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某一天,容先生收到一封不是蓝信封的信,看了这封信以后,容先生一下子变得像被烈日晒蔫了的枯草一般萎靡不振,情绪非常低落,连笔直的背也塌了下来。伊蔓追问了几次:“太太病了吗?儿子病了吗?”

“我没有家了,伊蔓,我没有希望了!”容先生可怜兮兮地说。

“太太到底怎么啦?”伊蔓紧张得要命。

“你自己看吧。”容先生把那封不是蓝信封的信掷给伊蔓。

伊蔓看信,那是容先生的母亲写给他的信,信中说,容太太是个不正经的女人,她竟然和一个同事……发生了那种事,母亲气愤之下,叫儿子和媳妇打离婚

“容先生,不会的,一定是……谣言!”伊蔓语词贫乏地安慰容先生。倘若妻子真的背叛了他,他辛辛苦苦追求的一切还有什么意思呢?然而你容先生实际上不也早就背叛太太了吗?

容先生忽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我……要给她打电话间个明白广

国际长途电话非常畅通,五分钟不到,容太太就来接电话了。伊蔓以为容先生会责问她,会训斥她,然而,容先生捧着话筒只叫了声: "Dea......”便出不了声了,不知对方说了些什么,容先生突然抬高嗓子对着话筒喊:“我想你,想得没办法了J别哭,别哭呀……”容先生眼泪却淌下来了,不过他的声音是快活的:“快了,我马上就会拿到绿卡的,亲爱的,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吧,我们马上会见面的……”

伊蔓喉咙口有块咸滋滋的东西在拱,她在心里大声地赞道:“好啊,容先生,不愧为男子汉"

想不到今天又遇到容先生带了个娇艳的女人在家过夜!伊蔓无可奈何地望着容先生兜着愧色的脸,心想:我这辈子决不找丈夫!

容先生像塞一包垃圾似地把那女人塞出后门,回转来眼光躲躲闪闪地看看伊蔓。

“太太的信昨天不是刚刚到了吗?!”伊蔓生气地责问他。

“我现在是在做梦,一场恶梦。伊蔓,等我把妻子儿子接来后,我一定规规矩矩过日子。”容先生起誓般地说。

容先生的“绿卡”什么时候能拿到呢?他们夫妻渐渐疏远的感情还能维系多久呢?即便他们重新生活在一起了,各自都做了对不起对方事的夫妻,还能好好地过日子吗?

时间不早了,伊蔓抛下容先生,匆匆地去赶地铁。九点钟,她必须赶到学校听课中午,她必须到餐馆打工。她必须全力以赴地去学习、去挣钱。除了半夜里做梦,伊蔓没有丝毫空暇去考虑其他的事,她甚至没有想想她的将来是怎么样的,她只知道明天自己该干什么,该怎样地去干。

实在没其他时间了,虽然已经晚上十点多钟,我还是跟着伊蔓乘地铁去布鲁克林看她住的那幢淡紫罗兰色的房子。我有幸遇见龚大姐、小坤和容先生,并且为他们带回一大堆送给国内亲人的礼物。

月色朦胧中伊蔓送我上街,这是一条幽静而美丽的街,一幢连着一幢精巧别致的小洋房。伊蔓说,在这些房子的地下室和阁楼里,住着许多贫困而勤奋的留学生,每个人都有一段酸甜苦辣的故事。

“人们都是为着寻找人生真正的价值离乡背井到这里来的,可是在这里却更多地失去了人格和自尊,你说,值得吗?”我感慨地问伊蔓。

她略略想了一下,说:“我不后悔。在家里我生活得舒适而娇宠,来到这里我尝够了屈辱和卑下,然而重要的是我学会了奋斗和自立!平常的生活是一晃就过去了,有一段曲折的经历,老的时候想想会有意思的。”她咯咯地笑起来,夜色把嘴角的八字纹遮盖了,她的脸显得很生动。

我想跟着她笑,可是很困难,心重得很。不知以后等着伊蔓的是如何艰难坎坷的生活呢?我非常矛盾,真希望伊蔓能够学会应付这个社会的种种手段和本领,却又害怕这个社会会完全吞噬伊蔓天真明朗的本性,把她变得冷酷和自私!

在纽约我始终没找到朝红,我怀疑她妹妹是否抄错了地址?

星期六整整一个上午我不敢离开旅馆一步,然而小叶一直没来。小叶究竟为什么不想与我见面呢?

曼哈顿岛高楼如林,街道如网,在我眼里,它却像一座神秘的迷魂阵。

华盛顿下了一场大雪,从杜邦旅馆八层楼的窗口往下俯视,那圆形的广场被雪妆成宛如一个巨大的冰淇淋蛋糕。

近午,有一辆红色的小轿车闯进这片银色的世界,停在杜邦旅馆的大门口,车中钻出一位披件红大衣的女郎。从高楼看下去,汽车与女郎,两点红竟鲜艳得如同两块玛瑙。

“是文棋来了”我叫着便跳起来去迎她。

她像一蓬火似地进了屋,把手中的大纸袋朝地毯上一攒,拉着我的手转了一个圈。

她刷地脱去红大衣,显出一身奶白的羊毛连衣裙,颈脖上一根线般细的金项链忽地一闪。她脑袋微微向后仰着,双手挽起披着的长发轻轻地抖了抖,头发便像雾似地蓬松开了。

“好热,暖气开得太足了,容易生火。”她径直走到窗前,撩开窗帘,把暖气阀门拧小了两档,“哦,你怕冷吗?"

“不不。”昨晚上我睡得唇焦口干,然而我哪知道暖气可以自己调节?

她舒舒服服地往沙发里一靠,翘起二郎腿,那小腿的线条非常匀称。她的脸是经过细心化妆的,蓝莹莹的眼膏把眼珠衬得流光溢彩,那稍稍浮肿着的眼囊和嘴角淡淡的细纹反倒为她增添了一股沉着而蕴藉的风韵,真有点摄人心魄。我被她的美丽镇住了,痴痴地望着她发呆。同时,我发现她也在细细地打量我,我俩都在把对方的从前和现在作比较。

文棋比我低了好儿级,我在高中部,她在初中部,是在“文革”那颠三倒四的年月里我们结识了,那时候她对我们这班高中生非常崇拜,和我们说话,就像学生面对老师那般毕恭毕敬。我清晰地记得文棋剪着齐耳短发,左侧用橡皮筋束成一把,爱红脸,爱用两只手去绞衣角,一副天真烂漫羞怯乖巧的模样。后来她去黑龙江插队落户,我就再没有遇见过她,只听说她在黑龙江一所大学里读了三年书,就留在当地工作,很不顺心,不久,便出国留学去了,隔了这么许多年在异国他乡重逢,文棋的变化让我吃惊,从前的学生腔一点都没有了,活脱是一个成熟的女人,那眉梢眼角声音笑貌、一举一动一姿一式处处显出于练自信而满不在乎,仿佛周围的世界便是为着她而存在的。

“啊?国内现在也时兴这么新式的毛衣吗?”她用两根手指捏起我身上的黑毛衣问。

“我这还算是土气的呢。”

她双臂往上耸了一耸,眯起眼看着我,又说:“哦,你真行,美国政府邀请,我在《华侨日报》上见着你的照片啦。”

