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愉快的小事件还在接连不断地发生。

姐姐把衣服送去干洗,回家才发现,袖子被洗衣店伙计烫了两个小洞,跑去讲理时人家不承认了,说她自己弄坏了反而去诬赖他,她跟人家吵了一架,回家途中又被一辆摩托车撞倒,等她爬起来时,摩托车已逃得无影无踪,她只好瘸着一条腿自己去了医院。

养伤期间她百无聊奈,跑去美容院做按摩,不知是她自己皮肤过敏还是美容院的产品有问题,一夜之间她爆起了满脸红疙瘩,恰在这时,单位通知她去拍登记照,说是政府机关要统一订制工作证,她想起以前的小偏方,在红疙瘩上不停地涂牙膏,一天下来,疙瘩是小了些,却留了些深红色的印子,但她没有时间了,拍登记照的最后时限已到,她只好搽上厚厚的遮盖粉底去了拍照的地方。偏偏她去的时候,有两个同事在那里,她们一个在她脸上狠狠扫了两眼,一个径直向她脸上伸出手来:“啊呀,方主任你皮肤真好啊,又白又嫩。”没多久就有这样的消息在流传:原来方兵的漂亮是假的,脸上的白粉足有二两重,一摸一手白。别看这些只是小细节,却是很伤人的,特别是在女人们中间,天生丽质也就罢了,人家无话可说,但如果一个人漂亮得有些出众,而这漂亮又是通过化妆得来的,对不起,你就得罪了所有的女人,她们就都要来谴责你,鄙视你,甚至怀疑你扮靓的动机。

等她伤好后重新上班时,她又遇到了另一个打击。她因一个接待项目跟市长助理一起出差,这是她进入接待办以来第一次跟他名正言顺走在一起,她不免有点窃喜,正准备趁机跟他说说自己的委屈,哪知整个出差期间他们根本就没有机会说话,连吃饭都没有碰过一次头,她知道这是他刻意安排的,他生怕她会露出马脚来,生怕人家会看出他们之间有过些什么。毕竟她也是搞过接待的,稍稍动了点脑筋,就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给他们俩创造了一个机会,当她坐在房间里倾听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时,她的心竟少女似的卟卟直跳。他推开门,马上明白自己正在钻进她布设的陷阱,说时迟那时快,姐姐刚一站起身,他的头就缩了回去,他在走廊里大声喊起了司机的名字,他甚至回过头来问姐姐,问她可曾看见他的司机,他有事找他。姐姐找了个理由,没等事情办完就回来了,这不合常规,但她的申请得到了准许,她知道,他巴不得她快点走,他生怕她继续留在这里,让他提心吊胆,如坐针毡。

莫老师那里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他本来是想去南方的,但他现在提都不再提那事了,他正在安下心来,全力以赴地经营他的小书店。他好像突然开窍了,促销方法一个接一个,他新近推出了会员卡制,持有会员卡的学生,不仅购书打九折,还可以享受书店提供的免费英语家教。家教的任务多半落在我头上,至于他自己,他得看学生的家长是谁,如果是对他的书店有帮助的,他就亲自上阵,他现在的学生是工商局局长的儿子,那孩子才上小学五年级,但局长非常相信莫老师,他要莫老师撇开学校的教学进度,单独给他的儿子开设英语课程,他要让他的儿子在中学阶段就达到大学英语水准,不言而喻,他对自己的儿子有着非同一般的要求。这个学生给莫老师带来了许多幸运,首先是几项费用免了,即使不能免的费用也打了很大折扣,其次,局长的重用让莫老师感到很有面子,他认为这个面子给得真及时,“简直是雪中送炭”,“无异于给我平反”,他想起了以前,觉得自己以前的活法完全是个错误。

“干嘛要对学生那么好?干嘛要对每个学生都那么好?除了惹些闲言碎语,有什么用?”

“要是那时就知道当老师的诀窍,我肯定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现在才知道,一个人无论做什么,说话做事都应该有方向感。”

有一次,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对刚刚打完电话,一脸踌躇满志的莫老师说:“如果你此刻不是在长乐坪的书店里,而是在南方那所私立中学里,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还是教书好,我喜欢教书,教书让人产生自信,哪怕这自信只在教室里。”

“可我觉得你似乎更喜欢经营书店。”

“错,我只是不甘心,我想证明自己并非只会教书,只会打女学生的主意。”

这话说了没多久,就传出他在谈恋爱的消息,对方居然是他以前的同事,一名教数学的女老师。

“这是真的吗?”我听说后,气喘吁吁地跑去问他。

“是啊,我离婚很久了,我需要一个新妻子。”

“为什么……?”话没说完,我转身就走。我有自知之明,我不如那个女老师长得漂亮,最起码,她不是近视眼,她不必像我一样,长年戴副厚厚的眼镜,何况我还有那些丑陋的过去。

第二天,我本来不想去书店的,我觉得自己没力气打开那扇卷闸门,也没勇气再看到他,可到了往常的出发时间,我却怎么也坐不下来,我这才发现,我已养成了可怕的惯性,除了书店,我哪里都不想去,除了莫老师,我不想再见其他人。尽管如此,一路上,我还是想尽了办法,我给自己买个冷饮,买个小发卡,逗逗别人牵着的小狗,我想看看自己能否转移兴趣,能否在另一个地方消磨这不想上班的一天。可磨蹭到最后,我只是给自己买了副变色镜片而已,我把它夹在近视眼镜外面,我想让自己看到他时,不至于掉下泪来。

