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忽然谋反,成为这年秋天轰动一时的大事。

经过圣明天子的果断处置,聂震的造反被消弭于无形。皇帝念在聂震昔日辅佐朝政有功,并未罪及英王府宗族,只是赐死聂震,废除王爵。从逆的几个大臣都被赐死,但也没有罪加妻儿。英王府昔日军队由梅易鹤、杨弩等五人分开掌管,为安抚军心,另有赏赐劳军。

一场惊天动地的政治风暴,就这么被少年皇帝用和缓的手法化解了。

皇帝从此亲政,因为琰帝已到了婚嫁年龄,接受大夫兆文庐所请,迎娶兵部尚书梅易鹤之女为元后,又以龙穰将军杨弩之妹为贵妃。帝室与功臣结为亲家,无疑是短期内稳定政局的重要举措。皇帝一日迎娶二女,堪称双喜临门。整个朝廷也感染了这股喜气,显出生机勃勃的气象。

不过,下过册立后妃诏书之后不久,皇帝又娶了一个郑丽妃。这个妃子出生并不显赫,只是京城一个布商之女,进宫也没什么排场,几乎是无声无息就成为了侍奉龙庭的黯淡一员。

为了迎接梅后与两位妃子的到来,皇宫大事修整了一番,于是梅后居昭阳殿,杨妃居留秀殿,郑妃地位最低微,居住的地方也比较冷僻,却是昔日囚禁英宗废后朱若华的和芳斋。

皇帝大婚之后,梅后杨妃均沾雨露,各占上林春色,不到半年双双传出喜讯,都有了身孕。只有郑妃,避居和芳斋里面几乎不肯见人,连梅后和谢太后那里也不曾朝拜过,如此性格怪异,自然不能讨好。皇帝也不去看她,由得这女子自生自灭。如此大半年下来,梅后杨妃几乎忘记了和芳斋里面还有一个古里古怪的妃子。

和芳斋中日月长,来得最勤快的人,居然是薛太医。每次匆匆来去,面带忧色,分明遇到极大的难题。

宫中都传说,想必那郑丽妃带着什么恶疾,不知如何被选入宫中,因病不能侍奉皇帝,全靠薛太医每次的药方吊着她性命。

只有太医薛远之心里明白,和芳斋中藏了一个怎样惊天动地的秘密。

很少人知道,有时候,皇帝深夜处置完毕政务之后,会匆匆到和芳斋看一眼。帝王不知道基于什么考虑,不许宫人外传此事。似乎对于皇帝而言,看望这个低贱古怪的郑妃令他感到屈辱……

秋去春来,和芳斋一如既往的空庭寂寞,少年天子一如既往的来去匆匆,那个神秘古怪的郑妃却一直悄无声息。

一灯如豆,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支出碧纱帐,被薛远之按着脉门细细诊脉。

侍儿眼睛也不眨地看着温雅稳重的青年太医,小心地问:“薛爷,这次的脉可好些了?”

薛太医沉吟道:“脉象略强过之前,阳气渐盛……”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进来说:“陛下驾到。”薛太医连忙跪地迎接。

聂琰缓缓而入,这大半年时间一过,他脱离软禁,处置朝政雷厉风行,整个人一扫浮华轻薄之感,却多了威严冷峻的帝王霸气。只是之前身子折损太厉害,无论薛远之怎么开方子调养,聂琰的脸色都是一种苍静的颜色,加上朝政繁忙,他越发清瘦了些,少年时候秀丽明亮的容貌清减不少,只觉五官深刻如雕塑,双目微一转顾之间,当真是明锐如电光,令人不得不为之低头。

薛远之身为皇帝最总要的御医,虽然经常伴随驾前,一见皇帝直视过来,仍然有心惊胆战之感。

聂琰看了看他,又看看碧纱帐中那若隐若现的瘦削影子,最后眼光落到那只瘦骨嶙峋的手上,缓缓问:“薛太医,他今日如何?”