“如今作家出国访问的多得很呢。”

我俩相视笑了起来。

“我带了许多好吃的,”她打开那个大纸袋,“苹果、香蕉,葡萄最甜。嗒,这是冰淇淋,蛋糕,巧克力。放在冰箱里,请你的同伴一块吃。”她一跃而起,瞪唠地跑到冰箱前,冰淇淋塞进最上面的冰格,水果放在最下层的塑料箱里,她做这一切熟练而轻快,说实在的,在她来之前,我压根没想到要使用冰箱,外面下大雪呢。她又拿出一把塑料刀叉,免得我们用手挖冰淇淋和蛋糕,想得真周到呀。她把装食品的那只大纸袋捏成一团掷到纸篓里去了。

“多好的纸袋,装装书什么的蛮合适。”我说。

“你需要,我送你一迭纸袋。”

“不用不用。”我感到不好意思。

“下午安排什么活动?”又坐定了,她问。

“和你谈话呀。”

“作家都有职业病。”她笑了,“那好,中午就到我们办公楼下的自助餐厅随便吃点什么,午间有一个小型音乐会,就在办公楼里的礼堂内举行,不用买票,随意进,你若不睡午觉,一块去听听吧口”

“客随主便,不过,下午得带我去看看你的家,出国后你没给老同学写过信,我临来时许多人关照我一定得看看文棋究竟怎么样了?”

她又耸了耸肩,朝我淡然一笑,便起身穿大衣。

文棋服务的那幢办公楼离我住的旅馆不很远,她驱着红轿车不一刻就到了。那是联合国某机构,属于国际性组织,在这个机构里服务的人持有特种护照,不必申请绿卡便可在美国永久性居住。这实在是件美差,看来文棋这些年混得还蛮不错呢。

吃了午饭便去听音乐会,礼堂倒是蛮有气派的,听众寥寥无几,有的靠在椅背上打磕睡,有的在音乐声中随意翻着闲书。文棋告诉我:这种音乐会是特意为大楼里的职工解除疲劳而安排的,每星期两次,所以,大多数人是到这儿来休息的。“你累了就把眼闭上养养神吧。”她朝我挤挤眼。我突然明白了,她拉我来听音乐会,为的是让我看看她的生活!因为参观访问旅途疲劳,我真的昏昏然在音乐的伴奏下到梦乡里去兜了一圈。

音乐会大约一小时左右便结束了,文棋领我去她的办公室。长长的一条走廊上一扇连着一扇的门,如蜂窝般。文棋推开了其中的一扇,朝我扬了扬下巴:“请进。”她先进去了,把皮包往写字桌一惯,“随便坐吧,喝什么饮料?”

我打量着这间办公室,仅七八平方米大小,一张写字桌两只书柜,门与桌之间塞了张皮沙发,房间便满腾腾了。桌上柜里塞满了书和纸,窗台上却有两盆葱绿悦目的文竹。

“你一个人在这儿办公?”

“当然。我们大楼里的办公室都是一人一间的,便于工作。”她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活动皮椅上,悠然地晃动着椅身,俨然是这间房子的主人。

“你满意这里的工作吗?”

“非常喜欢。我负责教育口的贷款工作,搞调查研究,起草计划,致力于教育的普及和提高,不是蛮有意思吗?还经常到世界各国去考察。去年,我周游了整个欧洲呢!"文棋说这话时心情轻松,看得出她是胜任她的工作并获得上司赏识的。

咔嚓!我靠门站着,为她的办公室拍了一张全景照。

“走,去看看我布置的宣传廊。”文棋兴致勃勃地领我走出办公室,七转八转,拐到靠扶梯口的楼厅,那儿的墙壁上有一长排用细木条框住的彩色图片。我挨个儿一张张地看下来,都是反映我们国内城乡普及教育的场面,有草原牧民的马背小学,还有水乡教师乘木舟去为学生上课内容丰富而生动。

“怎么样?”文棋像炫耀稀世珍宝般地问我。

“蛮不错呢,这些图片你是怎么搜集到的?”

“我叫文模替我留心着各种画报,有好的就剪下寄我,搜集了好几年呢。”文模是她的姐姐,在国内一所设计院里当描图工。

“你还真有心呀。”

“你们以为我早就把祖国忘记了吗?!”文棋非常敏感地反间。

为了尽心地陪我,文棋向上司告了半天假,下午,我们去看了美国自然博物馆和艺术博物馆。

从博物馆出来, 已是黄昏时分, 白茫茫的地和灰蒙蒙的天衔接处露出几抹玫瑰红的云,文棋说:“明天天会晴了。”

我们沿着宾夕法尼亚林荫大道向停车场走去,风卷起地上和树枝上的积雪在我们面前盘旋。我裹着鸭绒长大衣还觉得寒气贬骨,文棋披着薄呢的红大衣,敞着纽扣,却毫无惧冷的样子,仰着脸任风吹雪打,细长的腿迈着大步,嚓嚓嚓地踩着雪,她跨一步我得紧赶两步,渐渐便落后了,望着她潇洒的背影觉着有说不出的绰约动人。

坐进汽车,文棋说:“晚上请你到肯尼迪艺术中心的餐厅吃一顿够味的西餐,我很喜欢那里的情调,每个月总要去一次。”

她不提去她家的事,我也不好意思再提,人家不愿意带你去看的地方总有人家的道理。

汽车轻巧地滑行着,两个人都有点累,没有说话。不久,车行至一幢白色的大楼前,文棋在街拐角处觅得一空档,把车停住了。

“这幢楼就是肯尼迪艺术中心?”

“不是。”她钻出汽车,朝大楼的环形门走去。

“那?……”我疑窦重重。

她突然立住脚,扭头看着我:“你不是说要看看我的家?”

“啊,你就住在这幢楼里呀,挺气派的。”我一阵惊喜。

“在美国,住大公寓的都是薪水阶层,真正有钱的都在城郊买小洋房了。”

我跟文棋走进大楼,楼底有服务台,像旅馆。乘电梯上了九层楼,穿过一道雨廊,这雨廊很深,除了一扇扇紧闭的门,雨道里没有任何东西,安静得令人怀疑整幢楼是否是只空盒子?文棋在雨廊底的一扇门前站住,掏出钥匙。

门里面是一套宽敞而舒适的两间居房,我情不自禁地叫起来:“多漂亮的屋子呀!”

“脱去大衣,稍微休息一下。”文棋带着矜持的笑吩咐我。

客厅大约有二十平方米,布置得极优雅,贴墙有一个组合式的装饰柜,错落地摆着各种瓷陶鸟兽和茶具,竹编的篮篓、红珊瑚、虎纹贝等等小玩意儿。

“我到一个地方,就带一件纪念品回来,这只柜子记载着我的旅途。”文棋拿起一只漆器的仙鹤,满有兴致地把玩着。

宽大的沙发上包着浅棕色麻布的套子,横贯一面墙的窗子上悬着浅棕色麻布的帘子,棕色给人一种实在而宽厚的感觉。

卧室略小些,正中央放着张硕大的沙发床,橙色的床罩、橙色的窗帘,橙色让人感到温暖和宁静。

“文棋,你很会配颜色呀。”

“我有好几套颜色的床罩窗帘,凭自己的感觉,当时心境是什么色彩,就选用相衬的颜色装饰房间。这样能够消除疲劳和调节情绪。”这样一番很有艺术鉴赏力的话,文棋的口吻却是无可奈何的。

我把自己抛进松软的沙发,想了一会,犹豫着问:“你,就一个人住这儿?