结果,我的变色镜片根本没有派上用场,我被前来购买数学参考习题集的学生们缠着,昏头昏脑地忙了一整天,自己的心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到了傍晚,他接班来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走着工商局局长,他的学生的父亲,他一边走一边向局长汇报着学生的学习进度,局长频频点头致谢。他满面红光。接着他向局长介绍他的书店,又说起了什么游戏室。听了一会,我明白了,他想在书店旁边再开一个电子游戏室,局长最后说:“行,你按正常申报程序报上来吧。”

局长走了,他拿出卷尺,在书店墙上量来量去,我等了好一会,才走过去,小声对他说:“那我走了?”

“嗯。”他点头,抽不出时间看我一眼。我的变色镜片白买了。

也许我该回去问问姐姐,翻译学院的事什么时候才能搞定,我该走了,再过几天,这个店里将会有个女主人走来走去,我想我不会喜欢她的,说不定她也不喜欢我,说不定她更喜欢一个漂亮甜美的小姑娘替她看店。是的,到那时,这个店将不是莫老师的,而是她的。

莫老师对姐姐的态度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他突然认可姐姐的眼睛了,他为此专程来到我们家。“我查过一些资料,这世上的确有些奇迹,有些人的确有着非同一般的潜能。”“这种人很可能就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发现不了,即使发现了,也没引起重视,有时反而误以为是病态,没办法,我们都是些在惯性中思维的懒汉。”

姐姐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想利用她的眼睛,他有地方要她帮忙。这让她反感,她后来告诉我,“他的眼睛让我恶心,就像他明明成心吃我豆腐,却说是不小心,还假惺惺地道歉。”但她不能把她的反感表露出来,因为她需要他替她保守秘密,她不得不跟他结成心照不宣的联盟。当然,他也深知这一点,否则他不会对姐姐说出自己的心事。

他要姐姐替他看看那个女数学老师,看看她对他究竟是个什么想法,看看他在她心目中到底有多重的份量,说到底,他要看看那个女数学老师究竟爱不爱他。

姐姐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答应下来。她居然答应他了。

他走之后,姐姐问我:“你们完了?”

我扭过头去。我终于明白,我们从来就没有开始过,他之所以让我产生错觉,完全是由于他绅士般的行为,而他之所以对我有绅士般的行为,恰好又证明了他与我之间的距离,我听人说,如果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怀有感情,不是极其粗暴,就是极其羞怯。

“你要我帮你吗?现在还来得及,也正是机会。”

我不要,我不要耍了诡计的结果,我要一个自然的果实。

一个星期以后,姐姐将两次观察的结果告诉了前来接受审判的莫老师。那个女数学老师,她心里十分矛盾,她还是个未婚的姑娘,而他,不仅离过婚,还有一个不光彩的污点,虽然开了个小书店,却还是一穷二白,居无定所。她是学数学的,她在纸上搞过一次大型演算,最后的结果是,他是她的反方向的系数,而她需要的恰恰是另一个方向的。

他听了,脸色一变,但什么也没说,郁郁地走了。

姐姐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知道吗?我撒了谎。你记住,从今往后,任何人都不可以抛弃我们,即使是我们不想要的人,也不可以抛弃我们。”

没过多久,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是姐姐告诉我那个消息的,她就在电话里一声锐叫,差点将我吓瘫在地。

“苗苗回来了!她还活着!她没死!”

我们赶到苗苗家时,苗苗正躺在一张老式摇椅上啃玉米棒子。跟以前相比,她几乎比以前大了一圈,当初那个瘦弱羞怯的孩子,现在已变成了个满不在乎的少妇,她身边跑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她告诉我们,当年,在体育课上被发现的就是他,她把他生了下来。她说起这些时,一点都没有我们想象中的不好意思的神情,似乎她生下他,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姐姐脸色惨白地望着她,我也忍不住直打哆嗦。

“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很多人在江边打捞你的尸体,都说你被江水冲走了。”我捂着胸口,当时的狂乱与害怕重又回来了。

“嗬嗬,嗬嗬,真是的。”除了阵阵干笑,她什么也不说。

姐姐一再问苗苗:“这真是当年那个孩子吗?”苗苗说:“是啊,那时要是不逃走,就没有他了,家里是肯定不会让我生下他的。”趁苗苗进屋去倒水的功夫,姐姐悄悄对我说:“他长得一点都不像莫老师。”的确如此,小孩长得跟妈妈一模一样,简直就是苗苗的翻版。

苗苗推了一把孩子,让他去把爸爸叫醒。“昨天晚上打了通宵麻将,现在还没起床呢。”

“是他的亲生爸爸吗?”姐姐突然这样问她。

“看你说的,当然是啦。”

我和姐姐对视了一眼,我看到姐姐的脸顿时煞白。

是我把姐姐揪出来的,否则她还会在那里继续呆站下去。我一路揪着她,走得飞快,直到走出苗苗家的那条小巷,拐上大路,才停下来,狠狠甩下她冰凉的手,撇下她往前走去。

姐姐拼命追上了我。“你怎么能完全相信苗苗呢?你怎么知道她现在说的话就没有谎言成分呢?这么多年不见了,你对她又了解多少呢?”

