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逐渐习惯自己将拥有远大前程这一事实,我不知不觉地开始留意这件事对我自己和周围人的影响。至于我的性格所受到的影响,我尽可能地假装,不去承认,但我明白那并不都是好的影响。我对乔忘恩负义,因此时时刻刻心中难安;对毕蒂,我亦良心有愧。当我像卡米拉一样在半夜醒来的时候,内心往往疲惫不堪,我常常觉得要是我从未见过哈维沙姆小姐,而是一直安分守己,和乔搭伙待在平凡的铁匠铺里,就这样长大成人,我一定会更加幸福,过得比现在要好。多少个夜晚,当我独自坐望炉火,我都觉得,哪里的炉火,都不如铁匠铺和家中厨房的炉火。
即使如此,我心神不宁,终日惶然,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艾丝特拉。我百思不得其解,事情落得如此复杂的局面,我自己的错误究竟占了几成。也就是说,即使没有远大前程,可我若是对艾丝特拉朝思暮想,我也不能完全确定自己一定可以过得比现在好。至于我的地位对别人的影响,我倒是看得明白,没什么困难。在我看来(虽然还是含含糊糊的),这件事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对赫伯特尤为如此。他是个随和的人,我却养成了挥霍无度的习惯,害得他明明负担不起,却还是胡乱花钱,破坏了他简单的生活,弄得他时时焦虑,常常后悔,再也不复当初的平静。至于在不经意间影响了波克特家的其他人,他们竟因此使用拙劣的伎俩加害于我,我倒是一点儿也不后悔。毕竟他们天生就是如此狭隘,即使我没有招惹他们,他们也会因为忌惮别人而使出阴诡的手段。但赫伯特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我时常悔恨,不该在他那陈设简陋的房间里塞这么多并不协调的家什,更不该雇一个穿着鲜黄色马甲的复仇幽灵来供他差遣,这实在是害了他。
就这样,我花起钱来越发大手大脚、铺张浪费,开始欠下大笔债务。不管什么事,只要我做了,赫伯特也必定跟着做,还学得很快。在史达多普的建议下,我们申请参加了林中雀俱乐部。至于这个团体的立团宗旨,在我看来无非就是让成员每隔两个礼拜花大价钱聚一次会,吃完了就大吵大闹,辩论一番,也让六七个餐馆伙计醉倒在楼梯上。我知道,他们每次社交,最后总要这样收场才心满意足,因此在我和赫伯特看来,难怪他们每逢这种祝酒的场合时首先说的都是“先生们,愿林中雀俱乐部的成员们都能增进友谊,永远以此为第一要务”。
那些雀鸟花起钱来实在愚蠢(聚会的饭庄位于考文特花园),在我有幸加入俱乐部后,我遇到的第一只雀鸟便是本特利·多穆尔。当时,他经常驾驶自己的马车在城里乱逛,撞坏了不少街角的灯柱。有时候,他竟然头朝前从马车的车篷里栽出来。有一次,我看到他把马车驶到俱乐部的门口,就这样一头栽下,活像在倒煤块。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当时我还不是林中雀鸟,因为根据这个社团的神圣章程,未成年是不能加入的。
我深信自己财力来源充足,愿意承担赫伯特的各种花费,无奈赫伯特心高气傲,我也不好向他作此提议。就这样,他在各个方面都遇到了困难,也仍在寻找做生意的机遇。后来,我们养成习惯,总是相处到很晚,才各自上床睡觉,可后来我留意到,他在用早饭时总是神情沮丧。到了中午,他开始满怀希望,可到了晚饭时间,他又开始神思萎靡。晚饭过后,他似乎相当清楚地看到资本就在远处,到了午夜,他好像已经把资本紧握在手,而到了凌晨两点,他又垂头丧气,说什么不如买一把来复枪去美国闯**,养水牛发财。