她迅速地睦了我一眼,“当然是一个人。”

“你,不害怕?”我连忙掩饰真正的用意。

“自己的家,有什么害怕?忙了一天,下班回来,就只想安安静静的了。再说这里还有生命陪伴我。”

“谁?”我吃了一惊。

像是应她的话,靠窗的墙角里传出一阵卿卿啾啾的鸣口月。

文棋脸上绽出温柔的笑,她跑过去揭开一幅白绸,我看见了一只精致的鸟笼,笼里关着一对白羽红嘴的芙蓉鸟。

“想不到你倒有这分闲心。”

“还有呢。”文棋跳跳蹦蹦地跑到另一边屋角,那里有一只玻璃水缸,缸内绿水草悠悠****,几尾桔红的金鱼怡然不动,待文棋看它们,便忽上忽下,往来翁忽,似与文棋相嬉戏。

“看它们多通人性呀。”文棋合掌欢喜地说。

我不禁怀然心动,此刻的文棋像是卸去了岁月的假面,天性披露,纯真可亲。文棋拨弄着缸里的水草,无限眷恋地说,“要是没有它们,我可真要憋死了……”有一层寂寥的神色渐渐地布满了文棋的脸,她那声音竟冷清得令人凄神寒骨。说完这些,她像是沉浸到别一种氛围中去了,眼睛对着鱼缸,眼神却凝在很遥远的不知什么地方。我轻轻地唤了声:“文棋!”

文棋的目光猛地从哪儿收回了,面容像解冻一般,又恢复了那种自得和满不在乎的模样。

“你想到什么了?”

“许多滑稽的事。”她的嘴唇上掠过一丝冷笑,“好了好了,我的家嘛,你也彻彻底底地看透了,我们该去肯尼迪艺术中心啦。”

我十分扫兴地站了起来。

“你要换身衣服吗?我有。去肯尼迪艺术中心吃饭得打扮打扮。”

“我就这么去,不能进吗?”不知为什么,我心中稍稍有点不快。

“那好,你略等我一下。”文棋钻进盟洗室,水笼头哗哗地响了一阵。片刻,她出来了,重新描了眉眼,弹了胭脂,并换了一身紫色的连衣裙,愈发地飘逸了。

出了房门,雨廊里依然寂静无人,乘自动电梯下楼的时候,发觉那铺着地毯的电梯内竟有人吐了一滩污秽物。

“一定是有人喝醉酒了。”文棋皱了皱眉。待电梯及至底层,文棋便与那服务台内的小姐打了个招呼,让她去清扫一下电梯。

“我差点以为这幢楼里只有你一个人呢,见了那滩脏物始信还有他人。”我说。

“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哪怕你在屋里叫救命,也不会有人应声,人情淡如水。不过,淡也有淡的好处,干什么都由你自己,虽然少了许多关照,但也不会稍抬手动腿便招来许多指责和牵制。在美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我也惯了。”文棋平淡地说,显出孤独的自傲。

肯尼迪艺术中心坐落在波托马克河畔,踏进那座庞大而恢宏的建筑,文棋便又兴致勃**来。我们先在涂金的肯尼迪总统头像前留了影。文棋对我说:“美国人民都喜欢肯尼迪,因为他年轻而充满活力。”

“你要是多待几日,我们一起上这儿来听音乐会,那都是一流的演出呀!”文棋说着,领我去餐厅。

一位着燕尾服的侍者将我们引至一张桌前坐下,递上烫金的菜单。文棋点菜,我观赏周围妙景:一式的红直贡呢台布,红蜡烛盘,幽幽烛光中影影绰绰有不多的几位顾客,都神情高贵、衣着华丽,并有水一般的轻音乐在其间流淌,果然是一处幽静而典雅的地方。

我们的邻桌是一位银发老太,一袭昂贵的灰鼠皮大衣显示出她的身价,她独自斟酒,徐徐缓缓地吸着,已略有酩配之态。

文棋问我要什么酒?我忙推辞,来杯水果汁就行。文棋为自己要了白葡萄酒。

“你尝尝,这是酪蛤州,这是烤鱿鱼,味道很不错的。”

“嗯嗯。”说实在的,西菜吃在嘴里都一个味,哪比得上国内的蛤蒯蛋汤和清蒸蛙鱼,文棋吃得津津有味,我不愿扫她的兴。

“喂,回去遇见老同学,你将如何向他们描绘我呢?”文棋突然问。

我斟酌了一下词语,说:“你是我所认识的自费留学生中处境最好的一位,拿了硕士学位,又找到这样好的工作。文棋,没想到你这么能干。”

她手中的刀叉停住了。

“也许,你很幸运?”我犹犹豫豫。

她忽地翻起眼皮朝我看了一眼,用一种很冷漠的声音说:“儿年前,我曾经想到过寻死,你相信吗?”

“啊?!”我大吃一惊,旋即又激动得心坪坪跳,文棋一定一有番不寻常的遭遇,“怎么回事,快说说。”

她默默地盯着我看了一会,我被她看得心慌,她冷笑了一声:“作家真是残酷,老喜欢打听别人的隐私和痛苦,拿它们去编织蛊惑人心的文章。我一定得和作家绝交!

我心头猛一震,脸颊不由地烧了起来,难道,我真是那么卑鄙吗?

片刻,她吐了口气,“你可以去编造嘛,放心,不管你编造的有多么离奇曲折,于我都不会过分的。”她的话语中有一股噢噢的冷风在刮,痛饮了一口酒,她说:“这些年来,我不断地在读人生这本书,又不断地在读自己这本书,渐渐地我懂得人生,也懂得自己了。这就是我最大的运气。”

“我望着近在咫尺的文棋,烛光使她的脸显得色彩丰富。我无限悲凉地感到我是不能深入她的内心的了,她留给我一个诱人而费解的谜。生活像一个巨大的磨盘,时间便是碾子,沉重而缓慢地旋转着,把人的过去碾成了四处飘散的粉末……

“文棋”我不知该如何宽慰她,“你太孤单了,你应该有个伴侣,你为什么……不结婚?"

文棋把背朝后靠靠,让脸隐到阴影里去,“也许,这辈子我不会结婚了!”

