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梦见李安生到我们家来了。
一开始我没认出他来,他穿一身白色的亚麻夏装,戴着墨镜,自称是老熟人。他的架势让我想起某个心有余悸的场面,就堵在门口,不让他进,他没办法,只好站在门外喊:“方兵,方兵。”
姐姐出来了,一见他就笑眯眯的,好像他们有约在先,她一直在家里等着他似的。
姐姐说:“我还你钱吧,你坐着,我去给你拿。”
他站起来,拽住姐姐的手。“我可不是来要钱的,我是来提醒你,我们曾经有个约定。”
姐姐甩开他的手。“哎呀,记得记得,你也真是的,都一把年纪了,还要翻小时候的旧帐。”
我沏出茶来,姐姐接过茶杯,递给他。他顺势打量姐姐的手。
“你的手怎么回事?指甲这么长,里面藏着多少细菌呀。”
姐姐窘迫地缩回手,看了看说:“哪有啊,不都是这样的吗?”
“我的就不是这样。”他说着伸出手来,他的手干净白皙,泛着健康的光泽,指甲紧贴肉根。我记得他的工作是汽车修理,一个汽修工人,能有这样的双手,的确十分罕见。
“你是怎么做到的?”姐姐忍不住惊叹起来。
“每天下班后,用刷子沾上洗衣粉,拼命刷,身上也刷。”他看了看姐姐,眨眨眼睛,又说:“尤其是耳朵后面。”
我看到姐姐慢慢红了脸。
“你看,一次小小的卫生检查就把我变成了一个爱干净的人,后来又把你变成了一个诚实的人,所以说,检查还是有好处的。”
姐姐的脸更红了。
李安生告诉姐姐,他要离开长乐坪了,他在外面发现了更好的机会。“我会继续给你写信的。”他说:“因为我要督促你遵守我们之间的那个约定。”
“李安生,你在干涉我的人身自由。我可以说出我看到的,但我也可以不说,因为我有这个自由。”
“不,你没有这个自由,你必须说出来,否则你将失去你的双眼。”
这几句话李安生是笑着说出来的。他站起身,戴上墨镜,向我们告辞。
他走出好远,姐姐才吐了口气说:“好家伙!”
我把这个梦讲给刚起床的姐姐听,她一听,重又躺了回去,肉红色的缎面睡袍以慢一拍的速度回归她的身体,她捂着嘴,打了个悠长的呵欠。她看上去慵倦不堪。
“我敢肯定,李安生不久就要出现了。”她突然拿开手,望着我说:“我该怎么面对他呀,感谢他?怎么感谢?真是的,凭白无故栽给我这么大个人情,我怎么扛得起?”
“你不是说过你喜欢悬念么?”
她没理我的讥讽,她抬起胳膊,似乎在打量睡袍的袖子。“不管怎么说,我不想跟他搅在一起,也不想跟他走得太近,我实在受不了他身上那股汽油味。”
暑假到了。放假那天,莫老师留下我,让我帮他处理一些事务。他跟我说,今天他上的是最后一课,他想走了,实在撑不下去了,他做了个象征筋疲力尽的手势。可他无法亲口对学生宣布这个令人沮丧的消息,他想在他动身那天,拜托我去给同学们通报一声,就说他对不起他们,他没能履行一个教师的职责,没能把他们教到毕业。
“你也曾经劝我走,不是吗?这回真的要走了。”他抚摸着那块校牌,在我看来,他脸上的笑跟哭没啥区别。
“我们怎么办呢?”我想起我们这些参差不齐的学生,我们都以为一直走下去,多少会有些跟工作有关的事在前面等着。
“你们自学吧,你可以给他们带个头,你完全有这个能力。”他两手一使劲,校牌就下来了,教室门边留下一个长条形的白印子,像另一个没有名字的校牌。
他说他要去一趟丰盛,那个有名的鬼镇,他说他一直都想去那个地方,他想去见见传说中的鬼,然后离开长乐坪,永远。这回不像吃烧烤那次,这回他脸上多了些陌生的表情。
“你说过,在把苗苗那件事弄清楚之前,你永远不会离开长乐坪的。”
“算了,想来想去,没有任何意义了,弄清楚了又怎样?我已经为它付出了代价,我就等着多年以后,在他乡听到长乐坪给我平反的消息吧。”
我问他何时动身,他说还不清楚,他还有个刚刚开始赚钱的小书店,他想把它打理清楚,再转卖给别人,然后就动身。他想去湿热的南方,那里有一所私立中学,他有个同学在那里,他给他推荐了一个岗位。“别无选择啊。”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并不令他激动。
一切马上回到从前,我不用外出,也不想外出,每天清早,我躺在**,凝神谛听姐姐起床的声音,外出的声音,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我不起床,不吃早点,直到中午,才摇摇晃晃从**爬起来,打开莫老师推荐给我的书,随手翻开一页,往下看去。厚厚的英汉辞典早被我翻烂了,弃之不用了,它们全都被压缩,挤进了我的脑子,可是有什么用?这一切又有什么用?我的英语是闷在壶里的饺子,我不能用它去找工作,不能去人头攒动的大厅里接受面试,我只能坐在家里看看这些全英文的闲书,结识那些遥远而又不切实际的人物。
到了傍晚,我开始盼望姐姐回家,她的高跟鞋踩上门前的水泥路,有一种特别的韵律和脆响,她掏出钥匙开门,叮咛叮咛的声音,像圣诞马车上的响铃,她推开门,轻风跟她一起挤进屋内,是青草和香水的混合味道。她照例对着我的房门招呼一声:“方圆?”