“你不是会看吗?你不是有双特殊的眼睛吗?她说没说谎,你应该可以看出来啊。”我瞪了她一眼,继续健步如飞。

姐姐又跑了一阵,赶上了我。“我也不是有意要冤枉谁的,我当年只是说出了我看到的,当年,我是真的看到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事实上呢?你刚才都听到了,那个孩子你也看到了,你还有什么话说?你就那么相信你的眼睛?直到现在你还在相信你的眼睛?”

姐姐失声叫道:“如果我连自己的眼睛都不能相信,那我还能相信什么?你告诉我,我该去相信什么东西?”

“我不管,那是你的事,我只相信事实,事实就是,你冤枉了莫老师。”我气呼呼地往前走,我得把这个消息尽快去告诉莫老师。

姐姐在后面喊:“你要去哪里?”她呼哧呼哧地跑着,终于追上了我。“你要干什么?你现在就去告诉他吗?”

我狠狠地瞪着她:“以前,莫老师一再否认,你说他是仗着死无对证在耍赖,在狡辩,在给自己抢面子,现在好了,真相大白,你不觉得你该去向莫老师道歉吗?你不觉得该去给他平反吗?你把他的一生都毁了,你这个杀人犯!”

姐姐突然丢下我,向前狂奔。

整个上午,我像个马拉松运动员似的,在长乐坪街上跑来跑去,一会儿找姐姐,一会儿找莫老师,直到精被力尽,要找的人还是一个也没找到。他们似乎不约而同地从长乐坪消失了。

直到傍晚,莫老师终于一脸恍笑,出现在书店门口。

我冲上去,正要对他说苗苗的事,他抬手制止了我。“我已经看到她了,还有那个孩子,我什么都看到了。”他进来拿了件外套,说是有事,就出去了。我在后面追着喊他,他不应,再追,他突然跑了起来。他拦了一辆摩托车,一溜烟走了。

姐姐一直没有回家,也没回她的宿舍,第二天,姐姐没去上班,接待办的电话打到家里来,他们有事向方主任请示。

第三天,当我按时来到书店时,卷闸门已经打开了,姐姐和莫老师面对面坐在一起。近前一看,姐姐在哭。

“怎么会这样呢?不应该是这样的。”

“算了,事情搞清楚就行了,大家心里就都轻松了。至于过去受的那些委屈,我并不是不在乎,而是……怎么说呢?你不可能退回去重来。这一晚上我都在想,我是受了委屈,但你也不是成心害人,何况你也受了损失,你扔下学业,一个人跑到外面去……”

“你知道吗?我再也不能相信我自己了,我连自己都没法相信了,我所看到的东西是错误的,这跟盲人有什么区别?甚至比盲人还要糟糕,盲人看不见,至少不会犯错误,而我……”

我这才想起来,真相大白了,莫老师的心里是轻松了,可姐姐却坠入了痛苦的深渊,我竟把这一层给忽略了。

姐姐开始带着墨镜出门。她说她再也不想看任何东西了。

她和我一起上街,非要跟我走成并排,这方便她不停地小声问我。“那件瘦腰的衬衣,真的是纯白色吗?”“刚才那个人的确是在冲我们笑吗?”“你确定我付出去的是五十元,而不是一百元?”

她甚至不敢上班了。她很早就起床,却迟迟不肯出发。“我看错了别人的表情说了错话怎么办?我看错人了怎么办?我做了错事怎么办?”“与其冒着风险,不如在家休息。”她捏着鼻子向领导请假,说自己得了重感冒。感冒刚好没几天,她又说自己得了痢疾。然后又说牙疼。

她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可在新的办法没有想出来之前,她只想在家猫着,哪也不去。“也许我用眼过度,等我恢复一阵子,说不定我的眼睛就会好起来,重新犀利起来。”我也觉得她说得有道理,自然资源尚且有用尽的时候,何况她这双绝无仅有的眼睛。

莫老师也觉得姐姐不应该躲在家里,被动地等待。有一天,他突然在书店的收银台上重重地捶了一拳。“我怎么把这个人忘记了呢?”

他想起了他的大学同学黄达,我们都见过的那个教授,学术研究苦无进展的脑科学专家,正准备转向新的研究领域的苦恼的学者。“他肯定对你的姐姐有兴趣。”他拿起电话,正要拨号,猛地想起,他只有在晚上才可以拨通他家里的电话,整个白天,他不在实验室就是在办公室,除非是工作上的事情,任何电话都打不进去。

“就算他愿意,我姐姐愿不愿意呢?”我担心姐姐并不愿意成为别人的研究标本。

“她现在毫无出路,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困境了。”

我们很谨慎地告诉她我们的想法,她果然不愿意。“废话!我又不是小白鼠,很奇怪你们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莫老师说:“凡事要有科学的态度,为什么你会跟别人不一样呢?到底是天赋异秉,还是隐藏着某种疾病?难道你不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体吗?”

姐姐似乎被他的话吸引住了,傻傻地问:“弄清楚了又怎么样呢?”