我的心紧紧地收缩着。

“喂,为什么老拣不愉快的事说?快吃菜呀,都凉了。”文棋喇地一甩长发,像把千般烦恼抛开了。

我决定放弃探究她的以往,便转了话题:“这次来美国前,我特意去了你家,你姐姐文模想让她丈夫出来留学,要你全力帮忙呢。”

“文模真傻,为什么一定要弄得夫妻分居,凭空增添些离情别绪呢?其实,我真是羡慕她,她有丈夫,有孩子,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生活舒适安定。你回去对文模说,要慎重考虑呀。不要见人家纷纷出国就心动了,千万珍惜自己的幸福,人嘛,得到什么也会失去什么的。”

我实在是十分赞赏文棋用平平淡淡的语气说的这一番普普通通的话的。

我们谁都吃不下什么了,便离开餐厅来到露天的平台上。湿浓摘的夜雾笼罩了一切,栏杆外边便是迷蒙的波托马克河,河水静静地流着,河对岸,丛林如织。

“我常常喜欢独自到这儿来眺望远处看不清的景色,它会让人想到未来“…”文棋忽然露出神秘的顽皮的表情,“最近,一个朋友要带我去算命,很准的,我想知道将来的我是怎么样的。”

我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这真是个谜一般复杂的文棋,有时她像严冰般的世故,有时她又像清泉般的单纯。

“文棋,你还打算回国吗?"

她看看我,坦率地说:“我想在这里生活下去,我喜欢我的工作,也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环境。我觉得一个人就像一颗种子,只要有土壤就能生根、发芽、壮大。人类文明史上历来就有着相互的渗透,现代科学愈来愈超越国界了。我为人类进步而工作,该是间心无愧的吧?”

我揪然无语。

“也许,你不会同意我的观点,不过,请你相信我,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是华夏的子孙。”

我向着她肯定地点了点头。花自飘零水自流

海岸线是世界上最美的曲线,它把粗犷和细腻、简单与复杂、刚劲与柔和如此谐调地融于一体,真乃叹为观止造化之功呀!

自从在文图拉海滨浴场附近开起这家小小的白玫瑰餐厅,宋纹天天看海岸线,渐渐地琢磨出滋味来了。

三月末的文图拉,天气已十分暖和海滨浴场渐渐热闹起来,停车场拥挤了,声浪、水浪、热浪一阵阵地扑进白玫瑰餐厅,搅得宋纵的心扑腾跳,生意来了,钱也来了,摆脱两年来经济拮据的困境指日可待了。

“龙儿,乖乖,都是为了你啊。”宋纹在不满三足岁儿子胖鼓鼓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心里不由得佩服起丈夫来,是丈夫下的决心,离开洛衫矶到文图拉来开餐馆的。文图拉地方小,可中国餐馆也少呀。丈夫叫大司徒,昨天下午开车去洛杉矶采购物品,此刻也该回来了,十点钟,餐馆要营业的。宋纵站在后门口,朝高速公路远远地望去,希望能望见自家那辆银灰色的小车。

“太太,把龙儿给我吧。菜都洗好切好了。”沈小姐悄悄地出现在宋纹的身后。

沈小姐是宋纵请来帮着看孩子的保姆。店里生意忙了。就顾不上龙儿了,宋纹咬着牙雇下沈小姐的。介绍人说,沈小姐只求有个住处,吃饱肚子,工钱是随便多少的。漂漂亮亮的沈小姐人还老实,做事也算勤快,只是成天苦巴着脸,嘴角眼角兜着全是心事。宋纹旁敲侧击地间了几回,她不说,连名字也不说,只知道她姓沈,也是从大陆来美国的。

沈小姐抱着龙儿进屋,走了几步又龙转身,犹犹豫豫地叫一声:“太太……”

“什么事?”宋纹问。

“太太,待会我哄龙儿睡熟了,生意忙,我到店堂里来帮帮忙,好吗?”

“这……不用了,你只管带好龙儿就是。”近几日,沈小姐几次提出要到店堂里来帮忙,都被宋纹拒绝了。白玫瑰餐厅,大司徒亲自掌勺,宋纹亲自当女招待,夫妻老婆店,赚的钱全归自己。宋执不愿意沈小姐进店堂帮忙,一来怕她提出要加工钱,二来嘛,倘若沈小姐进店堂,那么顾客留下的小费就要被她分去一半了。宋纹心痛钱哪。从前读书时宋纹欣赏古士王衍不屑言“钱”,称“钱”为“阿堵物”的清高气节,然而到了美国她才醒悟钱是多么重要,再清高的人也得吃饭穿衣睡觉,衣食住行哪桩离得开钱?更何况有了龙儿,龙儿是上帝赐于宋纹的,龙儿改变了宋纵下半世的生活道路,宋纹决心要把龙儿养育成世界上最出色的儿子,这就得要钱,许多许多钱!

宋纹可是能讲一口流利而轻柔的道地美式英语的,加上她容貌端庄、神态安详,白哲的脸上架着副很朴素的近视眼镜,平添了一股书卷气,很得顾客们欢心。

大司徒哈哈笑着对宋纹说:“亏得你当初下苦功练习英语会话,现在可派上大用场啦。”

宋纹心中蓦地涌起一阵酸痛:难道我当初那样悬梁刺股地苦读,仅为了来做个餐馆老板娘兼女招待的?

大司徒还是笑,他理解妻子的心情,知道如何开导她,“哈哈,你好比文君当炉,我仿佛相如涤器,乐融融也想想在贵州大山里苦熬苦握的那些日子,唉,这世上何为耻何为贵哟广

当那些游客们在白玫瑰餐厅吃了一顿满意的便饭,不住赞扬厨师菜做得好,女招待服务非常周到时,谁也不会想到:这白政瑰的老板兼厨师竟然是从清华大学毕业的一名机械制造工程师而老板娘兼女招待曾经是复旦大学新闻系的研究生,成天梦想着成为一名像李普曼那样驰名世界的大记者呢!

高速公路上终于出现了一粒小银点,愈来愈近,是大司徒回来了。宋纹松了一口气。每次丈夫外出采购,她总不放心,当地报纸上天天有车祸的消息。

大司徒从车里钻出来,亲亲宋纵的脸。从前谈恋爱时,大司徒不敢握宋纹的手,如今也学得洋派了。大司徒个头几乎与宋纹差不多高,人很“排”,西装像挂在衣架上。第

一眼看见他俩的人都觉得他们极不相配,熟了倒发现他俩

极恩爱。

大司徒比宋纹整整大十岁,大司徒逢人就说,他一生

中最幸运的事是碰上了宋纵。

大司徒在清华大学读书时当过学生会主席,能说能写,才华横溢,别看他貌不出众,得到过许多女同学的青睐呢。一九五七年。大司徒莫名奇妙地成了“右派”,下放到贵州山地的一个矿区当矿工,那时他是万念俱灰,行同走尸。

突然,有一天,在大司徒黯淡的生活中冒出了一颗晶亮的星星:宋纵来了。宋组大学毕业,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被分配到这矿区的中学教书。那是在一九六八年的秋天,距大司徒下放已经整整十年了,大司徒做了十年没有情感没有灵魂的木头人。十年后的这天,山坡上的红叶火一般韶烧,小溪也被红叶染红了。大司徒在小溪旁遇见了宋纹。宋纹洗的衣服被溪水冲走了,她急得哇哇叫,大司徒顺着溪道跑了好远,把她的衣服追了回来,那是一件天蓝底白碎花的衬衣,大司徒记得很清楚,一辈子忘不了。