我不理她,我装出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的样子,埋头盯着面前的英文书。她有时会走过来,一把夺去我的书,看看书的封面,有时仅仅在门边露一下头就走,到自己的房间去。每当这时,我就恨我自己,我为什么不拉住她?为什么我明明渴望跟她靠在一起,像以前一样漫无边际地闲聊,临了却要摆出一张臭脸?
有天晚上,我正在看书,姐姐突然披着头发穿着睡衣撞了进来,她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见到我,轻轻拍了拍胸口,吁了口气,慢慢走了出去。“吓死我了。”她小声说。
也许她做了个不好的梦。我这样想,接着看我的书,我渐渐颠倒了作息时间,夜越深越兴奋,白天却恹恹欲睡。
姐姐又进来了,她把手上的水杯放在我面前,顺手拿掉我的书。“跟我说说话,好吗?”我惊讶地望着她,她竟然有这种声音。
“我刚刚做了个梦,我梦见你走了,你跟我当年一样,背着个背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不喜欢我走?”
她伸手搂住我。“你哪都不许去,我们永远在一起,就我们两个。”
“得啦,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一个男人来把你带走的。”
“不会有那一天的,不是没有那样的男人,是我没有那样的打算。”
“每个人都这么说,结果还不是跟大家一样。”
“就算有那么一天,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我的过去决定了我不可能有常规的幸福生活。”
我紧张起来,却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屏住呼吸听她继续往下说,可她却打住了。我想引导她多说一点。“我也一样,你知道的,我也不可能有常规的幸福生活。”
“所以我说,你哪都不许去,我们永远在一起,就我们两个。”她到底还是不想提。
“要不,我们换一个地方,我们离开长乐坪。”
“可以啊,但我还要等一等,长乐坪还欠着我们家一笔债,等这笔债彻底勾销的时候,我们再走不迟。”
这太难了,债务庞大不说,还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谈起。但在姐姐眼里,却不是这么回事。“很简单,爬到所有人的头顶上,再在他们头上拉泡屎,一切就都了了。”
没过多久,姐姐兴奋地告诉我,关于还债一事,关于那泡屎,就快有结果了。“如果我成了市长助理夫人,长乐坪欠我们家的债不就可以了了么?”
原来,那段时间,长乐坪来了个交流培养的市长助理,所谓交流培养,就是说,他不会在长乐坪久呆,也许两年,最多三年,交流培养期一满,他就会离开这里,到一个新的地方任职,当然,交流培养过的干部大多数都会得到提升。按照长乐坪的惯例,市长助理被临时安排在内招一个大套间里,紧挨着姐姐的那个小套间。过了几天,姐姐塞给我一张报纸,我看到一则配有图片的新闻,一个是新到任的市长助理正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赴水泥厂调研,另一个是市长助理在车间与一线工人亲切交谈。从侧面看,大约三四十岁,戴副眼镜,还没有发胖迹象。又过了几天,姐姐情不自禁地告诉我,她的邻居,那个市长助理,她昨天跟他见过面了。
“天哪,你跟他连面都还没见过,就在想着当市长助理夫人?”
她不理我的惊诧,却凑在我耳边说:“信不信由你,我们几乎是一见钟情,你就等着吧,我的计划一定会成功的。”
还没消化完这个消息,姐姐又乐不可支地说:“没想到官场的男人居然这么朴实,对上眼没多久,他就告诉我,他老婆正在办理出国手续,他们会在她出国前离婚,所以你看,这回天上给我掉馅饼了,没等我提出来,他自己就开始谈婚论嫁了。”
可在我看来,姐姐所谓有预谋的勾引正在演变为热烈的爱情,她不止一次对我说,他长得真帅,是她见过的最年轻最帅的市长。她还恬不知耻地说,他很有魅力,尤其是到了晚上,夜晚的他比白天的他更有魅力,她简直快要迷上他了。然后,她突然醒悟过来,觉得不该对我说这些似的。“对不起,不过也没什么,你迟早会知道那些事的,享受**并不是男人的专利。”我拉过被子,蒙住脸,她还在喋喋不休,我却哭了起来,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莫老师终于料理好一切的时候,已经是秋季,南方的学校已经开学了,原来他并不一定非要赶在开学时报到,他只是去接替另一个准备离开的老师。现在,他准备好好休息几天,然后去一趟丰盛。
“我也要去。”我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同时为自己类似撒娇的语气感到惊讶。
“你姐姐不会同意你跟我一起去的。”
“关她什么事。”
“要是被那些人知道,流言又会满天飞……好吧,无所谓,反正我已经是要走的人了,我走之后,任它洪水滔天。”
我给姐姐留了张纸条,背上背包就跟着他走了。
