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城外,当郭言枫揭下伪装时,南盈盈的面色就如头顶的乌云一般阴沉。虽然她对郭言枫的出现已有所料,但当对方真的站出来时,她依然忍不住质问。

“老郭,你来凑什么热闹……或者说,你最好只是来凑个热闹。”

郭言枫皱皱眉头,口中发出模糊而沙哑的声音。

“我是应太后之邀而来。”

“啧,我再问你一遍,老郭,你非要凑这个热闹吗?”

言罢,南盈盈便以神识牢牢锁定对方,摆出了近乎搏命的架势。

一般来说,当一位大乘真君不顾一切摆出这样的姿态时,往往都能将矛盾暂时缓和。

没有人愿意真的和一位大乘拼命,哪怕同为大乘。

即便是最强对最弱的真君之战,也必然导致双方都付出异常沉重的代价。败者魂飞魄散,胜者也必是满身疮痍。

所以,无论太后给郭言枫许诺过多少好处,他都必须考虑一下自己有没有命去消受!

何况,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场同级之战。

郭言枫虽然是新恒赫赫有名的大乘真君,却是五位大乘中存在感最稀薄的一人,相对实力也最弱。他将一生的修行都沉浸在海底挖宝中,只盼着能从那些被海底淤泥封存的旧世遗物中,寻得仙机。为此他不惜将自己由内而外都改造成水生生物,浓郁的络腮胡下,是一层不断张合的鳃,宽大的手掌和脚掌均生有蹼,身周萦绕的浓郁水相灵气更是浓郁到近乎显化实质。

在海中郭言枫可谓是真君第一,可以力压杨昭。然而到了陆地上,他的修为几乎要降级到合体境界。

所以若非极其特殊的情况,郭言枫几乎从不登陆,也是因此,南盈盈才要质问。

地上的热闹你这海底人非要来凑吗?

对此,郭言枫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展开护身阵法,抵御着迎面而来的威压,然后,半步也没有退。如此,立场已经确凿无疑。

南盈盈于是嗤笑一声:“好吧,明年我会来给你上香的。”

显然,郭言枫的出现虽有些超乎预期,但对此,南盈盈依然有着十足的把握。

早在许多年前,在张进澄尚未“叛国”,新恒国内尚未动**的时候,这位丰国公就已经积极筹备布局,且做好了面对任何大乘真君的准备。

“上使大人,还请稍安勿躁,很快就会再变回二对一的。”

南盈盈紧盯着郭言枫,杀意已如实质般流淌。

然而王洛闻言却不由摇头:“怕是不会那么顺利。”

因为王洛清楚地记得师姐曾经说过一句话。

对手的底牌往往就像蟑螂,当你看到预期之外的一张底牌时,往往意味着后面还有成百上千张。

那么,郭言枫这种底牌,在预期中吗?显然没有。从流岩城一路到繁城,王洛和杨七间商讨杨家如何交权的时候,南盈盈和于宫也趁机谜语对话,推演过东都鸿门宴的可能。并深入剖析了杨施君如今掌握的底牌……但其中并没有郭言枫。

在他们的认知中,那个常年栖息于海底,对陆上一切都不感兴趣的大乘,同样对皇室威严也毫无兴趣,更缺乏敬畏。过去五十年间,他甚至都没出席过皇室举办的奉仙祭。这样的人,杨施君要凭什么召唤指使?

但现在郭言枫赫然站在了太后一边,甚至不惜伪装成朝廷文臣,以欺人耳目。配合到这个地步,俨然是成了他人手中的棋牌。

而这张底牌的出现,则意味着杨施君手中必然还掌握着更多底牌。

比如,那個自抵达东都后,就再也未发一言的大胜观主。

果然,王洛话音刚落,就听于宫发出叹息:“唉,看来上使大人果然始终不曾信任过我,实在令人黯然神伤。”

说话间,他却飘然来到南盈盈身后,身上蓝白道袍无风而动,鼓胀地仿佛气球一般,然而内中蕴含的却是凛然的杀意。

“丰国公,抱歉,还请识时务。”

这句冰冷的警告,的确震惊到了南盈盈,她有些不可思议地瞥过目光,但见于宫的确踩在了一个要命的位置上,便彻底抹去了心中的侥幸。

只是,却抹不去心中的疑惑。

“于老头,你这是图什么?”