两个孤独的人特别容易接近,宋纵像遇见了足以信赖的大哥哥,大司徒像看见了自己生命的希望。宋纵什么事都找大司徒商量。当她原先在大学里的男友给她写来绝交信时,她跑到大司徒屋里,痛哭流涕。大司徒便安慰她,开导她,在她面前,他发现自己还是个强有力的男子汉,而且心里充满了爱情。大司徒爱宋纹,但是不敢表白, 自知不配。他只是默默地照顾着宋纹,默默地等着她。宋执理想中的爱人是潇洒调境的,与大司徒差距太大,她知道大司徒的心思,却一直犹豫着下不了决心。

后来结婚闹新房的时候,大家要他们介绍恋爱史,宋纹就说:“我们足足谈了十年恋爱呀”一九七八年,大司徒的“右派”问题平反了,很快又晋升为工程师。隔年,宋纹考上了复旦大学新闻系的研究生,临离开矿区的时候,宋纹对大司徒说:“我们结婚吧。”大司徒震呆了,嘴唇抖嗦着说不出话,宋纹慎他:“你这个傻瓜竺”说着眼泪扑扑地往下掉。大司徒喜悦地抱住了她。

大司徒在进厨房炒菜前,总要先和龙儿逗上一会儿,他说那样他才有力气。他把龙儿擎在头顶上转圈“乘飞机”,又趴在地上让龙儿骑在背上“跑马”,龙儿咯咯地笑,大司徒呵呵地笑。大司徒四十七岁上得了个儿子,真是捏在手中怕碎,含在口中怕化,为了龙儿,他什么都可以舍弃。

宋纹在上海读研究生,大司徒在矿山当工程师,夫妻俩一年只能见一次面。宋纹说,她无论如何不想再回到那大山中去了,可是大司徒要调回上海真比登天还难。于是,宋纹就申请出国留学了,隔了一年,大司徒也以伴读身份到了美国,夫妻终于团聚了。原先他们打算先让宋纹读书,大司徒打工攒钱待宋纹读完硕士找份工作,大司徒再去读博士,好不令人向往的规划。可是突然有一天,宋纵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个小东西来的真不是时候呀,宋纹想到自己的学业,焦虑不安。大司徒却欣喜若狂了,他楼着宋纹的肩摇晃着:“太好了,我们要有自己的孩子,我要当爸爸了。”

“可是……我们的学业呢?”宋纹为难地问。

“宋纹,我要孩子,我已经是奔五十的人了,不能再等了呀。”大司徒叫着。

宋纹叹了口气,是的,她也已经三十七岁了,不能再等了。

为了孩子的出生,大司徒浑身像拧足了发条的机器人,不知疲倦地到处揽活干:到餐馆托盘子,到超级市场装货,替人家油漆房子,帮人家园子除草……后来,大司徒又干起了包伙厨师,就是有谁家要请客吃饭办酒宴,他便上门服务,洗切烧买一应包下,主人一共给多少钱,如果你会动脑筋,能省下不少,再加工钱,所赚颇可观。大司徒当过二十年“右派”,在矿区无所事事,烹调手艺倒是学会不少。那段日子他俩过得紧张、清苦而有希望,希望就是在宋执腹中渐渐成形、渐渐壮大、渐渐地动弹手脚的孩子。

孩子终于出世了,是男孩,大司徒替宋纹擦眼泪, 自己眼泪也不知不觉地淌下来。

给儿子取个顶响亮的名字!大司徒轻轻地对宋纹说:“就叫龙吧,小龙,司徒龙。”

他和她都清晰地意识到:“儿子,出生在美国,以后便可以成为美国的公民,儿子的父母便可以取得暂时合法的身份,他们便可以在美国长久地生活下去了一他们互相听到对方的心在怀坪跳,他们被**和惶恐折磨得无所措置了。经过几天几夜反反复复的权衡,他们终于决定在美国生存下去了。儿子的出生使他们的生活轨道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改变。

为了在美国生存下去,为了尽快地生存得好一些,为了儿子生存得非常好,又经过几天几夜反反复复的权衡,他们决定弃学从商开餐馆。儿子长大的速度要比攻一个博士学位快得多,你看,转眼他就能骑在爸爸背上,用小脚瑞爸爸的屁股了。

“龙儿,下来,快下来,爸爸要去炒菜菜啦!”宋执哄着儿子。

“爸爸,我也要炒菜菜。”龙儿说。

“龙儿不炒菜,龙儿长大了读书,读博士。”宋纹把儿子抱给沈小姐,帮着丈夫脱去西装,换上白大褂。她自己系上雪白的围裙,并把长发盘在头顶上,像一朵婷婷直立的白莲。

“宋纹,明天,我们停业,带上龙儿到洛杉矶玩去。”他扶住她的肩膀说。

“你疯了?”

“真的,而且小司徒和月娟请我们吃午饭呢。”

一双举在头顶上拢头发的手倏地放下了:“好啊,你昨天又到他们家里去了!没出息!”

“哎呀,他们总是我的亲弟弟、弟媳妇呀,俗话说,手足情深嘛……”

“算了吧,什么手足情,只差不掐断你的脖子了,亏你还是男子汉,还会上他们的门!”镜子里宋纵的脸变成了一块冰。

“唉,各有各的难处,都是为了生活……再说,我住他家,还省下一夜的旅馆费,他们有经验了,替我办了不少便宜货……宋纹啊,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明天,一块儿吃顿饭,以后也好亲帮亲……”

“我不去!"宋纹斩钉截铁地说。

“明天月娟还请了贵客,小鹰1"

“小鹰……她也到美国来了?”

“是啊,人家是作为作家代表团来美国访间的,在洛杉矶只待三天,你母亲让她给你带了东西,有给龙儿的礼物,人家说无论如何得见见你的。”

“哦……”宋纹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大司徒像哄小孩似地拍拍她的脸颊:“就这么说定了,为了跟小鹰碰头,你也该去一趟洛杉矶呀。”

宋纹未置可否。这时电话铃响了,沈小姐喊:“是找太太的”

“喂哪位?

“啊哈,宋纹你好呀,我是小鹰呀广

“是你!你……你几时来的?”宋纵不由得把话筒提了提,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惆怅。

“我正打算写一部留学生的中篇小说,明天,小司徒和月娟请我吃饭,你一定要来,我们好好谈谈……”

“……”从话筒小圆点里飞出来的声音像一颗颗铁蛋,弹在宋纹的鼓膜上,很痛。那声音是快活的、明朗的、 自得的,宋纵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胀得很痛。

“宋纹,快开店门吧,已经有顾客等着啦。”大司徒在喊。

宋纵朝店堂门走去,她觉得脚步有点飘,像踩着棉花。

……研究生紧张而单纯的学习……当李普曼那样的名记者的梦……记忆的暗泉被捅开了,宋纹几乎承受不住它的冲击。想起那一切,她的心中盛满了寂寞,恍若隔世般地怅怅然。

大司徒和宋纹决定开餐馆了,他们去和小司徒、月娟商量。小司徒夫妇比他们早两年来美国,现在开了一家酒店,混得满不错,买下了一幢小洋房。

小司徒说:“盘下一家店要许多资金呢。”

大司徒说:“我积下一点钱,你们能不能再借一部分给我?”