半天功夫,我们就到了那个叫丰盛的小镇,是个极小极小的镇子,总共就一条街道,还常常撞进一两只迷路的牛羊。我们到来的时候正是桂花飘香的季节,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桂花香气就像蜂群似的成团成团在镇子上空滚来滚去,街道上,墙壁上,小店铺里,桂花香味像影子般无法推拒,出去走一圈,人的衣服上,头发和手指上,像是经过了特殊的漂染,香味久久不散。
我们在小镇边上找了个安静的家庭旅馆住下来。背靠小镇的两层小楼,面前是清凌凌的河水,旁边是一块不大的菜地,老板娘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独自一人带着个刚上小学的女儿。
一共只有两间客房,每个房间里都是一张宽大的双人床,一桌两椅,客厅和卫生间跟主人公用。“客人们多数都是像你们这样的情侣,两个人感情好,也就不在乎条件好不好了。”老板娘一边利索地铺床,一边絮絮叨叨。“你们就当是串亲戚来了,尽管随便些,不要客气,有什么要求只管跟我提。”我们飞快地互相看了一眼,这难不倒我们,我们这对君子和淑女早就这样相处过了。
像所有的观光客一样,我们也安排了收集桂花的节目,将采来的桂花晒干,收好,带回去泡水喝,烧汤,烧酒酿元宵,甚至可以制作桂花酱。
收集桂花的途径有很多种,在树下拣拾,向主人讨要,以极低的价格收买,或者趁人不备爬上树去自行采摘。
我们一路讨论着收集桂花的办法,不多时便来到小镇边上的一个小山包,山上全是矮矮的荆棘和石头,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从山脚直达山顶。站在这里,小镇全貌尽收眼底,接连成片的青瓦房,间或几栋灰色的小楼,疾藜般刺破那片青灰,在山顶上俯瞰下去,整个镇子如同一块破破烂烂的生水牛皮,随随便便地铺在青绿色的田畴上,完全没有走在街上时那种清幽闲适的感觉。旅游旺季尚未到来,游客十分稀少,整个小山包,几乎就我们两个人。
“很明亮的一个地方嘛,怎么会有鬼呢?真有鬼的话,它会藏在哪里?”
我望着一团团绿得发黑的桂花树说:“可能就在桂花树的树阴里。”从山包上看下去,桂花树没有丝毫绿意,密密麻麻,像散在镇子周围的芝麻粒。
“那好,我们就去见见鬼吧。”
他的意思是采集一些桂花回去,但他反对用钱去买。“我们可以向他们买些其他东西,然后让他们搭送一些桂花。我已经看中了有户人家挂在墙上的葫芦瓢,买回去在上面作画,再涂上清漆,既可以当水瓢用,又可以挂在墙上当工艺品。”
从山包上下来,我们直奔那户有葫芦瓢的人家。我站在场院边上,等着他去跟人家交涉。
“不,这个任务得由你去完成。”
“你知道我从不跟陌生人说话。”
“这正是我让你去交涉的原因,你不可能永远生活在熟人堆里。”
“我不需要什么葫芦瓢,那是你要的东西,你自己去交涉好了。”我开始一步一步往后退。
他眯着眼睛,满脸鄙夷地看着我。“看来真的是稀泥巴糊不上墙。”
他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我瞪他一眼,转身就走,我记得怎样走回我们租住的那所房子。
一直到走回住地,看见紧闭的大门时,才想起钥匙在他那里,而一大早,房东就客客气气地跟我们商量,她今天要带着女儿回一趟娘家,不能给我们做饭了,希望我们能够自己在外解决,或者自己动手在家里做着吃,厨房里一应俱全。
只好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他回来。买那个葫芦瓢,顺便找人家要一点搭送的桂花,也许树下没有掉落的桂花,得爬上树去采,总之,一个小时尽够了。
一直等到近中午了,那个一手拿葫芦瓢一手抱桂花的人还是没有出现,他应该知道我没钱,知道我一个人没法解决午餐,为什么还要跟那家人哆嗦个没完。
阳光越来越厉害,我拆开门口那个废旧的纸箱,铺在屋檐的阴影下,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当我醒来时,已是下午两点,大门仍然锁着。怎么回事,他回来过,见我睡着了,又走了吗?不可能。赶紧爬起来,我得去那户人家看看。
大门虚掩着,如盖的桂花树静静伫立,不像有人在上面攀折的样子。再一看,那只金黄色的葫芦瓢还反扑着挂在砖墙上,也许他在那里觅得了午饭,镇边上的人家生活悠闲,下午两点吃午饭一点都不稀奇。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等着他推开虚掩的大门,一脸酡红浑身酒气地走出来。人家肯定会拿出酒来招待他的,他也一定不会推辞,任何男人在这个时候都不会推辞。
过了一会,一个戴着围裙的老妇人出来收拾晒干的衣物,她朝我看了两眼,抱着衣物犹犹豫豫地进去了。这样更好,她肯定会告诉他,有个人在这里等他,他马上就会出来的,说不定还会拿着筷子站在门边冲我招手,邀我进去。我当然不会进去,我不会像他那样,随随便便就坐到人家的餐桌上。
可他没有出来。又过了好久,老妇人出来了,她已经摘下了围裙,这说明午餐已经结束,家务趋于尾声,他该出来了。可她随手反锁了大门,拍拍衣襟走了过来。她要出去了,他不在她家里吗?我唿地站了起来。
老妇人走过我身边,看了我两眼,动动嘴唇,一声不吭走了过去。我感到喉咙里痒痒的,看着她越走越远的背影,我试了几下,终于喊出声来:“阿姨!”
她回过身,惊讶地望着我。“你在叫我吗?”
“你看见过一个个子高高的男人吗?穿一套牛仔衣裤的男人?”
