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病弱的老太太离家出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得需要很多很多的勇气。

徐老师决定给辛妈妈这些勇气。

这天早上,宇航爸爸在卫生间里洗漱,徐老师在房间的化妆镜前拍爽肤水,刘宇航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掩上门,双手合十很不好意思地笑着,求道:“妈,我拜托您一件事。”

徐老师愣了一下,爱理不理地问:“什么事?说。”

刘宇航说:“妈,您对我丈母娘好一点呗,虽然说在咱们中国的习俗里,老人都是跟着儿子过,儿子养父母天经地义。但现在不都新社会了吗?辛仪是独生女,辛妈妈又是个单亲妈妈,像我和辛仪应该奉养你和我爸一样,我们也有奉养我岳母的义务。您对我岳母好,我在辛仪面前也有面子,她以后也会对您好。”

徐老师停顿了一下拍化妆水的手,拍拍刘宇航的头:“哎呀,你说得对,看不出我儿子很二十四孝嘛,我很开心,放心吧,我会对你岳母好的。”

刘宇航开开心心地出去了,虽然他隐隐觉得这次徐老师的思想工作太好做了,与以前有点不一样,但妈妈已经二话不说就一口答应了,他没有理由再去瞎想,他完全不知刚才的话无异于喂给了徐老师一粒炸弹,进一步地挑战了她的忍耐力。

用徐老师对范老太抱怨的话来说:“是,都是家长,可是家长和家长尽的义务可不同。我辛辛苦苦给辛仪伺候月子时,她在哪里?我一把屎一把尿带刘宝宝时,她在哪里?我带着刘宝宝,还要挤出时间给航航和辛仪做晚饭时,她在哪里?而该享受,该被人伺候的时候,她却‘不失时机’地出现了。不错,确实是有病,并且不轻,可是既不需要手术,也不需要输液,天天用不吃饭、不吃药来吓唬谁?!最可气的是,她不吃就不吃呗,辛仪还要中午打个车回来伺候着,我们刘宝宝要她抱,她都不抱,非得做这顿做了也吃不了多少的饭!我老了,她能对我这么好吗?想都不要想哦!最主要的是,家里有我在呢,这是怎么着?怕我虐待她妈啊?怕我饿死她啊?你看辛仪脸上那防范样儿,好像我能变个老虎把她妈吃了……”

刘宇航为了辛妈妈这么一求徐老师,徐老师就更气了,她心里那把因为儿子对丈母娘好而燃起的无名火,时而隐形,时而显现,此刻简直像被泼了一桶汽油,瞬间就从小火苗变成了熊熊大火。她觉得自己的儿子也把她当坏人防了。

坏人就坏人,索性当个坏人!

徐老师淡定地抹完眼霜,淡定地抹完保湿霜和隔离霜,辛仪也要上班去了,将刘宝宝交到徐老师的怀抱里。

徐老师抱着刘宝宝来到了那个干净的阳台小房间。

辛妈妈正在盘算着离家出走,但没有勇气。

徐老师笑呵呵地说:“想什么呢?你猜不到刚才你女婿对我说什么了?”

辛妈妈好奇:“说什么了?”

徐老师说:“我们航航说啊,在咱们中国啊,全国上下的风俗都是爸妈住在‘儿子’家,‘儿子’养爸妈,天经地义。”

徐老师将“儿子”两个字咬得重重的,辛妈妈心里一惊。

“然后呀,我们航航说:‘但是啊,我岳母没有‘儿子’,所以他来养你责无旁贷,他愿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辛妈妈没反应过来,只听到死啊活的,问道:“什么?亲家母,宇航是什么意思?”

徐老师怪里怪气地说:“我‘儿子’说了,你没‘儿子’,只好由我‘儿子’来养你。你爱在这住多久就住多久,绝对不会逼你去医院住院,你爱去那个报销不了又死贵活贵的国医馆,随你便。”

辛妈妈听明白了。病人本来就敏感,何况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看到辛妈妈受打击,享受到胜利的喜悦,徐老师很高兴,她以为辛妈妈会照例不说话,没想辛妈妈闭上眼睛,强硬地说了句:“我累了,要休息,你出去。”

徐老师气得脸都白了,抱起刘宝宝就走,刘宝宝小手刚才正抓辛妈妈毯子上的花,被忽然抱走很生气,哇哇直哭。

徐老师骂道:“哭什么哭?整天瞎摸,不嫌晦气。”说着“啪”地一下,关上了阳台的门。

宇航爸爸正竖着耳朵听阳台的谈话,一见徐老师进来,放低声音说:“怎么了?好好的,又生什么气?小心你的血压升高。”

徐老师气得呼呼喘气,指着阳台的方向,把手边可以摔的东西摔得啪啪的,大声说:“我从没见过这样心安理得的人!在我们家住着还撵我呢?什么‘我累了,你出去。’气死我了。”

宇航爸爸低声劝:“你和病人生什么气呀?辛妈妈生病了,病人情绪都不好。你小点声,让人家听到多不好!毕竟都不是外人。”

徐老师愤愤地说:“说到外人不外人,我就是气不过,你不知道今天早上航航跑来求我对她好啊。说什么,他应该对咱俩好,也应该对岳母好!我一看就知道是被辛仪的枕边风给吹来的,辛妈妈住进来之前还说我是主人,她是客人;现在你儿子说啥?那意思不就是说我们都是主人吗?那再过几天,还不得我是客人呀?”

听到一切的辛妈妈双眼含泪盯着天花板。

当天下午,辛仪打车去上班,大家都午睡了。辛妈妈扶着沙发,带着她来时带来的两千多块钱现金和银行卡离家出走了。

最可气的是,走了一个下午,徐老师和宇航爸爸也不知道。待辛仪和刘宇航回来,辛仪像往常一样奔进辛妈妈的卧室,大惊失色地喊:“爸,妈,我妈呢?”

