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觉得他是那个案子的当事人,自小经历了这么多,必然对贪官污吏憎恶至极,但是他并没有滥杀无辜,其实在杀死刘清扬的时候,他大可以在汤里下毒,这样一桌子的人都死了,他的仇也就报了,怪罪下来只说是厨房没做好,他是总管,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要逃脱干系十分容易,就算受到牵连,也不会危及性命,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选择了更麻烦的方式。”

朱佑樘若有所思,想着方才傅景明离开时的话,耳边是张敏之故作粗哑却依然带着些微轻柔的声音:“所以我在想,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这次的杀人案会不会还有什么旁的玄机?还有他之前说的那些话,有没有可能是在给我们暗示什么?”

朱佑樘站了起来,说道:“与其在这里猜测,不如去问个明白。”

“咦?”张敏之还未反应过来,手便被握住,身体已经随着他往前走,他的手掌一如既往的冰凉,倒是将她繁乱的心绪压了下来,她下意识说道:“大人,您先披上披风,外头冷。”

朱佑樘停下脚步问道:“你冷了?”

张敏之连忙回答:“没有,我从小被我娘放羊,壮得跟头牛一样呢。”

他便没有出声,拉着她继续下楼,直奔着门口去,不想才出了九曲桥,就见到清妍两眼通红地走过来,张敏之连忙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朝清妍奇怪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清妍刚刚擦干的泪水又涌了出来,轻轻抽泣着说道:“傅总管,没了。”

张敏之一震,下意识追问道:“没了是说……”

“官差带着他上囚车,可是他一上去,枷锁都还上,就咬舌自尽了。”

张敏之与朱佑樘对视了一眼,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傅景明的尸体被官差带走,天将入夜,就收到衙门传来的消息,傅景明的确是一名阉人,两年前从神机营离开办公,之后就杳无音信,不想竟然换了个身份在刘家做起了总管。

这是官府查出的消息,除了他们已经知道的,其他一点用也没有。倒是李璇带回了一些消息,虽则与傅景明无关,却是意外之喜。

李璇持着太子令牌前往刘清扬和黄慎的住宅搜查,无意中从刘家的地窖里找出一些账本,经查验,竟然是其私吞军饷的账簿,而其中俨然有万家的影子。与此同时,黄家的藏经楼中同样找到了一部分账簿和书信,同样牵涉到与女真的两次战争所涉及的军饷补给。

张敏之看着那一笔笔巨额数字被巧立名目分散到了各个渠道最终流进同一个人的荷包,身体便一阵阵发冷。

如果前方的战士看到这一切,如果他们知道他们拼了性命保护的这些人,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将他们赖以生存的粮食和衣裳悄悄盗走,如果他们知道,他们浴血奋斗在那些人眼中不过是工具,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用生命换来的和平不过是一个笑话,他们还会继续为保护这个国家,为保卫这个民族贡献出自己的鲜血吗?

张敏之不敢去想,心中充满了恨意,为了自己,为了百姓,更为了那些死去和活着的战士。这一刻,她突然想,傅景明的话是不是其实也没有错,当一切黑暗笼罩,当你呐喊求饶依然于事无补的时候,你会不会也如他一样,拿起利器,为自己心中的正义而战?

“把这些保护好,等我回去呈给陛下。”朱佑樘的声音将她心中翻滚的热血微微压下,她转过头,双眸之中依然有腾腾的火焰:“那如果……陛下不理会呢……”

这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这是一句她不可以出口的话,但是理智已经被打败,说出来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察觉到不对。

“陛下不管,我管。”朱佑樘看着她,声音平和,目光的波澜却将他的心情泄露,“我会给他们一个交代,绝不会让这件事再度重演,这是我的权利,也是我的责任。”

这同样是一句绝对不能出口的话,李璇下意识关上了门,低声提醒道:“主子……”

“没有什么可紧张的。”朱佑樘的神色反而轻松了一些,“如果我不做,恐怕陛下也会失望。”

张敏之不清楚他们父子之间如今处在什么样的状况,但是她很清楚,自己必须当做没有听到,可是她的心里是欢喜的,这名男子并不像他的外表看起来那般软弱,除了朱佑樘,他还是太子,未来,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天子。

想到这些,张敏之的心中悄悄生出一层失落,当他站在那个位置的时候,她会在哪里呢?救出了父亲,势必不可能留在他的身边,届时他们之间的距离,大概就是一墙之隔,宫门深锁,一张皇榜,就是他的声音。