“你是说刚才跟你在一起的那个人吗?你们走散了?”她关切地走了过来,脸上有隐隐的焦急。
“你看见他朝哪边走了?”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缩起来。
“啊呀,你们真的走散了?我就知道会这样的,你们去过那个小山包吧?你们是外乡人,不知道,我们是从来不去那个地方的,我们这里有个花大姐,专门迷惑男人,只要有男人去了那里,回来后肯定要迷糊好一阵子。”
“花大姐?”
“是啊,花大姐,她生前在男女作风上出了问题,跳了河,没想到她死了还要犯错误,只要有男人上山,她就会缠上人家,把人家弄得迷迷糊糊的。”老妇人一边说,一边在我面前比比划划做着手势,我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你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满镇子去找他,边找边喊他的名字,还要大声地喊,用你的阳气逼走她。”
她的眼珠呈深灰色,瞳孔很小,却莫名其妙地晶亮,纵横交错的皱纹受到吸引似的往眼眶周围蜂涌过去,看着看着,那双眼睛突然冲我诡异地闪了两下,我低呼一声,拔腿就跑。
“一定要大声喊他的名字,再迟些他就醒不过来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连绵的蛛丝,长长地粘在我的背上。
又回到我们的住地看了看,他果然没回来。要不要去喊他的名字?在大街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高声叫喊一个人的名字,这样的事情我可做不出来。看看表,已经下午三点多了,要是天黑前还找不回他,我怎么办?
东张西望地从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东头,走完两个来回后,我又看到了那个老妇人,她拎着两块颤巍巍的豆腐。“小姑娘,你怎么还不喊呀?你这样闷声不响地找是没有用的,你得大声喊出来。”
其实我不是没试过,但我的嘴张不开,我的声音传不出去,我天生没有高亢的嗓音。
“来,我帮你一起喊,他叫什么?”
我告诉了她。
“好。莫老师,莫——老——师。”她抬起头,伸直脖子,苍老的声音在街道上悠扬地响起,每喊一声,她的后背都会发出一阵震颤,好像胸腔的气流就要破壳而出似的。她停下来,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弯下腰去,咳得满脸通红,想要咳出来的东西还是卡在里面。我替她拍拍后背,她渐渐平静下来,着急地说:“姑娘,你也喊呀,你年轻,气力足,声音比我传得远,快喊吧。”
“莫老师。”在她的催促下,我不得不喊了一声。声音干干的,涩涩的,真让人难为情。
“哎哟,跟猫似的,还不如我呢,大声点。”
我清了下嗓子,把声音提高了一点。还是干,还是涩,甚至有点变调。
“还是不行,这么细的声音,连花大姐都要笑话你了,再大声点,像唱歌那样,把喉咙全打开。”
我试了试,声音真的高了起来。
“还是不行,声音还是太小了。姑娘,你不着急吗?我都替你着急呢,人要是真急了,那声音能传到十里之外。我们这里经常有人在街上大声吆喝,都是从花大姐那里抢人的。我告诉你,要是再拖延下去,你的莫老师有可能一辈子都病病歪歪,还不了阳了。来,我们一起喊。”
“莫——老——师!”一高一低两股声音拧在一起,像一条粗粗的麻绳,向前甩了过去。路人纷纷回头,议论,说笑。“又有人丢了。”“花大姐又出来了。”很奇怪,这样的议论并不像我想象的令人尴尬,反倒还有鼓励的作用,觉得自己的大嗓门有足够的理由似的,在大街上奔走呼号也成了一件理直气壮的事情。
在她的伴奏下,我的声音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润滑。我暗暗惊讶,原来自己还能发出这么高亢的声音。
“莫老师,莫聪,莫聪老师。”不知何时,我发现那个苍老的伴奏没有了,老妇人也没有了踪影,她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陌生的街道上大声呼喊。短暂的停顿之后,我再次放声狂呼,没办法,除非我能一个人度过这个即将到来的黄昏和夜晚,除非我能找到一个让自己安身的地方。
我渐渐迷恋上了自己的声音,有好几次,我在自己的呼喊声中蓦地停顿下来,听着最后一丝尾音在小镇上空游**,我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另一面,原来我也可以像这样大声地叫出来。我扯开嗓子,一遍又一遍喊着莫老师三个字,到后来,我已弄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找他,还是在暮色中倾听自己的声音了。
直到太阳西沉,最后一线金色的阳光掠过小镇,无比留恋地爬上那个小山包的最高处,就像猛地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莫老师突然在街道尽头出现了,他叉开两腿站在那里,狡黠而得意地看着我。
连一秒钟的停顿都没有,我跳起来,箭一般向他奔过去。他微微蹲下,冲我张开双臂。
对我来说,真是惊世骇俗,除了懵懂无知的婴孩时期,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扑向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他真给我面子,他像迎接宝贝一样迎接了我。
事后他说,他是故意躲起来的,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后面,他想让我在情急之中做出正确的反应。他说他达到了目的,他看到了全部过程。我像一条狗似的趴在住地门口睡觉,我鼓足勇气去跟那个老妇人说话,在大街上怯生生地喊他,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在这个下午慢慢打开自己,躲躲闪闪的面色终于变得坚定而开朗起来。所有这些,他全都看见了,他说他很高兴看到这些,这是他自己都没有料想到的,对他来说,这个下午,是他送给我的最好最好的礼物,无意中送给我的礼物,他敢说,他这辈子再也送不出比这更好更适合我的礼物了。
他的激动不言而喻,成就感也不言而喻。“相信我,这比我们的英语课更有意义,真的,很多人都可以教你英语,但教你这个,除了我,没人可以做到。”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傻傻地看着他笑,我还在独自回味自己的声音,我没想到自己的声音并不难听。
回家路上,我们在文化宫门口看到一个招聘英语老师的广告。莫老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有个好主意,你可以去应聘这个岗位。”
“你想让我在这里工作?”