“如果你真的天赋异秉,许多地方都会对你感兴趣,比如中央情报局,比如对外经济贸易部,等等,当然,最感兴趣的还是科研部门,他们不但会视你为世间珍稀宝贝,还会给你配备一流的保安,比保护总统还小心,他们会终生保护你的人身安全。总之,一旦发现你真的天赋异秉,他们再也不会让你呆在长乐坪这种小地方了,更别说做什么接待工作,白白耗费你的精力,他们会把你弄到大城市里去,会让你呆在最能体现你价值的地方。”

姐姐开始重视莫老师的提议,她说:“我同意你说的那句话,一个人是应该弄清楚自己的身体,人首先认识的就是自己的身体。”

那段时间,长乐坪街上到处悬挂着标语,电视新闻里,播音员整天朗诵着“超速发展”、“特事特办”、“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之类的句子,一些挺胸凸肚的外地人,以及形状陌生的小汽车开始出没在长乐坪街头,街上的餐馆不再有停业的时候,从早到晚,划拳声、卡拉ok声此起彼伏,一些长年无事可做的人也走上街头,干起了擦皮鞋的营生,因为那些外地人抱怨,长乐坪街上连个擦鞋的都没有,于是,分管服务业的副市长下令,组织一批擦鞋队,重点服务那些来长乐坪投资的外地客商。

就在这段时间里,姐姐参加接待一个招商引资洽谈会,会上来了很多南方的企业家,午饭时间,姐姐像往常一样,陪伴着领导们,按照熟记在心的来客名单,逐一向客人们敬酒。碰上酒量大的客人,领导招架不住,姐姐就尽一个卫士的职责,替领导一饮而尽。这中间,一个脸喝得红红的老板端着杯子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姐姐一阵,拍拍她的肩说:

“黑天鹅?我说嘛,就是黑天鹅嘛,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我一直在纳闷,怎么一夜之间就找不到你人了呢,原来你躲到这里来啦,害得我到处找,怎么样?现在过得好吗?要不要跟我回去?我可是从没忘记过你哟。”

刹那间,餐厅一片寂静,人人屏息侧目,等着看姐姐的反应。

“先生,你在说什么?你大概认错人了吧?我哪也没去过,我就是长乐坪人,我一直呆在长乐坪。”

“得了,装什么蒜!我早就认出来了,你就是万紫千红俱乐部的黑天鹅,那边几个老板都在万紫千红见过你,要不要过去跟他们见个面?”

“对不起,你肯定是认错人了,我不知道什么黑天鹅白天鹅的。”

姐姐正要转身走人,领导在一边发话了。“哎,方主任,你怎么能用这种态度对待我们尊贵的客人呢?这位老板说你是黑天鹅,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啊。”

“对对对!黑天鹅,这名字多好!”周围顿时响起一片附合,没办法,姐姐只好硬着头皮勉强笑了起来。

一圈酒敬下来,刚才那个老板所在的餐桌开始起哄,几个人拍着手掌大声喊:

“黑天鹅,过来,到这边来喝酒。”

“黑天鹅,还记得我吗?我找得你好苦啊。”

“黑天鹅,你现在不再穿黑衣服了吗?可我还是觉得你穿黑衣服比穿这种职业装好看。”

“黑天鹅,跟我们回去吧,南方多好啊,长乐坪算什么,又穷又土的小地方。”

姐姐远远地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们。那些人在她的目光逼视下,渐渐安静下来,可姐姐知道,可以容纳一百多人的餐厅里还有许多人在偷眼看她,在侧耳倾听,在悄声议论,那些人都是长乐坪的领导,接待办的领导和同事,她的熟人,以及所有认识她的人,嫉妒她的人,关注着她的人。窗外正是暖风吹得游人醉的春天,姐姐却打起了哆嗦。

姐姐站了一会,突然丢下客人,转身就走。接待办主任追出去在后面喊道:

“方主任!小方!方兵!你不能走,下午的参观活动你得带队,这是早就安排好的。”

“让别人去带队吧。”姐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这天起,姐姐把自己锁在家里,既不上班,也不会客,连电话都不接。与此同时,大街上飞扬着一些不中听的传言:“什么超级接待员!原来就是个小姐。”“还是个头牌小姐,难怪搞接待这么在行,专业对口嘛。”“这号脏东西也当个宝贝抢到政府接待办来,真是太丢人了。”

沉默了三天以后,姐姐主动向我讲起了当年离家出走后的经历。

“我不是一出去就进了俱乐部的,我经历了很多曲折,你无法想象,而且我是在进了俱乐部之后,才知道那里其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知道吗?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小拉面馆,从那以后,我先后做过十三份工作,我挨过打,被骗过,被强暴过,自杀过,总之,我什么苦都吃过了,直到后来,我做起了保姆。

“我之所以选择做保姆,是因为我太向往坚实的屋顶和牢固的大门了,还有,可以按时吃饭,每天都可以洗澡……我在一个退休老教授的家里做保姆,他家里就他一个人,他说做完家务后,我可以看看书,这很吸引我。他很喜欢我,……你完全想象得出,他是在尝到甜头后才开始喜欢我的,我是全职保姆,白天干活,晚上还得陪他睡觉,他没有老伴了,儿女也都不在身边,没有人来检查我是否睡在保姆房里,当然,我提出了自己的条件,我要他给我在他们那个大学里弄个文凭,他满口答应。后来,他又想赖了,因为他根本弄不出来,他给我出主意,让我找街上做假证的人买一个,我让他掏钱,他不肯,我就威胁他,要把我们的事告到他学校去,告到报社去,他一听就慌了,只得照办。他拿到文凭后,并不给我,他把它存到银行的保险箱里去了,理由是我们之前有过口头约定,他帮我拿到文凭后,我得在他家免费做一年保姆。”