薛远之老老实实回答:“脉象稳定不少,只怕快要醒来了。”

“要醒来了?”聂琰淡淡反问一句,一步步走到帐前。

皇帝的心事向来藏得很深,薛远之也听不出他是喜是怒,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有些头皮发麻之感。

灯火颤抖,他忽然看到皇帝嘴角淡淡的笑容。

聂琰忽然缓缓勾起碧纱帐,冰焰一般的目光凝视着**安静躺着的人。

——虽然面色惨白,整个人瘦得脱形,又是昏迷不醒,这人分明是一度权倾天下的聂震!

聂琰沉沉一笑,轻轻捉起聂震枯瘦的手腕,低头一吻,近乎自语地柔声道:“朕的郑丽妃,朕很想看到……看到你醒来会有什么反应啊。呵呵……快,快醒来吧——”

他笑得十分平静温存,嘴角梨涡微现。聂琰容止十分俊美,一笑之下,更是惑人眼目,往往令人不饮自醉。只是,今日薛远之看着这个笑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随着这句魔咒般的低语,**的人眼皮微动,过了一会,缓缓睁开双目。

大约刚刚苏醒的缘故,聂震显得还是迷糊的。有些茫然的视线,正对上皇帝凌厉如猛兽的目光。

聂琰忽然朗声大笑起来。

“郑丽妃,你可醒了。”他用贪恋得接近咬牙切齿的口气一字字道。

聂震茫然,似乎不大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直看着小皇帝,眼里温柔流转,忽然低声说:“怎么你对我笑呢?”

聂琰一怔,脸上泛过阴沉之色,随即从牙缝里挤出更凌厉的笑声:“呵呵……问得好……以后我就天天对着你笑!”

聂震出神一阵,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温存之色慢慢淡去,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恭喜陛下,终于赢了。不过……聂浩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他盯着小皇帝,笑眯眯地补了一句:“既然你没杀死我,咱们还没完。”

聂琰大笑,哼了一声:“聂浩?好教丽妃放心,你那心腹好友聂浩也在宫里。”

聂震眉头一皱,脱口道:“不可能!”他清楚聂浩骁勇聪明,不是那么好相与的,性情更是赤胆忠心,怎么会投靠聂琰!这一定是小皇帝乱说。

聂琰似笑非笑斜视着他,直笑得聂震心里有了隐约不安之感,他忽然轻轻一挥手:“来人。去取聂浩和李崇奉过来。”

外面应声进来一个太监,战战兢兢磕了个头,一溜烟去了。不过小半个时辰,他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手里高高举着一个金盘,上面覆着金地走银丝云龙三探纹大盖。聂震原本心里不安,一看这熟悉无比的金盘,顿时心下一沉!

当初,他正是让人用这金盘装了聂琰亲信的人头,送给病中的小皇帝……至今还记得小皇帝惨白着脸,强作不在意,却连手指都微微颤抖着……

难道,聂浩和李崇奉也……

聂震心里泛过重重的不安。

聂琰笑吟吟道:“来,咱们和你这两位亲信一起乐一乐。”随即吩咐另一个太监:“上酒来!”

聂震心中寒气越来越重,忍不住问:“陛下,你到底要作什么?”

聂琰笑而不答,不多时酒到了,却是上好的葡萄酒,装在琉璃瓶中,犹如一瓶艳红的血液。聂琰示意揭开那云龙大盖,聂震虽然明知道不对,不想在他面前落了下风,还是不动声色盯着金盘。

——明亮的金盘之中,端端正正放着两个酒碗,外面镶嵌了繁复精致的金丝、翡翠和红玉,底子却是白色的,堪称鬼斧神工。

聂琰笑道:“倒酒。”自取一碗,却要小太监奉上一碗给聂震。

聂震自然不肯在他面前示弱,挣扎着取过酒碗,一口喝干。只是越想越觉得不对,盯着那酒碗看了一会,忍不住道:“这是什么?”

聂琰又冷冷一笑:“是聂浩啊。我手里是李崇奉。你不是想他们过来陪着么?”

