人知道呀。品芳为什么跟苏医生分手?她得过病,动过手术,丧失了生育能力。苏医生知道这个消息后马上就提出中断恋爱关系,他说他父母决不同意他讨个不会生孩子的老婆的。可是樊易木知道品芳不会生孩子,一点也不嫌弃,品芳是感激他而嫁给他的。”老渡闷闷地问道:“那么后来怎么有了孩子?”杨小梅道:“那孩子是从老乡那里领来的绝对保密啊!”九
艾丽丝终于实现了她的愿望,那个纽约唐人街上的百货店小老板替她办妥了出国手续,领着她漂洋过海度蜜月去了。 人安公寓楼下的烟纸店里又来了一位灵巧聪明的姑娘,叫蔡虹虹的。蔡虹虹不晓得樊易木坠楼前后的风风雨雨,听楼里的人讲起来就像听天方夜谭。
霍阿姨说道:“看看蛮正经的样子,差点被她骗过,还勾引过我家小刘呢。听讲结婚前就不大正经的。”
毕师母说道:“讲讲不是谋杀,跟谋杀也差不多。樊易木亲眼看到老婆跟人家搂搂抱抱,还有什么活头?索性一脚跳下来算了。”
绍兴阿姐道:“樊易木的姐姐拿了谢家一大笔钱,这桩官司方才平息的,要不,又得好闹猛了呢。”
俞家好婆瘪瘪嘴道:“所以讲乐极生悲,乐极生悲呀。”
封太太朝楼梯口望望,手指按住嘴唇,嘘了一下。大家都不说话了,都朝楼梯口看着。
谢品芳牵着她那个来历不明的丑女儿的手,缓缓地下楼来了。谢品芳穿了一件黑绸连衣裙,头发也用块黑绸扎着,一身黑衬得她面孔白玉一般。 人安公寓里的高邻们看见她都觉得透不过气来,只有蔡虹虹轻轻说道:“她长得真好看。”
这时候, 一马路上依旧是赤日炎炎,暑气熏蒸,不过有闲心逸趣的人如果留心一下,可以发现梧桐树枝头的浓叶间有几片褐黄了,街面上的阴影逐渐扩大了,夏天正悄悄地离去。
这是一个初夏的早晨,天空青紫而透明,西边印着淡淡的一个月影,东边已经浮出玫瑰红和橙红的霞色。
廓清空旷的马路,两旁的梧桐树叶深绿而且茂密。柏油路面上有着洒水车经过的水溃。
一个围着白围单的中年妇女,推着一辆装满牛奶箱的小车,慢慢地拐进一一条弄堂。
弄堂的石板路已经破损,残缺,高低不平,牛奶瓶发出剧烈的撞击声。牛奶车经过一片歪歪斜斜互相依赖着的平房,走到弄堂笃底的一幢三层楼小洋房前停下了。送奶的阿姨拎起一箱奶走向敞开的院门,大门里涌出一股股的白烟,她把头抵在胸前闯进去,差点踢翻一只冒烟的煤炉。
“哎哟”正在用旧蒲扇扇炉子的阿珊头尖声叫起来。她三十多岁的模样,浓眉大眼,嘴唇和双颊都艳若桃花,一件又短又小的散花布睡裙裹着她结实丰满的身躯,**出浑圆的手臂和大腿。不及梳洗,她的一头暮发鸡窝似地矗立着。
“阿珊头你要死啦,生炉子怎么拣当门口要道上来!”
