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越盛,姐姐就越是担心。“我怕我在接待办干不了多久了,你不觉得我的风头超过了主任吗?他已经在背地里骂我了,因为我最近连续几次得了表扬,他却没有,心里就不平衡,骂我是小人得志,讥笑我根本不是在搞接待工作,而是在卖弄女色,去他妈的,人家愿意多看我几眼,那也是我的错吗?幸亏我没有涂脂抹粉,幸亏我在他面前一直都是夹着尾巴做人。”
可我却认为,那个总是衣冠楚楚的接待办主任对姐姐真不错,接待办没有自己的职工宿舍,机关工作人员的宿舍由政府行政部门统一管理,行政部门的人可没领略过姐姐的特殊贡献,在他们眼里,姐姐不过是个刚刚招进来的小青年,根本就没有资格分到职工宿舍,接待办主任竟利用自己的私人关系,在政府设立的内部招待所替她弄了一间僻静角落里的房子,虽然不大,但条件不错,卫生间什么的一应俱全,窗外假山喷泉,绿树环绕,还有清洁工定时过来打扫,这样的房间,本来是留给领导干部过度用的,新调来的领导干部,家眷一时过不来,住房也还没装修好,就先安排在内部招待所过度,也就是说,姐姐享受了领导干部才有的待遇。可姐姐却说我只顾观察表面现象。“你以为他这是真心为我好吗?他这是在讨好领导,因为新阳光那件事,领导当场表扬了我,所以他就想做给领导看看,他不是在对我好,而是在拍领导的马屁。”
“你怎么知道他这样做,不是对你好而是在讨好领导呢?为什么总是把事情往阴暗的方面去想呢?”
姐姐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是个没有眼睛的人,因为你根本就是个瞎子。”
事实上姐姐很少去住那间房子,除非是加班时间太长,夜太深,不方便回家,才去住个一夜两夜的。但姐姐却认为理所当然。“空在那里也无所谓,我需要它证明我的地位。”
姐姐在接待办的地位越来越稳固了,但她又有了新的不满足,接待办一部分人是从政府机关派过来的,保留了公务员编制,拿的也是公务员工资。姐姐注意到,公务员工资比一般事业单位工作人员的工资要高得多,福利也好得多,就想,我为什么不能是公务员呢?“难道我应该永远跟他们保持这种差距吗?”姐姐不甘心地问自己。她很快就打听到,晋升公务员是需要考试的。
过了一段时间,姐姐拿来一份考卷,放在我面前。“哎,你们莫老师不是很有学问吗?让他帮我做做这份卷子,我可没时间去做这些小事。注意,千万要保密,别让任何人看到这份考卷。”
她知道莫老师会帮她这个忙,因为在这之前,她也帮过莫老师忙。他们俩能互相帮忙,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
莫老师的“希望英语学校”赚钱太慢了,学费低廉,周期又长,房租又高,莫老师说他等于在做公益活动,在做英语普及工作。他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因为他除了养活自己,还要按时付给儿子生活费,儿子的生活迟付一天,在财政局工作的前爱人就会跑到学校来扯皮。“拿钱来,别想赖帐,别以为离婚就能离掉责任。”有两次,他拿不出钱来,她就站在教室门口不走,结果,学生们走了大半,留下来的学生开始替他凑钱,好不容易凑足了,她一把夺过那些钱,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走了。当然,我也是那留下来的学生当中的一个。
还是姐姐提醒了他。姐姐是通过我提醒他的。“我要是他,我就开个书店,专门对付各种考试的书店,像他这种人,也只能开开书店,虽然赚不了太多,糊口是没有问题的。”当然,我把这话传给了莫老师,没想到他还真采纳了这条建议。
书店勉勉强强开起来了,但一直半死不活。姐姐说:“没想到他这么没用。”然后,她就开始插手他的事。
姐姐一出手,就扭转了书店的命运,她先到长乐坪最好的饭店订了一桌,再派司机把附近几所学校的校长和老师接了过来,又把莫老师和我也叫了过去,姐姐拿出接待贵宾的架势,训练有素地将他们殷情招待了一番,酒席还没结束,那些人就一口答应下来,既然在哪里买书都是一样掏钱,以后他们不妨就指定莫老师的书店为他们学校的定点书店,教科书,所有的辅导书和参考书,以及习题之类,全都到莫老师的书店来买。姐姐说:“我们保证千方百计搞好服务,既不让大家为今天的决定丢脸,也不让大家吃亏。”姐姐说着就掏出了一大把红包,一人一个强行发到每个人的手中。这让我和莫老师瞠目结舌,这是我们想都没想过的细节。姐姐用眼神制止了莫老师想要做什么的企图,莫老师只好乖乖地坐着不动。我注意到,一直到席终人散,他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过姐姐,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而姐姐,她自始至终不朝我和莫老师的方向看。