聂震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酒碗落地,顿时碎裂两半,厉声道:“你胡说什么?”霍然从**一跃而起,似乎想扑向聂琰,随即力不从心,翻身跌落。

聂琰并不扶他,小太监们没有皇帝旨意,也不敢造次。皇帝就这么平静地看了他一会,淡淡一笑:“丽妃,你把聂浩摔碎了。”

聂震全身激烈地一阵抽搐,原本知道聂浩可能遇难,却没想到聂震采用了如此令人作呕的方法处置他的政敌。昔日那个清风明月一般的小琰,想不到终于长成残虐可怕的暴君。

他心里犹如一把火腾地燃烧起来,哆哆嗦嗦半天,勉强挣起身子,摇摇晃晃站起来,吃力地扑到聂琰面前,似乎想扼住他的脖子,久病无比之下却要靠抓住聂琰才能站稳。

“陛下,不要胡说八道!”聂震慢慢地说。前任摄政王的眼中闪耀着凄厉无比的烈火,如果这火焰能灼人,皇帝一定死了无数次。

皇帝大笑:“丽妃,你是知道朕的,朕——从来认真得很。对你,朕的爱妃,尤其不会胡说。”

聂震这才发现他用了一个古怪费解的称呼,盯着皇帝,之前的悲愤迷乱化作风暴将要到来的气息,缓缓道:“陛下,什么丽妃。”

聂琰笑眯眯地,轻轻掰开他扼在衣领上的手,没等这无力的身体滑下去,就轻狂地搂在怀中,柔声下气道:“好教丽妃欢喜,你向来厚爱寡人,朕怎么能不领情呢。从此,你再不必怨恨朕不解你的相思之苦了。”

聂震心里飘过重重的寒意,沉声道:“所以,你做了什么?”

聂琰笑得越发温润如玉:“所以寡人已经下令厚葬了英王的衣冠,把你留在宫中,赐姓为郑,册为丽妃。”

“从此,你就是我的人了。”他刚硬的手狠狠攫住聂震瘦削软弱的身子,笑吟吟亲了亲前摄政王惨白的嘴唇:“日后,我们双栖双宿,一定缠绵得紧。”

“啪!”聂震大怒,想挥出手掌给他一下,却被皇帝一把抓住了手腕,低头顺便在他苍白无力的手上轻轻一舔,柔软温热的舌尖灵活地拂过病人最敏感的掌心。

看到病人忍不住微微一颤,皇帝柔声一笑:“还真是反应热烈。我就知道,你一定很欢喜。”

聂震怒极,反倒沉沉一笑:“陛下自己也说过,如果此时不杀我,日后必是我杀你。这话你别忘记了。”

聂琰微微抬头一哼:“自然记得,丽妃你若全然没了爪牙,岂非让人索然无趣!”

他温热暧昧的舌尖顺着聂震的掌心一路滑向衣袖深处,闻到袖管里淡淡的药味,猛然咬了一口,留下一个血淋淋的齿痕。

聂震痛得闷哼一声,身子忍不住剧烈颤抖一下。

聂琰毫不怜惜,忽然抬头笑道:“想不到,丽妃和朕当初一样,一身的药味了。所谓有来有往,当年,你送给我的礼物,我都要还给你才是。”

聂震虽怒,眼看于事无补,倒是平静下来,淡淡道:“陛下果然十分怀恨于我。我辱你太甚,那是我的报应。可我也有一事不解,当初我对你不薄,你为何……很早就那么恨我,巴不得推翻我?”

聂琰想了想,轻轻笑问:“很想明白是么?”

皇帝忽然松开聂震的手腕,轻蔑地把他扔回**,同时示意众人都退下。

灯火盈盈,照得小皇帝英俊苍白的脸上也是光影明灭不定,一会儿威严俊美,犹如九天神邸,一会儿阴沉扭曲,犹如地狱阎罗。

聂琰就这么静静出神一阵,忽然叹了口气:“我手腕上那个疤痕,你看过么?”

聂震自然看过。

那时候,他提兵进入九重帝京,挟天子妻太后,人生得意,势力和威权都到达了本朝臣子从未有过的巅峰。

一直记得那一夜。

他把娇弱美丽的谢太后压在身下,犹如倾倒天阙、颠覆了百年来历代龙庭帝主的威严,他征服的不止是身下这个绝色无双的女人,而是整个瞧不起他的聂家皇朝——也包括避而不见的小皇帝聂琰。

没有任何一种烈性的**能够代替权力给人的快感,更何况这种极度权力之中还带着极度的征服。

小琰啊小琰,你要杀我是么?我就要颠覆你的一切,让你不得不拜倒在我脚下发抖!你们母子君臣,都要被我折腰!