“那时我已决定,不再在外面漂下去了,我应该找个地方,站稳脚跟,打出自己的天地来。而且我有了文凭,我完全可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可是我需要钱,那个老悭吝鬼,既然讲好是免费做一年,就别指望他会开恩额外给我半分钱。离老教授家不远的地方有个万紫千万俱乐部,有一天,我看见它门口挂出一张招聘夜间服务员的牌子,就想,要是晚上能到这里做兼职多好,于是就推门进去报了名,可我哪里知道,所谓招聘服务员只是个幌子,他们真正需要的是小姐,……那些情节你可能在电影电视里看到过,告诉你,那一点都不夸张,甚至有过之无不及,他们有打手,有各种各样专门对付不听话女人的办法,一旦把这个女人驯服了,他们对她的管理就松得多了。为了实现自己的计划,我说服自己,假装听话,好歹忍耐一年,不,也许还不用一年,我可以想办法跟老教授把关系搞好,争取让他提前把文凭给我。到那时,我就可以远走高飞,离开那个罪恶的地方。也就是这一年里,我在万紫千红赢得了黑天鹅的名声。”

“真是天意啊,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在长乐坪碰见那些人,我的计划是无法走到底了,看来这样的人生注定不是属于我的,我就像一个小偷,偷偷过了一段别人的生活,现在到了该还回去的时候了。也许一个人原本就不该把自己的过去一笔抹掉,干过什么事,就必须承担什么后果。”

“也许我真的应该听从莫老师的建议,去找找那个教授,我有预感,别说什么接待办,在整个长乐坪,我都呆不下去了,既是这样,我不如到教授那里去,正如莫老师所说的那样,起码可以认识自己的身体。”

当天晚上,我给莫老师打了电话,我告诉他,姐姐同意了。

只过了一天,黄达教授就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虽然这已是我们的第三次见面,但我还是感到这一次的黄达教授十分陌生,他一直处于莫名其妙的亢奋状态,无论如何也坐不下来,只好不停地走来走去,一会儿说从大学时代起莫老师就是他的铁杆儿,一会儿又说莫老师是他这辈子最值得纪念的贵人。他滔滔不绝的时候,时不时往姐姐这边偷看。因为时间紧迫,姐姐没有参与我们的闲聊,她在那边收拾行李。她终于直起身来了,她问教授:“我要不要带冬天的衣服?”

“你最好什么都别带,一切都有专人给你安排。”

姐姐笑了。

姐姐在黄达教授那里的日子,有些是姐姐后来告诉我的,有些是靠姐姐的日记想象的。她到了那里,一直坚持记日记,她说她对实验室的一切都感到害怕,觉得自己时刻面临生命危险。那些人一天到晚在讨论她,研究她,无论何时,只要姐姐一抬眼,总能发现有人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以前,在万紫千红俱乐部的时候,她也被人直愣愣地打量过,但那不一样,那种目光虽然不礼貌,甚至下流,但至少是看人的目光,不像这些人,他们看她的时候,就像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青蛙,一条虫子,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所以她要把他们的行为都记下来,跟她有关的试验都记下来,万一哪天,她“不慎”死于实验过程中,她希望我能发现这本日记。

姐姐去了才知道,教授的项目还在申报过程中,但他对这次申报有十足的把握,因为他的项目申请“震惊了中国学术界,尤其是脑科学界,所有人都认为,它的研究结果将是划时代的,人类文明将随之揭开新的一页。”只不过,项目申报有必须的程序,不管它多么重要,不管它多么有前景,都必须一步一步把既定的程序走完。

在等待的过程中,姐姐无所事事,就提出去街上逛逛,起初教授死活不同意,好不容易松口了,又给她派了两个保安,时时刻刻跟在姐姐后面,弄得姐姐逛街都逛不痛快。姐姐说:“我会当心的,我保证不横穿马路,也不吃生冷食物,我会好好替你照看这个标本的。”教授呵呵直笑。

“不是担心这个,是担心你被人家抢跑了,你知道你现在有多抢手吗?好几个研究院,好几所大学,都想把你抓到他们的实验室去。”

也许姐姐想到了莫老师说过的中央情报局,还有对外经济贸易部什么的,就问教授:“哪个单位离北京最近?”