“只是去试一试,人家还不一定能录取你呢。”
“那可不一定。”我的自信第一次膨胀起来,心里很有点瞧不起这个偏僻之地的英语教学水平。我们开玩笑似的来到报名处,已经是最后一天报名了,明天就是面试的日子。
接下来,我们在街边餐馆里吃了一顿可口的蛋炒饭,然后回到我们的租住房里。大床边,两个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一起笑了起来。
莫老师说:“这床很宽,我不会碰着你的。”
我回道:“我也不会让你碰着”。
当他洗澡的时候,我赶紧上床,拉过被子,闭上眼睛,我可不想看着他上床。也许等他躺下后我会再睁开眼睛,装出被他吵醒的样子。
这个澡他洗了很久,他出去之前就说过,他可能会洗很久,他叫我不要等他。我当然会等,我不会在他进来之前睡着的,今晚我想跟他多聊一会,关掉灯,在黑暗中轻轻松松地聊一会。
事实上,没过多久我就睡过去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莫老师推门进来,他端着一只木托盘,盘里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桂花米酒汤团。我偷偷看了下自己,昨天上床时的衣服丝毫未乱,再看看旁边的枕头,他根本没有进来睡过。
早餐很香,但我无法下咽,又不能流露出来,不能让他察觉,否则,自尊心会更加无处安放。
“快吃吧,吃完早餐,我们还得去面试呢。”
我嗯了一下,没再说话。他好像察觉到了我的心情,伸出手来揽着我。“昨晚睡得好吗?”我点头。
“我进来看过,你睡得好沉,我还帮你盖了被子,你动都没动一下。”
“是吗?”
“我已经是要走的人了,我不能打扰你。”他拍拍我的头,接着说:“你听懂了吗?我真的不想打扰你,我也不敢。”
我抬起左腿,在他右腿上砸了一下。这个动作让我们和解,并且笑了起来。
面试大厅里人不是太多,没多久就轮到我了,起身之前,莫老师突然扳过我的脸,飞快地吻了我一下。那一瞬间,我敢说,等待面试的人全都呆掉了,一个个呆若木鸡地看着我们。“进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他把我朝门里推了一把,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考官们面前。
七八双眼睛一起向我射过来,我心里一慌,隐隐的尿意再次从秘密的地方升腾起来,我暗暗告诫自己,可不能在这个地方丢人,不能到丰盛这样的小地方来丢人。我握了握拳头,咬了咬嘴唇,与此同时,我隐约闻到了莫老师留在嘴唇上的味道,类似金银花牙膏的味道,还有胡茬划过脸颊的味道,这味道让我顿时镇定下来,我提醒自己,最多不过五分钟,五分钟一过,我就去洗手间,我有健康的肾,我能忍过去的,我能行的。
面试出奇的顺利,这一点,我从他们越来越兴奋的眼睛里看出来了,我还看到他们交换了一下满意的眼神,心里不禁飞扬起来,真想快点结束,快点把这个消息告诉等在门外的莫老师。
“可是,你的报名表上说,你是从长乐坪来的,你为什么要来丰盛来工作呢?”
“这个﹍﹍丰盛对我来说,意义非同一般。”我继续用英语回答。
“为什么?”
“因为,就在昨天,准确地说,是在昨天下午,我在丰盛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几乎是跳着冲出考场的。来到街上,莫老师忍着笑,轻声问我:“方圆,今天真的一点都不想去洗手间吗?”我猛地想起刚才一掠而过的尿意,原本准备一考完就去洗手间的,可现在,我觉得毫无必要了。
我们并肩坐在丰盛清澈见底的小河边,成群的小鱼游过来,啃咬我们的脚趾。莫老师望着远处说:“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真的要去南方?不去真的不行?再也不打算回来了?”
他点头。
“其实,我相信你跟苗苗没事,真的。”
他转过头来看我,他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但不久,它们就暗了下去。“算了,我们今天不谈这事。”
停了一会,他补充说:“我决定放下它了,我背了它这么久,厌倦了,也平静了。”
他眯着眼睛,细细的鱼尾纹向漩涡一样朝眼睛挤过去,他的头发耷拉下来,盖住一边眉毛,他已经很少用发胶了,他整个人被这件事折磨坏了,像他的发型一样坍塌下去。既然他已平静下来,既然他已经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结局,告诉他起因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莫老师,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能发誓替我保守秘密吗?”
“当然,你让我保密我就替你保密。”
“你真的可以发誓吗?”
“那你就别告诉我了。”
就这样,在陌生的丰盛小镇,在清凌凌的小河边,我违背了一家人跪在地上发下的誓言,把姐姐的那个秘密告诉了莫老师。
“这是真的吗?额头上会有字迹显示?真的会有这样的人?”