于宫再次叹息道:“唉,一言难尽,即便详细说来,恐怕也难以被你理解,不如不说。”

南盈盈冷笑道:“也罢,和死人的确没什么废话的必要。一对三,倒也不算太坏!”

说完,她身上的气势再次飙升,真元死风暴一般卷动,而风眼处赫然酝酿出了近乎仙元的一点真灵。而配合这点真灵,她直接完成了修行上的突破,从大乘中期一步迈过门槛,来到了足以和杨昭并驾齐驱的大乘后期。

置身局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牌,南盈盈在南方四郡经营数十年,图谋甚广,自然要准备的底牌也很多。

只是,就在南盈盈气息攀至巅峰,准备以一敌三之时,却见杨施君忽而转过头,轻声问道。

“丰国公,何必作无谓的困兽之斗?我既然安排下东都杀局,自然不会给任何人留下挣扎的余地。你的仙道寄托于众生愿,而南方四郡的众生,当真能如你所愿吗?”

南盈盈闻言,在片刻的错愕后,呈现出一丝难以控制的慌乱,继而则是熔岩沸腾一般的暴怒。

“杨施君!!”

下一刻,杨施君抬起手,如同她先前瞬息间压制十万大军一般,向远在南方四郡的伏兵,发出了不容置疑的指令。

而后,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头顶的阴云,自南向北,染上了凄厉的血色,比繁城皇宫内那冲天而起的血柱更为凄惨骇人十倍百倍,云层仿佛泛起了血浪,而每一朵浪花中都夹杂着成千上万的冤魂哀嚎。

即便不曾亲至现场,但所有人也都知道,南方四郡,爆发了规模惊人的阴毒血祭,而血祭的唯一目的,就是破掉南盈盈的众生愿。依托南方四郡成就大乘之人,自然也会被南方四郡羁绊。血云翻滚的刹那,南盈盈就七窍溢血,脚步踉跄险些跌倒……尽管很快就凭借惊人的毅力站稳了身形,但体内真元却不可抑制地跌落下去。

那股酝酿出仙元真灵的风暴,无可奈何地息止,而南盈盈的境界也从大乘后期一路跌落,跌落,几乎跌破到合体境界,才勉强刹住了车。

显然,南盈盈对于太后的釜底抽薪之计,也并非全无所料,更做了相应的针对……但终归还是被这突发的奇谋重创,实力折损大半,此时别说以一敌三,甚至就连对上郭言枫,胜算也只在六四开了。

而更致命的问题在于,当她不能维持境界优势的时候,她所需要面对的敌人,也不再仅止于大乘——东都外,十万大军中,化神、合体级的高手并不在少数。

然而,重创之下,南盈盈只是轻啐了一口黑血,便猛抬起头,尽管身陷绝境,她胸中斗志竟丝毫没有削减。

对此,杨施君只是细声道:“丰国公,投降吧。”

“呵……”

“我不会劝降第二次。”

“那你就……”

不待南盈盈毅然选择那条死路,王洛已经先行开口:“丰国公,先到这里吧。”

南盈盈愣了下,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王洛。

王洛则说:“你的忠诚和勇气,我已经记下了,待此间事了,我会代表仙盟给予你应有的奖励。所以,请务必活到那一刻,不要让表彰仪式少了主角。”

南盈盈沉默了会儿,笑道:“好吧,那我就听你的,暂时坐到观众席上去……见证仙盟上使力压大乘真君的威风。”

最后一句话,听来多少有些许的阴阳怪气,但王洛却回以微笑:“那我就献丑了。”

之后,在所有人满怀警觉的目光中,王洛向杨施君微微低头拱手:“太后,你大费周折在东都设下这个陷阱,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将我确凿地困死在这里,也是有些话想要和我说吧。”

杨施君笑了笑:“王山主若是有话想和我说,大可直言不讳。”

“好,那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首先,为何如此执迷不悟?只因为高殿金烛吗?”

杨施君摇头:“即便没有高殿金烛的仙兆,杨家和甘家也不会背弃天庭。”

王洛问道:“但是背弃新恒苍生,却看来没有什么负担?”