客人们终于尽兴而去,莫老师赶紧掏钱,他怎么好意思让姐姐既帮他拉关系又替他掏腰包呢?可姐姐拦住了他,她不要他的钱。
“如果说以前我无意中伤害过你,现在我们两清了,我并不是认错,我还是那个态度,我没有错,但我对你后来的遭遇心存歉疚,那是我没有料到的。”
姐姐说完,就去服务台结了帐,扬长而去。
可以想象,莫老师做那份卷子有多认真,只用了两个晚上,他就把它做好了。至少可以打九十分。他很肯定地说。
姐姐说我过着书虫的生活,但我乐在其中。
借助一本英汉大词典,我一段一段结识了那本书,以及书里的动物。我慢慢喜欢上了书里的这些动物,的确,它们比人类生活得更加艰难,但它们比人类简单有趣,而且它们各有各的特殊本领,它们凭着这本领在大自然生存,互相之间并不嫉恨。从这点来说,人和动物是很不一样的。
没想到我还可以帮姐姐一点小忙,有时她带回一些短小的接待致词,让我给她翻译成英文。这两年,因为长乐坪某个项目成了世界银行的支持对象,政府开始接待外宾了。我不相信姐姐不会这个,她上过大学,这点英文自然不在话下,她只是太忙了,自从去了接待办,她每天早出晚归,随身小包里总是装着毛巾牙刷和内衣,因为她不能确定自己当天晚上能否睡觉,睡在哪里,她像一名精神抖擞的野战军,时时刻刻走在行军的路上。
有一天,她让我把那段英文读一遍给她听,我读了,她静静地听着,片刻,她让我再读一遍,我又读了。她把纸片拿过去,不出声地看了一遍,突然小声向我问起一个单词的发音,我告诉了她,她机械地读了几遍,不好意思地说:“英语就像乐器,三天不练就生疏了。”
我随口说:“以后我们在家里用英语对话吧,你工作上有这个需要,我也需要一个练习口语的环境”
她怪怪地看了我一眼。“还是找你同学练习去吧,我可没时间陪你。”
可她有时间做头发,她的头发光滑乌亮,一丝不乱,看上去平淡无奇,实际上那是每天晚上下大功夫打理出来的,她的手也保养得很好,她往手上涂一种东西,用保鲜膜敷一个小时,再搽上一种东西,然后戴着手套睡觉。她说衣服可以穿得暗一点,妆可以化得淡一点,但双手一定要纤巧精致。她的工作性质决定她必须经常握手,在别人的目光逼视下用餐,跟人挥别,传递东西,她的手成天处在挑剔的目光之下。“可以说,我的手就是我的工具,我的名片。”
可我觉得姐姐并不喜欢跟人握手,她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手,一遍一遍地冲。我提醒她,已经很干净了,再洗下去皮就要破了。她厌恶地说:“真不知那些人是怎么回事,一双手不是汗津津的,就是粘乎乎的。”我说:“你可以不跟他们握手嘛,干嘛一见人就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出去。”我在电视上见识过她的接待工作,只见她紧跑两步,向前倾着身体,日本女人似的把手伸向一位大脑袋粗脖子的官员,当然,她不是主角,镜头很快就罩在大脑袋脸上不动了,他才是主角,他眼睛向下扫了姐姐一眼,微笑着上了恭候多时的小汽车。
“我看你什么都不懂!”姐姐疲惫地坐下来,让我给她倒杯水,顺便给她削个水果。她越来越喜欢指使我了。“为什么你越来越蠢?”她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满脸不屑地望着我。
我一点都不惭愧,在姐姐面前,很少有人不露蠢相。
“你不能再跟那个姓莫的在一起混了,他本来就是个蠢蛋,他会把你也带蠢的。”
“别忘了他曾经是你老师。”
“老师就没有蠢蛋?多呢,教龄越长,变成蠢蛋的可能性越大。”
她又开始打量自己的双手,她的手很好看,手指又细又长,手掌却又薄又小,当她撒开五指时,我担心她的手指会从手掌上掉下来。
一天中午,姐姐火急火燎地把我从学校叫回来,交给我一张欢迎词,让我在一点钟以前将它翻译成英文,看看时间,只有半个多小时了,我说你自己翻译一下还快些,何苦为这点事跑一趟呢?