“我们这种人是好去寻死了,一幢楼里都用煤气,就是不肯把管子接到我们住的汽车间来。”阿珊头气鼓鼓地取出空奶瓶放进牛奶箱的空格里,换了两瓶鲜奶。
“钞票存起来做啥?煤气公司里有人认识吗?”送奶的阿姨一只只地打开信箱,将里面的空奶瓶取出,将鲜奶放进去。
“钞票也不是偷来抢来的,用也要用在要紧关头呀。”阿珊头用力扇着炉子,一股股的浓烟吞没了她的身体,烟袅袅上升,朝二楼飘去。
二楼的晒台像一座小花园。晒台的周围依次排着各种各样的花盆,玫瑰、石榴、月季、绣球,妮紫嫣红,最令人注目的还是那两棵种在青花瓷盆里的君子兰,清淡高雅,脱视左右。宋洁依着君子兰读外语,捧着一本《ModenAmecan Englsh》念念有词,很投入。她苍白修长,齐耳的短发微微向里弯曲,戴一副无边的变色镜,十分典雅。落地窗门悄悄地开了, 白哲富态的宋师母提着天蓝的水壶无声无息地走出来,看看女儿,又看看花,很满足的样子。壶嘴里喷出扇形的水帘、花叶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屋里传出电台广播员标准而平淡的声音:“利用现代化办公手段及时沟通信息,市领导日常阅读三份材料,半小时就能把握上海脉搏……”这是宋教授在听早间新闻。宋师母摄手镊脚地把晒台的门关上,生怕影响女儿读外文。
浓烟迷漫着涌进晒台,在花朵枝叶间徘徊,又缓缓地漫上宋洁的书页。宋洁吭啧吭咏咳了起来,摘下眼镜擦眼泪,书掉在地上。她捡起书,很鄙视地朝楼下扫了一眼,转身进屋去了。宋师母挥着手驱赶烟雾,从花枝间欠出身子,大声说:“喂,炉子拿到外面去生呀,怪不得这几天好几盆花都垂头丧气的,这烟雾里都是致癌物呀。”说话间水壶倾斜着,水顺着阳台栏杆淌下去。
韩百龙从住的汽车间走出来,赤膊,肌肉健壮,肩上搭条洗脸毛巾。他的脸部轮廓分明,线条刚硬,有点像美国西部片中的牛仔。他一边走一边伸展双臂作扩胸运动。一串水珠正好滴在他的头顶,仰起脸,看见宋师母不断变形着的嘴唇。
阿珊头停止扇扇,正要回答宋师母,韩百龙拍了她一记屁股:“去去去,把炉子拎到外面去。”阿珊头朝花枝婆婆的阳台白了一眼,拎着炉子走出去,一边嘀咕着:“这样讲起来生炉子的人家个个都要生癌了,老早没有煤气的时候人就不要活啦?”
阳台上的烟散了,宋师母很优雅地浇着花,不时拨弄着花的枝叶。隔着落地玻璃窗门,可以看见宋洁孜孜不倦攻读的身影。
这时三楼的窗口中伸出一根串满衣裤的竹竿,悬**着的衣袖裤脚管正滴滴嗒嗒地淌着水。一个瘦小的女人费力地将一竿衣服搭在窗外的钢筋架上。她探出黄黄的小小的瓜子脸,眼睛像受惊的小鹿似地看着下边的宋师母:“对不起宋师母,我把衣服都用清水漂了五遍,没有肥皂水了。”宋师母仰起脸:“小佛呀,天天这样滴水总归不来事的,又不是没有铜锢,叫你婆婆去买台双缸洗衣机,你自己也好省力多了。”小佛不置可否,只拼命朝宋师母挤出可怜兮兮的笑脸,并趁机慢慢地缩回脑袋。
小佛的婆婆穿一套现在很少见的香云纱衣服,很精干的样子,她冲着小佛的背脊说:“我就不相信洗衣机,洗出来的衣服皱巴巴乌七墨黑的,你看我身上这件香云纱,穿了几十年还是蛮精神的。今朝豆腐浆里不要放糖,买两根油条切点榨菜好了。”小佛只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吭声。
