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还在半路,姐姐就感到心里莫名其妙地焦灼起来,五脏六腑像被大火烧着了一样。她想,也许是渴了,就在路边买了一瓶冰镇矿泉水,才喝了一口,她就不得不蹲在人行道上呻吟起来,冰凉的东西更加刺激了那种焦灼感,她感到火苗都窜到口腔里来了。
姐姐蹲在地上忍受了一阵,渐渐头昏眼花起来,她突然想起了教授给她注射的清热解毒针,此时此刻,她是多么需要那种针剂呀,那种清凉微刺的感觉,类似泡在凉水里的爽利感觉,她是多么需要它呀。
姐姐不得不强撑着往回赶,她拼命睁开眼睛,在出租车上努力辨认方向,好不容易停在那间咖啡馆前,姐姐连滚带爬地下了车。
当教授看到姐姐披头散发跌跌撞撞推开咖啡馆大门时,他一点都不感到惊讶,他毫不犹豫地打开公文包,掏出针剂,利索地给姐姐注射起来。
五分钟后,姐姐恢复了神智,她重新梳了头,整理好衣服,她的神采又回来了,她问:“那个女教授呢?”
“她早就走了。”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在这里等你。”
姐姐什么也没说,她明白了,她已经离不开他了,他用那种针剂控制了她,他把她从屋里牵出来,看似给了她阳光,给了她空间,实际上,他把她锁在他的针尖上。她无话可说,说了也没用,白白浪费唾沫。她得另想办法。
她一言不发走到教授跟前去,机械地坐到他怀里。他顺手端起咖啡,递到姐姐嘴边,咖啡很烫,姐姐喝了一大口,把它含在嘴里,像含了一块燃烧的炭火,但比刚才五脏六腑被烧着的感觉要好上一百倍。
教授想亲吻她,他把她的头往后扳,他刚一碰上她的下巴,咖啡就从她嘴里流了出来,教授吓了一跳,他还以为是血呢。
这天晚上,姐姐没睡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趿着拖鞋,来到教授的总统套房。
后半夜,姐姐悄悄起床,提着教授的公文包,来到卫生间,她想看看他包里有没有葡萄糖之类的,她想用葡萄糖来换下他的清热解毒针剂,她仔仔细细翻了两遍,没有找到。也许得等到回去以后再作打算了。
讲学旅程快要结束时,姐姐就出现了异常情况。
在一所大学的报告厅里,教授站在发言席上,兴致盎然地读着他的报告,中间,他慢慢转过身来,向身后穿着白色活体标本服的姐姐微微点头示意,姐姐慢慢站起身来,迈着标本特有的步伐,来到教授身边。
一个参与者走上来。姐姐抬眼看去,不禁心里一惊,她什么也没看到。她眨了眨眼睛,集中意念,又看了一眼,还是老样子,年轻人光光溜溜的额头泛着滋润的光泽,除此以外,那里什么也没有。
一阵惊慌从身体深处传过来。幸亏她懂得随机应变,再加上她已经有过好几场报告经历,基本上掌握了这些参与者的心理,他们的第一个反应是:我什么也不想,一片空白,看你怎么办。
总算勉强应付下来了,报告结束后,姐姐把教授拉到无人处,告诉了他这个情况。
“不可能!你存心跟我捣乱是不是?你想要挟我是不是?”
“是真的,我也感到奇怪,那种感觉突然就消失了,找不到了。”
“不可能,五百例实验都没问题,怎么会……”
“会不会是有人比教授更厉害,抢先研制出了掩藏真相的药剂?”
