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22年,厩户王子因病去世,享年四十八岁。
临走前他留下遗言:“世间虚假,唯佛是真。”
此人后来被赐谥号圣德王,也就是“圣德太子”这个称号的来历。
在太子临终的时候,身边陪着的只有一人,那便是他的爱妾橘大郎女,橘氏在看着老公闭眼之后,默默地走出了房间,来到了推古天皇那里,先是把遗言复述了一遍,然后说了一句:“太子现在已经往生去天寿国了。”
推古天皇毕竟是个女的,比较擅长针线活儿,在听了橘氏的天国论之后,便拿来了锦缎针线,当场刺绣出了一幅天国极乐图,供奉在了位于今天奈良县内的法隆寺,据说至今尚存。
而那座法隆寺也是在圣德太子的主持下修建的,里面的西院伽蓝是目前世界上所保存的最古老的木制建筑群。
这也应该算是太子的一大贡献吧。
继圣德太子之后,倭国的四朝元老,政坛常青树苏我马子也于公元626年离开了人世,享年七十五岁,这在当时算是非常了不得的高寿了。
此后,苏我家以及倭国大臣的位置由马子的儿子苏我虾夷继承,虾夷时年四十岁,正是一生中智慧与精力处于巅峰的时段。而他的行事作风也和苏我马子大不相同,虾夷治世,反而更像圣德太子,讲究一个“和”字。
他很看重与王族以及其他豪族之间的融合交流,话说推古天皇去世(公元628年)后,在苏我虾夷的大力扶持下,敏达天皇的孙子田村王子(田村皇子)被扶上了王位,史称舒明天皇。
这位舒明天皇的爹是敏达天皇的儿子押坂彦人大兄王子,娘则是敏达天皇的女儿糠手姬,不过当年日本就是这样,两人结合,只要不是同父同母所出的那就没问题,押坂彦人大兄的母亲是广姬,糠手姬她妈则是伊势姬,完全符合社会准则,那时候男女之间的交往只有在双方乃同父同母亲兄妹或者亲姐弟的情况下才会被认为是大逆不道。
其实大逆不道的例子也不少,比如前面说起过的木梨轻王子和轻大娘公主就是这样,反正在那个年头,有缘人乃亲兄妹这种根本就算不上新闻,有缘人是亲兄弟的话,那或许还能上个地区版头条什么的。
敏达天皇是钦明天皇的儿子,前面也说过,而他妈则是钦明天皇的王后石姬公主,也是出自日本王室。
换言之,这位舒明天皇跟苏我家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这种情况在那些年的倭国国王里属于相当罕见的。
这也就说明比仅限家族本身的那种单独的自我扩张,苏我虾夷更看重的是利用所谓的融合等手段,实现对大局的有力掌控。
而且苏我虾夷为人也相当低调,每次重臣开会,当要轮到他作决定的时候,他开头第一句话基本上总会是:“我不如我父亲马子,不敢擅专,所以还是交给大伙一块儿讨论讨论吧。”
这话说得真是相当得体,既检讨了他亲爹苏我马子当年独断专横的罪行,又体现了自己谦谦君子的一面,所以虾夷在朝中口碑相当不错,上到大王下到看门的都把他视作治世能臣。
就这样,在苏我虾夷的带领下,整个倭国进入了一个相对还算政清人和的时期。
而当时的国际局势,也发生了不小的改变。
朝鲜半岛完全进入了三国演义期,所有的小国都被高句丽、新罗和百济吞并,而上述三国每一个国家都想着消灭其余两方,以完成统一大业。
中国那边,隋朝已于公元618年灭亡,取而代之的是著名的大唐皇朝。武德九年(公元626年)的时候,唐高祖李渊的次子李世民发动政变,射杀兄弟李建成和李元吉,然后从父亲那里得到了皇位,史称“玄武门之变”。
当了皇上之后的第二年,李世民便改年号为贞观,在他的治理下,唐朝国力达到了空前的盛况,史称“贞观之治”。
同时,李世民本人也被周边国家称为“天可汗”。
当然,不管怎样强大,不服的人肯定还是有的。
在当时,不买唐朝账的国家主要有两个:一个是高句丽,还有一个就是倭国。
前者是来明的,就是堂堂正正地不肯臣服于你,跟当年隋朝那会儿一样,不是偶犯边境就是不来朝贡,更过分的是在隋亡之后,高句丽还大量接纳了隋朝的残兵败将,并且将其编制成为自己国家的军事力量,很有一副你要战我便战的派头。