杨施君反驳道:“若仙盟能在凤湖东岸止步,再不西进,新恒的苍生自然不会受到任何威胁……以咄咄逼人的步调开展拓荒,将新恒两亿子民逼上绝境,却要质问荒原上的国度是否背弃苍生。这是否有些虚伪可笑了呢?”

王洛沉默了会儿,点头道:“对荒原本地人而言,仙盟只是侵略者……这个角度不错,我记下了,待日后仙盟收复明州全境,我会提醒相关官员注意编纂教材时,厘清这个概念。绝不可助长这种谬论。”

杨施君轻叹一声,说道:“或许在王山主看来,仙盟万事万物都贴合真理,是毋庸置疑的天道所向。然而对我们小小新恒而言,过去六百年间的日常才是真理。”

王洛反驳道:“仙盟继承的是自旧仙历文明初生之日起,积累至今超过万年的法理正统。”

杨施君笑着摇头:“王山主既然提到‘仙历’二字,便该知道旧日文明是由仙人定义,而敢问仙盟虽然自号为仙,可还有半个仙人存在吗?”

王洛答道:“自然有,仙祖赤诚便栖身太虚幻境,为太虚天尊。而如今所谓的天庭上仙,不过是一群逆势而动的叛逆之徒。”

这番话,让杨施君错愕难当,一时间竟无言反驳。

片刻后,她才摇了摇头:“这番道理辩论,的确非我所长,所以就算我输吧。王山主,你赢了辩论,便安心在东都内,见证我们新恒人最后的反抗吧。”

王洛却叹息着说道:“稍等,我还有个问题想问。”

杨施君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道:“好,你说吧,但请不要再搬出那些毫无意义的大道理了。”

“好,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我来新恒前,就曾听归顺的混元仙提起,新恒人整体文明守礼。之后丰国公还说过,太后你执政期间,很在意繁文缛节……那么,咱们刚刚见面时,那句率性的你好,算是什么礼呢?”

下一刻,着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却让杨施君赫然色变,女子脸上呈现出清晰地羞恼之色,尽管很快就被压下,却足以惊动有心人。

王洛又说:“你在东都布下天罗地网,再以杨七间主动投诚,诱我前来。理论上你掌握着绝对的力量优势,在我抵达此地的刹那,就可以发动全力,令我十死无生。偏偏你却要亲自与我并行,将我送入东都,甚至到如今这个地步,都没打算取我性命,只将我关在东都之内。这是因为你想将我当作人质,保留一张和仙盟谈判的底牌,还是因为……我和先帝并非截然不同?你舍不得我们的形似,只恨不得借此机会多与我说上两句话,以沉浸在旧日的恩爱情怀中……”

“放肆!”

一声暴喝,打断了王洛的滔滔不绝,只见大将军杨九重拔出佩剑,以合体修为全力出手,向王洛斩出了一道异常犀利的剑光。

然而剑光却在半途中就被一双素手隔空摘下。

杨施君再次抬手,以看似弱不禁风的姿态,恰到好处地拦下了杨九重的剑光。

“不要被他激怒,乱了自己的分寸……何况他说的并不全错,我刚刚的确是在故意和他多说话。不过,我不是为了沉浸什么旧日情怀,只是想知道,这个拙劣的伪作究竟出自何人手笔,还有什么伎俩可用。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被评价为不过如此的王洛,只是无所谓地耸肩笑笑,然后在对方耐心耗尽之前,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太后,你有没有考虑过这样一个问题:东都有你十万大军,有大乘修为的皇城总管,更有不知从什么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无名底牌。我一介元婴,是凭什么胆敢前来的?就凭着我对身边那两个相识不过一日的新恒大乘的信赖吗?”

杨施君闻言,不由轻蹙秀眉。

王洛又说道:“在杨昭陨落导致事态急剧变化之前,我和黎奉仙商定的计划,是以印星宝玉为饵,吊你们上钩,然后主动提出前来东都……那时候黎奉仙曾问我,即便真能抵达东都,身边也有青旗军和禁军共十万人。我要如何在十万大军中救出张进澄,再拨乱反正推翻杨家统治?我当时没有正面回答,现在,这个问题留给太后你,请问,你认为我会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