“你们看见我妈了吗?”

刘宇航敲了敲厕所的门,里面没人应,拉开一看空无一人。

徐老师不明所以,说:“不就在卧室躺着吗?”说着走进阳台卧室,辛仪抱着侥幸心理也跟着进去又找了一遍,希望自己刚才看错了。

卧室的床单被褥非常整齐,辛妈妈来时的带来的手工缝制的棉布手袋也不在那里。

徐老师也慌了,说:“这辛妈妈也真够不懂事的,没事不在自己房间躺着,瞎溜达啥?快看下有没有在厨房里?打个电话问问看。”

宇航说:“电话关机了,人也不在厨房,也不在我们房间,快,到外面找一找。”

徐老师往外走,辛仪也往外走,恰好一起挤到那个阳台的小门口。辛仪忽然拉住徐老师,定定地问:“妈,你是不是和我妈说什么了?”

徐老师心虚:“没有啊,没说啥啊,我一个下午都没见她。”

辛仪狐疑地说:“没说什么?为什么以前我妈治疗效果那么差,都不提走?为什么住到这里不几天就三番两次提走,一会要去住院,一会又离家出走?”

刘宇航很迷惑,问:“辛仪,你什么意思?这关我妈什么事?”

徐老师也反驳:“你妈离家出走,说明她病魔怔了,你自己不也说,你妈妈的性格和以前不一样了吗?你还想赖上我啊。”

辛仪看着徐老师,眼睛都红了,嘴里的话就像爆豆子一样大分贝地喊出来:“家里这么多人,为什么我只赖你?我妈病成这样,你作为我婆婆不仅从来没有慰问一句,还主张让我妈睡沙发,让我妈给你做旗袍,这是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呢?你说过什么?你做过什么?”

徐老师气愤地辩白:“我早说过了,我没有让她给我做旗袍,是她主动要给我做的。”

辛仪浑身都在发抖,愤恨地一摆手说:“你骗鬼呢?!我现在要去找我妈,你最好从现在开始就求神拜佛,期待我妈平安无事。不然……”辛仪将自己的头低下去,然后忽然抬起来,用尽浑身力气咬牙切齿地说:“不然,你这辈子休想平安无事!!!”

骤然爆发的争吵,让刘宇航猝不及防、急出了一身冷汗,他大声呵斥:“辛仪,你怎么说话呢?”

辛仪没理他,用手把徐老师大力一推,夺门而走,直接跑到大街上去。

早说过,辛仪学过跆拳道,她气急之下,这一推的力量非常大。刘宇航一把扶住徐老师的肩膀,才保住她没有跌倒。

看着脸色惨白的徐老师,他既心疼又心虚,颤声安慰:“妈,您别生气,您可千万别和辛仪一般见识!!!”

刘宇航没有学过心理学,他不懂这句发自内心的话又是往怒火上泼的一大桶油。据说在清朝,每当小太监犯了错误,惹太后生了气,大太监若想相救,一定会破口大骂小太监一顿,并请求太后一定要下令重罚,太后想想其实也没那么重的罪,也就随便罚罚,心情好的话没准还不罚了;但如果大太监不想相救,一定会替小太监大肆求情,说一些:“这个人还年轻啊,犯的罪并不重啊,请太后饶了他啊”的话,太后这口气憋在心里出不来,反而会怒火中烧、重重地责怪犯错的小太监。

此刻的刘宇航如果对辛仪破口大骂,或者气呼呼地嚷嚷一定离婚,一定为徐老师出这口气,徐老师也许会倒到他怀里嘤嘤而哭,装一下弱小,等着他主持公道,慢慢也就大事化小了。

可刘宇航却是好心办坏事,走了相反的路。他越是请妈妈不要生气、越是替辛仪说话、越是替她道歉,徐老师越想着他俩都是一丘之貉。而自己含辛茹苦、忙来忙去,却一无所有的狼狈感油然而生,反而更加绝望和气愤。

宇航爸爸的无力感不亚于刘宇航,他抱着被吓得大哭的刘宝宝走过来,也试图劝解。

刘宇航看徐老师脸色不善,爸爸又在她身边护着,赶紧跑去了徐老师的房间,在他翻找量血压的仪器时,徐老师的愤恨已经彻底爆发了。

挣脱开宇航爸爸的手,她直奔辛仪的卧室冲去,一把揪出辛仪柜子里挂着的新婚时的旗袍,使劲撕了起来,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说着:“旗袍,旗袍,旗袍,我叫你冤枉我想要这破旗袍……”

宇航爸爸紧赶慢赶,但因抱着刘宝宝还是慢了一分,他进屋时衣服已经被撕破,待刘宇航闻声跑过来、使劲从徐老师手里夺过旗袍时,红色嫁衣早已碎裂,成了几大块红色的破布片。

那粒璀璨的黑珍珠无法撕碎,像一颗明亮的黑眸,清冷的亮着。刘宇航忽然想到不知在哪看到的一幅画,脸已破碎,洒落的五官却依然美丽,眸子如寒夜里遥远的星辰,冷冷地望着这乍然离场的圆满完整。

刘宇航望着手心里的碎红,望着辛仪最珍视的、母亲送给她的新婚祝福!一种浓浓的无力感从足心缓缓地冲击到了脑门,只得喊了一声:“妈,你疯了,你这是干什么?”

徐老师转头问刘宇航,声音由低而高,就像她马不停蹄向上飙升的血压一样亢奋、激烈。

“这就是你给我找的儿媳妇?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你赶紧给我离!离!!离!!!”说完,老太太眼一翻,直挺挺往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