我不用继续多说什么,他从我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我没有撒谎。
“太离谱了!”他似乎感到了凉意,一把捋下卷起来的袖子。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说话,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一直到太阳下山,河水变凉。
“莫老师!”我将他出游的神思唤了回来。
“也许,你姐姐倒是个值得同情的人。”
我有点不理解。
“希望她一路平安吧,一个异类生活在人间,注定要吃尽苦头。我还真有点替她担心。”
从丰盛回来后,旅游后遗症像只黑猫似的,在当天夜里十一点钟轻手轻脚爬了过来。一想到从明天起,将再也见不到莫老师,五脏六腑便像被掏空了一样,疼得让人直冒凉气。
难以想象他的新学校,新学生,新讲台,对了,他会有新的学生,新的女生,他对她会像对我一样好,甚至比对我更好……我咬着被头,这样的念头真叫人疯狂。
要不,我也去南方怎么样?他曾经告诉我,他的学校远离城市,靠近一片热带果园,我能不能去果农家打工?
我想象自己在香蕉田里挥汗如雨,傍晚时分,我洗去污泥,来到学校,他在门口等我,我们会在那里继续没有完成的学业。我可以带他去我的小屋,我会租一间小小的农舍,我们在那里引火烧饭,把各色水果端上餐桌,也许我还可以喂几只鸡,以增加营养。节假日的早晨,我们乘坐汽车进城,我们去买书,买衣服,买冷饮,买各种我们买得起的生活用品,到了晚上,满载而归。我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想起这个主意,否则我可以跟他坐同一列火车过去。不过,不能一同去也没关系,说不定反而会更好,我想象自己风尘仆仆地赶到他的学校,当他第一眼见到我时,肯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想到这里,我一骨碌坐了起来。
姐姐回来了,我兴奋地告诉他我的打算。“你看,我也要踏入社会了。”
她扑上来,唿地掀翻我的行李箱。
“去你的踏入社会,不就是想跟姓莫的私奔吗?”
“那又怎么样?你又不是我妈。”
“我找他去。”姐姐抓起皮包就往外冲,我拼死扯住她,真丢人,她要是当着莫老师的面把私奔两个字说出来,我坚决不活了。
这才一五一十告诉她莫老师的计划,我们的丰盛之行,以及我的突如其来的打算。
“不是说在苗苗那件事彻底搞清楚之前,他哪里都不会去的吗?我还以为他真的会坚持到底呢,看来也不像他讲的那么干净嘛。”
“不是你想的那样,人家的想法变了,境界也变了,不想再为那件事浪费时间了。”
我忍了又忍,还是把我泄密的事告诉了她,我不能让姐姐蒙在鼓里。
“什么?”她看着我,明明听懂了,还是使劲瞪着我,一再地问:“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
我第一次在她面前慌乱起来。“我不是有意的,但他实在很可怜,他被这个问题折磨得太惨了,而且他发过誓,他绝对不会说出去的,他对任何人都不会说,真的。”
“发誓?你发过誓没有?自己的亲妹妹都不能信守誓言,还能指望一个仇人来帮我保守秘密?”
“他不是仇人,他还说很替你担心呢,说是一个异类生活在人间,将来说不定……”
“住口!你居然跟一个外人在背后非议我,你居然为了这么个道德败坏的臭男人出卖我,你可真有本事,真有出息。”
她飞起几脚,把我收拾起来的衣物踢得满屋都是,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把房门反锁了。
坐了一会,我又开始收拾行李,不行,我还是得走,反正已经对不起姐姐了,留在家里也不会对她有所安慰。
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姐姐突然拉开门闯了进来。快凌晨一点了,她居然整整齐齐地穿着外出的衣服。
“走吧,我送你去私奔,我有话要跟他讲。”
“你别私奔私奔的好不好?你冤枉人家了,他还不知道我要过去呢。”
“这么说,我妹妹是在单相思?啊!我理解,只有单相思的人才会不惜一切去讨好对方,要是他高兴,叫你杀了我你都愿意。”
深更半夜,她非要跟我一起去找莫老师。“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阻止他,让他留下来跟你结婚,我们变成一家人。”
“为什么?”姐姐突然如其来的改变,叫人眩晕。
“很简单,就因为他知道了我的秘密,除了死,他只有我刚才说的这条路可走,你不是单相思吗?这不正合你意吗?你不确定他会不会娶你对吧?你放心,他会的,我会让他娶你的。”
“去死都嫌迟了,你必须为你的多嘴付出代价,就像他必须为刺探他人秘密的行为付出代价一样。”
被姐姐生拉硬拽拖到莫老师的租住屋时,莫老师已经睡着了。他全都收拾好了,上午九点的火车票端端正正地放在行李箱上。看到我们,他有点窘迫地穿好长裤,理理头发。
姐姐板着脸向他说明了他不能走的理由。“你不能在掌握了我的秘密之后一走了之,你应该知道你这样做对我有多大的威胁,我不想被人掐着脖子过一辈子。”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就要离开长乐坪了,这里的一切,所有的不愉快,我会很快把它忘得精光。”
“我怎么相信你?我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能相信,别说是你。”
“那你要我怎么办?要不你想个办法给我洗洗脑?”
姐姐突然一把拉住莫老师,两人进了厨房,还关上了门。大概就一分钟,最多两分钟的样子,门唿地一下又拉开了,莫老师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滚!都给我滚!”