弄堂里,送奶的推着一车空奶瓶叮叮当当地走远了。
阿珊头依然在奋力地扇炉子,蓝莹莹的火苗哩地窜上来了。
韩百龙站在露天的水池前,把脑袋伸向水龙头底下哗哗地冲了一阵,抽下肩上的毛巾一边擦着一边走进屋。
这间屋从前是汽车房,原本没有窗,顶很低,比一口大橱高不出一指。韩百龙搬来后自己凿了一眼窗,墙是奶油色的,家具是白色的,屋里便有了暖暖的亮色。
门边沿墙用油毛毡搭出一个檐,檐下放置煤炉,权做厨房。阿珊头煎了四只黄澄澄的荷包蛋,又从冰箱里取出一碗咸菜青椒炒毛豆,一碗凉拌黄瓜。阿珊头一边盛泡饭一边说:“房管所那头再托人去催催吧?就在院子里搭间小屋,又不碍弄堂的事。煤气公司的人讲死了,一定要有安全的地方摆灶头才给接管子。天天生炉子,我非要得癌症……”韩百龙打断她:“现在最要紧的事体是要让毛头进个好学校,我是挖空心思动脑筋想办法,姑奶奶,谢谢你,不要再烦我了,好吧?”说罢将一只荷包蛋塞进嘴巴。
“里委会王阿姨来通知,叫我们领毛头到兴国路小学去报名。”
“别理她。上这种小学毛头一辈子就完了。大朱的儿子十岁了还在那里读一年级,名字也写不灵清。”
阿珊头走到小钢丝床前,六岁的儿子大字型地躺着,胳肢窝里趴着只雪白的猫,脚跟边卷着只漆黑的猫。阿珊头拍拍儿子小鼓似的肚子:“毛头,起来吃荷包蛋。”毛头嗯嗯地翻了个身,两只猫一前一后跳下床,窜出门外。
“毛头,快起来,写字!”韩百龙很威严地喝了一声。毛头咕冬滚下床,浑身黑黝黝,只有眼睛滴溜溜地亮。
“阿珊头,买豆浆要排队,固固在你这儿放一放好吗?”小佛一手抱着四岁的女儿,一手拎着保暖壶,站在汽车间门口,屋里暗,门外亮,小佛很像嵌在镜框里的一张画。
“放着吧。”阿珊头说:“每天买豆浆你也不嫌烦,七十岁以上的老人都好照顾订牛奶的嘛。”
“姆妈说牛奶增加胆固醇。”小佛放下女儿,“因固乖,跟毛头哥哥玩去,妈妈一息息就回来。”
“我想想现在书读得好,一点用场也没有,像小佛的男人,名牌大学毕业,一分分到地质队一年到头在山里头转,工资还不及你这个初中生的零头。”阿珊头说。
韩百龙把饭碗一推:“你懂个屁!现在讲讲造导弹不如卖茶叶蛋,人心里看得起的仍然还是造导弹的。叫做我生不逢时,我读书时代数几何考试总是前三名。我们毛头人不笨,我一定要让他读中学、大学、研究生,一路读到底。”
韩百龙推出自制的工作台,台底四角装有铁轮子,台子整个漆成银灰色,正面有黑漆写的几排字,一律规范的仿宋体:“时间就是生命!”“专修各类钟表,技术精湛。价格公道,竭诚为你提供优良服务。”韩百龙将一把折拢的五色遮阳伞横在台子上,推着台子出门,又回头说:“毛头要写两页字,写不好看我回来不抽你的筋。”
毛头和因因蹲着看猫吃鱼。毛头告诉固固:“这只白的叫咪咪,她是女的这只黑的叫大子,他是男的。”因因说:“你爸爸很像蓝精灵里的格格木。”毛头说:“我怕爸爸,爸爸怕妈妈,妈妈怕我。”很骄傲的神气。
小佛拎着豆浆匆匆进院子:“固固还乖吗?”