“我没时间。”她说完一头钻进了卫生间。她大概又去打理她的头发去了。
欢迎词很简单,不具任何专业性。刚刚翻译完,姐姐就出来了,她看了一会,要求我像以往一样,给她朗读一遍。我不愿意了,下午归我给那几个初级学员上课,这是莫老师新近分配给我的任务。我已经正式成为莫老师的教学助理。
姐姐脸上闪过一丝焦急,甚至还有恐惧,但她马上把脸一板。“我的事不做完,你休想出这个门。”可能我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她马上换了种语气。“就一小会儿,三分钟,也许只要两分钟,求你了还不行吗?”
我真是不理解,为什么非要我读一遍给她听呢?难道她对自己的朗读不自信?难道她的英文还不如我?天哪,她正看着我呢,幸亏我还延用着母亲在世时的长留海披肩发。
也许是想开个玩笑,也许是一不小心的误读,总之,我并不是成心要试探她,我将精神(sprit)这个单词错读成了春天(spring),很明显的错误,我瞟了一眼姐姐,她浑然不觉。读完了,我将稿纸交给她,她主动要求读一遍给我听,结果,她跟我刚才一样,把精神读成了春天!
“姐!”
我叫停了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无论如何,不能让姐姐在工作中出丑,不能让她到外面去出洋相。我只好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她。她的脸迅速红了。
姐姐红脸,难受的却是我。“没事的,误读这种事常常发生,就算读错了也没人听得出来,也许那些人并不在专心听你致欢迎词。”
“方圆,其实,我根本没上什么大学,那张文凭是我买来的。”她说完这句话,脸顿时由红转白,直至苍白无血。“以后再告诉你吧,现在没时间了。”
下午给初级班的课我请假了,我本来没准备请假的,可当我快要走到工人文化宫门口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悲哀击倒。这个下午,我没办法把姐姐的形象撂到一边,去干自己的事情,我没办法不去想姐姐,就是说,整整四年,姐姐并不是在大学校园里度过的,她的生活可能并不像一个学生那么简单,毫无疑问,她用一本大红的毕业证书作为瓶盖,密封了她的四年流浪生活,整整四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她一定吃尽了苦头,可她为什么不肯透露半分呢?
我来到火葬场,我想和母亲谈谈心。我听说在鬼的世界里是没有远近之分的,不管多远,只须一阵风,鬼就能从这个地方到达她想去的另一个地方,如果真是这样,我希望母亲能去南边看看,回来告诉我姐姐那四年到底在干些什么?我不是对她的秘密好奇,我是对她的经历好奇,我想了解她的苦难,我想安慰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她的痛苦不问不闻,对她的伤痕视若无睹。
母亲在照片上微微侧面,看了一会,我发觉她的表情像一个禁声的提醒,似乎有人在她的另一侧睡觉,而她正在守护她。
也许今晚,也许其他什么时候,姐姐会告诉我她在外四年的经历。可是,如果那四年是一个大疮疤,而且正在愈合,我有没有必要让姐姐再去掀开它呢?如果我不用一个见鬼的英语单词的发音去揭穿她,她会把那四年密封一辈子吗?
等到很晚,姐姐都没有回来,她还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我有点紧张,难道她也在为应不应该揭开那四年的真相而犹豫?
她终于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趴在餐桌边睡着了。
已是凌晨两点多,她却精神抖擞,双眼发亮。“你还没睡?”她的声音也透着莫名的兴奋。
看来她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而我却为之煎熬了一个下午,以及整个晚上。
她问我为什么不睡,不等我回答,便向我展示她今天的收获。她说她今天被某部门特邀,去接待一群生意人,除了红包以外,另外得到一个小礼品,她打开一个小盒子,取出一条铂金项链,以及一副同样质地的耳环。她要把项链送给我,耳环她自己留着,她说小姑娘不要戴耳环,会显得老气。她忘了她大我不到两岁,可她却称我是小姑娘。
我把项链绷在手指上旋转,转了很久,很突然地问她:“能不能跟我讲讲你在外面的日子?”
“什么外面?噢,你是说我离家出走的那几年吧,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只能告诉你,我在外面吃过苦。”她望着我,轻轻啜饮了一口水,接着说:“也享过福。”
“那个毕业证……真的是买的?”