来不及去看姐姐脸上的表情,只听见咚地一声,姐姐跪在地上了。“求你,求你答应我,求你让我再活几年,让我把方圆读书的事情办好。这事一办好,你想去哪就去哪,我决不阻拦。”
“我说了我会保密,就一定会替你保密,在长乐坪替你保密,在外面一样替你保密,我只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
姐姐跪在地上不起来。“我求你了莫老师,要不我们来谈谈条件怎么样?”
“条件?呵,你空口无凭一句话,就把我的生活弄了个底朝天,现在却来跟我谈条件!你能给我什么条件?是还我尊严,还是恢复名誉?你说啊,你能给我什么?”
“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
“商量?我为什么要跟你商量?我不妨教教你,当你要跟人谈条件的时候,你应该先问问人家愿不愿意,这是起码的礼貌懂吗?”
“莫老师,我们真的可以商量,难道你不想重新恢复工作,建立一个稳定的家?”
“我知道你能力强,又有特殊的本领,我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你办不成的事,但我告诉你,我不需要,你不要在这里白费劲了,你看看我的行李,再看看我的火车票,我已经是要走的人了,我求你们赶紧回去,让我好好睡一觉,我明天还要早起。”
姐姐慢慢收回跪着的腿。“莫老师,你实在要走,就带着方圆一块走吧,方圆她愿意跟你走的,你可能还不知道,她一直暗恋着你,她正准备等你走后,一个人跑去找你呢。”
我没想这样做的,但我控制不了自已,我站在原地没动,一条腿却飞了出去,准确地踢在姐姐腰间,她倒在地上,还在说:“必须这样,我们必须结成联盟,我们必须站到一个队伍中来。”
血流得很凶,大滴大滴地掉在地上,像扑扑的雨点。
姐姐只看了一眼,就像个稻草人似的摇晃了两下,倒了下来。我想起来了,她从小就不怕见血。
在医院急诊室里,两个激动的人终于安静下来,共用一个点滴架。
姐姐低着头,长发遮面。我看见一滴亮晶晶的东西掉落下来。姐姐在哭,眼泪像塑料管子里流下的药水,一点一滴,没有声音。
莫老师面朝墙壁,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好了,你走吧,是我错了,我没有权利要求任何人对我的生活负责,我命中注定不能拥有常规的生活。
没人说话,姐姐接着说:“但我不为自己说过的话道歉,苗苗的事,我知道你一直不肯承认,也许你有你的道理,但我也有我的道理,我只能说出自己看到的,我必须说出我看到的。”
姐姐说完这话,自己拔掉针头,推开急诊室的玻璃门走了。我急忙起身,这种时刻,我不能让她一个人。莫老师喊住了我。
“你跟她说,我不走了,我让她把我软禁起来,你问问她,她准备把我软禁在什么地方?”
离天明还有最后一个多小时,我和姐姐坐在暖昧不明的房间里,为一件事争论着。
“也许你真的看错了。”
“笑话,我会看错?我看错过什么?我哪一次看错了?他说没有你就认为没有,我说没看错你却表示怀疑,你现在是宁肯相信他,也不肯相信我,我们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如果他在撒谎,公安局搞刑侦的人难道还识破不了?何况他已经被开除了,名声也彻底完了,苗苗也死了,还有什么必要撒谎呢?”
“你傻呀,正因为死无对证,他才决定顽抗到底,公安局的人才拿他没办法,你也才会相信他而不相信我。他这一辈子都会咬定他是冤枉的,这是他的计策,正好,你又把我的秘密告诉了他,他肯定会把这事拿去乱讲,他肯定想借此洗刷他自己。”
“我觉得他不是那种人,他在我面前发过誓,绝对不说出去的。”
“行了,别在我面前提这两个字,我恶心。”
姐姐不大回家了,常常一连几天不见她的人影,偶尔碰到她,问她,马上被她抢白一顿。“还好意思问我?在你的莫老师出卖我之前,不争分夺秒行吗?”她说她急着做完三件事:把我送进翻译学院,通过考试跨入公务员行列,当上市长助理夫人。她几乎没怎么在家里睡过觉了,打她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遥远而模糊,好像她已经到了另一个国度。
我终于忍不住跑到内招来找姐姐了。说实话,我不喜欢那个房间,它不像家,倒像一个秘密洞穴,中间是又长又暗的走廊,大白天的,如果不开灯,钥匙掉在地上都看不见。姐姐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尽管走道里十分黑暗,房间里的光线倒是不错。
“你是怎么弄到手的?这要是被发现了,可是犯法的事情啊。”
“我早就说过,我有别人没有的优势。”
“可是……可是,你就不担心人家用假的卷子来糊弄你?一般来讲,试卷不会这么早就泄露出来的。”
“你太小看我的眼睛了,你放心吧,只要莫老师没有做错,我的成绩就差不了。”
“他知道吗?”
“当然不能让他知道,你不会把这个也告诉他吧?”