对此唐太宗当然不高兴了,但不高兴归不高兴,他也没什么办法。
因为高句丽真的是蛮强的,在此之前,隋炀帝曾经发兵亲自征讨过那地方三次,可三次都是大败而归,并且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后果,那就是直接动摇了隋朝的国本,为隋亡埋下了伏笔。故而眼下李世民纵然是想动手,却也得好好准备一番。
至于倭国,那也是延续了隋朝时候的老样子,不过他们跟高句丽不一样,从不摆明了跟你叫板,但实际上,却也是不服的。
在那个万国来朝拜大唐的时代,偏偏倭国从来都不去凑这个热闹,他们即便和唐朝搞外交,也永远都恪守对等原则,绝不表达任何自己是对方臣属的意思。
不过话虽如此,对于唐朝的强大,倭国倒也没有视而不见。
当时的倭国虽然不是唐朝的藩属,可国内的上层对于唐朝的一切,都持一种倾倒及膜拜的感情。王公贵族几乎人人都以能和唐字沾边儿为荣,哪怕是只沾着一星半点的边儿,也能高兴好一阵子。
在舒明天皇继位的第二年(公元630年),他就派出了犬上御田锹为使者,出访大唐。我们耳熟能详的一个词叫遣唐使,也就是日本朝廷派往唐朝的使者的合称,其源头正始于此。
犬上御田锹这个名字虽然听起来不怎么地,但实际上他们家却是名声显赫且悠久古老。这犬上家的祖先,本是日本武尊的儿子稻依别王,那御田锹本人也是当时倭国朝廷里的重臣,位居第三高冠的大仁。
犬上大使到了长安之后,先是受到了唐太宗的亲切接见,接着又就地住了两年。贞观六年(公元632年)八月,犬上觉得住得也差不多了,便决定启程回国。
由于天生比较能搞人情世故,所以犬上御田锹在华期间深受大唐朝野好评,现在眼瞅着他就要回国了,大伙都很依依不舍,唐太宗更是专门派了个人,命他一路护送倭国大使,一直送回倭国。
送犬上御田锹回国的那人叫高表仁,时任新州刺史。
他虽是大唐的地方官,但真实身份却是隋朝的遗臣。他爹叫高颖,早在隋文帝杨广篡位登基那会儿就出过大力气,故而在隋朝建立后一度担任宰相执掌朝政,甚至还跟原太子杨勇结为亲家,不料杨勇后来被挤了下去,杨广登了大位,心怀不满的高颖跟儿子高表仁四处吐槽朝政,说杨广不是个东西,结果被激怒的杨广处死了高颖,流放了高表仁,一直到隋灭唐立,他才有了翻身的机会。
临走之前,李世民还召见了高表仁,说我这次派你去倭国,你懂是什么意思么?
高大人立刻心领神会,连连点头,说我懂,我懂。
在这位刺史大人看来,这其中的意思有两个:第一,是御田锹确实会做人,唐太宗觉得他不错,于是便来一段送君千里;第二,是打算跟倭国搞搞外交,都是天可汗了,实在没理由不让这海外小邦拜会一下天朝威风。
其实我一直认为唐太宗在好些方面都未必及得上隋炀帝,比方说这回派人去日本,要换了杨广,肯定会选个宽厚良善之辈如裴世清,而不会叫这想啥就是啥的官二代高表仁同去,这种公子哥头脑或许相当聪明,但要说待人接物之类,未必够格,留在国内当个幕僚智囊还好,让他跑出去搞外交那只能说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一行人坐船坐了一个多月,于当年十月抵达了难波津,也就是现在的大阪港,在接受了隆重的欢迎会之后,又启程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飞鸟。
到了飞鸟之后,犬上御田锹先去王宫复了命,接着就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了,而高表仁则先是被安排住进了驿馆,然后又被告知数日后我们的王后将在飞鸟寺见您。
飞鸟寺也叫法兴寺,位于飞鸟,由苏我马子建于公元596年,除去他爹当年用来放佛像盖的那几间小佛堂,这寺其实算得上是日本历史最悠久的寺庙,在舒明天皇那会儿,因为放眼全国也没几间像样的拜佛场所,所以那儿更是堪比国寺,级别相当之高。
