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洛的问题坦率而真诚,但在杨施君来得及回应之前,已有人抢先一步代劳。

以剑光代劳。

一道洗练的剑光扑面而来,裹挟着杨九重的怒火沸腾。

“故弄玄虚之辈,找死!”

合体期大将军全力以赴的剑光,令无数人为之惊骇。

杨施君同为合体修士,反应极快,却也极其无力,她试着再次抬手摘星,却再也摘不下那道如纯银般透彻的剑光。

前次能徒手拦下杨九重的剑,是因为杨九重甘愿被长姐拦下,然而此刻大将军的暴怒,已到了任何人也无法阻止的地步。

杨九重有足够的理由愤怒:王洛那过分从容的姿态,刻意挑衅一般的口吻,言辞间辱及太后的冒犯……

然而他本人却心知肚明,这些甚至连借口都不算。

令他始终怒火满溢的理由只有一个:杨五逸死了。

那个自幼就跟在他身后,仿佛印随的小兽一般细弱,偏又比任何人都更加早慧而成熟的兄弟,死了。死在桑郡流岩城外死在王洛和黎奉仙的眼前。

杨九重从未感到如此的心痛,仿佛整个人都被撕裂成两半。

所以,他也从未感到此刻这般愤怒,以至于长姐如母般的杨施君都阻止不了他的复仇。

剑光似一道银色的流行,拖曳着澄净而炫目的轨迹,刹那间劈到王洛面前。

期间再无阻拦。

唯有南盈盈试图出手,却被身后的于宫、郭言枫以及远方的陈公公联手镇压。而被众生愿反噬状态跌落谷底的境况下,她甚至无法维系脑海中的念头清晰,更遑论真的出手救人。

于是,王洛被合体剑光当面劈中。

元婴对合体,高达两个大境界的实力差距,令这一剑的常规威力就足以致命十次。更何况杨九重出剑时调用了身周的青旗军势,虽然因为南方四郡的反叛,军势并不完整,远无法呈现出十万大军八方结阵那般浩浩****无可阻挡的鼎盛姿态,但在残阵军势的加持下,杨九重这一剑依然有着合体巅峰的威能。

理论上,王洛已必死无疑,甚至连尸骸都不会留存下来……

然而,下一刻,只听一阵清脆的仙宝碎裂声在东城之外炸响,而王洛非但没死,甚至没有蒙受什么损伤,只是被剑光所迫,身形不由向后倒飞,飞势就如剑光一般迅捷。

在所有人的错愕的刹那间,王洛已乘着银色的剑光,恰到好处地飞入东都之内,落足到了牵星台前。

那理应矗立在高台外,隔绝一切内外进出的封印,在王洛面前仿佛不曾存在过。

然而,当几道无形的意志迅速跟进,试图将王洛从牵星台前拖回来的时候,却听大地嗡鸣,整座东都都仿佛被人牵动着,释放出惊人的反震力道,将头顶的无形意志弹返了回去。

远方皇城内的冲霄血光从中而断,郭言枫鳃中喷出一道血雾,唯有于宫滑头,未有受到波及,却也摆出了一副功法动摇的模样。

再之后,王洛才抖了抖手上如星尘般璀璨细碎的仙宝残骸,摇头道:“这下是真的一滴也不剩了,从仙盟百国征集来的奇珍异宝,终于是被你们毁的一干二净了。”

而没有了仙盟紧急筹集来的足以跨越等级位阶的护身法宝,王洛这区区元婴,在新恒境内行走无疑是杀机四伏,步步惊心。但他却全然不在乎。

因为,当三位大乘都无法将他从东都台前拉出来的时候,他接下来的道路上就已经没有任何风险可言了。

“所以,还是要感谢将军成全我顺利走完这最后一段路。我此前唯一担忧就是即便顺利抵达东都,也没法走到牵星台下这短短千米的路,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但多亏将军这一剑,所有的不确定都不复存在了。”

而话音刚落,就见杨施君已面色惨白,娇躯摇曳几乎跌倒……全赖身旁侍女及时搀扶,才没有露出窘态。

王洛不由一笑:“看来太后已经想到那個问题的答案了。那么,要来现场对一下吗?”