教授十分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再也不肯跟她透露任何信息了。

实验终于开始了,教授一天到晚跑前跑后,手机不停地响,办公室的电话也在不停地响。姐姐却没什么事,无非是坐在厚厚的玻璃后面,观察被叫到玻璃近前的人。另外两个助手坐在姐姐的旁边,有时教授本人也亲自上阵,他们一个负责按照拟定的对话内容通过扩音器跟玻璃外面的人说话,一个负责记下姐姐从那人脑门上看到的东西,过后,他们会把这份记录拿出去与外面的人核对,至于结果,姐姐一点都不关心。实验室虽然忙碌,但忙碌的是教授和他那些助手,怕干挠姐姐的信息采集工作,教授不让姐姐在实验里看书看报,任何事都不许她做,除了看看玻璃外面的人,偶尔说两句话,整天只能傻坐着,时间一长,姐姐不免露出些傻气来,不是打出长长的呵欠,就是撑着脑袋昏昏欲睡。每到这时,教授就吼她。“怎么这样?这是工作时间,你的情绪必须处于饱满的状态,你以前工作的时候也是这样呵欠连天吗?”姐姐强忍着不快,小声说:“这也算工作吗?如果这是工作,你给我工资了吗?你要实在看不惯,我可以走人。”这话似乎提醒了教授,没过多久,有一天,姐姐刚刚走出实验室,想上街去逛逛,一个挂着胸牌的管理人员走过来拦住了她,说是实验重地,没有准许,一律不准随意进出。姐姐哪里受过这个约束,推开他就要往外冲,只见那人拿起对讲机,叽里哇啦讲了几句,两个在路上巡逻的保安就跑了过来。

姐姐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被囚禁了,恐惧顿时传遍全身。从这天起,她对自己多了些防备,她不吃别人端给她的食物,更不吃专门给她预备的食物,她摔破了自己的专用茶杯,到实验室里去拿大家都用的一次性杯子。她还从实验室偷来许多打印纸,把它们一本一本装订起来,每天晚上趴在小桌子上,把当天的实验和点滴小事详细记录下来。

姐姐的日记始终没有被发现,她写完了就把它藏到褥子底下,每隔几天,姐姐就把整本日记通读一遍,她慢慢发现,有她参与的实验越来越少了,由最初的每天二三十次减少到近期的每天一两次,这说明什么问题呢?是实验快要结束了,还是自己身上已没有什么研究价值?她心里有点复杂,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实验多一些好,还是少一些好,这栋大楼一下子把她从长乐坪的生活中拉了出来,她有点晕头转向,无所适从,她感到自己的判断力都降低了不少。

有段时间,姐姐几乎不再参与任何实验活动了,也没人来给她派活,除了拿着就餐券按时去小食堂吃饭,姐姐似乎再也无事可做。她去找教授,没有事的话,她就要回去了。教授大吃一惊:“你回去干嘛?我们的项目才刚刚开始,什么时候你可以回去,我自然会通知你的,你就安安心心地在这里待着吧,大忙的时候还没到呢。”后来姐姐搞清楚了,五百例实验过后,教授和他的助手们正忙于在电脑上整理实验数据,忙于写论文,这些事她都没法参与,所以她才会觉得无所事事。

教授终于抽出时间来关心闲极无聊的姐姐了。另一个教授七十大寿,他决定带上姐姐去祝寿。

那是一个自助餐会,姐姐在自助餐会上真是出尽了风头,几乎所有人都过来向她致意,然后拿出手机给她拍照,还有人要求跟她一起合影,她当然是有求必应。有那么一阵子,她几乎找到了做明星的感觉。教授给她殷勤倒酒,照相机的闪光灯不时照花她的眼睛,教授找了个机会,悄悄问她:“怎么样?还想回去吗?”姐姐微微一笑,在这种场合露面她并不是第一次,但以这种身份露面她还是第一次,她的确有点晕乎乎的。教授呷了一口酒说:“这还只是开始呢,前面还有更好的日子在等着我们,我们会一起出去讲学,一起参加学术交流,你会认识好多学术界的精英,认识好多科学巨子。”

“那又怎么样?最后不还是得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姐姐想起自己在长乐坪的困境,情绪微微晃**了一下。

“你会跟随在那些名字后面,慢慢进入永恒。”

“我从没想过永恒,我也不需要永恒,我只希望我的眼睛不再骗我,不再出错。”

“你安排不了你自己,从你踏进实验室大门那天开始,你就已经是科学大军中的一员了。”

姐姐望着教授,若有所思,正要说什么,后面突然响起一阵掌声手,一个满头白发笑容可掬的老者,被人用轮椅推了进来,原来他就是今晚的寿星。他环视四周,抬起双手,示意掌声停止。然后,他站了起来,走到大厅中央,笑眯眯致答谢词。姐姐心想,还以为你瘫痪了呢,两条腿好好的干嘛要坐轮椅呢?

过后,两个年轻人敏捷地拉开蒙在墙上的幕布,姐姐这才发现,那里隐藏着一个电子显示屏。现在,他们开始播放幻灯。与此同时,寿星开始讲解。

寿星的口音有点奇怪,再加上他说起话来术语连篇,姐姐只能依稀听个大概。

原来他在向大家报喜,在他七十寿辰之际,他的研究生涯终于达到了预期的巅峰,他成功地在羊身上培养出了人的心脏。画面上出现一只可爱的白山羊,它的胸前系着一条颇具田园风格的花围巾。寿星通过音频对山羊说了些什么,山羊听着听着,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寿星还在继续说,山羊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跟人的眼泪一模一样,中间还伴有无法抑制的抽噎声。大厅里顿时掌声如雷。

姐姐悄悄问身边的教授,他给羊培育一颗这样的心脏有什么用呢?难道就为了看山羊流泪?