美丽脆弱的她在他身下颤抖呜咽,聂震觉得,整个皇朝、满朝文武、少年天子,也都在他身下颤抖呜咽。一个低三下四的家奴之子,终于能走到这一步,聂震只觉万丈豪气直冲云烟,可有时候想到聂琰的感受,不禁有些迷惘。

一夜春宵,无数次纠缠……心里却忍不住幻想,如果被他压住的人是小皇帝……

征服了一切,攫夺了一切,心里还是惆怅的。天明时候,他忍不住找了个借口,去看望深宫中的小皇帝。却见聂琰正懒洋洋躺在乔引桐**美丽的身体上,房间里充满暧昧情色的味道……

聂震的怒火一下子点燃了。

他一把抓住小皇帝的手腕,将小皇帝从**拖下来,却沾到了一手的血。

低头一看,聂琰手腕上有个明显的伤口,齿痕宛然,分明才受伤不久。

“啊……是小人被临幸之时,不小心伤到陛下龙体,英王饶命!”乖巧的乔引桐见状连忙解释。聂琰倒是懒洋洋笑嘻嘻,满不在乎地看着他。

聂震无法形容心中的妒忌恼怒,可又一时找不到好的理由发作,只好说:“荒唐!”拂袖而去。

往事历历在目,聂震却忽然感觉到了不对,难道……那个伤口……不是乔引桐留下的?

“是我自己咬的。”聂琰淡淡说,笑得还是那么云淡风轻,只是烛光颤抖,把他的笑意也衬得有些迷离虚幻。

聂震虽有所预料,还是一愣:“陛下为何如此自损?”

这句话,当初乔引桐也曾温柔地问过他,聂琰听着,十分耳熟,忽然就五内分崩。

还是这句话,温柔含笑问着他的人,却已归入幽沉的泉下。

为何如此自损……

“你说过爱过,可你早就忘记了誓言,还羞辱我的继母。我心中……心中……呵呵……那番心如刀绞的滋味,你定未尝到过。那真是……譬如死过了一回。”皇帝盯着灯火,出神一会,轻笑一声,静静开口。

“那一夜,你在太后的栖凤宫盘桓不去,我便在高楼上看着,一直看着……栖凤宫方向的灯火熄了,我心里忽然十分煎熬,怕忍不住嚎叫出来,惊动了宫里,让你知道,我就活不成了。只好在手上咬了一口,堵住嘴。不知道怎么咬到了血管,流了不少的血。大概……心里也真是不想活的。是小乔跑过来背我回去,从此,他一直是我最亲的人……”

皇帝的口气温柔平静,聂震却听得起了微微的寒意。

果然,聂琰眉峰一挑,语气从幽沉迷离变得阴冷凌厉了,盯着聂震,一字字道:“我以前以为,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只有父皇,养母,你——呵呵,我的英王大人。结果——你强**的继母。一夜之间,你毁掉我一切。”

聂震一惊,忍不住道:“不,不是——”

聂琰厉声喝道:“闭嘴!”

他声音有些发抖,深深吸了口气,又接着说下去:“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只得小乔喜欢我,只得他肯真心喜欢我。可我不敢留他,我知道你想要他的命,只好自己把他送给你……左右让他能活下去,我也没什么了……呵呵,结果,我又是大错特错。小乔死了,那几个肯为我出生入死的大臣,也全都被你要了命。”

聂震忍不住又道:“小琰你听我说……”

“还说什么?我的英王。我只有的那么一点点东西,都让你毁得一干二净了。”聂琰冷冷一笑:“你说,我怎么会放过你?”

聂震看了他半天,眼中寒星流动,缓缓摇头:“原来,你只有那么一点点东西,只有乔引桐对你才是真的喜欢,我就是假的。我可明白了。”

聂琰嘴角泛过阴沉的笑纹:“聂震,我们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逞什么口舌之利都没意思了。”

聂震牢牢盯着他,一点也不管他冰凉的目光,还是固执地问:“不放过我,是么?那么,小琰,你爱过我没有?小琰,就算你要杀了我,剐了我,你先回答!”