“不可能,以后也许会有,但现在不可能。”
“那……”一种狂喜涌上心头,姐姐尽量控制自己的表情,对教授说:“会不会跟你打的清热解毒针有关,我想起来了,好像真有这么回事,每次打过针后,我的视线就很模糊,我以为是正常反应,就没往这上头想。”
姐姐从教授脸上看到了恐惧。“真的吗?不可能呀,怎么会这样?”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难堪,讲学不得不提前结束。教授花了整整半天时间才理顺鼓鼓囊囊的行囊,一共是四个超大的行李箱,全是人家送给他的各种贵重礼物,还有一只公文包,她知道,那里面除了他讲学用的东西,还有一只银行卡,一路走来,那张卡上的金额像吹气球似的鼓涨起来。姐姐从来不知道挣钱可以这样容易,站在讲台上口沫横飞地讲一通,再回答几个提问,一只信封就悄悄递到他的手上。
回来的当天深夜,教授把姐姐叫到实验室,怒气冲冲地对她进行全面检查,中间,他不停地问她,是否单独出去过,是否吃过食堂伙食以外的东西,是否跟实验室以外的人有过接触,是否跌过跤,头部是否遭到过撞击。得到一连串的否定回答后,教授颓丧地坐到椅子上,抽起烟来。
教授开始给姐姐打另一种针,当然,是用来消解前一种针剂的。他到底相信了姐姐的提醒,怀疑是清热解毒针把姐姐的眼睛弄坏了。
五脏六腑被熊熊大火烧灼的感觉渐渐没有了。
而姐姐的眼睛还是没有恢复过来,她再也不能从人家的额头上看到移动字幕一样的东西了。
一连几天,教授都没给姐姐派活,从早到晚,姐姐吃了睡,睡了吃。有时她趴在地板上,耳朵贴着地板,静听楼下的动静,一点声音都没有,整栋楼好像睡着了一样。她又来到窗前,楼下的空地上静悄悄的,亮敞敞的,不像是有人出没的样子。姐姐突然想起了长乐坪,想起曾经的趾高气扬,眉开眼笑,只觉得恍若隔世。
一个星期后,教授重新光临姐姐的房间。姐姐迎过去问:“我可以回家了吗?让我回家吧,我留在这里也没有用,我已经不能做实验了。”
“你当然不能再做实验了,因为你已经没有任何实验价值,你现在跟常人无异。”
姐姐一愣,接着说:“所以,请你放我回家吧,现在就放我回家。”
“回家?还早了点吧,你在这里有吃有喝,为什么要急着回家?”
“你不是说我已没有实验价值了吗?干嘛还要把我留在这里?”
“很简单,我的项目还没有结题。”
“你结不了题了,你的项目失败了。”
教授一笑:“你真是个科盲,所谓结题,就是把一个研究项目按照既定方案做完,做出结果。你也不想想,我好不容易申请到一个项目,我会让它结不了题?如果结不了题,我如何去申请下一个项目?”
“要不这样,我秘密回家,不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行踪,你继续做你的实验,可以吗?”
教授对她的提议不屑一顾。他是来给姐姐送就餐券的,他掏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姐姐这一个月的粮食,一顿一张,不多不少,早餐是粉红色,中餐是绿色,晚餐是黄色,不记名票证,遗失不补。
姐姐在那间灰白两色的小房间里度过很长一段日子,长得她连时间概念都没有了,实验大楼有中央空调,这使她分不清季节,也不知道冷暖。她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我在厌世,我在四处流浪的时候都不象现在这样厌世,我想跳楼,可窗户上装着不锈钢栅栏,我一次次尝试绝食,又在最后关头向自己的胃屈服。再也没有比怕死的厌世者更讨厌的了。我厌恶自己,超过厌恶一条鼻涕虫。”
直到有一天,教授再次推开她的房门,发现她躺在**奄奄一息,而没有用完的就餐券,花花绿绿洒了一地。
关于这一天,姐姐在日记里写道:“天知道我为什么会在他面前哭起来,也许就因为他是我这些天唯一看到的活物,冲我而来的活物,我恨不得跳起来,扑进他的怀里,当然,这只是我刹那间的想法,事实上是,我流出几滴眼泪,他替我揩了,我说了声谢谢,如此而已。”
我无法想象姐姐那天的样子,但我猜,她尽管脆弱,仍然不乏美感,甚至更能激起一个男人的保护欲,所以教授才会将她抱起来,一口气跑到医院里。
姐姐醒过来后,教授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我的“一号药剂”已经研制出来了,本来我想另外去找实验者,但我突然觉得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你要尽快好起来,我们马上又要投入下一轮实验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把眼睛恢复过来。”
“我不要,我再也不要那样的眼睛了,我只想要一双普通的眼睛。”
“为什么?在这个人人都想驾乎常人之上的时代,你却要舍弃你的优势,变成一个常人?你不是这么傻的人吧?”
