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4年,清帝国继承了明帝国的遗产,统治中国。有些人在总结明朝灭亡的教训时发现,明帝国政府在统一思想上做得很差劲,对百姓的思想控制太宽松。所以明帝国后期层出不穷的民变,除了天灾外,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王阳明心学的泛滥,也就是心学洪流让底层民众过分觉醒,让他们有理由去争取独立和平等。清朝统治者认为,王阳明心学是洪水猛兽,必须严厉禁止;朱熹理学最适合治国,必须高调提倡。
当然,清朝统治者们禁止的是王阳明心学左派,对于已经趋向于朱熹理学的右派,他们不太禁止但也不支持。这似乎给了王阳明心学满血复活的机会,一批心学大师站到了清朝思想圣坛上。他们是孙奇逢、李颙、毛奇龄。确切地说,他们是王阳明心学的修正主义者。
孙奇逢在明帝国就是名声大振的人物,他曾营救过被权监魏忠贤陷害的忠义之士,也曾带领全族抵抗过清军,明亡后,他带领弟子隐居深山,讲学不辍。清政府多次请他出山,都被他以“逃跑”的形式拒绝,后来在河南辉县的苏门山终老,他活得几乎过了头,享年九十二。
孙奇逢原本是王阳明心学忠实门徒,认为“天理”两个字是自己体贴出来的,不是那些好为人师的人制定出来的。他说,王阳明的“良知”说,是王阳明自得而来,和孟子的良知无关。他认为王阳明提出的“心即理”很有道理,不过,王阳明心学中禅的成分太大,导致了心学左派的洪流在民间沸腾,人人都能成为圣人,人人就都可以自以为是,我行我素。而在庙堂上,心学左派产生的畸形“东林党”,往往空谈,意气用事,才导致了国家的覆灭。他认为这样很不好,于是倾向于朱熹理学的“慎独”,也就是说,还是需要通过外在的种种规矩来修行才可以真切地体贴到“良知”的效用。
不过,虽然用朱熹理学来矫正王阳明心学,可孙奇逢还是坚持王阳明心学中的“知行合一”。他说,必须要付诸实践,从眼前一言一行做起,不要浪费掉一天甚至一时。
我们都知道,王阳明提倡“知行合一”的根本目的是让人矫正自己的意识,孙奇逢提“知行合一”就特别重视“行”,这是王阳明心学的一个悄悄的转变:王阳明心学变成了崇实经世的思想。
这其实也是王阳明最大的心愿,心学本来就是要拿来用的,而不是用来讲的。孙奇逢被后人称为学术界的“泰山北斗”,可能正是他把王阳明心学和朱熹理学做了调和,虽然成绩微小,但他毕竟做了努力,而且开了修正王阳明心学的先河。
李颙在单亲家庭中长大,性格孤僻,但好学,全靠自学读通了经史诸子以及佛、道典籍。成年后,明朝灭亡,他南下讲学,影响极大。满清政府要他出来做官,他宁死不为。有一次,地方官亲自到他家中,他躺在**六天六夜,绝食六天六夜,最后,他居然要拔刀自杀,地方官见这人简直变态,急忙逃走,再也没有来请过他。李颙晚年反锁房门,过起了置身坟墓般的生活,直到1705年去世,他活的时间也很长,享年78岁。
李颙虽然博学,但学术思想的源泉却是王阳明心学。他指导他们的弟子说:“做学术先要看陆九渊、杨简(陆九渊心学慈湖学派创始人)、陈白沙,尤其是王阳明,阐明心性,直指本源。把他们的思想搞通了,就能见到大道。”
他也强调“知行合一”,认为“上口不上身”的口耳记诵之学不值一提。在他晚年,他提出了“明体适用”的思想。所谓“体”就是王阳明心学,而“用”则指的是经世致用的一类实学。这是他对王阳明心学的修正,王阳明心学发展到后来,逐渐流入枯禅虚空中,李颙希望用“实学”来补充它,从而矫正它。
我们可以从李颙开的一个书单中明白他这一思想。在“明体”类的书籍中,他选了陆九渊、王阳明、王汝中、王艮、陈白沙等心学大师的著作,还有朱熹、二程、吴与弼、薛瑄等理学大师的著作。