“当然不是啦,你不知道,这是很有意义的成果,它意味“人体器官工厂”不仅理论上是可期的,技术上也是可行的。”

姐姐还是不太理解,教授继续解释。“打个比方,如果有人需要换心脏,就不必杀人,只需要到他这里来买一只羊就可以了。”

杀人?买一只羊?姐姐的眼睛从教授脸上移开去,移到那些脸上去,一张张亲切和蔼的脸,下巴底下,硬领中间,一律夹着花色素雅的领带,三角形的包块结结实实,有棱有角,可不知为什么,姐姐心里慢慢升上了一股寒意。

黄达教授的掌声就在耳边,显得格外地响。他看一眼一动不动的姐姐,奇怪地问:“你不感到激动吗?也许我应该着手训练你的科学思维。”

姐姐想甩掉心里的那股寒意,就对教授说:“我喜欢它胸前的那条围巾。”

教授扶着姐姐的肩,走到一个僻静些的角落,轻声说:“你知道那围巾底下是什么吗?是一道巨大的伤疤,成功培植一个新的心脏,至少要动五次手术,当然,我是说在实验室,研究成功以后,就没这么麻烦了,一种药剂,或者一粒药丸,就可以代替整个手术过程,这也正是他这个项目所要达到的目的。这老东西真走运,老了老了,还弄出了这么大的响动,据说这个项目很有把握得到国际大奖,好啦,这下他总算可以名垂青史啦,我估计他会很长寿,瞧这支强心针把他打的!”

姐姐顺着教授的视线看过去,寿星正在接受敬酒,他举着酒杯,满脸酡红,连写着福寿的中式红色上衣,都给映照得暗了下去。

回家路上,酒精缓缓发作,教授在车里昏昏欲睡。姐姐却睁大两只黑睃睃的眼睛,望着飞扑过来又急速后退的城市夜景,她试了几次,最后还是推醒了教授。

“我很想知道,今晚那个寿星,他准备养多少只白山羊?他想把那些白山羊怎么处理?要是没有人需要换心脏,他要拿那些白山羊怎么办?”

过了一会,姐姐再一次推醒了教授。

“你是不是准备剃光我的头发,也给我做几次手术,然后培植出一种新的脑髓,将来办一个‘脑髓工厂’?”

“什么什么?你刚才说什么?”教授猛地睁开发红的眼睛,瞪着姐姐。“‘脑髓工厂’,这名字不好。”教授挺起身坐了一小会,又昏昏沉沉地躺下去了。

追溯起来,就是在那个晚上,从自助餐会回来之后,姐姐开始思考逃跑这件事。

教授显然更狡猾,他早在她起心之前就想到了这一点,他对她的监控已经是全天候的了,除了实验室,她的灰白两色的小卧室,以及小卧室到实验室之间的通道,姐姐哪里都不能去,即便是非去不可的地方,也有两名以上的人陪着。

表面上,教授非常关心姐姐的身心健康,他给她送来一些休闲读物,《科学探秘》,《奇迹》,《灵异世界》,《人与自然》,《神经乐园》,还有影碟,《未来世界》,《蜂灾》,《蚂蚁传奇》,有时还给她送衣服,不是白天穿的正装,而是各种性感睡衣,没有纽扣的浴衣。她心里知道他是怕她逃跑,表面上却说着谢谢,坦然接受了那些无法穿出门去的衣服。

他给她许诺,他马上就要带她出去了,去讲学,去做学术报告,每到一处,都有人恭恭敬敬地迎来送往,住高级宾馆,吃高档宴席,游山玩水,还有红包,里面装着他讲学的报酬。“做人就要做人上人哪。”末了,教授这样感叹。

姐姐一声不吭,她觉得机会来了,漫长的旅途中,她相信她一定能找到逃跑的机会。

教授误会了姐姐的意思。“这些东西是共享的,你会得到跟我一模一样的待遇。”

姐姐装出高兴的样子。“我也有吗?我又没有付出劳动。”

“因为你身上的异秉,你这一辈子都不用付出劳动,你就是一座矿,你的任务就是安安静静坐在那里,让我们开采。”

听了这话,姐姐更想逃了,她再一次想起莫老师的话来,她觉得自己真是不幸,为什么她不被中央情报局的人遇到,为什么她不被对外经济贸易部的人遇到?又一想,难道她就不能自己去北京?难道她就不可以主动去找那些部门的人?

教授开始给姐姐注射一种针剂。第一次注射是在姐姐睡觉的时候,教授有她卧室的钥匙,这是一开始就跟她讲清楚了的,理由很荒唐。“我必须有你房间的钥匙,因为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

因为整天无所事事,还因为无聊,姐姐的睡眠越来越沉,感觉越来越麻木,针扎去,药水差不多全推进去时,姐姐才醒过来。她大叫一声,怕得要死,她从**滚下来,哇哇往外呕吐。教授说:“你不用吐,你根本不想吐。”姐姐还是做着吐的动作,她天真地以为,她可以把他注射进去的东西吐出来。

“没什么,只是一种营养剂。”

后半夜,姐姐再也睡不着了,她每隔几分钟就看一见刚才扎针的地方,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有药物反应,她的大臂上鼓起了一个包块,越来越大,像在里面植进了一粒蚕豆。

天刚亮,实验室的大门刚刚打开,她就抱着胳膊往教授的实验室跑,教授还没到,她就蹲在门口,等了好久,才见教授一边穿着白色的防护服,一边迈着微微的八字步走了过来。

教授看了看她的大臂,说:“再打一针就好了。”