杨施君默然不语,良久后,才疲惫不堪地问道:“王山主,不曾听说反派死于话多的道理吗?”

王洛反问道:“这个道理,太后又是听谁说的呢?”

杨施君摇摇头,再不言语,竟有些心灰意冷。而她的态度,自然影响到了周围人。

有些人晓得内情多一些只是面色随之阴沉不定,开始考虑备案乃至退路。而有人不知内情,顿时焦躁难安。

郭言枫便毫不客气地厉声质问道:“太后,究竟怎么回事?!那劣盟间谍已被困在东都,即便有印星宝玉能自由出入牵星台,可又凭什么能在十万大军中脱困而出?我们只要维持军势,将他困死。他早晚要被牵星台活活吸干,如那逆贼张进澄一般!如今胜势已定,太后你又在忧虑什么?!”

如此放肆的姿态,自然引得身周文武百官各自怒目,但也仅止于怒目。因为郭言枫提出的问题,恰恰也是其他人所焦虑的问题。

明明已胜局注定,太后为何颓丧?

而此时,却听一阵笑声传来。

笑声来自太后身旁不远,声音沙哑沉闷,间或被咳嗽声打断,显示出声音的主人已受了不轻的伤。但是笑声中的狂意和快意却丝毫也无法遮掩。

“我明白了!原来如此,上使大人你可真是好算计,不,应该说我们这群新恒土著氪真是蠢到家了,竟连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都没看出来!”

南盈盈一边狂笑着,一边随手挣脱了身上的三重压制——三位大乘真君,已不约而同地放开了手。

之后,南盈盈甘为话多的反派,向身旁仍看不清局势的人,说出了一个简单的道理。

“国师张进澄当初在国内四方游走,鼓动各地要员配合他背弃天庭时,应该说过同样的话:待仙盟迫近,明墨两州的轮值仙官将率先叛逃。当然,之后国师被太后镇压,他那番话也被视为大逆不道的谎言,国内没人胆敢公然再提。但我想有心人应该不难发现,早在国师被镇压前,仙官们就已杳无音讯了。”

说着,南盈盈不由咳嗽几声,面色微微潮红,显然这段直抒胸臆的反派多话,让她的伤势有些加重。但咳嗽之后,她却还是忍不住继续说了下去。

“当然,对于你们大多数寻常人而言,仙官的概念本就缥缈,即便是奉仙祭上也难得一见,他们叛逃与否,甚至如今的存在与否都根本无法求证,所以国师当初危言耸听时,你们心中惶恐焦虑。而当太后镇压国师,辟谣仙官投降论后,你们又茫然的心安。至于实情如何,从来都只能靠着察言观色——去观察那些知情人的颜色。那么现在,你们自己看太后的面色,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这番话后,千万双眼睛同时看向了杨施君。

她垂帘听政数十年,经历过无数的风浪,城府和手腕都胜过历代皇帝中的大部分,自然不会因为区区万众瞩目而紧张露怯。但是杨施君的应对,却是坦然地苦笑。

没错,南盈盈说的一点没错,天庭仙官……那些理应守护新恒的仙人们,已经先一步叛逃到劣化种……不,如今该尊称仙盟去了。

但是仙官叛逃,又和如今的东都局势有多少关系呢?即便若干年后,仙盟的定荒城就将堂堂正正碾压而来,那也改变不了此时此地,新恒本地人已奠定胜局啊?

逐渐的,人们将目光又转回到南盈盈身上,期待着这位丝毫不怕死的反派,能将答案继续揭晓下去。

但此时,却有人主动接过了话题。

“好了,丰国公,仔细调息养伤吧,众生愿的反噬本不算致命,你再这么直言不讳下去,怕是真要出人命了。而新恒的凝渊图上,不该收录你如今的窘迫姿态。”

南盈盈咳了一口血后,对王洛点点头,而后便闭上双眼,身影顷刻间变得朦胧不定,仿佛已不再置身人间。

王洛则顺势说道:“答案很简单:一众仙官向仙盟投诚后,主动奉上了他们手中的权力——管理新恒的权力。而这份权力的具体体现,各位本地人应该比我更清楚得多。比如说,你们应该记得四百年前那位谥号‘昏’的皇帝是如何死的吧?”