通常情况下,我一个礼拜有一半时间都住在汉默史密斯,这期间我常去里士满,而此事将在后文中详细交代。我在汉默史密斯的时候,赫伯特经常来。我想,在那些时候,他父亲偶尔也能看出,他一直寻觅的机会尚未出现。但是,他们这一家子都是在摔跤中长大的,他也许能在自己的人生中摔出成就,也未可知。波克特先生近来又多了许多白发,越发频繁地在心烦意乱时揪自己的头发,想把自己提起来。波克特太太依旧沉迷于贵族名录,用一张脚凳把全家人都绊得不停摔跤,手帕也依然不知所终。她常常给我们讲她祖父有多了不起,每次孩子们要是碍了她的事,她就把他们轰到**去睡觉,让他们知道,要想快快长大,就得上床睡觉。
既然要概括我的这一段人生,好承前启后,介绍我后面的生活,那么,我最好还是赶快把我们在巴纳德旅馆的日常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讲完。
我们花起钱来,总是能花多少就花多少,至于所得的享受,全看别人高兴,能少给就少给。我们每天都少不了被痛苦折磨,只是有时深,有时浅,我们所认识的大多数人也都是如此。我们无不假装自己过得很快活,嘴上说每天都十分享受,心里却一点儿也不觉得欢畅。在我看来,这样的情况相当普遍。
每天早晨,赫伯特都富有朝气地去城里观望、等待时机。我经常去找他,见到他坐在那个幽暗的里屋,屋里放着一个墨水瓶、一个挂帽钉、一个煤箱、一个线盒、一本年历、一张办公桌、一把凳子和一把尺子。除了四处张望,我不记得曾见过他做别的事。如果我们都像赫伯特那样忠实地做我们承诺要做的事,那我们也许就能生活在道德理想国了。可怜的伙伴,他没有别的事可做,只是每天下午在一定的时间“去一趟劳合社[12]”,我想他去那里也只是去见他的大老板。他总是去了又回来,我从来没见他办成过什么与劳合社有关的事。每当他觉得情况危急,必须去找份工作了,他就在繁忙的时候去一趟交易所,走进那个大资本家聚集的地方,再走出来,像是在苦着脸跳乡村舞蹈似的。有一次,赫伯特从这样一个场合回家用晚饭,对我说:“汉德尔,我发现了一个事实,机会不会主动送上门来,得出去找才行。我就是这样。”
若非我们如此志趣相投,我想我们每天早晨都会嫌弃对方。在这段满心懊悔的日子里,我一见到那几个房间,就有种说不出的厌恶,甚至一看到复仇幽灵的制服,就觉得难以忍受。比起其他时间,我早上看到他那身衣服,尤为觉得自己花钱过于大手大脚,这钱花得一点儿也不合算。随着我们欠下的债越积越多,早饭也吃得越来越流于形式。有一天,我们吃早饭时收到了一封信,债主威胁我们再不还钱,就要去法院告我们。要是我家乡的那份报纸来评价此事,一定会说“与珠宝不无关系”。而此时,复仇幽灵自作主张,只给我们一个面包卷当早饭,我立马过去揪住复仇幽灵的蓝色衣领,用力摇晃他,让他双脚悬空,活像个穿着靴子的丘比特。
在某些时候(不过我也不能确定具体的时间,因为这全要看我的心情好不好),我会对赫伯特说,仿佛自己有了什么了不起的发现:“亲爱的赫伯特,我们过得一日不如一日了。”
“亲爱的汉德尔,”赫伯特会非常真诚地对我说,“如果你相信我,我也正想这么说来着,真是奇怪的巧合啊。”
“那么,赫伯特,”我这样回答,“我们好好合计合计吧。”
一想到说好了要好好盘算人生,我们总能得到极大的满足。我向来认为这是正经事,是面对问题的正确方式,相当于扼住了敌人的喉咙。我知道赫伯特也这么认为。
在这种时候,我们都会要一些上好的饭菜大吃一顿,还要点一瓶上好的酒来品尝,让自己下定决心,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吃喝罢,我们就拿出一大捆笔、大量的墨水,以及一大摞写字纸和吸墨纸。毕竟有了足够多的文具,心里才觉得有底气。