“我不打,我再也不打针了。”

“不打?那就让这个包继续鼓下去吧,发炎了,烂穿了,你不要怪我。”

姐姐只好同意打。教授告诉她,是一种清热解毒的药物,打了很舒服,他自己就经常打,所以他从不感冒,而且没有蚊叮虫咬。针打下去没多久,姐姐就感到心里就平静多了,人也困了,直想快点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即睡去。

可包块还在那里,教授说,要把它消下去,还得继续用一阵子药。

等包块终于消下去时,姐姐爱上了那种清热解毒的药物。

外出讲学兼周游全国的日子终于到了。

出发之前,教授把姐姐带到一个地方,他吩咐一个女人把姐姐好好打扮一番。姐姐从那个地方出来时,样子有点怪,那女人似乎决定用白色来打扮她,她给姐姐定做了一顶长长的软帽,以便将她瀑布一样的长发一根不漏地装在里面,衣服是一件既像浴衣又像工作服的袍子,脚上套着同色的既像袜子又像鞋子的东西。当姐姐穿上那身特制服装的时候,人人都说太好了,太适合她的身份了。姐姐在日记里写道:他们把我打扮成了一个活体标本。

在人头济济的大型报告厅里,教授站在堆满鲜花的讲台边宣读论文,姐姐和主办方领导及主持人坐在后排主席台上,第一次听教授宣读论文时,姐姐简直不知所云,一遍遍听下来,她终于有点似懂非懂了,通过大量的临床实验,教授得出了两个结论,一是人对自身的认识还只停留地最最初级的阶段,比如人对自己大脑的认识,对脑磁场的认识,简直还处在蒙昧阶段,大量的临床实验证明,人的额头其实是个无比精密的显像器官,这一点已经从五百例实验中得出结果;二是人的脑磁场跟视神经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桥梁,这一点只在极少数人身上得到体现(教授读到这里的时候,照例要把姐姐拉出去展示一番,而这时,底下多半都会响起一片惊呼声,既是为她没有丝毫装饰的美丽,也是为她那人世间不可多见的奇特的眼睛)。

教授的论文向人们展示了令人鼓舞的前景,人类可以完全发明一种东西,我们暂且称它为“一号药剂”,疏通人脑磁场与视神经之间的某种关联,这样一来,人人皆能一眼看透他人的内心,世界上将再也没有阴谋,没有言不由衷,没有口是心非,没有表里不一,世界将变得一片透明,人与人之间将变得如孩提时代一般天真而单纯,简言之,人类将消灭真相这个词,因为一切掩饰与遮盖都将无法存在,人类终将回到坦坦****的初民状态。

掌声越多,镁光灯越多,教授的心情就越好,许多个无人的空档,只剩下他和姐姐的时候,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哼起歌来。“美酒飘香歌声飞,朋友啊请你干一杯,请你干一杯。”

有一天,教授接到了母校的邀请。还没走进校园,姐姐就感到教授已经兴奋起来了,他大声对姐姐说:“你知道吗?这里有个姓傅的博导,当年我想考他的博士生,考了三次都没考上,这次真想见他一面,希望他还没有退休。”天气并不太热,教授却解开了衣扣,敞开衣襟,姐姐在后面紧随着她,突然觉得他的步伐有点奇怪,好像他不是在老老实实地一步步往前走,而是在螃蟹似的横着往前爬。

教授进了小型会客厅里,姐姐作为随行人员,另有人负责接待。过了一会,教授从会客厅里出来,姐姐被带去跟他会合,教授瞅了个空子,小声对她说:“知道吗?那个傅博导还在,还没退休,明天他也要来听我的报告,哈哈哈,真是滑稽,当年他甚至不愿收我做学生,现在却要来听我的学术报告。”教授一激动,鼻尖上就沁出汗珠。

姐姐却很快就厌倦了这种行走江湖式的讲学生涯,尤其厌倦教授安排的观摩阶段,她觉得他像个招摇撞骗的魔术师,他像她在电视里看到的魔术师一样,随意抽取几名听众,让姐姐现场表演“人的脑磁场与视神经之间神奇的桥梁”。有一次,姐姐向他建议,不一定每次都要她现场向人展示那个“神奇的桥梁”,他们可以制作成录相,拿到会场播放一下就行。没想到教授勃然大怒。“你什么意思?是不是坐了几次主席台,见到几次鲜花和掌声,就昏了头了?就摆起架子来了?你要搞清楚,离开了我,你什么都不是。”

随着旅程的展开,姐姐所独有的“神奇的桥梁”逐渐声名远播,已经有几家地方电视台准备请她去做节目了。教授拦住了她。“现在还不是你抛头露面的时候,总有一天,我们从国外讲学回来,到那时请我们去做节目的,非中央电视台我们不去。”姐姐大吃一惊:“我们还要去国外?”教授不屑一顾地说:“很有可能呀,在国内弄出点影响来不算什么,必须到国际上弄出一点影响来,做学问就是这样。”

姐姐摆出一脸崇敬的样子。她已决计在下一站出逃,那个地方她很熟悉,她知道怎么坐车回家,无论下一步作何打算,她想先回一趟家再说。

那一刻,姐姐心里跳得像擂鼓一样。她强作镇定走出校门,来不及去宾馆拿自己的东西,就往火车站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