“我不想靠我的眼睛来生活,我想靠我的脑子来生活。”
“哧!亏你还在我的实验室待了这么久,如果没有眼睛输入信息,脑子怎么做出反应?说到底,眼睛才是关键。”
“我想问你,实验成功了,意味着什么?你真的会让每个人都拥有一双那样的眼睛么?你真的会改变世界,让人类从此没有欺骗,让世界变得透明?”
“理想状态是这样,我估计有个很长的过程,不过,我们可以让一部分人的生活率先得到改变。”
“哪一部分人?出得起价钱的人?你的“一号药剂”准备开价多少?世上有几个人能买得起?”
话说到这里,姐姐猛地清醒过来,教授正在策划一个罕见的阴谋,实验成功之后,他将获得巨大利益,而自己,正是他的帮凶,甚至是他策划这一阴谋的原始灵感。
“你别想那么多了,你的任务就是养好身体,养足精神,准备进行我们的下一轮实验。”
姐姐笑了一下,她在袖子里握紧拳头,暗暗下定决心,她一定要从这里逃出去。
可是已经不能了,两个实验大楼里见过的保安,一左一右站在病房门口。教授严肃地跟他们交待了几句,就离开了。
姐姐安安静静地躺在**,脑子里转得飞快。窗边轻轻飘起的蓝色窗帘提醒了她,她慢慢下床,走近窗边,向下一看,心里止不住一阵跳**,病房在二楼,她完全可以从窗口缒下去呀,可惜没有这么长的绳子,实在不行,跳下去也可以,她知道房间的高度是三米多,两层楼也就六米多,从这个高度跳下去,应该不会出事。
有了这个主意,姐姐反而镇定下来,她重新躺回**去,乖乖地接受了护士小姐的例行检查,查体温,注射,量血压,两个保安莫名其妙,他们开始怀疑这个任务是不是个玩笑,一个瘦弱柔顺的女病人,有必要派他们两个男人来看住她吗?
一瓶**吊完了,护士过来拔了针头,收走了药瓶,姐姐下床来关门,一个保安拦住她。“老板交待过,不许关门。”
“可是我要换衣服呀,就五分钟,换完衣服我再把门打开。”
两个保安对望了一眼,觉得这是正当要求,再说,他们两个就站在门口呢,难道她能隐身从门缝里逃走不成?就点点头,同意了。
两个人都在侧耳倾听,声音有点复杂,让人浮想连翩,她在关窗帘了,她在打开衣柜了,还有拖动椅子的声音,拉开抽屉的声音,如果换个时间,姐姐一定会从他们脑门上看到女人换衣服时的样子。
其中一个终于从遐想中醒来,他看看表,五分钟早就过了,他开始敲门,没有反应,大声敲,还是没有反应,他有点急了。另一个却心存侥幸:“没准在蹲厕所呢。”
“可她只说了换衣服。”
又观望了两分钟,最终决定一个守在门口,一个去叫护士来开门。门打开了,**没人,卫生间也没人,窗帘下端悬在窗外,在风中鼓**。一个保安探出头去,惊叫起来,另一个赶紧扑过去。地上躺着一个人,蜷曲着,已经有人向这边跑过来了。尽管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两个保安还是认出来了,正是她,刚才这个申请换衣服的女病人。
差一点就成功了。姐姐本来准备以立定跳远的姿势跳下去,她知道有些家伙之所以倒霉,就是因为他们跳得太被动了,如果以主动的姿态跳下去,很可能会安然无羔,何况这里只是二楼,即便出现意外,也不会太严重。无奈窗台过于窄小,姐姐刚刚在窗台上站定,就意识到她根本无法完成起跳动作,可再退回去已经不可能了,她担心自己会失去勇气,只好仓促起跳。几乎没觉得疼,姐姐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姐姐醒来后,发现自己还在原来的病房里。
教授站在床边,在跟医生讲话。他脸上红通通的,像刚刚在太阳底下暴晒过一样。姐姐知道那不是晒的,他生起气来就是这个样子。
“一个星期行不行?我们的实验马上就要开始了。”这是教授的声音。
“一个星期?你当这是治感冒啊,怎么说也得一两个月吧。”
“天哪,那可不行,你一定要千方百计让她尽快恢复,二十天,我最多只能给她二十天时间,行不行?”