约定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那一天,几乎全飞鸟的王公贵胄们都云集在了飞鸟寺,以便一睹天朝使者的尊容。
舒明天皇的大老婆叫宝皇女,名字听起来似乎蛮嫩的,但其实这一年已经三十八岁了。
虽然场面上说是在飞鸟寺接待大唐使者,其实本质上也就是一群人簇拥着高表仁在寺里走一圈,一圈过后,高表仁似乎是觉得人活一辈子能这么威风的机会也不多,于是又表示想再走一圈,宝皇女连忙表示您就是转到天黑,我们也陪您陪到底。
高表仁听了这话立刻喜形于色,说久闻倭国学我天朝礼仪学得很像,今日看您这待客之道,果然是有礼仪之邦的风范啊,我回国之后一定跟我家皇上如实禀报。
这是一段比较长的场面话,所以高表仁随身带来的翻译一时间没立刻蹦出词儿来,而就在他斟酌的当儿,宝皇女突然一字一顿地开了口:“高大人若肯转达我对大唐皇帝的诚意,那实在是最好不过了。”
说完,她以一种非常平静的笑容看着对方。
翻译愣住了。
高表仁也愣住了。
因为宝皇女说的是一口相当标准的汉语。
高大人真心没想到在这海外的孤岛上居然还有如此精通我天朝语言的人才,而且居然还是国母王后,一时间激动得无言以对,只是连声说好好好,我一定转达。
而就在这时候,陪同在旁的苏我虾夷很是时候地发出了一声“好”,底下群臣也纷纷附和了起来,场面一时被推向了**。
正在这两国人民欢庆友好邦交的热烈时刻,倭国的人群里忽然走出一个人来,他并不是想跟高表仁说话,而是径直朝着飞鸟寺大门的方向走去。
这显然是一种很煞风景的行为,所以当场就被人叫住了,叫他的人是宝皇女的弟弟,轻王子(轻皇子):“山背大兄王,你要去哪?!”
被称为山背大兄王的那个表情非常淡然:“回家。”
“你没有听到大唐的使者刚才说么,他打算在寺里再参观逗留一会儿,所以希望请你也稍微再在这里陪着一会儿。”
“我又不懂大唐的语言,留在这里做甚?”
“现在站在这里的,又不止大唐使者一人,你没看到宝皇女陛下么,她可是代表了大王来接见唐朝使者的,你这般做,可谓无礼之极。”
这话的分量相当重,但轻王子说的时候,却并无一丝怒色。
结果是山背大兄王动了怒:“若是代表大王接待唐使的话,那就不应该在我倭国的土地上对着唐朝的使者用唐朝的语言!不管他大唐如何天朝大国如何强大,今天的你们,不觉得自己过于卑躬屈膝了吗?唐朝的使者既然来到倭国,那理应用倭国的语言,不是吗?”
说完,拂袖而去。
按常理,这种人应该被当场拦下的,但当时飞鸟寺里却无一人动手,就连当面斥责他的那位轻王子,也只是目送其离去。
不是不拦,而是有所顾虑。
山背大兄王,名字听起来虽然不太文雅,但实际上却也如名所示那般是个王族,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王族,他是圣德太子的长子,同时也是舒明天皇百年之后的热门继承人之一。
在那个时代,倭国王位并非是铁板钉钉地由王长子继承大统,甚至连王子也不是必要条件,只要是王族的一员,大王看着觉得爽,威望能够服群臣,那就有机会成为下一代的领导人。
大兄王作为一代圣贤圣德太子的衣钵继承人,本身就有父亲的威望,而且又比较会来事,用现在的话叫很懂自我包装,像这次当着群臣的面给宝皇女上爱国主义教育课之类的事情还做了不少,所以在倭国拥有很高的人气,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他爹那么成熟稳重,说得直接点,这人其实就是个王二代的愤青。
再说山背大兄王离去的时候,不知从哪个墙角里也蹿出了一个黑影,忙不迭地紧跟大王的背影,也飞奔着追随而去。
望着这家伙,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他是谁?
