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我第二天必须回镇上去,一开始,我心中忏悔,便想着到时候必须住在乔家里,这一点同样毋庸置疑。但是,订好了第二天的马车,回到波克特先生家后,我又犹豫起来,开始编造各种理由和借口,要名正言顺地在蓝野猪饭庄过夜。比如,我住在乔家里,会给他们添麻烦啦,他们没想到我会来,没有为我铺床啦。又比如,我不能住得离哈维沙姆小姐家太远,她很苛刻,也许不喜欢。比起自己欺骗自己,世界上其他所有的骗子只能算小巫见大巫,我就是用这样的借口欺骗了自己。这可真是怪事一桩。假如我天真无邪,把别人制作的假钱当成真钱,倒也无可厚非,然而,我明知有假,却还要将假硬币当成真币!要是有个陌生人对我和蔼可亲,谎称为了安全起见,将我的钞票紧紧包在纸里,再用一堆坚果外壳掉了包,倒也说得过去,可这样的诡计比起我自己的骗局,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竟然亲手包好坚果外壳,当作钞票交给了自己。
决定必须住在蓝野猪饭庄后,我又为另一件事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把复仇幽灵带去,弄得自己心烦意乱。一想到带着这个花费很大的小厮一起去,让他在饭庄用来停放马车的院子里公开夸耀一下他那双靴子,我就觉得面子上有光。一想到可以安排他漫不经心地出现在裁缝铺里,让特拉布那个大不敬的小伙计大吃一惊,我就觉得大快人心;然而,另一方面,特拉布的小伙计也有可能博得复仇幽灵的好感,把我以前的事告诉他。我很清楚那个小伙计的为人,知道他性格鲁莽,做起事来不顾一切,说不定会在大街上对着复仇幽灵大喊大叫。这事还可能传入我的女资助人的耳朵里,惹得她不快。总而言之,我最终决定不带复仇幽灵去。
我坐的是下午的马车,现在又到了冬天,天黑后两三个钟头才能到达目的地。马车在下午两点从十字钥匙旅店出发。我提前一刻钟在复仇幽灵的伺候下来到上车点——如果我可以把“伺候”这个词用在他身上的话,毕竟只要能偷懒,他都不会伺候我。
那时候,使用公共马车押送罪犯前往监狱船是司空见惯的事。我经常听说有囚犯坐在马车车顶上,还不止一次在大路上看见他们那绑着脚镣的双腿从马车顶上垂下来,因此,当赫伯特赶来送我,告诉我同一辆马车要送两个犯人去监狱船,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只是听到“囚犯”二字,我仍不免全身颤抖,虽然其中的因由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不介意和他们坐同一辆车吗,汉德尔?”赫伯特说。
“不介意!”
“我觉得你好像对他们没好感。”
“我不能假装我喜欢他们,想必你也不是特别喜欢他们。不过我不介意。”
“看!他们在那儿呢。”赫伯特说,“从酒馆里出来了。他们是多么堕落、多么可耻啊!”
想来两个囚犯是请押送他们的狱警喝酒,因为有个看守和他们在一起,他们三个走出来时都在用手擦嘴。那两个犯人被铐在同一副手铐上,脚上还戴着脚镣,对我而言那脚镣的样式非常熟悉。他们穿的囚服我也很熟悉。看守带着一对手枪,腋下夹着一根圆头棒。但他和两个犯人相处得很好,让他们和他一起站在那里看着车夫把马套在车上,看他那副神气,就好像这些罪犯是还没有正式对外展出的有趣展品,他本人则是馆长。其中一个囚犯较为高大魁梧,理所当然地分到了一套小衣服,不管是对囚犯,还是对有自由的人,这叫人难以捉摸的世道就是如此。他的胳膊和腿像桌布的边沿,那身囚服紧绷在他身上,看起来怪可笑的。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那只半睁半闭的眼睛。很久以前的一个礼拜六晚上,我在快活三船夫酒馆里见到的就是他,他当时还用一支看不见的枪打我!