“你要让她这么快出院我有什么办法?就看你想让她出去做什么了?”
“什么也不让她做,是活的,能出气就行。”
教授开始亲自陪夜了,他不再放心那些没有责任心的保安。
两人躺在各自的**,望着天花板说话。
姐姐说:“我这辈子所做的最大的傻事,就是不该来这里找你,不该成为你的笼中之物。这比我当初离家出走还要傻。”
教授说:“我倒觉得这是你最幸运的一步,你会从中获益,你的命运将从此得到改变。”
“你在毁灭我,你正在一点一点地毁灭我。”
“错,我是在成就你,我让你做了自己该做的,我帮助你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去你的使命,如果我不来这里,我会继续工作,会交朋友,会恋爱,会结婚,会烹调,会生儿育女,我每天会快快乐乐地在大街上跑来跑去。”
“你又忘了你是为什么来找我了,你又忘了它带给你的烦恼和不快了,难道你是因为太快乐才来找我的?”
姐姐开始哭泣,嘤嘤的哭声,时断时续,教授听了一会,从小**坐起来,走过去,开始吻她。
“我再也不会让你伤害自己了,我会好好保护你,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将来某一天,我们俩的名字要排列在一起,就像居里夫人和镭,就像牛顿和苹果,就像伽利略和比萨斜塔。”
姐姐推他,推不动,就抽出手来,啪地甩在他脸上。他愣在那里。良久,他摸摸自己的脸,回到了小**。
“如果你真的这么讨厌我,去掉你的名字好了。”
姐姐最终还是逃了出来。教授急于让她出院,给她增加了每天一次理疗,她就在理疗的时候偷偷跑了出来。
姐姐是在清晨到家的,她的样子很古怪,上身臃肿而笔直,看上去像个假人。那时我还不知道她身上有伤,我一把抱住她。“你怎么了?他们把你怎么样了?”
姐姐疼得直抽冷气,心里却很高兴。“我再也看不见那些东西了,现在我跟你们一样了,我再也不是个异类了。”
姐姐看了一会我床边那张小书桌,轻声问:“你真的开始搞翻译了?说实话,你真了不起。”
“这是莫老师给我接的活,这本书已经翻译到结尾部分,是一部小说,翻译完了,莫老师答应找学校里那个写小说的语文老师帮我润润色。”
正聊着,莫老师打电话来了,他告诉我,他今天没什么事,准备早上去店里看看,我可以迟点再过去。是的,我还在替莫老师的书店看店。他说他恐怕再也找不到比我更适合看店的人了。
“你们怎么样了?”姐姐突然这样问我。
“前不久,他跟他妻子刚刚复婚。”
姐姐一再追问其中细节,我只得告诉她,照她以往的脾气,我担心她会杀上门去,兴师问罪。
也不知是谁走露了风声(我敢肯定不是莫老师),姐姐去找教授治病没多久,很多人都知道了姐姐能看见人脑门上写字那件事,而且知道她这功能十分玄乎,有时准,有时不准,这岂不是害死人?一时间议论纷纷,人人都觉得不公平,个个都觉得受了侵害。莫老师的前妻,就是那个财政局的会计,当然也听说这件事了,她有点将信将疑,别人不一定了解莫老师,她还是了解他的,她想他未必不是真的跟那个叫苗苗的学生有过什么,姐姐的眼睛未必一定就在他身上发生了误差。可没过多久,她就听说苗苗回来探亲这件事了,她赶紧跑去跟苗苗对质,苗苗不耐烦地大声说:“老天,已经有好多人来问我这件事,莫老师当年要是瞧得上我,我怎么也不会离家出走。”感情丰富的财政局会计一听,当着苗苗的面就大声嚎哭起来。
她一路哭着来到书店,莫老师不在店里,他到火车站接货去了,她又一路哭着赶往火车站。我不知道她那天到底找到莫老师没有,反正第二天,莫老师就一脸憔悴地对我说:“事情全乱套了,她非要跟我复婚,她说她错怪我了,她一定要把这错误纠正过来。我说错了就让它错下去吧,大家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就各过各的吧,可她死活不答应,说是不能明明知道错了却不去改正,不能在错误的道路上活一辈子,不能一辈子都觉得欠了我的。她只管她自己,至于我,她是不管的,我想不想改正这个错误,是不是已经有了新的生活目标,她根本不予理睬,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自私,自负,这样的人真讨厌。”