然后,我拿起一张纸,用整洁的笔迹在纸头写上“皮普的债务备忘录”,并非常仔细地加上巴纳德旅馆几个字和日期。赫伯特也会拿一张纸,同样庄重地在纸头写上“赫伯特的债务备忘录”。
接下来,我们就各自翻看身边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账单,这些账单或是胡乱丢在抽屉里,或是揣在衣兜里被揉得破破烂烂,或是被蜡烛烧得只剩一半,或是在镜子上卡了好几个礼拜,反正没有一张是完好无损的。我们的笔沙沙作响,这声音使我们精神振奋,我有时简直分不清这种有教化作用的纸上还债与真正把钱还上有什么区别。就优点而言,这二者似乎不相上下。
写了一会儿,我就会问赫伯特算得怎么样了。赫伯特一看到累加起来的欠款数额,就懊悔不已,狠命抓扯自己的头发。
“越来越多了,汉德尔,”赫伯特说,“我敢发誓,越是记,就越是没个完。”
“坚持住,赫伯特。”我这么告诉他,同时仍孜孜不倦地用笔算着,“遇到问题了,必须面对。好好了解一下自己的状况。你坚持到底,就能战胜困难。”
“我也想啊,汉德尔,只是现在被打败的人是我。”
即使如此,我态度坚决还是有一定作用的,赫伯特听了我的话,便重新开始计算。可过了一段时间,他又放弃了,理由是他没有收到科布斯的账单,或是洛布斯的账单,要不就是诺布斯,总之就是诸多借口。
“赫伯特,你且估算一下吧。你估出一个大概的数字写在纸上。”
“你真是个聪明的家伙!”我的朋友对我大加赞赏,“你办起正事来,真是了不起。”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在这些场合,我给自己树立了办事能力顶呱呱的好名声,敏捷、果断、精力充沛、头脑清醒、沉着冷静通通是我的优点。等我把所欠的债务明细一一列举清楚,便拿着账单一笔笔核对,核对一笔,勾掉一笔。每次标出一个记号,我就赞赏自己一番,那感觉简直妙不可言。全部核对完毕,我就把所有账单整齐地折叠起来,并在每一张的背面附上摘要,再对称地捆扎起来。接着,我也帮赫伯特如此处理一遍(他谦虚地表示我的行政才能异常卓著,他望尘莫及),只有这样,我才觉得把他的事务处理清楚了。
我的办事习惯还有一个亮眼之处,我称之为“留点儿余地”。举个例子吧,假设赫伯特欠了一百六十四英镑四先令二便士,我就说:“留点儿余地,记二百英镑吧。”或者,假如我自己欠的钱是他的四倍,我也会留点儿余地,记为七百英镑。当时,我觉得留点儿余地的办法极为高明,现在回想起来,我却不得不承认,这个法子代价极高。毕竟新的债务总会接踵而至,多算的部分马上就会被填满,有时候,因为多算了一部分,我们花起钱来更加大手大脚,以为自己有能力偿还,结果只好留出更多的余地。
即使如此,在核对过欠款后,总会出现祥和安宁的氛围,感觉平静而高尚,因此,在当时,我真觉得自己极其出色。我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又很有办法,赫伯特还连连赞美我,我心里尤为舒爽。我坐在那里,书桌上放着他那捆整齐扎在一起的账单和我自己的那捆账单,周围摆着许多文具,我感觉自己好像在银行里办公,而不是在处理个人事务。
每逢这种庄严的场合,我们就关上外面的大门,以免有人打搅。一天晚上,我正享受着这种平和的氛围,忽然听到有封信从外面大门的门缝里投进来,落在地上。赫伯特走出去取回信,说了句“是你的信,汉德尔。但愿不是坏消息”。他这么说,是因为信封上有一层很厚的黑色封蜡,还有一道黑边。
信是“特拉布公司”寄来的,里面的内容很简单,请我这位尊敬的先生台鉴,J.盖格瑞太太已于礼拜一傍晚六点二十分辞世,葬礼定于下礼拜一下午三点举行,请我届时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