“是啊,好多人都买,我为什么不能买?我需要它,而且我并不用它干坏事。事实证明我的决定是英明的,没有那一纸文凭,我就不能进接待办,而我在接待办立下的汗马功劳也是有目共睹的,所以你看,我的假文凭于公于私都很有贡献,比那些真文凭还管用,还有价值。”
我所有的忐忑不安都在她的一番辩解面前崩溃了。
她到她的卧室去了,不一会,就听到她放水的声音,这个夜晚,她不会再出来了,即使出来,也是披着睡袍,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很奇怪,她一穿上睡袍,表情就变了,就不是白天那个人了。
晋升公务员的计划还没有结果,姐姐又开始向另一个目标发动了进攻。
那天深夜,姐姐挟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兴奋,把我从睡梦中揪了出来。
“快,让莫老师帮我准备一份竞职演说,我要竞选接待办副主任。”
这是个突然而至的机会,那段时间里,岗位竞聘风行一时,各行各业都在一窝蜂地大搞岗位竞聘,接待办也不甘落后,他们决定通过竞聘,增选一名副主任。
我说:“你不是正准备报考公务员吗?”
“谁说一次只能抓一只鸭子?”她随手拿起我放在床头的镜子,抽掉发簮,抖开自己的长发。
我提醒她。“这样一来,你会再次成为那些人嫉妒的对象。”姐姐是接待办资历最浅的员工,一个初初入行的毛丫头,现在却名声在外,到处出风头,本来就惹人嫉恨,现在还要竞聘副主任,那些人难道不想扑上来掐断她的脖子?
“你不懂,等我当上了副主任,那些人想嫉妒我也不敢嫉妒了,她们现在之所以嫉妒我,说到底就是想欺负我,所以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当上副主任,高出她们,哪怕只是一毫米,她们也会无话可说。”
除此之外,姐姐更迷恋副主任的另一些东西,比如可以在宾馆饭店签字,可以有自由支配的车辆,可以拥有自己的办公室和电话,还可以有名片,名片上印着堂堂正正的头衔,每天往外发送。何况还有人争先恐后地凑上来,忠心耿耿地当自己的小听差!
姐姐若有所思地说:“也许还得去找个坚实的靠山,在这里面混,没有靠山可不行。”
我装出一副内行的样子说:“上次接待北京首长的时候,那个副市长不是表扬过你吗?不会有比副市长更好的靠山了。”我一直想跟她搭上话,想尽量表现出跟她还有共同语言的样子。我相信这个主意是无可挑剔的。
“你的脑瓜子总是不够用!”她对我的看法再次流露出鄙夷的神情。“上次的活动是他的主策划,他立了功,干部一立功,就要被提拔,所以他马上就要调走了,当不了我的靠山了。不过不要紧,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总会有属于我的机会的。”
接待办的岗位竞聘正式开始了。姐姐果然在四个竞选人中脱颖而出,正式被任命为接待办副主任。后来,有人慢慢透出风声来,姐姐在竞选中本来是处于劣势的,但进行到一半,会场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关键人物,他就是传说中可能会调走的副市长,在那次重大接待活动中表扬过姐姐的副市长,不知何故,他突然对接待办的改革举措十分感兴趣,竟从百忙当中抽出时间来到竞选现场,他一出现,姐姐的投票情况顿时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在第一轮投票中,姐姐的票数屈居第三,第二轮投票时,姐姐的得票数还是稳在第三,连姐姐自己都以为无望了,可在最后一轮表决中,姐姐突然莫名其妙地得了个全票。人们注意到,竞选结束时,副市长特地走上前去,久久握住姐姐的手,祝贺她竞选成功,并预祝她为长乐坪的接待事业做出更大的贡献。
从那天起,整个接待办,甚至整个机关大院,再也没有人扯着嗓子叫她方兵,叫她小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不折不扣的方主任,他们连那个副字也给她省略掉了。
姐姐提议小小地庆祝一下。“我们应该喝点酒,闹一闹,去去以前的晦气。”
我们不去外面的餐馆,而是把酒菜叫到家里来。“外面不能喝醉,也不能说酒话,在家里就不同了。”她提醒我,她是个没有酒德的人,她喝了酒可能会发发酒疯,她让我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不用说,她在四年的流浪途中学会了喝酒,尝到了喝酒的乐趣,她开始兴致勃勃地张罗庆功宴,打电话订酒菜,和我一起外出买水果,买各种我们爱吃的零食,趁我不注意,她往购物筐里扔进了一包烟。
庆功宴在傍晚开始,姐姐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我提出摆上父母的碗筷,她摇摇头。“别来那些虚的,我只是想让我们自己快活一下。”她打开酒瓶,红色的酒液冲进酒杯,转瞬间平静下来。
“这个世界上,我们是两个幸存者,我们应该先为自己仍然活着干一杯。”
这个提议我接受,所以我喝了。这是我第一次喝酒,第一口差点吐了出来,姐姐斜了我一眼,说:“再喝一口。”我轻轻抿了第二口。