过了一段时间,莫老师还在叹气:“真是拿她没办法啊,那么神经质,比事发当初还要神经质,已经不像个正常人了。”
她后来似乎怀疑是我在阻碍她跟莫老师的复合之路,天天下班后都跑到书店里来,既不吵也不闹,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有时帮我照料一下顾客,有时还给我带点吃的。我开始是不承认,后来就不理她,随她去。她终于不耐烦了,很多顾客在那里,她就冲我大声嚷嚷起来:“你们根本不般配,他那么英俊,那么有气质,你呢?木头木脑,挂副眼镜,打扮到天上去,也不过是个中学生,他不会喜欢你的,他只是假装喜欢你,好让你尽心尽力帮他看店,他在对你施美男计。”这一套不行,又来软的。“你还是放手吧,我付给你青春损失费,你说,你要多少?”最后居然提到了姐姐。
“都是你姐姐的错,要不是你姐姐,我们都不会有这场变故,你就当替你姐姐承担一些责任吧,事情做错了,总得有人站出来承担责任对不对?”
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校长也听说这件事情了,既然是冤案,他觉得有必要马上纠正过来,他已经快六十岁了,就要退休了,他可不想经他之手,以一个错误的罪名,毁掉一名老师,毁掉一个人的前程。他亲自跑到教育局,跑到人事局,做了许多疏通工作,然后才找到莫老师,他请求莫老师继续回去教书,也算是给他恢复名誉。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大好事,莫老师当即满口答应下来。至于书店,他让我先替他全权打理,也就是说,他当老板,我当经理。
财政局会计跟着他的脚后跟追到学校去,他平反了,她觉得更有必要立刻复婚。老校长也对他说:“莫老师,为人师表,自己的生活一定要管理好,不可以当着学生的面三天两头吵架。”
就这样,他们复婚了,据说复婚那天,那个财政局会计居然跑到电视台的“点歌台”去点歌,她点的是《化成灰了也要爱》,她能点这样的歌,真让我大吃一惊。
这就是我的初恋,或者说是我的一场暗恋,还没得到回应就结束了。有时我感到一点隐隐约约的幸福,因为我听说,跟自己爱的人真正生活在一起,是件很痛苦的事情,这就像你得到了一个漂亮的馅饼,你注定无法一辈子保持它的完整,因为你得到它,就是为了把它吃下去,可当你真的把它吃下去了,你就失去它了。失去自己所爱的人,已经是一件痛苦的事,更何况这痛苦是一口一口慢慢来的,有点像水滴石穿,还有点像凌迟。
可是有一天,很晚了,莫老师突然在外面轻轻敲响我的窗户,隔着窗棂,他问我:“方圆,你吃晚饭了吗?”我说我吃了,他没吱声,站了一会,他没头没脑地说:“我觉得很羞耻。”他说完这话就走了。
我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心里却翻腾着巨大的幸福,真的,不知为什么,我的确感到又幸福又平静。从今天开始,我决定再也不想那些事了,不想死去的母亲,不想坐牢的父亲,不想吉凶未卜的姐姐,也不想那些噩梦般的过去,什么都不想。除了替莫老师看店,就看我的英语书。我正在试着学习翻译。我喜欢这一切。
姐姐听完这些,半晌没吱声,末了她问我:“家里有什么吃的吗?我好饿。”
很奇怪,姐姐到家第二天,就感觉身上的伤痊愈了,她找来小锯子,让我帮她锯掉石膏。她掀掉身上的最后一块石膏,在我脸上叭在亲了一口,就跑了出去。她说她要出去透透气。