阿珊头说:“乖,以后给我当儿媳妇。”
小佛说:“你是万元户,因因高攀不起。”
阿珊头说:“我知道,你们上只角,打蜡地板带钢窗,我们下只角,没有煤气卫生设备。不过我给毛头看过面相,人家讲他额头宽下须正,是福相。”
“只要毛头将来有出息,媳妇是逃不掉的。”小佛说。
宋洁扛着自行车下楼。她目不旁视地推出门,姿势优美地跨上车,白色连衣裙像一朵轻盈的云。
小佛说:“瞎说八道,宋洁的丈夫到美国留学去了。因因,妈妈送你去幼儿园,跟毛头哥哥再见。”
“哦哟我也要上班去了。”阿珊头大刀阔斧地收拾碗筷。
“韩师傅赚得动钱,你还上什么班?”小佛说。
“铁饭碗总归要保牢一只的,毛头看病还好报销一半医药费。”阿珊头说。
小佛走了几步又回转头来:“阿珊头,你中午回来看看我家信箱有没有信,要有快给我挂个电话。”
“这么想他,做啥放他出去?地质队最苦了,你婆婆有存款,独养儿子还养不起呀?”
“他才不肯吃白饭呢。报上说贵州发水灾,我真害怕死了。”
“怕个屁,今天保险你有信。”阿珊头拨着小佛细细的马尾辫。
“毛头哥哥再见!”固因抬抬手,毛头只瞪着眼不响。
阿珊头戳戳儿子的额头:“进屋去,好好写字,当心爸爸给你吃生活。”
毛头说:“妈妈,我在外面写好吗?里面黑。”
“小滑头,上回让人民警察送回家的是谁?进屋去,你进不进去?”阿珊头抬脚朝儿子的屁股上踢了一下。毛头只好进屋。阿珊头把门反锁了,趴在窗上叫:“毛头,冰箱里有西瓜,有可口可乐,老实点待着,中午妈妈回来给你烧豆腐黄鱼汤。”
嘈杂拥挤的集市贸易街。街两旁是鳞次栉比的个体户摊位,有卖新潮服装的,有卖镀金仿银各种首饰的,有卖皮革制品的,有钮扣彩线拉练小百货的,可谓琳琅满目,五彩缤纷。街口一边是水果摊,西瓜堆得小山似的,还有两个卖茶叶蛋的老太太和一个卖羊肉串的中年汉子街口另一边都是修补行当,修鞋的,修伞的,修自行车的,修拉链修锁配钥匙的。九十点钟,正是生意兴隆,人群熙攘。
韩百龙的摊位在修补行列中十分引人注目,一是因为他的工作台别致精巧,二是因为那顶巨大的遮阳伞鲜艳夺目,三是因为他人长的魁伟英武。这时他的工作台前已有两三个顾客等候着了。一个老太太抱着一座老式的台钟来修,韩百龙说:“好婆,这台钟好进博物馆了,叫儿子给您买只新式的电子钟。”老太太抿抿嘴:“那种花头花脑的东西我不相信的,讲给你听,这台钟是我的陪嫁,几十年了,准得要命,这两天不晓得怎么搞的,一天天慢下来。”韩百龙说:“好婆,年纪大了么总有点小毛病的,不要紧,我给它吃点延年益寿的神丹妙药,保管它返老还童。”老太太笑了:“你这位小师傅嘴巴怪灵巧的,我跑了好几家钟表店,都讲修不好,谢谢你啦。”一位老伯伯急匆匆跑过来,将一只崭新的金表递到韩百龙面前:“小师傅,真要命,儿子刚给我买的新表,让孙子惯在水门汀地上,一动勿动了,好修吧?”韩百龙说:“老爹,我试试,修不好不要你一分钞票,你明天来拿吧。”老伯伯欢天喜地:“小师傅你修好我的表,我一定给你写表扬信。”
“你吃饱了撑得难过是吧?”韩百龙丢了一支万宝路给他。
大朱接过烟放在鼻下深深地闻:“嗯,过瘾还是你表兄出手爽快,我已半个月没尝外烟味了。”韩百龙修表有点名气了,周围的人都叫他“表兄”。
“装什么洋盘,我又不问你借钞票。”
“不瞒你表兄,钞票么是积了一点,为了送老婆去日本花得也差不多了。现在我正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要束紧裤带过苦日子呀。”
“你犯了方向性路线性错误,不怕老婆跟小日本跑了?