一看就知道他还没把我认出来,好像从未见过我。他看了我一眼,打量着我的表链,接着啐了口唾沫,对另一个罪犯说了些什么。他们大笑两声,便转过头去看别的东西了,还弄得手铐当啷直响。他们的背上都有很大的数字号码,仿佛他们是两扇街门,他们外表粗鲁,长着疥癣,样子笨拙难看,好像是两只低等动物,那戴着脚镣的腿上还绑着手帕,好遮住不叫人看见。在场的人一方面瞧着他们,一方面又离他们远远的,正如赫伯特所言,他们是多么堕落、多么可耻啊。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后来才知道,马车后面的座位都被搬离伦敦的一家人占了,除了马车夫后面的前座外,已经没有位置容纳两个囚犯了。一位性情暴躁的绅士订的是前座的第四个座位,他得知此事,立即火冒三丈,说是让他和这些罪人坐在一起,是违约行为,简直就是恶毒、险恶、无耻、卑鄙。此时,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车夫等得有些不耐烦,我们都准备站起来上车,两个囚犯也和看守一起走了过来,他们带来了囚犯特有的面包糊、粗呢绒、绳纱和炉底石的奇怪味道。
“别太生气了,先生。”看守向生气的乘客恳求道,“我坐在你旁边。让他们两个坐在这排的最外侧。他们不会打扰你的,先生。你就当他们不存在吧。”
“别怪我。”我认识的那个罪犯咆哮道,“我也不想去。我都准备好留下来了。就我个人而言,我欢迎任何人来代替我。”
“代替我也行。”另一个囚犯粗暴地说,“如果可以,我不愿意妨碍你们任何人。”他说完,他们两个一起笑了出来,笑完就开始剥坚果吃,还把坚果壳吐得到处都是。我要是处在他们的地位,受到他们所受的鄙视,我也会这么做的。
最后,大家一致认为,谁也帮不上这位愤怒的绅士,他要么将就,和同车人一起走,要么留下来。于是,他一边嘟嘟囔囔抱怨着,一边还是坐到了他的位子上,看守坐到他旁边,囚犯们费了很大的力气爬上来,我认识的那个囚犯坐在我身后,他的呼吸正好喷在我的头发上。
“再见,汉德尔!”马车出发时,赫伯特喊道。我心想,他为我起了皮普以外的名字,真是太幸运了。
罪犯的呼吸不仅喷在我的后脑,还拂过我的脊背,那种感觉有多强烈,我很难说清楚。就像把强烈刺激的酸泼到骨髓上,甚至连我的牙齿都跟着不舒服起来。他呼出来的气息似乎比别人多,呼气时呼哧呼哧的,声音很大。我尽量缩起身体,想要避开他,却发现自己一边的肩膀越来越高。
天寒地冻,阴冷无比,他们两个冻得直骂街。还没走多远,我们就开始没精打采,一过中途的小客栈,我们就习惯性地打起了盹儿,冻得哆哆嗦嗦,谁也不说话。我琢磨着是否应该在和那个囚犯分道扬镳之前把两英镑还给他,怎么还钱最为稳妥,可想着想着,我自己也打起了瞌睡。睡梦中,我的身体突然向前一倾,仿佛要栽进马群之中,便猛地惊醒过来,又开始思索。
但是,我睡着的时间肯定比我以为的还要长,天已经很黑了,车灯只是断断续续地投下光影,我什么都看不见,不过这会儿有潮湿的冷风朝我们吹过来,我嗅到了乡间沼泽地的气息。囚犯们向前蜷缩着身体,都猫在我后面,以我的身体为他们抵御寒风,离我更近了。我清醒过来后听到他们交谈的第一件事,正是我想的“两张一英镑的钞票”。
“他是怎么弄到的?”那个我从没见过的罪犯说。
“我怎么知道?”另一个答,“他不知藏在什么地方了。我想是朋友们送给他的。”
“要是在我手里就好了。”另一个说着,还狠狠地骂了一句“这天真冷”。
“你说两张一英镑的钞票,还是朋友?”
