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袋里想的都是《乔治·巴恩威尔》里的情节,起初我以为姐姐遇袭,自己必然受到牵连,又或者,因着我是她的近亲,所有人都知道是她抚养我长大,我的嫌疑肯定比其他人大。但是,到了第二天早晨,天光大亮,我开始重新考虑这件事,加之听到周围人的议论,便从另一个角度看待此事,也得出了较为合理的看法。

从八点一刻到九点三刻,乔一直在快活三船夫酒馆抽烟斗。这期间,姐姐站在厨房门口,和一个回家的农场工人互道了晚安。这个人说不准见到她的具体时间,只说不超过九点。乔九点五十五分回到家,发现她被人打倒在地,立即叫人来帮忙。当时,炉火还烧着,并不是快熄灭了,蜡烛的灯花也不是很长。可是蜡烛已经灭了。

家里一件东西也没少。那根蜡烛放在门和姐姐之间的一张桌上,当她面对炉火遭袭时,蜡烛在她身后。除了蜡烛被弄灭了之外,厨房里没有任何混乱的痕迹,只有她自己摔倒时撞翻的物件,还有地上的一摊血;然而,现场有一个非常明显的证据。她的头和脊椎骨是被一个又钝又重的东西击中的。挨了几下后,她面朝下趴在地上,施暴者又用一个非常重的东西狠狠地砸在她身上。乔把她抱起来的时候,她旁边的地上放着一条被锉断了的囚犯脚镣。

乔用铁匠的眼光仔细打量过那条脚镣,说它被锉断已经有段时间了。监狱的人听说了此事,派人来查看脚镣,乔的看法得到了证实。脚镣确实是监狱船上的东西,只是他们也说不准是何时被人带出监狱的。不过他们可以肯定那副脚镣不属于昨晚越狱的两个逃犯,毕竟一个逃犯已被擒获,脚镣还在他的身上。

我根据掌握的信息,得出了一个结论。我认为,那副铁脚镣是我救过的那个囚犯的。我曾见过,也听过他在沼泽地里锉那副脚镣。不过我相信用脚镣伤人的不是他。我认为脚镣可能落到了别人手里,进而被拿来行凶,而嫌疑人有两个,一个是奥立克,另一个则是上次在酒馆向我露出锉刀的陌生男人。

现在来说说奥立克。那天他确实去镇里逛了一圈,后来我们在税卡遇见他,他和我们说的也是实话,有人看到他整个傍晚都在镇子里闲逛,他还去了好几家酒馆,和几个人一起喝过酒,后来与我、沃普斯勒先生一起返回。除了和姐姐大吵过一架,他没什么可疑之处。姐姐以前没少与他吵架,也和附近的其他人吵过无数次。再来说说那个陌生男子。他要是来要回他那两张钞票,他们之间根本不可能发生任何争执,毕竟姐姐早就准备好把钱还给他了;况且当时并没有发生争吵,攻击者突然闯入,并且悄无声息,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就被击倒了。

一想到武器是我提供的,虽然并非有意,却还是可怖至极,但我也不能说我没有提供武器。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折磨着我,我一再考虑,该不该破除我童年时代的魔咒,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乔。事发后的几个月里,我每天都琢磨这件事,每天都决定不说,而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又重新开始思考,心里又起了挣扎。最后,我得出了一个这样的结论:这个秘密发生在很久以前,早就融入我的身体,成了我的一部分,我无法将它从我的身上割裂开。既然已经惹出了大麻烦,我若再提,乔一旦信了是我干的,必定与我疏远,除了担心这一点,我还害怕他不会相信,又说什么这是狗哇,牛哇,扯一些无稽之谈。我就这样一拖再拖,一直在对与错之间摇摆不定,人遇到这种事,不都是如此吗?我做了个决定,以后要是有机会可以帮忙查明袭击者的身份,我定然将实情和盘托出。

当地的警官和来自伦敦弓街的警察(这件事发生在警察仍穿红马甲的年代)在我家附近勘察了一个多礼拜,他们所采取的行动,与我听人说和从书里读到的当局处理类似案件的流程差不多。他们倒是抓了几个人,可惜那些人一看就不是凶手,他们绞尽了脑汁,可惜想出来的主意都是错的,老是强扭环境去适应他们的主意,而不是根据环境去想办法。此外,他们还站在快活三船夫酒馆的门口,露出会意而矜持的神情,使周围的人都充满了钦佩之情。他们喝酒的样子也很神秘,行动做派和他们抓罪犯时一样。不过这么说也不准确,毕竟他们并未抓到凶手。