“人家硬要开洋荤,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不过么儿子总归是她的心头肉,不怕她不回来。”大朱很乐观。
“唉,现在拼着性命扒分,还不是为了下一代?可怜天下父母心哪。”韩百龙把修好的台钟递给老太太:“好婆,拿回去用,笃定伴你到老啦。”
老太太捧住,连声称谢,摸出皮夹子:“多少铜锢?”
“好婆你要开发票吗?”韩百龙间。
“不要不要,我又不要报销。”
“那我就收你一点材料费,四块八角三。”
“哦哟,也蛮结棍的。”
“好婆,我是给你的宝贝起死回生了呀。”
左隔壁卖皮鞋皮包皮夹子的老龟刚刚摆摊开市,不无羡慕地说:“表兄一大早已经赚了几张分啦?”老龟卖的仿皮货样子花俏时髦,他的穿着打扮也够潮流的,特别是他的头发烫成刺渭一般,从背影看蛮像妇女的。
“老龟你钞票赚得太多了是不是?太阳当头照了才来做生意。”大朱总归跟韩百龙站在同一条战壕。
老龟拆出一包“剑牌”,丢给他们一人一支,摸出打火机叭的点着烟:“这摊生意我实在做腻了,下个月把执照退了,适适意意享两天清福。”
“老龟略头好来西,是不是要做大买卖了?”大朱说“发财了不要忘记拉兄弟一把。”
老龟很神秘地笑笑。
阿珊头在布店当营业员,今天店里举办夏令花色泡泡纱展销,生意十分闹猛。柜台前挤满了顾客,她忙着量布小樱的日子 “剪布开发票鼻尖上都是汗,水红的恤衫湿渡渡地贴在背脊上。
“喂,不要东摸西摸的,弄脏了卖给谁去?”阿珊头对一位胖胖的女顾客说。
“做生意哪有你这种做法,买东西总要看看货色哆!”
“看么用眼睛呀,样品都挂在那里。”阿珊头翻翻白眼。
“吃饱生米饭了,今朝真是触霉头。”那顾客摔下布匹转身走了。
“同志,替我剪二米五六。”后面的顾客马上挤上来。
临街柜台的女营业员跑过来告诉阿珊头:“我看见你家毛头在穿马路。”
正在给顾客剪布的经理不抬头地说:“去吧去吧。”
阿珊头慌慌张张跑出店门,家离店很近,只隔一条马路,她打冲锋一般,吃饭加休息只有一个钟头时间。
阿珊头冲进院门,开锁,嘴里喊着:“毛头,肚子饿了吗?妈马上做饭,啊J”一脚踏进门却愣住了:屋里像遭人抢了一般,棋子儿扑克牌、散了架的冲锋枪摔得满地都是,西瓜皮丢在**,可乐瓶倒在桌底下,就是没有毛头的影子。“毛头一”她惊恐地大叫,眼睛盯在窗前,那里的一张方凳上叠着一把小竹椅,窗户洞开着。阿珊头别转身冲出门,一路跑一路喊:“毛头毛头
中午的太阳像只火球,整条马路被照得白晃晃的没一丝影子。阿珊头站在烈日之下,茫然地四处张望,又走到十字路中央的岗亭前向交通警打听。她沿着马路一直小跑步寻去,前面是一座街心三角花园,隐隐约约传来两声猫叫。阿珊头一仰头,跑进街心花园,首先看见的是大子和咪咪。“毛头一一”阿珊头眼睛瞪得像铜铃大。毛头从一棵树上吱溜滑了下来,伸出手说:“妈妈,我捉到两只知了。”
阿珊头气得一掌就把知了打落在地,拖着毛头的胳膊往家走,一路骂着:“你寻死呀,给你爸爸晓得了要打死掉了,你有没有脑子呀!”