小司徒看看月娟,“我们刚买了房子,哪儿还借得出钱?我有个朋友,新近也在筹备开餐馆,想找一个合股人。哥,我看你们还是先与他凑伙,等过几年再看行情。”

“那是个什么人?"宋纵小心翼翼地问。

“放心,人是可靠的,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于是,小司徒介绍他们认识了洪先生。洪先生方脸剑眉,十分精明能干。大司徒倾囊拿出四千元股金,洪先生作经理,大司徒掌勺,在洛杉矶“小台北”上开起了一家“洪记面馆”。

大司徒做得汤面软而不烂、鲜而不腻,客人们都非常喜欢,生意渐渐兴隆起来,大司徒心里很痛快,他盘算:用不了两年,他就可以攒起钱自己开餐馆了。

春夏秋冬,不觉一年过去了,龙儿已经能呱呱地叫爸爸妈妈了。圣诞节,大司徒原本想请小司徒一家来喝杯团圆酒,异乡客地,手足情最笃了。可是洪先生请他过去,说有要事商量,大司徒只得去了。洪先生为他倒了一杯白兰地,笑眯眯地说:“生意做得好,我谢谢你司徒师傅了。不过,过了节我就想把店关了,司徒师傅对经营餐馆也略知一二了吧?请另就高门啦!”

“洪先生,面馆生意不错,为什么要关门?”

“见好就收嘛,我想去做别的生意了。咯,这是我给司徒师傅的一点薄礼,略表心意。”洪先生递过一只薄薄的红纸包,那里面有两百美元。

“洪先生,这礼我不敢收,我也是为自己干活。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我们把账目清一清吧。”

“还有什么账要清?”洪先生鼓起眼间。

“洪先生,这店里我有四千元股金的呢!”

洪先生脸一沉:“你那四千元付你到店里学习餐馆经营业务的学费都不够 "

大司徒出了一身急汗:“洪先生,你这是存心黑我呀,当初说好是合股开店的,你、你……”

“你没有身份证,你哪有资格开店?我是可怜你,留你干了一年活!”洪先生厉声说。

大司徒眼前一黑,一股苦水涌上喉头。

上当了!他妈的,因为没有身份证,告也无法告,大司徒的心几乎要炸裂开来,他如何回去对宋纹说呢?他开着汽车在街上无目的地跑,在一个十字路口与一辆大客车撞上了……

宋纹得到消息,惊骇得哭不出一声,抱着龙儿到医院看撞伤的大司徒,守了一天一夜,宋纵的双鬓霎时间白了(如今她的一头黑发是用染发水染的呀)!

大司徒没等痊愈就出院了,他背着一屁股债,揣着一腔怒火又去打短工了。

宋纵到处托人,终于打听到有一家小餐馆急于盘出,要价很低,机会难得呀!为了防止再上当,宋纹每天抱着龙儿到那家餐馆附近闲逛,留神进入餐馆的顾客人次。这样观察了一个星期,发现餐馆生意还不算清淡,只要好好经营,有奔头的。于是宋纵当机立断去筹资,她让大司徒再次向小司徒开口,可小司徒说他们也正好在盘新店,借不出钱。宋纹便给认识的朋友都写了信,你一百,他三百地借来了一笔钱。当宋纵兴冲冲地带着钱去找店老板时,店老板对她说:“晚啦,店已经盘给别人啦1"

“先生,我早就跟你说妥的呀广宋纹哀叫着。

“可是,人家出的价比你高。”老板冷冷地回答。

宋纹灰溜溜地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大司徒告诉她,抢在他们之前盘下那家店的正是他的亲兄弟小司徒夫妇!

往事不堪回首,宋纹希望自己有健忘症。

忙忙碌碌中时间过得真快,天黑透了,海滨浴场的游客都回去了,餐馆也打烽了。

关上店门,宋纹就对大司徒说:“我明天不去洛杉矶了,我不想见你的兄弟,我也不想见小鹰了。你替我给他们打个电话,就说……我病了!宋纹心里涌起潮水般的怀旧与伤感,冲击着她对眼前生活的信心。她必须关上记忆的闸门,她需要平静,平静地做生意,平静地挣钱,平静地把龙儿养大。

“宋纵,这样恐怕不好……”大司徒犹豫着。

“有什么好不好?明天是周末,生意肯定好,关一天门该损失多少?”宋纹知道怎样说服丈夫。

果然,大司徒不吭声了,跑进去挂电话。

宋纵颓然地坐到椅子上,用手撑住了脑袋。

“宋纵,”大司徒在喊,“你来听听电话吧,小鹰一定要和你说几句。”

宋纵提起话筒……

“宋纵,你病了?太累了吧?真可惜,我们碰不上了,我把东西放在月娟这里,有空让她送给你。喂喂,你好吗?听小司徒和月娟说,你们的店很兴旺,你也买了幢房子,是吗?真不错呀,真想听你吹吹”

“有什么好吹的?成天忙来忙去,忙着Make money(赚钞票)罢了!”宋纹打断她的话,冷笑着说。

”对方沉默了。宋纹也沉默了。远处,海浪哗哗地拍打着礁石。我荤岂是蓬高人

亲爱的伯父、伯母:

你们好!

在没有征得你们认可以前,我不敢称呼你们爸爸、妈妈,然而在心里,我早已把你们当作自己的爸爸、妈妈了。

异国他乡,我有幸结识晓苏,并与她真诚地相爱,已有两年多时间了,早就该给你们写信的,可是一直鼓不起勇气,其实,我在其他事情上向来是无法无天的呢。

我深深感到有这样的学习机会是不易的。“文革”期间,我随父母下干校,东北至黑龙江,西南至贵州,那时我年龄虽小,颠沛的生活却给我留下深刻的记忆。一九七四年,我到农村插队,四年艰苦的劳动使我成熟起来。恢复高考那年,我取得了全县统考第一名的成绩,进入清华大学应用数学系学习,一九八一年夏天我提前毕业,随即来到美国。

由于从小喜欢数学与科学,习惯于逻辑思维,讲严谨,重实证。晓苏正好相反,她是搞艺术的,凭感觉,靠形象。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俩一见面便像正负两极电荷般吸引在一起,当我们相爱以后,我们觉得各自看到的世界都增大了一倍!

晓苏的聪慧、才干,她的强烈的事业心,不屈不挠的奋争精神令我敬佩和爱慕。很早以前,我的心中有一个梦,情人节的时候,我把它写在卡上送给了晓苏:Love and lfeae one。我体会到其中的真谛,那是因为She and me aeone,这便是幸福的涵义!

经过一番艰辛的努力,晓苏的画展终于将要展出了!在那些不断地被失望和希望折磨的日子里,我们深切地感到谁也离不开谁了,我们渴望在一起生活,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呀。

我今年三十三岁,晓苏二十八岁,都在“而立”之际,事业才刚刚起步,我们内心实在十分惭愧。然而我们无法抗拒我们的爱情,想先成家、后立业,不知伯父、伯母尊意如何?