一直到晚上,姐姐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跌跌撞撞地回来。她一回来就哭了。“方圆,快给教授打电话,快,让他马上来接我,这里呆不得了。”
原来,姐姐一出门就发现不对头,满街的人见了她就躲,就像她身上带着瘟疫,就像她是条毒蛇,她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退避三舍,万一来不及躲避,就以手遮额,或者拉低帽沿,总之,人人都在想尽办法,将自己的脑门遮挡起来。她走在街上,身边光光的,连老人们都躲在暗处斜睨着她,她感到自己如同站在审判台上。她有点不服气,她不相信整个长乐坪的人都会如此憎恶她,她试着走遍每一条街道和小巷,走了整整一天,所到之处莫不如此。只有一个人没有回避她,那个人是个盲人,他胸前挂着抽签用的小木盒,手上拿着根长长的竹棍,姐姐看到终于有个人迎着她走了过来,忍不住欣喜若狂,就站在那里没动,高兴地迎着他,哪想到那瞎子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故意捣乱,想也没想,扬起手中的竹棍劈头抽了她一棍子。
姐姐还是没有死心,到了傍晚,她又想起了一个下流的招数,她扯扯衣服,对着玻璃窗理理头发,站在路边向那些过路的男人抛起了媚眼,她不相信连他们也会对她退避三舍。结果,当他们凑近一看,发现她就是那个著名的奇人时,一个个抱头鼠窜。
一直走到天快黑时,她看见一个卖瓜的八九岁的小男孩,她蹲下来,友好地问他:“你这瓜甜不甜?”小男孩天真地说:“当然甜啦,三块钱一个,不甜不要钱。”难得遇上一个不躲避她的人,姐姐悲伤了一整天的心终于高兴起来,她伸手摸摸他的脑袋,笑着掏出三块钱给他。小男孩也望着她笑,主动替她挑出一个瓜来,小心地装在袋子里,姐姐看也没看就提着走了。走了一程,姐姐饿了,等不及回家,决定先吃了瓜再说。她打开袋子一看,发现那瓜原来是个烂瓜,底下有个已经腐掉的大洞,她想起买瓜时的情景,他有意挑了那个瓜给她,又小心地把袋子打了个结,他是担心那瓜会在袋子里翻身,她会发现那个破洞。姐姐站在那里,气得浑身直打哆嗦,她居然被一个小孩子给骗了。她想起以前,如果她还能看得见脑门上的字,他岂能骗得过她?别说是一个烂瓜,一句假话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样活着,还不如去死,可我不想再寻死了,我已经死过很多回了,既然死不掉,那就得活,咬着牙活下去。”姐姐说完这话,就擦干了眼泪。我了解她,每当她擦干眼泪之时,就是一个新的主意诞生之时。
第二天上午,教授的车刚一出现在门口,姐姐就飞扑过去。我在后面向她挥手,她却没有响应。
姐姐穿上白色的实验服,开始乖乖地服用教授的“一号药剂,”一种看上去有点像啤酒的东西,当然,味道比啤酒怪得多,简直难以下咽。教授让她连服三个星期。
服药的间隙,姐姐躺在自己的单人**,有时会想起那个寿星教授的白山羊,那只会流泪,会大声抽噎的白山羊,姐姐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到底是那只羊被培育了一颗人的心脏,还是一个人在实验室里慢慢变成了山羊?这个问题让她惊得坐了起来。
可没多久,她就什么也不想了,从服药开始,她就被时轻时重的发热所控制,教授说这是正常的,因为他正在锻造她,她正在获得新生。
教授很尽责,常常通宵不睡,密切关注着姐姐的反应,并留下了记录。
低热,头昏,嗜睡。
高热,时有清醒,多梦,但无法复述梦境。
高热,头顶却有清凉感,眼睛有异物感。
高热,眼睛有灼热感。
高热,昏迷,醒来无食欲。
高热,呕吐。
低热,眼睛有穿透效果,能看见人的血管在皮下奔流。