“喝下第三口,你就会爱上它。”姐姐点上一支烟,十分熟练地吐出一个烟圈,我看得呆了过去,她抽烟的样子好看极了,就像漂亮的手跟漂亮的手套一样吻合,丝毫不觉得做作可恶。
姐姐很快就进入独自饮酒作乐的状态,她站起身来,取下发簪,摇摇脑袋,满头青丝披散下来,从后面看,烟雾仿佛来自发丛。她不要酒菜,从长乐坪最好的酒楼叫来的菜肴她看都不看一眼,她一手夹着香烟,一手端着酒杯。“这样的时刻真是难得啊。”她有点陶醉地说。
我慢慢习惯了葡萄酒的味道,可我并不喜欢它,我勉强啜饮着,以此陪伴着独自抽烟的姐姐。
“其实,我这样的人就该打进主流,别以为那里真有什么了不起,在我的眼里,一切都是透明的,一切都简单得如同小学一年级的算术,我只要一睁眼,什么都看在眼里,根本用不着绞尽脑汁揣摩来揣摩去。当官是干什么的?当官就是琢磨人的,恰好我在这方面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你说,我不当官还能干什么?”
“可你别忘了这不公平,要是有人知道了你的特殊本领,你马上就会没有立锥之地。”我再次提醒她别忘了保密。
“没有不公平,造物主设计出来的一切都是公平的,老虎那么厉害,可它只能呆在森林里,人比老虎更厉害,但人一进森林就胆战心惊,我是比别人多一点方便,但我不是为我自己而活的,我必须对你的一生负责,我必须同时活出两种人生来。”
她接着告诉我一个消息,我的翻译学院一事快有眉目了,我很快就可以到翻译学院读书去了。“现在去读大学正合适,早了不行,迟了也不行。”
我问她为什么。她解释道:“早一点的话,我还没有能力帮你联系学校,你也没钱付学费,现在正好,我也帮得上你了,莫老师也帮得上你了。书店生意还不错吧?我不能白白地帮他,他现在供一个大学生应该绰绰有余了吧?”
“凭什么要他供我?我自己有手,我可以勤工俭学。”
“算了,我一看就知道,你爱上他了,但我并不反对,在你这个年纪,偏偏你又是这种处境,这是很正常的,但这只是暂时的,只是个过度,你相信我,你们根本不可能。”
“瞎说。”我本应该跳起来予以反驳甚至厉声斥责的,但我却只含含糊糊喊出了这两个字。
“就算不提这回事,我帮过他,他也应该回过头来帮帮你,这才符合游戏规则。别提什么勤工俭学了,好好给我专心读书,说不定你还真是块读书的料。到了大学,人要变得聪明一点,眼界要宽一点,要学会慧眼识人,要多替自己的将来想一想。”
“我看你已经喝醉了。”
“醉?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刻了,你的路子就是这样,读完大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工作,成家,彻底离开长乐坪这个鬼地方,你在这里是没法呆下去的,先不说别的,你自己心里就有阴影。”
我不知道这路子是否适合我,我只知道,莫老师已经替我安排了另外的路,我们班每个学生都有各自不同的路,都是他替我们安排的。
姐姐果然喝得酩酊大醉。开始她还能端着杯子说话,大声嚷嚷着,后来渐渐不嚷了,她歪倒在椅子上,深深浅浅地喝了一会,嘤嘤地哭了起来,我去安抚她,她一掌推开了我。我坐在她的对面打量她,她的眼睛是闭着的,眼泪泡湿了她的脸,这使她看上去别有一番惊人的美丽。正当我以为她睡着了,没想到她又将杯子举到了嘴边,杯子是空的,她就去咬杯口,玻璃在她嘴里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我担心她会咬破玻璃,并且吃下去,就去夺她的杯子,可她抬手就是一巴掌,响亮地抽在我脸上。
“滚开!讨厌!本姑娘今天休息,天王老子也别想。”
为防止她再吃玻璃,我想方设法将她手上的杯子换成了塑料的。“倒酒!”她突然大声嚷道:“给我倒酒!”我只好给她倒上。她闭着眼睛不耐烦地挥挥手,我趁机走了。我希望只剩她一个人时,她能慢慢安静下来。
我却无法入睡。
不用问,姐姐在外面过了含混不清的生活,男人,夜生活,饮酒作乐,也许比这更糟,只会比这更糟,在泥污中认识了一些肮脏的世故,再加上她天生的慧眼,她整个人成了肮脏与智慧的组合,这样的组合也许很有力量,说不定她将来真的能够所向披靡,真的能把长乐坪踩在脚下,但这样好不好呢?我无法回答。
莫老师建议我去一个著名的涉外旅游公司应试,连怎么报名都替我打听清楚了。我觉得这事很渺茫。姐姐的态度不屑而古怪。“有可能吧,就看你的莫老师有没有这本事了,你看不出来吗?他是在利用你,他想让你给他带来生源。从这点来看,我估计他会尽全力。”
四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了目的地,又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那个面试大厅。
里面已经密密麻麻坐了许多人,我们一进去,那些人的目光就刷地一下射了过来,就像某种硬物劈头盖脸砸过来一样,我的脑袋嗡地一阵轰鸣。莫老师指指一个地方。“我们先去坐坐。”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我揪着那声音的尾巴,勉强跟在他后面。我感到双腿仿佛踩在棉花上。
坐在我旁边的一个考生跟我说:“听说他们这次录取的比例很小,几乎是五百分之一。”
我木然地点点头。
“我一点把握也没有,过来试一试而已,你英语过了几级?”