他们很快就会知道的。
话说回来,山背大兄王此举在后世评价一直还蛮高的,很多人都觉得这是一种典型的维护自己祖国尊严的爱国之举,而面对唐朝使者唯唯诺诺,以说唐语为荣的宝皇女以及跳出来对爱国的大兄王进行横加指责的轻王子,则很自然地被日本人民发自内心地认为是面对大国卑躬屈膝的懦弱之辈,更激进一点的,联想到如今日本的一些政治外交现状,甚至还会直接给他们扣上一顶“日奸”的帽子了事。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在参观完飞鸟寺之后,高表仁回到了住处,又歇了数日,然后去了王宫和舒明天皇会面,顺便递交唐太宗给的国书。
一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双方各自不断地恭维对方,场面话说了一大堆,等到了交国书的时候,舒明天皇正襟危坐在宝座上,等着高表仁把国书捧上来。
结果高表仁却是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国书,可就是不送上来。
舒明天皇觉得很奇怪:“高大人,为何不将国书给我?”
“请大王走下御座,面北受我大唐国书。”
圣人南面听天下,这个规矩貌似是自古就有,而臣下在接圣旨的时候,则要朝北跪拜。
显然,高表仁把倭国当成了大唐的藩属。
“岂有此理。”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回头看去,说话的正是数日前跟山背大兄王在飞鸟寺有过一番论战的轻王子。
“我倭国并非你大唐属国,更何况此处为倭国王宫,凭什么要按你大唐臣下礼节受国书?”轻王子质问高表仁道。
诚然,尽管从国力上来讲,当时的日本连做中国藩属的资格都未必够,可事实情况是,两国确实不是宗主藩属的关系,从当年小野妹子给隋炀帝送去那份日出国天子拜日落国天子的国书时候起,中国跟日本的关系便是对等的国与国关系。
我可以以学你的文化为贵,以说你的语言为荣,以用你的产品为尊,但我就是我,绝对不会成为另一个你或是你的附庸。
这就是古代日本人对中国的一贯态度——可以是弟弟,但绝对不做儿子。
所以高表仁无言以对了,但他明白,这面北接旨的话都说出来了,要是再收回去,那就丢脸了——丢大唐的脸,于是干脆一错再错:“倭国难道不是大唐的属国吗!”
“当然不是。”轻王子说道。
“既然不是,那我看也就不必接受这国书了!”说罢,高表仁转身就走。
之后,他在倭国又待了三个多月,因为倭国朝廷无论如何都不肯下御座面北受国书,而高大人为了维护所谓大唐的面子也索性一错到底地寸步不让,最终这次两国的外交没有得出任何结果,第二年(公元633年),大唐使者高表仁带着他的国书坐船离开了日本列岛。
话说这老兄一直都认为自己是爱国的,维护的是大唐而非自己的面子,所以在回国之后,将自己在倭国的各种行径完完全全地向唐太宗汇报了一遍,说到妙处,还忍不住添油加醋一番,俨然一副给祖国长了脸的爱国志士模样。
太宗听完之后当时就双手颤抖了——给气的。
正所谓恩威并施才是外交的正道,即便是面对真正的藩属国,也不能空耍威风不办正事,不然把人得罪了不算,还很有可能落下大唐只知道以大欺小的口实,更何况这倭国本身就不是大唐的属国,把他们当臣服之国对待本来就是大错特错。
李世民用能够想得到的最泼辣的词汇将高表仁一阵怒骂之后,又作出了处分决定:罚俸两年。
同时,还在史书上给他留下了千古一笔——表仁无绥远之才。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并非一味的逞强斗狠才是爱国,山背大兄王跟高表仁就是两个反面教材;在关键的时候,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地维护国家尊严国家原则的,那才是真正的爱国之才,最好的例子,自是莫过于轻王子了。
高表仁事件之后,中日两国之间的高层交往又进入了停滞状态,唐太宗不知道该以何种方法来面对这个被伤害过的邻家小弟,所以一直都没再派去使者;倭国那边倒不是和之前那样闹小性子,而是国内事情确实比较多,忙不过来。
公元636年,一场大火席卷了舒明天皇所居住的冈本宫,虽然大王及其重要亲眷都安好无事,但木造的冈本宫却被付之一炬。