低热,眼睛有奇怪的穿透感。
……
三个星期过后,姐姐并没有出现教授所希望的样子,相反,她开始呈现出另一种迹象,要么蒙头大睡,要么睁开鹰一般深邃的双眼,神态亢奋,胡话连篇。是的,她的眼睛有点变了,瞳孔变小,发黄,像一枚通体透亮的玛瑙珠子。
实验失败了。教授经过一再检验,发现姐姐不但没能回到以前,反而呈现出某些智障患者和精神病人才有的征候。
教授非常小心地把姐姐藏了两三个月,这中间不断地采取各种补救措施,药物治疗,精神诱导,甚至催眠疗法,最后,他甚至想试试**这个最原始的办法,企图唤醒她的某些记忆,但他的搔扰把姐姐惹烦了,她突然一低头,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没办法,他只好找到了我。
我决定去打官司,教授劝阻了我。他手上有姐姐跟他签定的合同,“自愿参与‘一号药剂’实验,自愿承担一切实验后果。”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教授一直不承认是他的药剂有问题,他说姐姐一直有着强烈的恐惧感,她像任何实验者一样,对服用的药剂有些担心,对预计的实验结果信心不足,这种不良情绪正是导致实验失败的根本原因。
我说:“黄教授,你对你的‘一号药剂’就这么有信心吗?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在自已身上实验?”
教授眨了眨眼睛。“没有这个惯例。”
我紧紧挽住昏昏欲睡的姐姐,以防她突然倒下去,她垂下脑袋,依偎在我的肩头,一副乖巧可爱模样。我又说:“教授,好端端一个人,变成了这种样子,你作何感想?”
“我很遗憾,这样的结果,也不是我想要的。你放心,我们会尽量给她最好的治疗。”
教授所谓最好的治疗,就是把姐姐送到精神病院里去,接受“专业”治疗。
我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由他们去安排。临走前我说:“教授,让你的药剂见鬼去吧,天下再也没有哪个傻瓜来替你做实验了。”他一笑,拍拍身边一沓表格说:“那可不一定,招募通知一发出去,申请书就像雪片般飞来了。你要知道,人人都想做个非凡者。”
教授最后怜惜地摸了一把姐姐的头发,说他就不送我们去那个地方了,那种地方比医院还让他伤感。他说他一定会想办法把姐姐唤醒过来的,但不是现在,现在他没时间,这件事必须放在他的“一号药剂”试验成功之后,该药剂必须尽快研制成功,因为他以此为由费尽周折申请的某项基金已获批准,许多部门、许多人正对他的实验结果翘首以待。
姐姐的行李也从那间灰白相间的小房间里拿出来了,包括她一天一天记下来的日记,我得把它们统统拿到精神病院里去,也许姐姐将在那里过完她的余生。当然,作为实验成本,这笔钱将在教授的基金里支付。
十年过后,父亲出狱了。
他费了些周折才找到家门。十年间,长乐坪的市容发生了很大改变,街道由原来的三条变成了九条,我们家从原来的陋巷变成了闹市中心的一片小小阴影。
姐姐住在长乐坪精神病院里。前两年,我把她从教授安排的那个精神病院转到了这里,那地方太远了,不方便探视。现在,我每个星期都去看她,她好多了,除了身体比以前稍胖了些,她的模样几乎又回到了从前,医院的医生们也觉得她几乎康复了,再观察一阵就可以出院了。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姐姐,没想到姐姐恐慌极了。
“我不出院我不出院,我是病人,我要治病。”
她一边说一边抓散头发,在医院门口的小花园里转起了圈圈。我拉住她,答应她不出院,她才安静下来。从这以后,每次见到我,她都要眼巴巴地求我:“我不出院哦,我不出院,我害怕。”我知道她在怕什么,她宁肯呆在医院里,也不愿看到这个让她无所适从的世界了,但她终归要走出这个地方的,除非她的病永远治不好。我故意拉下脸来,严肃地说:“不出院怎么行?人不能一辈子呆在医院里,所有的病人都要出院,都要出去健健康康地生活。”