我慌乱地看了她一眼,我发现我对她的问题一无所知。
“她没有考过级,她的英语是自学的。”莫老师替我答道,然后凑近我的耳边说:“你要开口说话,跟人交流,一来探知别人的底细,二来缓解紧张情绪。”
我费力地咽了口唾沫,看看旁边的考生,还是说不出话来。
一些人在嘤嘤低语。“去年的雅思你考过没有?我差一点就过了。”“我考过托福,但没去成,家里没钱,只好出来工作。”“我的口语应该没问题,我曾经在电视台主持过一档英语节目。”
我相信莫老师也听见这些议论了,他开始鼓励我。“你有你的优势,你做过那么多翻译,你的词汇量是我们学校最大的。”他说这话时,眼睛飞快地从我脸上飘了出去。
我一忽儿感到燥热,一忽儿又感到手脚冰凉。
一阵**,坐着的人突然都站了起来,面试开始了,戴着工作牌的人叫出一个号码,一个考生应声走了进去。大约十分钟过后,那个考生满脸通红吐着舌头走了出来。又一个考生被叫了进去。
我看看自己的号码,再有两个人,就该轮到我了。有东西爬过我的脸颊,伸手一摸,竟是汗珠。
莫老师递给我手绢,轻声说:“别紧张,我心里有数,要不我也不会大老远带你过来,你就当是我们俩在上英语课。”
我点头,汗珠还是一个劲地往下淌。
站在我前面的人进去了。我突然感到一阵尿急,怎么回事?在进大厅之前,我明明去过卫生间的呀,不由得想起前两次劣迹,现在的感觉与当时何其相似。我急着去卫生间,莫老师却一把拉住我。“好了,下一个就是你了,来,笑一笑。”
“不。”尿意更急,我开始发抖。
“别紧张。”
“我想……我要……”很多人盯着我,我说不出口,只能咬着嘴唇,试图拨开人群往外挤。
“方圆!”莫老师大喊一声,与此同时,通往考场的门开了,有人在那里大声叫起了我的号码。
说时迟那时快,一股热流在那里喷射而出,我感到我的肉体正在訇然崩溃。我情愿此刻我已经死了,情愿我正走在去地狱的路上,情愿我正在被人千刀万剐﹍﹍只要我不是站在这里,不是站在众目睽睽之下。老天!我居然当着那么多人尿裤子了,我又尿裤子了,我清清楚楚听见水珠滴落到地上的声音,也闻到了那股渐渐弥漫开来的热乎乎的味道。**声像一锅煮沸的水,越来越响,越来越宽阔。与此同时,我的号码像旗帜一样,再次高高飘浮在喧哗之上。
等我终于平静下来时,我们已经坐在长途汽车站里,我穿着新裤子,是莫老师买来的。我依稀记得这中间我们一直在跑,他拉着我,先是跑进了商场,然后跑进了商场的洗手间,再然后跑进了出租车里。
我的手一路上被莫老师牢牢地拽着,因为我不停地嚷着“让我去死”。
他拉着我的手,直到上车,直到长途汽车开开停停地出城,拐上高速,全速行驶,他才松开。终于解放的手,通红一片。
“一切都过去了,没有人知道你是谁,也没有人记得你,都过去了,像风一样吹过去了,忘了它吧。”
我重新流泪,在马达声里呜呜地哭。莫老师把我的头按在他怀里,我的哭声被他的胸怀吞吃了。
这是最后一班车,汽车开到一半,天就黑了,窗外漆黑一片,车厢内也是漆黑一片。在这样的黑暗中,我突然不害怕了,什么都不怕了,我甚至很想重新冲进考场,假如考试大厅没有那么多人,假如考场设置在黑暗中,那该多好。
“我们还有下一次,一定会有。”他又握着我的手了。
“不会有了。”我的声音听起来很老,一场流产的考试把我变老了,我像个饱经世事的老人,一眼看穿了自己的结局,我,方圆,再也不会有任何考试了,再也不会在人多场合大大方方地展现自己了,我将再也尝不到考试带来的变化,再也尝不到表现欲得到满足带来的愉悦。
连告别都没有,下了汽车,不管莫老师在后面如何叫我的名字,我在昏暗的街灯下疾步如飞。真正的打击现在才开始,我想起今天清早从这里出发的情景,那时我想,回来的时候我可能是另一种身份,我的口袋里应该装着那个大公司的聘书,而不像现在,口袋里除了用来揩眼泪的纸巾,什么也没有。我根本没想到可能是这个结局。