这种事情其实并不少见,毕竟那年头消防技术都比较原始,故而在火灾发生后,舒明天皇只不过是移驾田中宫了事,然后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只是不曾想这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了:以苏我虾夷为首的一批苏我氏重臣突然就罢了朝,他们纷纷表示自己只去冈本宫上朝,绝不去什么田中宫。
于是非常喜感的一幕出现了——每到上朝之日,整修一新的田中宫里头,舒明天皇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宝座上,然后面对着下面寥寥无几的小臣,也不知这国家大事从何说起,而在差不多已经被烧成平地了的冈本宫遗址上,则正襟危坐了苏我虾夷等一大批国家栋梁,大伙齐刷刷排排席地坐在这残垣断壁之间,面向原先放宝座的那个位置,仿佛大王真的就坐在那里一般。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大半年,最后两边人都忍不住了——舒明天皇显然当不了光杆司令,而苏我虾夷他们也不可能在日渐天凉的秋冬季节仍坐在荒地上,于是大家很默契地各自鸣金,聚集在了田中宫里,当然,彼此之间的梁子,肯定是结下了。
之所以要来这一套,其原因不外乎是苏我虾夷觉得舒明天皇似乎越来越难以被自己掌控了,比方说他曾经反复向大王建议选自己的妹妹当王后,可是却被舒明天皇一口回绝,最终让宝皇女上了位。
尽管虾夷是个讲究万事和为贵、和气生财的人,但这所谓的“和”不过是用来控制朝政的一个手段罢了,现在既然有人不愿意为他掌控,自然就要非常不和气地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认清谁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实际掌权者。
所以在事件发生之后,一个看起来挺靠谱的谣言开始传了起来,那就是这把火实际上是苏我虾夷放的,为的就是给之后的罢工作铺垫,目的是警告跟自己越来越貌合神离的舒明天皇。
同时还有一个谣言,说放火的其实是山背大兄王。
这倒也不是空口白话,至少大兄王有着充分的作案动机,且说当年推古天皇走的那会儿,这大统本该由他继承,结果因为在朝中的评价是过于年轻,不得已让舒明天皇抢了先机,但即便如此,他仍是下一届王位的热门候选人,说得露骨一点,只要舒明天皇死了,那么下一位大王,十有八九就是山背大兄王。
当然,这终归是谣言罢了。
冈本宫的大火到底是哪路英雄豪杰放的,至今已然成了千古之谜,但事实是山背大兄王在苏我虾夷罢朝之后,显得非常高兴,先是在自己家里赏月喝酒吟诗作赋,接着又暗地里频频派人跟苏我虾夷取得联系,甚至还相约一起旷工出去打猎,一时间,两人的关系变得非常密切。
种种迹象表明,身上流着苏我家血液的大兄王打算在苏我虾夷的帮助下,取代舒明天皇。
只是屋漏偏逢连日雨,大火之后,一场多年不遇的旱灾席卷日本,紧跟其后的便是大面积饥荒。第二年(公元637年),虾夷又发生了动乱。于是无论是舒明天皇还是苏我虾夷都顾不上争权夺位了,大家纷纷救灾的救灾、平叛的平叛,好不容易等忙得差不多了,谁知舒明天皇也病倒了。
公元641年10月,他驾崩在了飞鸟的百济宫。
临死之前,他留下遗诏一封,将王位传给了他老婆宝皇女,史称皇极天皇。
于是山背大兄王跟苏我虾夷的美好计划就此全部落空,但他们却并不死心,尤其是苏我虾夷,老头子一把年纪了却仍是壮志不减当年,一直念念不忘要成大业。
也不知道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还是皇天被有心人的执念给弄烦了,反正没过多久,那机会就来了。
话说就在皇极天皇继位的当年,日本又发生了一次极罕见的干旱,一连几个月滴雨不下,这在生产力极为落后的日本几乎是致命的天灾,弄得不好就会寸草不生然后饿殍遍野,最后国家崩溃。
就在这危急时刻,苏我虾夷横空出世,上奏宝皇女,表示自己尽管年纪很大连路都走不稳了,但仍愿意为了国家社稷豁出一条老命——搭高台,焚黄纸,亲自祈祷以求天降甘露。
这是看起来相当稀松平常,其实却异常凶险的一招。
在讲邪马台卑弥呼那会儿就已经说过了:中国的皇帝是打出来的,而日本的天皇是拜出来的。
这话是认真的。所以在中国,历朝历代看得最要紧的就是兵权,生怕你拥兵自重然后黄袍加身,而与此相对的,在日本的上古时代,也就是各方面都相当落后的那些年,朝廷看得最重的,是神权。