阿珊头把毛头撼在椅子上:“快写字,写不好就没有饭吃!”毛头用牙齿把铅笔芯咬出来。
阿珊头麻利地收拾房间,洗菜做饭,手不停,嘴不停:“这个字你一定要写好,这是你的名字呀。你属虎,你爸爸说叫虎太俗气,所以就取了个寅,寅就是虎,懂吗?”
毛头把头伏在纸上写“寅”,足足写了两大页。
阿珊头把饭菜端上桌,往毛头碗里拚命挟菜:“饿坏了吧?字写的好,妈妈就宝贝你,嗯?”毛头狼吞虎咽。大子和咪咪抢着毛头吐在地上的鱼骨头。
阿珊头忽然想起来了:“毛头,你吃,妈妈去看看有没有小佛阿姨的信。”
阿珊头往三楼傅家的信箱中看看,信箱里躺着一个长长的有航空标记的信封。
她双手欢喜地一合,匆匆忙忙跑到弄堂口的公用电话亭给小佛打电话。中午时分,电话亭比较空,管电话的大妈说:“阿珊头进来打,外面晒脱皮。”
阿珊头拨通了电话:“谢谢你找找仪表间的小佛,谢谢。”
“阿珊头你听说了吧,七号里冯好婆的媳妇,就是那个离了婚的媳妇,今朝回来了,要带孙子走。”管电话的大妈絮絮叨叨地对她说:“冯好婆哪里舍得宝贝孙子,就叫儿一子偷偷带了孙子从后门溜掉了。那媳妇也是个角色,稀哩哗啦拿房间里的东西都敲光了……。”
“冯家好婆的儿子真是屏头呀……”管电话的大妈言犹未尽。阿珊头已无心攀谈,付了电话费匆匆离去。
阿珊头跨进院门,只见二楼晒台的漏水孔中稀哩哗啦地淌着水,水柱落在汽车间门前,飞溅开来,溅得墙上都是污黑的水渍。毛头站在门口,伸出两手去接那水柱玩,汗背心和短裤都黑渍斑斑。
阿珊头仰起脸喊:“喂楼上水龙头关关好呀”
花丛中伸出宋师母的脸:“我们在冲晒台呀。”
“哦哟宋师母你是真要清爽,不过缝靛水都弄到我们房间里去了呢。”
宋师母踞起脚往下看看:“年纪轻的人讲话总归不着边际,哪里会冲着你们房间?讲起来这院子也是公用场所嘛。”
“宋师母你们都是喝饱墨水知书达礼的人,你下来看看好吗?”
宋师母还要说,宋教授跑出来推她进屋:“这么热的天哇哩哇啦难听吧?”宋教授转身对阿珊头打招呼:“对不起,大家都是邻居,要互相谅解嘛。据我所知,这晒台上的排水孔是这房子造的时候就设计好了的,它的用途就是让二楼人家冲洗晒台用的。当然,以后我们么尽量捡下雨天冲晒台。大家互相谅解,好吗?”宋教授头发乌黑,声音洪亮且有逻辑性。他看上去比宋师母年轻得多。
阿珊头舔舔嘴唇,无言以对,理似乎全在人家那里。
“小赤佬,谁叫你玩水啦!”阿珊头扇了毛头一记后脑勺。
当午的马路灼热,刺眼,柏油路面软扑扑的,车轮驶过有浅浅的辙印。宋洁骑着自行车,神态依旧平静淡漠,白裙红车配上她头上一顶藏青色草编镂花凉帽,构成和谐的画面,从她身边驶过的车辆上常有人探出头来朝她行注目礼。宋洁抬腕看看表稍稍加快了车速。
宋洁来到市人委大礼堂,寄存了车,从肩上挎着的小小的白皮包里取出请柬。
会场上挂着横幅:“中国文化的现代化与世界化讨论会。”时间还早,宋洁在后排位子上坐下,把包和草帽挂在前排的椅背上,然后取出《Moden Amecan Englsh》读起来。
一个头发剪得短短的穿条麻利的牛仔裙的女人,从背后猛地将宋洁手中的书抽去:“女才子真是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杨枫,你这家伙还这么疯,怪不得没有人敢娶你J宋洁抢回书,塞回包里。杨枫一来是没有安宁的了。
杨枫在宋洁边上坐下:“新婚别离的味道不好受吧?还不如像我这样无牵无挂呢。先生何时接你漂洋过海去团聚?”