警官们撤走了,这之后很久,姐姐依然伤重未愈,下不了床。她的视力受到了损伤,看什么东西都有重影,甚至伸手去抓并不存在的茶杯和酒杯。她的听力和记忆力也遭到了重创,说起话来含含糊糊,别人都听不懂。后来她好了一点儿,可以由别人搀扶着下楼,却依然必须随身带着我的石板,把说不出的话写下来。她的拼写能力很差,写的字母也难看得紧,乔认起字来又不太在行,结果搞得驴唇不对马嘴,只得不停叫我去解决。我也经常弄错,把“药物”认成“羊肉”,把“乔”当成“茶”,把“熏肉”认成“面包师”,而这还都是最微小的错误呢。

不过,她的脾气倒是大大地变好了,也有耐心了。她的手脚不停地哆嗦,很快,这就成了她的一个毛病,后来,每隔两三个月,她就用手抱住头,神情沮丧,似乎精神失常,要等一个礼拜才有所好转。我们不清楚该找个什么样的人来伺候她,后来碰巧发生了一件事,我们总算得到了解脱。沃普斯勒先生的姑奶奶终于摆脱了由来已久的生活习惯,我们正好趁机把毕蒂请回来照顾姐姐。

大概在姐姐再次出现在厨房的一个月后,毕蒂带着一个全是斑点的小箱子来到了我们家里,里面装着她所有的家当,这对我们来说真是一件幸事。最重要的是,这对乔来说是一大幸事。我亲爱的老朋友日日看着自己的妻子那副凄惨的模样,心都要碎了。他晚上伺候她的时候,常常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眶湿润,说:“皮普,她这个女子,以前好看着哩!”毕蒂立即着手照顾姐姐,把她照顾得妥妥帖帖,仿佛她从小就对姐姐极为熟悉似的。此后,乔过上了平静的生活,不时去一趟快活三船夫酒馆,调节调节生活,而这对他很有好处。那些警察出于职业使然,多少对可怜的乔也起了疑心(虽然他自己并不知情),他们还一致认为他是他们所遇到过的最深沉的人之一。

毕蒂做这份差事以来的第一次重要胜利,是解决了一个难倒我们的大难题。我曾经费了很大的力气,却以失败告终。事情是这样的。

姐姐在石板上多次写过同一个字母,看起来像一个歪歪扭扭的“T”,她写完了,还非常急切地吸引我们的注意,要我们知道她很想要那个东西。我猜了很多次,从“焦油”“烤面包”,到“浴缸”,把所有以“T”打头的单词都试过了,可惜都没有猜对。最后,我终于意识到她画的可能是个锤子的标志,当我在姐姐耳边使劲儿喊出这个词时,她敲起了桌子,仿佛是表示我猜得接近了,却并非全对。于是我把家里的锤子一把接一把都拿了出来,还是不合她的意。接着,我想到拐杖的形状和她画的差不多,便从村里借了一副拐杖来,很有信心地拿给姐姐看。但她一见就猛摇头,她的身体遭受过重创,是那么虚弱,我生怕她摇来摇去,会把脑袋甩掉。

后来,姐姐发现毕蒂能很快领会她的意思,这个神秘的符号于是再次出现在了石板上。毕蒂若有所思地一边看着,一边听着我的解释,还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姐姐,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乔(姐姐在石板上用乔这个名字的首字母“J”来代表他),跟着,她跑进了铁匠铺,我和乔也跟了过去。

“哎呀,肯定是那样的!”毕蒂兴高采烈地叫道,“你们不明白吗?她是要找他!”

是奥立克,毫无疑问!她已经忘了奥立克叫什么名字,只能用锤子的符号来代表他。我们和他讲了事情的经过,让他去厨房一趟。他慢慢放下锤子,用胳膊擦了擦额头,又用围裙擦了擦额头,才没精打采地走出铁匠铺,怪异地弯曲着膝盖,显出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他。

我承认,我原以为会看到姐姐把他臭骂一顿,结果却不是这样,我不禁大失所望。她居然表现得非常想和他搞好关系,一看到他终于来了,就十分开心,还示意要去给他拿喝的。她还观察他的神情,像是特别盼望能从他脸上看出他欣然愿意接受款待。她表现出了非常迫切地想要安抚他的愿望,一举一动中都流露出了卑微的态度,就跟我曾见过的孩子在严厉的老师面前低眉顺目的样子差不多。从那以后,她每天都在石板上画锤子,奥立克也懒洋洋地走进厨房,摆出一副顽固的样子站在她面前,好像他和我一样都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