汤晓苏的父母接到来自大洋彼岸的一位陌生小伙子的来信,颇有主见的人顿时乱了方寸。当初送爱女去留学,十分慷慨,女儿身子离远了,心还在他们身边的如今女儿把心交给那个叫什么陈宇的人了,这无疑像夺走了他们的无价之宝。再说陈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关于西方世界中婚姻恋爱的种种传说使他们心惊肉跳,母亲一夜间嘴角起了一串燎泡,父亲牙神经隐隐地作痛。

“我看这个陈宇写的信花头花脑的,不牢靠。”母亲说。

“晓苏去年回家探亲也没提起他,怎么突然要结婚了?恐怕……”父亲忧虑重重。

他们把裁定生杀大权的尚方宝剑交给我啦,千托万托,要我路经波士顿的时候一定要去相相那位陈宇。他们如此信任我,也许是因为我找的丈夫还满不错吧。他们备了一份礼让我带着,说若是相着陈宇不错,就把礼拿出来反之嘛,便原道打回!

“你这家伙,假惺惺写封信征求父母意见,没等同意就办事了,那么等不及吗?”

又吃吃地笑了一阵,“反正爸爸、妈妈准会同意的,画展开幕,这一天对我来说是最吉样的日子呀。”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光景,汤晓苏来接我去参加她的结婚典礼。

旅馆那扇旋转的玻璃门吮恍地转了两圈,晓苏便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了,穿一件雪白的束腰的呢大衣,一顶雪白的法兰西小帽俏皮地斜搁在平刷刷的齐耳短发上。一双灵秀的眼睛迅速地从我的头顶扫到脚底,这是画家捕捉模特儿特有的眼光,随后她大大咧咧地拍了下我的肩:“啊哈,你来了,我真高兴。”

在美国遇见的故人当中,唯有她,说话腔调、精神状态、音容笑貌都没有变。

于是我也轻松地打趣:“新郎信呢?他可得首先通过我的审查呀。”

晓苏把身子一闪,朝着身后的一个青年嚷道:“陈宇,你怎么缩头缩脑的?丑媳妇总归要见公婆的。”完全是一派主宰的架势。

我看那陈宇,不高大,不魁伟,不英俊,一张小白脸上架着副深度近视眼镜,几分清秀,几分腼腆。

“听说你和晓苏是老朋友了,那么我们的婚礼上就有亲人了。”陈宇说话文诌诌、干巴巴,像在做数学推理。

“算了算了,别发表见面演说了,快走吧,大伙都等着呢!”晓苏操了他一把。

我们坐进晓苏的那辆桔黄色的两用汽车,后座放倒了可以睡人,也可以堆许多东西。晓苏是为了搬运她那些巨大的画板而购下这辆车的,虽然外观不及一般小汽车漂亮,但是很实用。晓苏称它“我的小马儿”。

陈宇说:“你们谈话,我来开车。”晓苏不肯,非要自己开。她想让我看看她的神气样。

“喂,你们在哪个教堂举行婚礼呀?”我问。

“谁去教堂?我们都不信上帝。”晓苏又笑了,斜着眼对我说:“今天一早我们已到坎布里奇市政府登记结婚了,他现在已经甩不掉我啦!”

“你看你,说话真没轻重。”陈宇怪她,看来搞经济的人不苟言笑。

“那你请我去参加什么结婚典礼呀?”我问。

“在他的宿舍,一些好友随便聚聚,如此而已。”晓苏得意地朝我眨眨眼,她喜欢标新立异。

“哎哟”陈宇惊呼起来,伸手帮晓苏扳方向盘,“你看你,开车思想要集中!你老是神知无知的当心当心,靠左,靠左!”

一辆小轿车擦着车头闪过去了。

“现在国内美术界有什么新动向?听说小任也要到法国去留学了?他基本功扎实,出去吸收点新东西,肯定会出新花头……”晓苏一边开车,一边兴致勃勃地跟我说话。

这所赫赫有名的大学的研究生宿舍竟然简陋得很,一条长廊,一排房间,鸽子房一般,盟洗室与厨房都是公用的。

我们一下汽车,便有一群人拥上来把晓苏和陈宇围住了,亲吻、拥抱、握手,祝贺新婚之喜,大伙簇拥着进了陈宇的房间。

令我吃惊的是除了电视机上有瓶热闹的鲜花,整个房间竟无一点结婚的气氛。桌上、地上、沙发上甚至连唯一毅天:。攀涯镇戮容井271的窄窄的钢丝**都堆满了翻开的或合拢的书,打字机上夹着白纸、茶杯里留着半杯剩茶。**方的墙上挂着张晓苏的自画像,她像从书堆中探出头欣赏着这间紊乱的小屋。

“对不起,昨晚我作论文,两点睡的,早上起晚了,来不及收拾房间。”陈宇向来宾们解释。

“我们没关系,闹一会儿就走,只是,你把新娘子安排在哪儿睡呀?”一位金发碧眼的美国姑娘问,她是法律系的学生,叫露西亚。

“我今天晚上就得赶回阿默斯特,明天教授要上课的。”晓苏在阿默斯特的马萨诸塞州立大学艺术系读书,离这里有两小时的汽车路程呢。

“哦”众人都椰愉地哄起来,太残酷了。

“我们准备放了暑假去西部度蜜月!”晓苏无比骄傲地宣布。

“哦哦”又一阵起哄,太罗曼蒂克了。

“姑娘们,跟我到厨房去准备吃的,今天我要做两个道地的中国菜。”晓苏哪像新娘,简直是个指挥官。她脱去了白大衣,露出牛仔裤和红毛衣,挺精神。只是毛衣的袖管上沾着几块颜料。晓苏坏习惯没改,再漂亮的衣服也会被她弄得一塌糊涂的,也许画家都这样?

晓苏在家时只会画画,烧饭洗衣全是母亲包干的。我不知她是何时学会了烹调手艺,做的酸辣汤和炒三丝有浓郁的家乡味。

白皮肤、黄皮肤、黑皮肤的客人们举起盛着红葡萄酒和威士忌的酒杯向新娘新郎祝贺,并且七嘴八舌地起哄,要他们坦白恋爱经历。

陈宇站起来,清了清嗓门,说:“我在露西亚家里认识了她,以前我认为上海姑娘太哮太娇,我发现她那么大方和开朗,我,我就和她好了。”陈宇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简洁明了,他自己很满意,便坐下了。

“太简单,太简单了。”大伙又起哄。

新伯里街是波士顿最美丽的街,那些精巧典雅的小楼,那撑着散花亚麻布篷的店铺,还有一家连着一家令人眼花缭乱的画室,马萨诸塞州及至整个新英格兰地区优秀的画家在这些画室里展出他们最新的作品。

汤晓苏的教授与某画室老板有私交,那老板答应娜出十天黄金时间陈列教授学生们的作品。晓苏是教授最得意的门生,可是十天下来,晓苏的画一张也没有卖出。她十分沮丧。不过晓苏不是那种一遇挫折就灰心的人,她具有真正艺术家的气质,百折不挠而且对自己充满信心。教授也安慰她:买画的都是有钱人,有钱人不一定欣赏艺术而只是需要装饰。

晓苏欣赏小甲的才华,小甲使用颜料有出奇不意的震撼效果,就是这种效果捕获了晓苏的心。然而她愈来愈发现小甲的艺术观是多么庸俗,他愈来愈多地去追求虚浮的形式美,他卖出去的两张画,都是画的雍容华贵的少妇,西洋冷美人般的脸,中国民族式的长裙,一个着黑衣凝视一盆艳红的花,一个着白衣斜倚一架漆黑的钢琴,色彩对此非常夺目。“披着中国人的衣服,精神状况与容貌都不像中国人,你简直是在裹续艺术。”晓苏愤愤地说。

小甲哈哈大笑,笑晓苏借懂,“如令艺术能值几个钱呀?”