什么叫神权?说白了就是行使神法的权利,具体讲来包括和神交流,替神行道,为神代言,以及求神办事。
很明显,求天降雨也是神权的一种。
想必你会说中国的皇帝也很看重神权,不然皇帝也不会叫天子,圣旨也不会叫奉天承运,皇上也不会去祭天等等,这些东西在中国纯粹是搞形式,表面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可在当年的日本,却正好相反——统治者,尤其是大王或天皇,时常需要通过呼风唤雨这种行为来证明自己是奉天承运的统治者。
这就是一衣带水的兄弟俩之间的差别之一了。
问天也好,问神也罢,这都是天皇,或者说大王的专利,你苏我虾夷再狠再大,不过是人臣,属于人类,现在居然想越俎代庖地跟身为半神的大王抢生意,说白了就是在挑战王权和神权,挑战刚刚即位不久的宝皇女。
其实苏我虾夷的用意也正在这里。
他就是想挑战一下初来乍到的女王,只要把雨求来,那么就等于昭告天下,他苏我虾夷同样有神力,甚至还比宝皇女厉害,只要能给全日本造成这样的印象,那么以后苏我家想做什么事情也就方便多了。
但有个前提,就是得把雨求来。
朝廷对于苏我虾夷求雨一事并未作任何干涉,或许是知道干涉了也没用,于是在这一年七月二十五日,虾夷正式登台,上蹿下跳一连蹦跶了好几天,但除了期间稍微有过一两次时长不超过半小时的小雨之外,便再无收获了。
七月三十日,年近花甲的苏我虾夷实在是跳不动大神了,故而只能撒手收工,承认失败。
八月一日,几乎是早就料到有此结局的宝皇女在宫里搭台求雨。
当日,大雨倾盆,并持续了数日。
到底是天皇家真有这个能力还是纯粹的巧合我们不得而知,上面这些都是书上记的,日期都有,总之此事的本质就是宝皇女狠狠地抽了想要挑战她权威的苏我虾夷一巴掌。
巩固了王权以及神权之后,女王开始大兴土木修建宫殿和寺院并且发布各种政令,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一回在做这些事之前,宝皇女并未和苏我虾夷有过任何商量与沟通。
对于多年来一直掌握着国家实际统治权的虾夷来讲,这简直是一种羞辱。
所以他和山背大兄王走得更近了。
说起来这两位要篡权谋国一事其实早就成了司马昭之心,故而宝皇女也理所当然地做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准备。
具体说来是找盟友,被女王看上的是苏我入鹿。
苏我入鹿,是苏我虾夷的儿子,虽然确系亲生,但父子两人的政治立场却大为不同,入鹿这个人更像他爷爷马子,坚信与其搞什么天下大同和气生财,还不如依靠苏我氏一家来掌握对日本列岛的统治。
当然,不同归不同,可终究是父子,所以一般没什么人会相信宝皇女让入鹿来帮自己,入鹿就自动入了伙,这里面显然应该有故事。
根据书里面的记载,故事是这样的:话说有一天女王大人单独召见了苏我入鹿,寒暄过后,给他看了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白鸟。
“这是来自高句丽王族珍藏的禽鸟,即便是整个半岛,也只此一只。”宝皇女介绍道。
苏我入鹿一听这话当然是瞪大了眼睛仔细地、用心地、好好地瞧了一番,虽然除了发现这只鸟确实很白之外再无其他心得,但他还是附和说这鸟一看就知道不是人间产物,太有神兽范儿了,该不会是凤凰吧?
宝皇女知道入鹿在拍马屁,却也不在乎,而是直接进入了正题:“你可知为何如此珍贵的鸟儿会从高句丽落到我的手中?”
苏我入鹿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
“因为这鸟的主人不在人世了。”女王说道,“高句丽的国王被泉盖苏文杀害,整个王族也遭到了清洗。”
泉盖苏文原名渊盖苏文,为了避唐高祖李渊的名讳而改渊为泉,是朝鲜半岛历史上罕见的狠角色,此人本是高句丽的将军兼宰相,虽说是按照唐朝的规矩避了讳,但却一直对大唐虎视眈眈,在宝皇女即位的这一年,即公元642年,他杀害了亲唐的高句丽国君荣留王,然后立年仅十来岁的宝藏王为傀儡国王,自己则担任摄政,顺便再肃清了一大批王公贵族。
顺便一说,三年后(公元645年)击败前来征讨高句丽的唐太宗的,也正是此君。
再说那宝皇女说完了鸟的来历之后,便问苏我入鹿道:“你的父亲,不会也想学泉盖苏文吧?”