强压下这种不应该的感觉,张敏之将目光重新落到了账本上。

李璇将账本找到的第一时间便藏了起来,所以旁人并不知道还有账本这件事,送到朱佑樘面前的自然是账本,此时,张敏之也不得不感叹起朱佑樘的力量,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处理好这件事情,太子的实力并不像她想的那般微弱。

但是,为什么还要将账本交给她重新验看呢?这是张敏之无法理解的地方。

“我怀疑这次的灾粮丢失和刘清扬有关系。”朱佑樘见到她脸上的困惑,适时解释道。

张敏之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从账本上来看,刘清扬是插手过万家这些年的军粮和贪墨的各种物资的变现售卖。也许他并不是万家唯一的合作对象,但是这次灾粮消失,他们这么巧又出现在这里,恐怕就不是偶尔相聚如此简单。”

“所以现在要查,查他消耗物资的渠道,既然灾粮在他们手上,那他们肯定要想办法放出去。”

张敏之点了点头,心中一动,“大人,我总觉得傅景明并不是单纯的管家那么简单。他是万家的人,有没有可能是万家派来监视刘清扬的?”

李璇否定她的猜测:“应该不太可能,他来刘家不过一年多,这段时间,刘清扬大多不在这个园子里,如何能跟他有所接触?我更觉得他应该是为了复仇来的。”

“可惜他已经死了,早知道当时就应该问明白。”张敏之惋惜道。

先前那会儿,李璇得了朱佑樘的命令,中途离开,自然没有听到傅景明的话,此刻听张敏之一说,知道自己应该是漏了什么,便不再说话。

张敏之低头继续翻阅账本,朱佑樘便在床榻上靠着看书,李璇得了没趣,贴着墙根打盹,一屋子沙沙的翻书声,将账本翻阅完毕,天已经大亮,朱佑樘还未醒来,李璇依然在闭目养神。

张敏之不敢惊扰二人,悄悄出了房门。

账本上有详细的名目和物资进出的记录以及相关人的印章,顺藤摸瓜并不是什么大问题,难就难在,她没有从上头看出当下有用的东西,心中颇为惆怅。

想着傅景明的那些话,张敏之还是决定去他的住处瞧一瞧。

因为刘家住宅被李璇搅得鸡飞狗跳,当家太太一时之间顾不到这个园子。没有上头的命令,下人们也不敢有所变动,照着平常的安排各司其职,倒也没什么闪失。而傅景明的屋子自然也没有人去动,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张敏之问明了位置,便找到他的房间。

这里的窗户临着湖面,尽管闭得紧紧的,依然听得到微微的水声,打开窗户,光芒就进了屋,将整个屋子都照亮了。

屋内的摆设十分简单,一张床,一方书案,笔墨纸砚排列得整整齐齐,一侧书架上的书却是不多,倒是墙壁上挂满了画,不外是花草树木山水亭台的游戏之作,画工并不精湛,但是看得出来,他乐在其中,下方还有小小的落款,景明,后方跟着日期。

唯一称得上画作的,却是角落处最不起眼的山水画。那是一个月前的作品,想来是受人指点,画技大增,画上峰峦叠嶂,山间小路在重重树荫下蜿蜒,就连路上的行人都十分精细。

但是……

张敏之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湿气顺着鼻端直冲向胸口,她转过头,越过窗户,对面的山峰沉浸在云雾之中,但是微露的晨曦已将雾气穿透了一些。

她走出房间,关上门,却没有立即回小楼,而是将整个园子都走了一遍,这才回去,当下众人便一同下山,回了滑县。

守着太子爷名头的孙志谦见到他们,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你们可算回来了。”

朱佑樘坐在正中,开口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城中的余粮撑不了两天了,一直不降雨也不是个办法。”孙志谦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郭仕达那老匹夫每天找各种借口来逼我斩赵千忠以平民愤,现在已经有百姓都认为赵千忠偷了粮食,还有人准备告御状了。太子爷打算什么时候换回来?让我轻松轻松?这样下去会死人的!”

朱佑樘看也不看他,似乎没听到他的话般,只管下自己的命令:“安排人带着敏之去粮仓走一趟,顺道去看看已经被调换了的粮食。”

孙志谦素来知道他的脾性,听他这么一说,也不敢再开口,连忙安排人带着张敏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