过了一段时间,姐姐的主治医生找到我,他有些疑惑,说姐姐的情况明明有了很大好转,谁知这段时间又加重了,他希望我这个家属能多来看看她,配合医院的治疗。我想,刚刚痊愈的姐姐可能又得了另一种精神病。
这中间,李安生回来过一次,他的样子变了许多,他以前是个白皮肤黄头发的家伙,身上集中了洋气与野性两种味道,现在,他变得很黑,而且很瘦,也不爱说话。他手上拿着一叠报纸,打开一看,全是关于黄达教授和姐姐的报道,那时的姐姐,披着长长的卷发,裹一袭怪模怪样的白袍子,像天外飞来的古怪精灵,完全不像现在,老老实实,憨憨厚厚,一坐就是半天,不说也不动。
我和李安生一起去看姐姐,姐姐那天状况不太好,医生不让她见家属。她坐在轮椅里,隔着铁栅栏,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我们身上。即便到了这种地步,姐姐依然是美丽的,她的头发很长很长,直垂腰际,她默然端坐,腰背挺直,像一具蜡像。医生说,跟别的病人不一样,她过分安静,她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扮雕像,说是与众不同的人,才有资格留下雕像。李安生久久地站在那里,我偷偷观察过一次,他并没有看姐姐,他看着脚前一米远的地方,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叫他,他不应,我决定先走一步,莫老师还在书店里等我去换班呢。
从劳改农场回来的父亲,样子变得有点迟钝,还多了一些坏脾气,动不动就冲人冷笑,还瞪眼睛。有一天,他瞪着眼睛问我,姐姐回来后为什么迟迟不去看他,我说了实话,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我的遭遇,姐姐的遭遇。他听了,咧了咧嘴,跌坐在椅子上。
整整一天,他没有改变姿势,他不说话,也不吃饭。他面色黑里透黄,好像不是情绪的原因,而是生理的原因。
说实话,父亲让我觉得陌生,我知道自己应该去跟他说说话,跟他亲昵一些,甚至应该跟他抱头痛哭一番,可我做不到,我的身体不听我指挥。
他的坏脾气一夜之间消失了,他突然变得谦卑起来,他做饭,洗衣服,清理衣柜和杂物,打扫卫生,还说要去找工作,挣点工资补贴家用。
一天深夜,父亲在外间叫我的名字,他让我去找把斧子来。
我把斧子递给他,他接过去,猛地一下劈在护墙板上,斧子牢牢地吃进木板里,他拽住手柄,用力一别,护墙板断了,与此同时,一把把用保鲜膜包着的钞票啪嗒啪嗒地掉了出来。
就像凭空掉下一个炸雷,我瞪着那些钞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不看我,继续劈着护墙板,一把把憋闷已久的钞票欢叫着跳了出来。
“这就是那50万,这就是你们的爸爸不惜毁灭自己,用十年牢狱替你们挣下的50万。”当的一声,父亲把斧子扔在地上,斧子的一角将地砖砍了一个小坑。
他看也没看那些钞票一眼,径直去了自己当年的卧室。
两个星期以后,父亲失踪了,连同他从护墙板里劈出来的那些钞票。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连张纸条都没给我留,他走前没有任何迹象,以至让我产生了这样的怀疑,他已不在人世了,他兜了个大圈子,最终发现自己的计划只有自己理解,这对他来说,很容易产生虚无的感觉,他在极度的虚无感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