入鹿当然一口否认,表示自家老头虽然比较激进,但还不至于干出弑君犯上的勾当,退一万步讲,即便他真有此心,那么自己作为苏我家的继承者,也绝不会允许。
这是很常见的表忠心,常见到让人压根分不清是真是假,而苏我入鹿说此话时的表情也是一副无所谓有无,就跟小和尚日常念经一般的有口无心。
对此,宝皇女只是微微地笑了笑,笑完之后又说道:“其实比起山背大兄王,我倒是觉得古人大兄王子(古人大兄皇子)更适合当倭国之王。”
几乎是瞬间,苏我入鹿的表情变得严肃异常:“大王今天说的事情,在下一定铭记在心。”
宝皇女仍是微笑,并不再说话。
看鸟什么的都是假的,关键是最后的那句话。
女王嘴里的古人大兄,是舒明天皇和苏我法提郎女所生之子,而苏我法提郎女则是苏我马子的女儿,换言之,古人大兄王子和苏我入鹿是一对表兄弟。
也就是说,对于无比看重苏我家血缘的入鹿而言,古人大兄其实是下一届倭国大王的最佳人选。
现在既然宝皇女也这么觉得,那么两人自然也就有了成为攻守同盟的理由了。
公元643年10月6日,这一天苏我虾夷再度和山背大兄王旷工跑到深山老林里去打猎,顺便再密谋一些不可告人,但却又人人都能猜得到的事情。
两人从早上太阳出来一直玩到了夕阳西下,或许是谈得很顺利,苏我虾夷心情非常好,以至于这天他回到家时,全然没有发现气氛异常。
迎接他的,是儿子苏我入鹿。
“父亲大人。”大门刚刚关紧,人还在往屋里走,入鹿就问了起来,“你今天和山背大兄王都谈了些什么?”
这时候的苏我虾夷仍然没有反应过来,一边走一边笑着敷衍了几句,说也就是拉拉家常罢了,没别的事情。
“你们是在密谋造反吧?”入鹿又问道。
苏我虾夷站住了。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把山背大兄王除掉,然后一心侍奉当今的王上。”
苏我虾夷认真了,但嘴上仍是无比的轻蔑,表示你开什么玩笑,这事哪有你说话的份?
“我苏我入鹿决不允许你们谋反。”
“你能做什么?”苏我虾夷轻蔑地一笑。
苏我入鹿也笑了,一边笑一边拔出了腰间的佩刀,然后架在了自己亲爹的脖子上:“从今日起,苏我家就由我来统领。”
虽然当时在场的有很多仆人、亲信以及心腹,但他们却无一人向虾夷伸出援手,甚至还表示,自己坚决拥护少主的决定,愿意奉少主为当家人。
搞定并软禁了自己的老爹之后,苏我入鹿又迅速将枪头转向了山背大兄王。
当年十一月一日,入鹿亲率武士一百余名向大兄王所在的斑鸠宫发起了强攻,当时后者身边能拿刀的只有数十人,实力差距相当明显,所以山背大兄王只得选择逃走。
陪着一块儿逃的人里头有个叫三轮文屋的,是前面我们提过的那个三轮逆的孙子。
一行人从斑鸠宫跑到了生驹山(今奈良县内),大兄王表示不跑了,此地很好,就在这里做个了断吧。
他说的了断意思很明显,是要自杀。
三轮文屋急了,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不如一路向东,退往关东一带避难,同时再以那里为根据地发展实力,等羽翼丰满了再来和苏我家决一死战。
山背大兄王闻言摇了摇头:“我岂不知如若避其锋芒则日后必胜?但你可曾想过,这连年的征战要害苦多少百姓?圣人云民重君轻,我损民而成就自己,赢了也算不得大丈夫,不如就这样把我交给苏我入鹿吧。”
这话看上去很是大义凛然,其实纯属虚伪。
以山背大兄王当时的实力和能力,别说让他跑关东,就算跑火星去也翻不了天,后世之所以给这人很高的评价,纯粹是因为他爹是圣德太子,外加苏我家形象一直不怎么地,仅此而已罢了。
十一月十一日,山背大兄王在生驹山下的斑鸠寺里自尽,就此,圣德太子的嫡系一族宣告灭绝。
日本的国政大权,终于落在了苏我入鹿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