在“适用”类书籍中,他选了诸如《武备志》《资治通鉴纲目大全》《大明会典》《历代名臣奏议》《水利全书》《地理险要》等有关国计民生的政治、经济、军事方面的书籍作为弟子们的必读书。
李颙和从前的心学家们一样,激烈反对八股文。他说:“八股文就是洪水猛兽,束缚人心的最大枷锁。洪水猛兽虽然危害人类,但只造成对人身体的侵害。而八股文的泛滥,使一代学人醉生梦死,浑然不觉,祸患无穷。最终导致的结果是可怕的:人心陷溺之深,终会昏死过去。”
他主张应该自由讲学,自由讲学应该讲实学,人人都可以成为某个领域才华横溢的人,如此才能让国家的人才越来越多,而清初的八股取士,只能取到如李贽所谓的白痴人才。
孙奇逢和李颙对王阳明心学的理解和修正还停留在王阳明心学本身的思想洞窟中,毛奇龄已经开始观察和修正王阳明心学中的“事功”思想。
明帝国灭亡的前一年(1643年),毛奇龄出生于浙江萧山,成年后,他曾参加过抗击清政府的义军,失败后在江淮东躲西藏达三十年之久。这三十年他并未浪费,全身心地钻研王阳明心学,成绩不俗。
与孙奇逢和李颙不同的是,毛奇龄做过清朝的官,而且还是国家人才储备库翰林院的学士。这大概缘于两点:第一,毛奇龄出生在明帝国灭亡前夕,对明帝国的感情并不深;第二,受到王阳明心学提倡建立“事功”的思想,他认为应该到政府的大平台中去寻找机会创建事功。
毛奇龄在钻研王阳明心学的同时也探究朱熹理学。朱熹理学把“圣学”和“圣功”割裂开来,王阳明心学则把二者合二为一,毛奇龄认为王阳明说得对,并且侧重于“圣功”。他说,一个人修身的目的就是为了治国平天下,“事功”应该成为每个人人生中唯一要追寻的东西。他反对空言说经,认为讲学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讲实学,学生听完后就可以去实践中用的。
毛奇龄还有个突破性的思想,就是认为中国传统政治中“重农抑商”的思想是大错特错,因为商人创造的“事功”更显眼,更有分量,国家应该支持,而不应该打压。
无论是孙奇逢、李颙还是毛奇龄,他们和清初的那些心学家诸如黄宗羲、张履祥、颜元一样,给人的感觉是,他们在心学圣坛上的身份模模糊糊。一方面,他们声称自己的思想来源于王阳明,而另一方面,他们又用理学给王阳明心学增加了许多成分,在他们身上,我们发现王阳明心学有点四不像了。甚至张履祥和颜元,从伏首王阳明掉头又批判王阳明,可他们批判的武器中,仍然有王阳明心学的思想。
这种遮遮掩掩,甚至是反戈相击大概是迫不得已。清朝统治者对王阳明心学一点好感都没有,作为生存在极权下的思想家们,也只能遮遮掩掩。虽然如此,王阳明心学在清朝却不绝如缕,一遇国家民族危急时刻,王阳明心学就如沉寂待发的火山一样,冲天而起,火光骇人。
1840年,清政府和英国政府的军队正式在海上面对面,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清政府惨败,从此开始了它屈辱悲惨的晚清史。实际上就在鸦片战争的很多年前,清王朝的社会危机和政治危机乃至思想危机已露苗头。政治腐败是罪魁祸首,直接导致官员道德素质的下滑,社会风气的颓废,思想世界的单调乏味更加重了这些危机。
江苏扬州人焦循首倡王阳明的“致良知”,他提出最应该先致良知的就是皇帝,皇帝治理天下应该用良知来让百姓富裕起来,不能总是对百姓空讲义而不讲利。他巧妙地将“义利”结合起来,要人摒弃理学家的义利水火不容的观点。他说,一个政府的良知就是要满足人们正当的欲望。和王阳明以及门徒一样,焦循试图创造一个乌托邦,这个乌托邦和王阳明“拔本塞源论”的思想一模一样。
不过,焦循并非是个傻呵呵的乐观主义者,他看到了当时社会的重重矛盾,所以提出了“变通”。“变通”是王阳明心学的一个大题目,王阳明曾说过,《易》就是变,变则通,心学就是一门随时变通的学问。焦循对这一思想变本加厉:一切政令措施,应该审时度势,因时制宜,社会变革势在必行,谁都阻挡不住!
