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如意在吃饭,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吃着,突然有些委屈,扔下筷子。她眼前闪现丁祖望责怪的眼神,落泪了。她扔下吃了一半的饭,披上外套走出办公室,到院子里走了一圈,心里还是平静不下来,就往外科大楼走来,她要去找钟立行。钟立行看到严如意突然来访,心里有些不安,回来有一段时间了,一直没坐下来说话,他知道严如意一定会找他的,但是今天这个时候来找他,不知道该不该对她说丁祖望的病情。他怔了一下:“啊,严老师,有事吗?”

严如意情绪低落:“没事儿,在你这儿坐会儿。”

钟立行急忙拉了椅子给严如意坐:“您吃饭了吗?”

严如意在椅子上坐下:“吃过了,你吃了没有?今天手术做得怎么样?”

钟立行一笑:“还没吃,晚一会儿再说吧,今天手术做得很成功,我正整理呢。”回身去烧咖啡,“严老师,我这儿有上好的牙买加咖啡,是我从美国带回来的,我给你烧一点。”

严如意叹了口气:“哎呀,还牙买加咖啡呀,还是我们立行知道疼人!”

钟立行接好水,从柜子里拿出咖啡,倒进咖啡壶里,按动开关,在严如意面前坐下。

严如意笑着看着他:“一看见你,一身的疲惫就都没了,尤其是你那一笑,立行,你怎么老是能笑得出来?”

钟立行又是一笑:“心静自然凉,严老师,你以前不是老这么跟我们说吗!”

严如意咯咯笑起来:“哟,你什么都记着啊?你可真是有心人!”

钟立行腼腆一笑:“严老师,你就是心太重了,操心的事太多,什么事别想那么多。”

严如意看着钟立行,叹了口气:“是啊,我知道我的毛病,我要是不操心,也不会受这么多累,也不会把自己弄得孤家寡人似的。”

钟立行依然笑着:“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尊敬您,严老师,您在我们心里一直是最好的!”

严如意看看钟立行,有些心酸:“尊敬?尊敬有什么用?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一回头,两手空空……”钟立行看到她伤心,递过纸巾,微微一笑。严如意有些难为情,接过纸巾擦了一下眼泪,难为情地笑着。

咖啡烧好了,钟立行从柜子里取出一只精致的咖啡杯,为严如意倒上,放在小盘子里,把勺子、方糖放在盘子边上,又从冰箱里取出蛋糕,放在另一个盘子里,端到严如意面前,自己也端了一杯。

严如意看着钟立行从容地做着这一切:“你哪儿来的这么多玩意儿?哪儿来的蛋糕?”

钟立行笑笑:“医院门口有家西点铺,我每天早上跑步回来就买一点,全当犒劳自己的。”

严如意开心地笑起来:“你真行,难得活得这么有滋有味!孩子,我算看明白了,难怪你会这么有出息,以前我父亲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管发生什么事,老是安安稳稳的,每天饭后一杯咖啡,一块点心,我总是笑他资产阶级生活作风,他总是说,会生活的人才会工作,看来他是对的。”

钟立行微笑着听严如意诉说:“可惜,这种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是个失败者……”她沉默了一下,“你说我哪点比不上那个陕西来的婆姨?凭什么就让她占了我的窝?”

钟立行愣了一下,低头搅动咖啡。

严如意幽怨地说:“我就是不明白,我有什么地方不好?两人吵架归吵架,怎么能说翻脸就翻脸?”

钟立行知道今天的主题是躲不开了,真诚地说:“严老师,您想说什么就说吧,在我这儿说完,出了这个门,就别再想了。”

严如意怔了一下,随即哭了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说来都怪我自己,我以为两个人在一起,只要是为对方好,就可以不那么在乎形式,我对你们丁老师,从来都是一心一意,他的心也太狠了。”

钟立行同情地看着严如意。

严如意伤心地说:“立行,说起来你也不是外人,我这些年过得很不好,跟老丁弄得很狼狈,丁海也不听话。医院的工作忙,我又是行政业务两头忙,有时候回到家里就顾不上那么多。我这人你也知道,心直口快,有什么不痛快就喊出来,时间长了,老丁就受不了,觉得我脾气不好。他身体不好,胃不好,我天天想着方儿给他做饭。他从农村来,生活习惯不好,我就天天逼他洗澡换衣服。有时候,一累,态度就不好,我们家天天吵架,丁海也不愿意回家。后来,来了这么个沈容月——老丁的老乡,陕西榆林,一个地区医院的进修大夫,一个地区医专毕业的,又土又笨,一口陕西土话。有一年过“五一”我跟老丁吵架了,正好医院里开联欢会,这个女的开口唱了一曲陕北民歌——《三十里铺》,一开口,我眼看着老丁眼泪就往下掉,拉着人家的手问长问短。第二天,她给老丁做了一顿榆钱饭,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本事从哪儿找来的那种东西。老丁他胃不好,吃不了那东西,吃完了胃疼了三天。我知道就跑去把她骂了一顿,结果,就把他们两个骂到了一起……”

钟立行意外又震惊。

严如意哭着,好一会儿,摆了摆手:“我也知道,不是她的问题,怪老丁,也怪我。可是,我就是出不了这口气——你不知道,待在这个医院里,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今天,有人投诉,沈容月一个月让人投诉了好几回,我去找她,一看见她我就压不住火,骂了她,结果让老丁听见了……”

钟立行惊讶地问:“什么时候?”

严如意绝望地说:“快下班的时候,我骂完她一出来,老丁正在门外。”

钟立行想说句什么,又停下来:“快下班的时候,那他一定是……”

严如意自顾自地接着说:“他是来接她下班的,我跟了他二十年,他一次都没去科室找过我……”

“他去找沈老师,一定是……”

严如意愤怒了:“不就比我年轻十几岁,他喜欢她,我知道!”

钟立行不再说话。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严如意抹了把眼泪,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钟立行把点心送到她面前,她拿起来,一只手在下面接着,优雅地吃着:“哎,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优雅地吃过东西了。呵呵,人老了,离了婚,就破罐破摔了。立行,你别担心我,我明天就去找老丁,跟他道个歉,也跟沈容月道个歉,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一家人。”

钟立行不自在地笑笑:“这样就好。”

严如意突然说:“哎,立行,你要是我儿子就好了,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儿子,什么也不怕了。”

钟立行笑笑:“严老师,这么多年,您待我们这帮学生,个个都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再说,丁海也不错,您就别难过了。”

严如意含着眼泪一笑:“就是,丁海,我骂他归骂他,他是挺聪明的,你以后就多费点心,好好帮我管管他。”

钟立行点头:“我会的。”

严如意看看表:“好,我不占你太多时间了,你忙吧,我要查房去了。”说着起身往外走。

钟立行看着严如意走出去,把咖啡杯子端起来到水槽边去洗,洗完,用一块干布擦干,放回柜子里。今晚的谈话让他更加清醒,丁祖望的事不能乱说,他要赶快找到丁祖望,问清楚他本人的意思。还有丁海,也要好好管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