姐姐不在家,她知道我今天会回来,可她却不在家,她根本不在乎我的考试结果。
独处让我迫不及待地想干那件事,很久都没有干那件事了,不能等了,几个小时,几分钟都不能等了,现在就想写信。写给谁?不知道,坐下来,打开台灯,铺开信笺,自然就知道了。
莫老师你好!
果然是这样。这句话不是来自我的脑子,而是来自我的笔尖,我的笔知道我今晚要说点什么。
莫老师,你一定在心里看不起我,因为我今天的表现实在令人失望。可你知道吗?我也看不起你,真的,这话我早就想说了,如果你想把振兴学校的希望寄托在我这种人身上,那只能说明你没眼光。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我的所有底细你都清楚,你该知道我已经无可救药,从身体到灵魂,从外表到内心,我都无可救药,我彻底废了,难道你连这也看不出来吗?
某种程度上说,我今天的出丑,你也有一部分责任,我对你的教学不自信,我不知道你到底教了我们一些什么东西,人家雅思也考了,托福也考了,级别也考了,我却什么都没考过,不仅如此,那些玩意儿我连说都没听说过,我一听人家的那些议论心里就垮了,这种心态下,就算我进了考场,我也考不出什么好成绩出来。
我不会再去你的学校了,我不会跟你一起自欺欺人了,看看你的学生队伍吧,简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还有,我希望你能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行事,不要因为我不去上你的学校了,你就把我那些事都说出去,当然,嘴是你的,你说什么我无法控制你,我只能以死来向世人表明,你所说的话深深地伤害了我。如果你毫不畏惧再背上一条人命债的话,你就随便说去吧。
姐姐回来了。她一路走过来,像个丢盔弃甲的武士;放下公文包,放下钥匙,脱下高跟鞋,取下发簪。“考得怎么样?”她在摇散头发的间隙飞快地瞄了我一眼。
我没想到自己会在她面前哇哇大哭。我原本没有这个打算,丝毫没有,可当我一眼看到她时,一切都不由分说。
“怎么啦怎么啦?谁欺负你啦?”她后来告诉我,她一看到我的样子,就知道我和莫老师是吃了败仗回来的,她本来是准备说几句风凉话的,可她万万没想到,她会像母鸡护小鸡一样朝我扑了过来。
我跟她讲了那件丑事。我讲完了,她还在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看了好久,突然一把将我拉过去,让我趴在她的怀里,她很苗条,所以她胸怀窄小,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体会温暖,还是在嗅取她的芳香,她身上的味道真好闻,是一种昂贵的芳香。
“别怕,姐知道了,姐知道该怎么办了。”
第二天,我照样来到学校。走在路上,我开始觉得自己可耻,昨晚我明明在信里说过,我再也不会上学了,再也不要上他的课了,可现在,我却像往常一样,第一个赶到教室,若无其事地擦起了黑板。
课上到一半,姐姐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她衣着时尚,傲然而立,像个女王似的向正在上课的莫老师微微点了点头。莫老师皱了一下眉,她浑然不觉,大大方方向我招手,要我跟她出去。
“又不是什么正规学校,还摆出一副老师的架子。”
“这算什么话?照你说的,我们这些学生也不是正规生喽?”