此言一出,城外大部分人终于恍然。

而后,则是坠入深渊一般的惊恐。

四百年前,新恒皇帝甘无麈残暴不仁,在国内屡屡倒行逆施,几乎导致民不聊生……而新恒作为天庭试验场的机能自然也是随之停摆。当时的国师苦劝无果,终于无奈请动天庭仙官降下仙术以拨乱反正。

而当时的甘无麈,本对仙人的立场有足够的自信——他在国内屡屡施行生灵血祭,祭品可有多半都是孝敬上仙去了。没了他这般昏聩的皇帝,天庭又去哪里搜集如此珍贵的“试验素材”?

然而,当那道点亮了大半个明州的天雷降下时,他视作救命稻草的高殿金烛,却纹丝不动。

于是,那位不可一世的皇帝,就轻描淡写地死在了自家榻上,一丝一毫的尸骨都没有留存下来。

同样惨死的,还有当时的皇城总管,也是国内最恐怖的大乘真君——作为皇帝最信任的心腹,他靠着邪功血祭得以晋升大乘,实战能力独步天下,理论上面对下品仙官也有一定的抵抗之能。然而天雷降下的那一刻,他似一阵轻烟般消失无踪。

一身通天彻地的魔功,竟丝毫不能发挥。

也是从那以后,新恒人明白了两个重要的道理。

第一,天庭仙官对凡间修士有着绝对的生杀予夺之能。这种权能与实际修为没有半点关系,就仿佛是每一个新恒人,在出生的那一刻就被人于体内埋下了种子。只消仙官们一个念头,那种子就会膨胀生长,将宿主毁于一旦。

当然,事实上这种夺命的种子并不是每个新恒人都会有。但至少,每个大乘真君——也就是理论上可以和仙官们平等对话的修行人,体内却必定会有!这也是天庭维持自身对新恒的绝对控制的手段。

四百年前的大内总管,就是被仙官们利用此术轻而易举夺去性命——仙官制裁甘无麈时尚且降下了天雷,但是杀一名大乘期的总管却只是一转念。

第二个道理则是:仙官们的高高在上,是不讲道理的。甘无麈的血祭或许的确取悦到了某些仙人,但是当国师堂堂正正登上牵星台,请天庭降下天诛的时候,仙官们切割甘无麈却不曾有半点迟疑!

关于凡间事,仙官们只信任国师一人,也只响应国师一人的请求。

而这两个道理,与今日的现状结合起来,结论的确已是一目了然。

牵星台前,王洛淡然说道:“这套天诛的机制,是天庭建立明州试验场时,由多位妙法金仙亲手构筑。生杀予夺的权能就仿佛是一把锁,而新恒的国师则掌握着唯一开锁的钥匙。仙官们在进入仙盟后,将锁交给了我,而现在,我终于找到了开锁的钥匙。”

淡然的话语,如风一般刮向东都之外,温柔地送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期间,唯有寂静。

片刻后,才有人痛苦不堪地争辩道:“国师如今已是死人,世上再没人能开那把锁!”

王洛闻言点头:“所以,我专程前来,便是为了唤醒他。”

说完,王洛转过身,迈步登台。

东都的牵星台高逾三百米,从下面看去就仿佛是直抵云端的无限天梯。然而实际走来,却仿佛是转瞬即至。

很快,王洛就站到了高台顶,他盘膝坐下,伸手敲了敲身下那坚硬的玉石。

“张进澄,该醒醒了。”

理所当然,高台上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因为那个本应站在这里,等候王洛前来的国师,已经连自身的尸骸都一道融入高台之中,再没有在人间留下任何形迹。

高台下,无数道目光中,开始滋生侥幸。

但下一刻,王洛却忽然抬起左手,手中绽放出一道金光,一本灿烂辉煌的书册浮现在掌心中。

“灵山张进澄,醒来!”

轰。

大地在这一刻再次嗡鸣。而高台中,一道业已沉眠的意识,也终于醒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