焦循所谓的“变通”可不是让农民起义,他是站在统治者立场来说话的。“暴力革命”是焦循强烈反对的,他说这些人只有破坏性根本没有建设性。他警告统治者,如果你不主动变革,那自有些“小人”先变革,到那时,天下大乱,就很难收拾了。他焦虑地问统治者:你能做到的事为何要等别人拿着刀来逼你做呢?
焦循的心学思想也只能是口号,没有统治者意识到和有能力做变革,哪怕是“致”那么一点点良知,满足百姓的欲望,都无法做到。
焦循是江湖心学者,林则徐则是庙堂心学家。
林则徐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虎门销烟”,他从低级官员一直做到总督,可谓仕途畅通。他的为政总结就是:尽心。
林则徐是不折不扣的王阳明门徒,王阳明心学思想深入骨髓。林则徐所处的中国,闭关锁国,死气沉沉,而世界风暴已经开始刮起,林则徐发挥王阳明提倡的人的主体精神,要人睁眼看世界,认为人只有面对现实,勇敢地学习先进技术和思想,才能抵抗强敌的挑战。
林则徐有一股王阳明的劲头:遇事必尽心尽力,哪怕是不可为的事,但良知认为应该去做,他就义无反顾地去做。在广东虎门焚烧西洋人的鸦片烟时,所有人都反对,因为这样会给他本人引来麻烦,但林则徐却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以避之。”坚决销毁鸦片。后来的事情正如别人所预料的那样,英国人把军舰开到中国大门口,中国政府打不过人家,只好把林则徐当成替罪羊,发配边疆。
林则徐是那个时代最合格的官员,官事无巨细,必亲自参与谋划,待人温和、诚恳,严以律己,用良知来对待一切人和事。
他是心学践履者,而他最后的命运却告诉我们,王阳明心学在那时显然已无法再在中国成长。
和林则徐同岁的嘉庆年间的进士姚莹同样是心学践履者,崇拜王阳明达到难以理解的程度。当有人质疑王阳明时,他愤怒地说:“王阳明岂是你这样的人可以评说的,给我闭嘴!”
和林则徐一样,姚莹同样强调王阳明所强调的人的主观能动性,和心力的巨大作用。姚莹说:“人就应该有一股无所畏惧的精神,认准了是良知许可的,就去做,这才是阳明的忠实弟子。”
同时,姚莹也主张要变通,不能死守着传统不放,祖宗那点东西如果有用当然好,如果没有用,留着只能是累赘。
鸦片战争期间,他曾提出仿造外国军舰和大炮的主张,后来他激进的思想害了他,他被贬到西藏,却毫不消沉,收集当时出版的关于“外夷”的书籍,制定了“制驭”的方略。他说:“应该派人到夷人那里,探查其虚实,学其长处,反过来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固我国家。”
姚莹的这种心学思想也只能停留在理论上,终其一生,他都没有机会让自己的理想变成现实。其实,从清朝开国到第一次鸦片战争的两百年间,心学家们所创建的“事功”寥寥无几。他们只能偶尔迸发出思想的星星火光,但这就足够了,因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