姐姐不屑地转过头去。“我说过要送你去翻译学院,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停了一下,又说:“但是,在此之前,你得先去另一个地方。”
姐姐将我带到医院心理咨询科。“你现在需要的是这个。”
我拨腿就往外走。
她扑上来揪住我。“有病就要治,讳疾忌医是最愚蠢的。”
我奋力扳开她的手指。她紧跑几步,站在我面前,伸开两臂挡住我的去路。我不管,照直撞过去。眨眼工夫,我们就在医院门诊部大厅里打了起来。我一边打她,踢她,一边冲她大喊:“为什么要出卖我?为什么连你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你疯啦?我是在帮你,在救你。”
我终于甩开她,跑出医院,跑上大路,我想回家,但我不想在家里再遇上她,于是,我折转身,往学校跑去。
学生都走光了,莫老师一个人坐在讲台上,呆呆地望着空旷的教室。我一走,另外两个学生就站起来请假,他们一个在某处做小时工,一个要回家给孩子做饭,这两个人走了之后,又有一个人举手请假,说是肚子坏了,要上厕所。这课没法上了,情绪全坏了,上不下去了,他问他们,还有没有要请假的,索性一起来。果真又有两三个人举起了手。他挥手,让他们全走了。他一个人留了下来,望着被他们弄乱的桌椅发呆。
“朽木也,不可雕也。”莫老师扔掉手里的粉笔头,对我说:“不包括你,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这些人当中最棒的。”
“莫老师,我姐姐要我去看心理医生,我逃跑了,我错了吗?你告诉我,我听你的。”
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我身上,他向我说起了他自己。
“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心理医生。比如说我,如此低廉的学费,素质如此低下的学生,可我还在兴致勃勃地教他们,好像他们是一群可塑之才一样,我知道我的病根在哪里,我教学成瘾,我不能没有学生,不能失去讲台,除了当一名教师,我一无是处。教书是我的病,可不教书,我毫无疑问是个病人。”
我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将胳膊肘架上讲台,我不看他,他也不看我,我们各自想着各自的病,其实我知道那是病,只是不想承认而已,我不想当一个病人,在医生面前可怜巴巴地讲述那些隐情,我不想对任何人讲起那些隐情。
我也问他:“你为什么也不回家?你走吧,我可以留下来锁教室门。”
“我们现在可算是同病相怜了,你有家不能回,我无家可归。”
两个不能回家的人决定一起去吃晚饭。他要请我吃烧烤。这是最便宜的吃法,主食是它,菜也是它。辛辣的食物让人慢慢兴奋起来,他终于想起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回答我。
“听我说,你那不是病,会好的,不要相信心理医生,很多病人跟心理医生的关系最后都变得非常微妙,既依赖他,又恨他,因为你得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他,但他不一定能成为你的朋友。”
他说得真好。我也告诉他:“你那也不是病,没有教学成瘾这种病,病是不可以乱发明的。”
他突然笑起来:“说真的,昨天真把我吓坏了,你当时冲我喊了一句你还记得吗?你大声喊:‘救命!’好像你不是站在人堆里,而是不小心掉进了水池。”
“觉得好丢人吧?”我垂下眼皮。“我以为我再也没脸见你了,没想到我还能厚着脸皮来上课,其实,在你面前,我早就没有秘密了,我所有的丑事你都见过,我在你面前,又透明又丑陋,说实话,你面对我时,是不是感到好恶心?”
他一欠身,我脑门上挨了个爆栗子。我愣住了,他好像也吓了一跳,我们互相瞪了一会,他率先笑了。“这说明我们的关系越来越近了,说明我们正在从师生变成好朋友。”
我撇撇嘴。“我就不信,当你偶尔想到我姐姐时,心里没有后悔过跟我走得这么近?”
他拿起一串烤辣椒,一口咬下一只,大嚼起来。“朋友和仇人,这两种人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你会常常惦记着他们。仇人变成朋友,陌生人变成朋友,两者比较而言,前者的可能性大得多。”他痛痛快快地咽下去,接着说:“何况,你姐姐远远说不上是我仇人。”
烧烤摊摆在一长溜树下,四月的微风一直不停地吹,炭火越来越旺了,孜然粉洒在肉串上,香味腾空而起,让人直冒口水。我们越吃越多,越吃越开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叠钞票,扔在桌上。“放开吃吧,还要什么尽管点,直到把我吃破产为止。”他在风中笑起来的样子,突然失去了年龄。
我故意要了好多串烤辣椒,辣味冲进鼻腔,惹得人涕泪横流,我不停地吐着舌头,揩着眼泪。我知道有些眼泪并不是辣椒辣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