“两张一英镑的钞票。要是给我一英镑,我什么朋友都能卖掉,还会觉得是桩好买卖。对了,他是怎么说的……”
“他是在船坞里的一堆木头后面交代我的,也就半分钟的工夫。”我认出来的那个罪犯接着说,“他是这么说的:‘你要出去了?’当时我的确快要出狱了。他问我能不能去找那个给他送吃的还把他藏起来的孩子,交给他两张一英镑的钞票。我答应了,也做到了。”
“你真是个呆子。”另一个咆哮道,“要是我,就拿着钱自己去好好享受一番了,吃香的,喝辣的。那小子真是个生瓜蛋子。你的意思是说,他根本不认识你吗?”
“之前连面都没见过。我们在不同的地方混,关押在不同的监狱船上。那小子越狱了,所以再次受审,判了个无期徒刑。”
“那是你第一次去那个地方干活儿吗?”
“就一次。”
“你觉得那地方怎么样?”
“没有比那儿更讨厌的地方了。到处都是泥滩、大雾、沼泽和苦工。苦工、沼泽、大雾和泥滩。”
他们两个开始大骂这个地方,言语极其粗俗,吼叫了一会儿,他们也累了,便不再言语了。
无意中听到这段对话后,要不是确信那个人没有怀疑我的身份,我一定会下车,独自待在这条偏僻黑暗的大路上。说实在的,我不光身体发育了,就连衣着打扮也变了很多,气质上更是和以往截然不同,除非出现意外状况,否则他根本不可能认出我。不过,我们两个碰巧上了同一辆马车这事已经足够奇怪,我生怕其他巧合随时发生,让他听见我的名字。为此,我决定一到镇上就下车,免得他听见我的名字。计划得以顺利执行。我的小皮箱就放在我脚下的行李放置处。我只需转动一个铰链,就可以把它取出来。一到镇公路上,在第一盏路灯处,我先把皮箱丢下车,自己也跟着下了车。至于那两个罪犯,他们随着马车继续往前走,我很清楚他们会在什么地方下车,被押送到河边。我想象一条船,船员都是囚犯,他们在满是烂泥的码头台阶上等待这两个犯人,耳边又响起了像在叱骂狗子一样粗暴的命令:“你们,快点儿划!”仿佛又一次看到邪恶的诺亚方舟停在黑色的水面上。
我说不出自己在害怕什么,我的恐惧完全是含糊不清的,但确实有一股极大的恐惧包围着我。我向旅馆走去,恐惧压迫着我,我的身体不停地哆嗦,而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害怕自己被人认出来,因此搞得自己痛苦难当,心中不快。我相信,那种恐惧没有清晰的形状,是童年时代恐惧的再度重现。
蓝野猪饭庄的咖啡室里空无一人,我点了餐,安坐下来开始用餐,店小二才把我认出来。他连连道歉,骂自己记性不好,怠慢了我,还问我要不要派擦鞋匠把彭波乔克先生请来。
“不。”我说,“不必如此。”
店小二(在我订立学徒协议的那天,我们一家人来这里吃饭,就是他代替楼下的商人向我们转达抗议的)面露惊讶之色,他趁此机会拿来一张又脏又旧的当地报纸放在我面前,我拿起报纸,看到了这一段:
本地一家铁匠铺的年轻学徒近来突逢好运,走上了康庄坦途,对这段充满浪漫色彩的经历,本报读者必定深感有趣。(顺便说一句,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主题啊,本报专栏诗人镇民托比虽然没有举世闻名,却大可挥动神笔,就此创作一篇佳作!)这个年轻人少时的恩主、伙伴兼朋友乃是一位德高望重之人,与粮食和种子生意不无关系,他的商号离大街不到一百英里,非常便利和宽敞。这位先生乃青年忒勒玛科斯[4]的导师,得知此事,我们无不满心敬仰。全凭他的悉心栽培,后者方能平步青云,而先生乃本镇之居民,实乃吾辈之幸。本地拢眉思考的智者或明眸善睐的佳人,是否均想知悉此幸运儿是何许人也?我们认为,昆丁·马蒂斯[5]亦是安特卫普的铁匠。面对智者,一言足矣。
根据我丰富的经验,我相信,即使我在交好运的那些年里去了北极,也会碰到一些人,或是流浪的因纽特人,或是文明人,他们都会告诉我,我小时候的恩主,栽培我走上人生坦途的人,正是彭波乔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