正说着,外面隐隐约约响起一阵开锁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原来是隔壁房间的人回来了,这房间真是太不隔音了。姐姐凝神听了一会,对我说:“你走吧,我们回家再聊,这里不安全,不要让人把我们的秘密窃听去了。”
第二天晚上,我打电话给姐姐,想问问她考试的情况,可我找不到她人。
这以后的三天里,我都没法跟姐姐联系,有人在她办公室替她接电话,但那人对她的去向一问三不知。
一直到第四天,天还没亮,我猛地发现姐姐就坐在我的床边,她看上去一夜没睡,脸上硬得像块铁板。
“考得怎么样?找你好几天了,就想知道这个。”
“知道吗?那卷子是假的,那老家伙耍了我,事后我去质问他,他根本就不承认,还说这事怪不了他,是人家临时启用了B卷,他也没有办法。我知道是他耍了我,而且耍得我无话可说,可关键是,当初我从他那里拿卷子的时候,我是真真切切从他额头上看到了,那份卷子的确就是今年的考试试卷啊。”
“是你的眼睛骗了你?还是那家伙骗了你的眼睛?”话音刚落,我猛地明白过来,我说所的两种可能其实是一回事。
姐姐无力地冲我挥了挥手。“走吧走吧,刷牙去,洗脸去,别像个疯子似的坐在我面前,我就知道你什么也帮不了我,没有一个人可以帮我。”
洗漱完毕,我重新来到姐姐身边。“姐,不当公务员也没关系,你在接待办不是干得挺好吗?公务员有什么了不起的,做一个可怜巴巴的应声虫,还不如你在接待办呼风唤雨当主任呢。”这是我在洗漱过程中突然想到的安慰之词。
姐姐什么也没说,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让我对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安慰之词惭愧起来。
噩运一旦开了头,就很难止住脚步。一个多月后,另一个出乎意料的打击让姐姐差点崩溃,她的市长助理夫人梦破了。
其实我早有预感,虽然我不像姐姐那样,可以一眼看透人的内心,但我还是感觉到,世上不可能真的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早在姐姐两眼亮晶晶地向我描绘那个人如何优秀、如何正要同妻子分道扬镳的时候,我就觉得,有可能是突如其来的爱情让她变得弱智了,变得不会分析了,我曾在电视里听到过这样一段话:当一个已婚男人打一个女人主意的时候,不是向她倾诉自己的婚姻多么不幸,就是告诉她自己正在离婚,甚至干脆就不承认自己结过婚。我记得我当时就提醒过她:
“你放心好了,我留意观察过,他说出来的话跟他脑门儿上显示出来的东西基本是一致的,他是我见到的最为诚实的一个。他真的非常优秀,我很少见到这么优秀的人,又有前途,又诚实,又英俊,马上又是单身,我真是太幸运了。”那天姐姐就像服了兴奋剂似的,滔滔不绝地对我讲她的白马王子。她讲他多么有口才,在会上发表讲话从来不带稿子,而且思想缜密,有条有理,极富文采,他说话做事的方式方法多么独到,简直是一门艺术,总之,他手段高明却大智若愚,内心细腻却随和爽气,他的一切都让姐姐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被这场赞美的滔天洪水冲得东倒西歪,差点溺亡,看看时间不早了,便催姐姐赶快洗澡,洗完澡躺到**再聊,没想到她蹭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几点了?”我告诉她快十二点了,她赶紧穿鞋。“完了完了,他已经在等我了,通常我们都是约好这个时候见面,早一点的时候他要在外面活动,只有这个时候,才不会有人打扰他,所以他把这段时间都慷慨地留给了我。”
“就是说,你们只在后半夜见面,你们的关系几乎不见天日?”
姐姐一愣。“你这叫什么话?总要以工作为重嘛,一个男人没有事业,眼里只有女人,那样的人我还不要呢。”
就算不见天日,毕竟也是爱情,姐姐被滋养得如花似玉。有些时候,她也会在白天遇见他,他们假惺惺地握手,致意,他称呼她小方,她则尊称他的官衔,他们保持热情而有分寸的距离,好像才刚刚认识一般,而一到深夜,不是他穿着拖鞋潜进她的房间,就是她踮着脚尖摸到他的床前,正如姐姐所说的,特工一般的恋爱生活让他们兴奋不已。因为不敢开灯,即使窗帘拉得紧紧的也不敢开灯,他们只能在黑暗中上演**,黑暗将他们的快乐放大了无数倍,被放大的快乐却不能喊出来,姐姐说:“为了不让我叫出声来,他有时会在我嘴上贴一块胶布。”我听得心惊肉跳。他们连**也从不丢在垃圾筐里,因为内招的服务员会定时来收集垃圾,他们担心那个女工会打开垃圾袋查看究竟,就算她没有这个兴趣,难保她不会被人收买,不会成为别人的工具。政坛就是这样,长期浸**在那里面的人,每个人都有特工般的嗅觉。所以每次都由姐姐小心翼翼地将**收起来,装进口袋,第二天神不知鬼不觉地丢到很远的一个公厕里。
黑暗中的欢乐转眼即逝,就像一场不真实的梦,随着早晨的来临,在窗帘拉开的一刹那,一切都结束了。
那个人的老婆要来探亲了。
他的解释是,他老婆决定不出国了,所以这个婚也就不离了。他这样跟姐姐说:一年当中,我有十一个月在陪你,给人家一个月时间你也不愿意吗?别太贪心了,别太霸道了,小坏蛋!
“天哪,我又看错了,我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啦?”
的确,姐姐最近连连失利,先是公务员的考卷,现在是市长助理的爱情。如果说前一个打击她勉强能够承受,后一个打击的确有点防不胜防。
我安慰她:“也许你的眼睛没问题,而是事情本身出了问题。”
“就算是事情本身出了问题,我为什么没有看出来呢?说到底还是眼睛出了问题嘛。”她又想哭又想冷静下来分析问题,她的表情因此混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