聂琰的目光变得又有些迷离恍惚,沉默良久,浅浅一笑:“当然……你第一天作我老师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我那么想你,一天也舍不得离开,一想到你,血都火烫了,三更半夜也要顶着大雪给你送来一枝梅花。你写的每一张树叶,我都好好收着……你说,那是为什么。”

聂震虽然隐约猜到答案,真的听到他亲口说出,还是忍不住身子一颤,十分的欢喜,可也悲哀。聂琰既然承认当初的情意,接下来要说的只怕就是绝情的话了。

果然,皇帝的语气逐渐变得凌厉急促:“可你从来对不起我。你要把我踏入尘埃,要我的命。你要一个皇帝对你下跪,作你的娈童,要皇帝甘心看着你强奸太后。聂震!聂震!苍天也不容你啊!”

聂震看着他惨白的脸,一阵心神激**,忍不住吃力地站了起来,大声道:“小琰,后来是我不对,可明明是你要杀我在先!若非你下旨削藩,我怎会起兵!”

聂琰沉沉一笑:“原来你怪我削藩……呵呵……我以前作太子时颇有贤名,后来忽然变得好色荒唐起来,你可知道缘故?”

聂震微微皱眉:“怎么?”

聂琰柔声说:“我无意中撞到了你和李崇奉的密会。”

那还是聂震作他老师的时候。

有一天,小太子偷偷给心里爱慕的师尊画了像,想出其不意送给他,让心上人一笑。堂堂太子,活像做贼似的摸到英王府。结果,他看到王府里抬出一大筐蜜橘。仆人抬得十分吃力,聂琰一转念头,就想出了不对,蜜橘不该这么重。悄悄一跟下去,果然里面爬出来的是人,是朝中赫赫有名的智囊李崇奉。想必,聂震看到老皇帝病重不能理政,就开始图谋帝位了吧?

小太子惊呆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对那个人推心置腹,依恋无比,那人却和人密谋……

呵呵,聂震爱他吗?或者爱的是这万里山河罢?

那一天,聂琰透骨冰凉,在野地里发呆一夜。他恨透了聂震,却还是忍不住迷恋,或者,他心里其实更恨自己不争气,无法不爱那人……

聂震心里一寒,喃喃道:“所以从那时候开始,你就防着我,故意装得昏庸无能。小琰,你怕我要你的命,所以刻意扮蠢,是吧?小琰啊小琰,你自己心中,难道不是江山为重?”

聂琰点头,正色道:“不错,江山为重。不过,对你也未必就轻了……我本想削了你的兵权,把你扣在京中,也可尽欢一世。呵呵……那时候我太傻了。”

聂震一惊,心下暗悔。当初他听了削藩的传闻,痛苦愤怒之下立刻兴兵,对聂琰的报复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眼中都是江山为重,谁也信不过谁……

现在想来,他们之间那点情分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走向毁灭罢?

两人陷入窒息般的沉默。

聂琰黑宝石般的眼睛深深凝视着聂震,忽然柔声问:“我对梅韵白一直很好,你可知道缘故?”

聂震苦笑:“你向来心事藏得深,我怎么知道。”

心事藏得深吗?聂琰哑然失笑。

其实,他只是不想让人知道了,觉得他太痴情,太愚蠢,太可笑……

“英王,她笑起来像你。”出神一会,聂琰慢慢说:“我和你决计没法善了啦,看到她对我笑,就觉得心里好过一些……”

其实,小乔对他更好,可皇帝一直偏着梅韵白。后来才晓得,她居然是奉了摄政王的意思,来刺探他是不是装疯卖傻。就这么,他害了一场大病,以为不如死了更快活,可他缠绵病榻半年,竟然死不了。慢慢还是病好了,对聂震也彻底死了心。

聂震,已经把他毁得干干净净……所以……再不要对那个人手下留情。

聂震沉默一会,看着小皇帝温润黝黑的眼睛,心里泛过一阵悲伤,忽然笑了笑:“原来如此。”

他一直紧握着的拳头慢慢松开,忽然一侧头,勾着聂琰腰身,在他嘴唇上轻轻一吻,柔声说:“你这样对我,我本想杀了你的……还是算了罢。”

聂震嗤嗤一笑:“好大的口气,朕的丽妃,莫非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威风八面的摄政王。可惜,你的爪牙已经被我拔干净,武功也废掉了,所以你还是少动歪念头的好。”