小甲狠狠地伤了晓苏的心。

教授是器重晓苏的,推荐她负责布置校园里的画廊。

“你赶快作一批新画,在画廊中展出,这可是提高名声的好机会。”小甲对晓苏说。

晓苏却另有打算,临出国留学前,她收集了一批国内画友的作品,她准备用这些画来布置画廊,她要向美国人民介绍中国的绘画艺术。

“你这人真有点二百五,替他人作嫁衣裳,发神经病。”小甲嘲笑她,“这儿是资本主义社会,人人为自己而奋斗,没有人会为你唱赞歌的。”

晓苏吃惊地发现她和小甲之间竟是那样陌生。

过了不久,小甲应聘到一家广告公司任职,他中断了学业,春风得意地告诉晓苏,广告公司老板非常器重他的才干,答应尽快替他弄到绿卡,“只要我一拿到永久居留证,我们就结婚。”小甲像恩赐般地对晓苏许诺。

“我不和你结婚"晓苏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晓苏的第一次恋爱就这么匆匆地结束了。

圣诞节,教授领她上自己家,在那儿,她认识了教授女儿露西亚和露西亚的许多同学。

晓苏送给露西亚一张画作礼物,露西亚喜欢得要命,在场客人也交口称赞画好画美,唯有一位戴眼镜的中国小伙子冷淡地坐在一旁不加入对晓苏献赞美诗的合唱队。

“陈宇,拿什么大经济学家的臭架子,快来看看这画,多美!”露西亚朝那小伙子喊。

他朝画淡淡地扫了一眼,一言不发。

晓苏被激怒了,她走到他的面前,高傲而客气地说:“请指教!哼,谅他也不懂艺术!

“真正的艺术是应该震撼人的心灵的,你的画能够悦人耳目,却还没有震撼人心。”他平静地说。他的话震撼了晓苏的心。

这以后晓苏便忘不了他了,她无论如何回忆不起他的模样,只是深深地记着他对她的画的评价,她憋着股气,一定要画出他也叫好的作品,整整一个多月关起房门潜心创作。当她终于完成了自以为了不起的那幅作品时,她给他打电话了。他差一点记不起她是谁,她气恼得差点哭了。但他却真的来看画了,开了两个多小时的汽车从坎布里奇赶到阿默斯特。

“我不懂画,只是瞎扯。”他终于开口了,“色彩很舒服,笔触很老练……”

“能……震撼人心吗?”她期望地问。

他盯着她看了足足一分钟,在她身上,他惊喜地发现了他寻求着的东西。他的心变得温柔起来,他用自己火热的目光去抚爱她渴求的眼睛,他说:“你一定会画出震撼人心的作品的。”

“我想,我能!”她点点头。

“你应该调动一切传统的和现代的艺术手段来表现我们民族深沉厚重的本质的精神。”

她仿佛觉得自己的心房中捅开了一个窗户。

从此他们交往渐密,没有谈情说爱,只是谈论画。晓苏每完成一件作品,不是他来阿默斯特,便是她把画运到坎布里奇。

那年晓苏回国探亲,只在亲爱的爸爸、妈妈身边守了一个星期,整整一个月,扑到甘肃的大沙漠里,在敦煌壁画的山洞中流连忘返。回美国的途中,她又绕道法国和意大利,沉醉于文艺复兴时期绝伦无比的艺术魅力和各种现代派艺术充沛的进取心和创造力。她罄尽了自己几年来的积蓄,却填满了自己的头脑和心胸。

她重新开始作画,那笔在画布上如行云流水地遏止不住,她画得那么多那么快。教授在她的画前惊叹:“小丫头,你了不得呀。”

他来看她的新作,立在画间似呆了一般。她轻轻地问他:“能……震撼心灵吗?”

他突然一抱楼住她的肩,在她的额上重重地亲了一下。

他们的爱情和她的画一起悄悄地成熟了。

“晓苏,快点领我们去看你的画展吧。”

“对,去看你们爱情的果实。”

"OK”晓苏兴奋地跳起来,套上白大衣,把小白帽往脑门上一扣。

“又要神知无知了,三点钟,教授要来剪彩。”陈宇拽拽她的衣襟。

“先参观,后剪彩,没关系嘛。”晓苏没有许多规矩。

画展就在哈佛大学旁边,沃尔夫街二十五号。

“租场子的钱是他的。”晓苏蛮幸福地告诉我,“他帮我一起钉画框。”

画展规模不大,大约有四十来幅画,然而毕竟是晓苏在美国的第一个个人画展呀!

在她的画前,我惊讶、茫然、兴奋:这是晓苏画的画吗?那笔触的豪放、色彩的浑厚简直不像出自一个女子纤细的手。我是看着晓苏学绘画的,那时她只有十几岁,寒冬腊月,淌着青鼻涕,手背上冻疮肿得像红萝人,放学归来,吃过晚饭,妈妈一收去碗筷她就铺开了宣纸,画呀画呀,画到十一二点钟。

我被一幅半壁墙大的画吸引住了,画面的基调是厚重而实在的土黄,乍一看整幅画是一片开耕过的黄土,仔细看才发觉那起伏的土浪都是一头头壮实的牛,一大群牛呀,互相依靠着,架着犁,往前走……我从这幅画中感受到强烈的自立与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

“非常喜欢。”

“你说,这样的画风我们国内会得到赞赏吗?”

我一时很难回答,想了想:“百花齐放嘛,我相信,会有许多人喜欢的。”

晓苏笑了,“喂,我让你带些照片回去,你替我到什么出版社杂志社去问问,能不能选登几幅呀?”

“当然可以,你想……”

“我想试试我回国后有没有用武之地。”

“你要回国的?”

“那当然哆。”她又笑:“夫妻双双把家还嘛!”

我一阵惊喜,痴痴地望着她。我知道当初她是如何下狠心出国留学的。她在一家杂志社当美术编辑,工作得心应手。为了配合五四青年节的纪念活动,她选用了一张体操运动员为国争光的水粉画作杂志的封面。杂志发行了,突然又被禁止了,转达下来说是某首长批评了这侦封面画,那些穿体操服的运动员有**之嫌。于是领导要晓苏认真检查,晓苏不服地审辩:“这么健康的美有什么不好?”她想不通,也不检查。后来她就出国了,许多人断言,晓苏这一去是决不会回来啦!

“别把留学生都看扁了,吃了几年洋面包就能忘记祖国吗?许多人都想有机会多学点,学好点,回国才能出得上力呀。”晓苏看出我的疑惑,又说道,她的目光是坦诚的。

黄昏时分,客人们纷纷告辞,晓苏也要返回阿默斯特去。

陈宇替她背包里塞满了罐头、面包、熏肉、水果。晓苏连连叫:“够了,够了。”陈宇还要塞,又说:“你不要一钻进画布里就神知无知,连饭都忘了吃。现在你的身体不只属于你的,也属于我的了,你要为我爱护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