“他说过半年就可以办伴读手续了,我不急,我想把手头关于宗教与文化的专著完成后再说。”
气泊也没用,既来之则安之嘛。”宋洁答得很自信, 自信丈夫对爱情的忠实。“你今天大概又可以炮制一篇振聋发啧的新闻稿了。”
“我们小记者么总归是为你们大学者们吹喇叭抬轿子的。怎么,今天你有何远见卓识要一鸣惊人吗?”
“不,只想听听。”
“那好,等你的专著脱稿,先给我挂电话。”杨枫很有数的样子。
宋洁不置可否,清淡又清高地笑笑:“听说你们报社评职称挺热闹的,你大概不会有什么间题吧?”
“难道你没有听说关于本记者的特大新闻?太遗憾了!”杨枫故弄玄虚地说:“本记者发扬了先人后己的共产主义风格,将中级职称拱手让给别的同志了。”
宋洁盯着她看了片刻,点点头说:“不愧为名记者, 目光远大。我知道,你在准备考托福,拿了中级职称就不好申请自费留学了。”
杨枫格格笑着攀住宋洁的肩膀:“从来不想瞒你,到时候还要求你助一臂之力呢。”
前排有人转回头向她们发出嘘的声音。原来会议已经开始了。
傍晚,马路上车辆和行人拥挤起来。夏日日长,太阳落下去了,可光线还很明亮,只是地面上多出了长长短短许多影子。
宋洁和杨枫走出剧场,互相道声“拜拜”,告别分手。
宋洁从存车处推出自行车,又被一位同行叫住,很兴奋地谈了一阵。待那位同仁谈兴衰落,天空已转呈淡紫色,并且有了丝丝缕缕的风絮。宋洁骑上车,涌入潮水般的车群。
十字路口,黄灯闪烁着,红灯亮了,就像关上了闸门,车的潮水被阻挡在横道线外。宋洁不下车,她腿长,车龙头稍倾斜,一只脚踞着地。不一会,绿灯亮了,她踩一下踏板便一马当先地冲出横道线。宋洁的裙子被风鼓成白帆一般。骑过一条马路,在前面一个十字路口她要大转弯了。这时,横度里冲出一辆速度很快的自行车,车后座上驮着一只纸盒,纸盒上有“L15录相机”的字样。那车控制不住速度,一头撞在宋洁的车屁股上。两人同时摔倒了,那辆车后的录相机重重地惯在地上。周围的人们惊呼赶来,汽车喇叭惊天动地地叫。
淡紫的天空中有儿抹玫瑰的云彩。
弄堂口,晚风呼噜噜地窜。平日里缄默着的石库门有几扇打开了,搬出活动小圆桌,一家人围在门口吃晚饭。那些矮平房里的人们纷纷端着竹榻躺椅到弄堂口乘凉,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散步,互相比较孩子的胖瘦壮年汉子在一张小方凳上战车马炮,小固们更是赤了膊在弄堂里星球大战。
阿珊头坐在弄堂口的妇女堆里,一边聊天,一边剥豆瓣,毛头正领着一群赤膊小圈冲锋陷阵。
“冯老太婆也拎勿清,娘看儿子是受法律保护的嘛
小佛拉着固因从弄堂里走出来,“阿珊头,咯,还给你电话费。”因圆把一个五分的角子递给阿珊头。
“真是坍我的台,五分洋锢现在落在路上都没有人去捡。固固,阿姨送给你买雪碧,不够,再拿一块钱去!”阿珊头又掏出一张钞票塞给固圆。