聂震笑意温和,居然也不分辨,只是说:“小琰,你实在恨我,不妨杀了我出气。我……既然知道你的心事,生生死死,那都没甚么了。”

“杀了我,否则,你害死我这么多弟兄,我不会饶过你。”他深深凝视着聂琰,忽然用力搂紧了他,紧得似乎想把聂琰勒进他的骨血和灵魂,温存的声音在皇帝耳边轻轻叹息:“但小琰,你要记住,我聂震,从来都爱你,一直没变过。”

聂琰的脸色一会晕红,一会惨白,楞楞看了聂震一会,轻笑一声:“聂震,别和我用这么低三下四的招乞命,别让我瞧不起你。”

聂震犹如被人狠狠打了一记耳光,一时无言。

聂琰轻佻地用指尖抬起他的脸,看着他发白的脸色,低笑道:“我就算要杀你,不是在这里,不是用这办法。”

忽然一用力,把聂震拦腰抱起,沉声道:“走,咱们到牧云草原跑马去。”

聂震重伤晕迷半年之后,全身软弱无力,没能挣开小皇帝铁钳般的怀抱,皱眉问:“怎么?”

聂琰笑而不答,顺手给他套上一件宽大的墨绿斗篷,把他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就这么紧紧抱在怀中,出去吩咐宫人备马。也不要人随侍,就这么出宫而去。牧云草原离京城虽不近,皇帝选了一匹神俊无比的大宛天马,不过两个时辰就到了。

狂风呼啸,在耳边不住炸响,犹如一路雷霆轰鸣。

聂琰一手控马,一手把聂震紧紧禁锢在怀中,感觉到烈风像小刀子似的刮过脸上,一直郁结不堪的胸怀忽然轻松了一点。

聂震的斗篷被狂风刮得不住翻卷,头发疯狂卷舞,呛咳不已,吃力地问:“你想让我死在牧云草原?”

聂琰嘿嘿一笑:“说不准……试试看再说。”他眼中闪过明亮的厉光,忽然一低头,毫不犹豫咬住了聂震的脖子。

聂震忽然觉得温热的血液汩汩奔涌而出,眼前金星乱冒,模模糊糊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聂琰想这么咬死他?

真奇怪的死法……看来皇帝果然恨极了罢……既然皇帝不能再爱他了,给帝王的一生打上最痛楚鲜明的印记,让皇帝这么怀恨……也未必坏事罢。

风声狂啸,聂震眼前发黑,不知道是不是快要死了,却听到聂琰断断续续的低语:“丽妃……牧云草原是猎天下之鹿的地方,不过——你才是我要猎的那头鹿!”

“那日在牧云草原,我就想,若有朝一日,乾坤倒转,我定要让你尝到我经历的一切痛苦!”

随着这句咒语一般、宣誓一般的话,皇帝狠狠撕裂了前任摄政王的斗篷。

失血晕眩的男子心里震惊,却早已没了反抗挣扎之力。

猛然明白,这才是聂琰的真正报复。可笑他猜错皇帝的本意,竟然错过了挣扎和求死的最后机会!

骏马如风,蹄声如雷。

摄政王身上衣衫一件一件跌落尘埃,被强劲的马蹄践踏污损,再散落在广袤空阔的牧云草原。

伴随着烈马迅疾如雷的奔驰,颠簸起伏之中,聂震仰面朝天,被牢牢钳制在马背上,一下又一下承受着来自皇帝的重击,眼前长天高远,万物如风而过。生命中的巨痛与惊涛,轰天蔽日般席卷而来。

荣辱,起伏,前尘,旧恨,爱恋,忧伤……

一切成风,成烟,虚散在牧云草原苍劲的朔风之中。

不知何处,远远传来牧人嘹亮高亢的歌声,一句句凄切热烈,声裂金石。

“纵然大汗封赏,挡不过你一个笑脸。

纵然牛羊成群,挡不过你偎依胸前。

纵然千山万水,我要回到你的帐篷。

纵然万箭穿心,我也要死在你的身边。”

聂震在极度的昏沉中,忽然自嘲地笑了。

纵然万箭穿心……纵然万箭穿心……

呵呵,竟然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