“不要不要,是我托你打电话的,总归要还钱的……”
“因固下趟说不定就是我韩家的人了,还分得这么清做啥?”阿珊头硬是不肯收钱:“真要谢我,把因因爸爸信里讲的新闻讲给我听听,也让我高兴高兴。”
小佛丧气地垂下头:“那封信不是我的,是宋家的,邮递员授错信箱了。”
“不要急不要急,明朝一定有信。明朝没有后天一定会有的。”阿珊头很同情地看着小佛。
小佛拉着女儿往回走,背后传来女人们的叹息声:“唉,不要看她婆家条件好,男人一年来不了几天,活守寡一样。”
“她男人是大学生,学问好深哩。上海的一个研究所想要他的,正在动脑筋调呢。”这是阿珊头的声音。
宋洁缓缓地推着车走进弄堂,在人们的注视下如入无人之境地走着,虽然车漆剥落了,裙据弄脏了,她仍保持着优雅的姿态。
“宋家这个姑娘笔头子比她的爷老头子还来事呢。就是面孔总归板出板进,大概面神经有啥毛病……”
宋洁推着自行车超过小佛母女了,她疲倦地朝小佛点点头。
“哎呀我正要找你,这是你的信,邮递员投在我家信箱里了。”小佛把那只长长的信封交给宋洁,又轻轻地问:“是你先生写来的吗?”眼光中充满羡慕。
“嗯,谢谢你。”宋洁摸摸固因的下巴:“你女儿长得真像你,好秀气的脸。我老看见你把她往汽车间塞,怎么舍得呢?”她们一起走进院门,“要学坏的,没见那个男孩野蛮得要命。”
小佛操了宋洁一记,宋洁抬起头。汽车间门口横着一只椭圆的大脚盆,韩百龙**裸地坐在盆里洗澡,一根橡皮管从水龙头接出来,他捏着管子冲身子。小佛连忙转过脸,宋洁摇摇头,表示不可思议。
韩百龙从盆里站起来了,小佛拉着女儿逃进楼去。宋洁目不斜视地锁车。韩百龙从盆里走出来,其实他的下身穿着三角游泳裤。在暮霭中,韩百龙的身体像一尊铜雕。
宋师母在阳台上看见女儿回来了,忙替她开门。
饭桌上已摆好了饭菜宋教授正在看电视新闻。
“小洁,以后要晚回来,先打个电话告诉一声,免得我们为你担心。”宋教授说。
“我被车撞了!”宋洁恨恨地说着,进厕所间洗手洗脸。
“是自行车撞的,撞了我还说我撞坏了他的录相机,真是无赖。”
“没伤着就好。小洁,洗澡不要用电热淋浴器了,又坏了,差点把我触死。等会给你烧锅水。”
“妈,我不想吃饭。”
“怎么搞的?要去看看病呀!”
“累的,有稀饭吗?”
“有绿豆汤,我给你拿来。”
“小洁,你是搞哲学的,我是搞经济的,其实最复杂的是社会问题。”宋教授夹了一筷菜,“五六十年代生活条件没有现在好吧?可社会道德却比现在好的多了。总不能把责任老推在**上,文化革命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嘛。”
宋洁托腮凝思,没有回答。
天终于彻底黑了。宋洁走进自己的房间,拧亮了绿纱罩着的台灯。她拆开丈夫的来信,细细地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