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就在《江华条约》签订的那一年,有一位年仅18岁的河南籍秀才参加了当年的乡试。
然后他落第了。
这也难怪,哥们儿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就连那秀才出身,其实也是捐来的。
不过他并不气馁,决定三年后再接再厉。
清光绪四年(1879年),此人再度信心满满地踏进了考场,然后再度两手空空地走了出来。
连续两次落榜,要换了一般的书生,多半也就该垂头丧气一番然后无可奈何地重拾书本再战三年,若碰到个脑残点的,就很有可能干脆直接拉大旗占山头造反了。
可这位河南少年却相当洒脱,一点也不郁闷,而是大笔一挥:大丈夫当效命疆场,安内攘外,岂能龌龊久困笔砚间。
接着,他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投笔从戎。
清光绪六年(1880年),此人来到山东登州,投了李鸿章麾下的淮军统领吴长庆,成为一名职业军人。
由于吴长庆和他们家向来交好,尤其和他叔叔更是八拜的把子兄弟,所以对于初到乍来的他,自然是非常的照顾。
以上本是一个相当稀松平常的故事,简单概括也就一句话:一个河南人,考进士两次不中,便去从军,投了他叔的哥们儿。
而之所以要来上面这么一大段还硬要跟《江华条约》扯上一腿子,其原因有二。
首先,这主角不是一般人,他有名有姓,叫袁世凯。
关于袁世凯,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是英雄还是国贼,此书一概不做讨论,我只说历史,不给人上色,也不画脸谱。
其次,在袁世凯混了淮军的第二年,朝鲜就出大事了。
之前我们说过,签《江华条约》那会儿,朝鲜的大院君已经不在其位了,取而代之执掌政权的是以王后闵妃为首的闵氏一家人,根据韩国历史书上的说法,这闵家人很开化,比较倾向于接触外国的先进事物,在跟日本签订条约之后,又跟美国和英国结成了友好通商关系,唯独跟中国始终保持距离,不为别的,只因为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既然大院君亲华,那么推翻大院君取而代之的闵氏一族当然不能跟大清走得太近。
于是日本终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好机会,毕竟英美等西洋列强都远在万里之外,手伸不了那么长,能够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也只剩他们了。
短短的几年里,朝鲜开始了自己的近代化改革,先是开放了几个港口,再是弄了几个专门涉外处理洋务的衙门,接着派人出国去日本考察,最后又在日本的直接参与下,组建了自己第一支新式军队——别技军,这支队伍不光采用了日本军队的各种制度,并且聘用了日本人为总教官,同时,别技军士兵的待遇,也要比旧军队好很多。不仅如此,闵家人为了能够负担起别技军那庞大的费用,还做出了大幅裁减旧式军队人数和减少他们军饷的决定。
如此一来,理所当然地就会引起很多人的不满了。
不过在最开始的时候,旧军的大伙仅限于一些小动作,被裁了的,摔碗砸锅;侥幸得以留下的,嘴里也不闲着,纷纷对新式军队予以最狠毒的唾骂,还给他们起了个别名,叫倭别技。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种仇恨也越来越深,最初还只是背地里骂娘,但很快就发展到当面互相问候先人甚至小规模的大打出手,其实明眼人都明白,旧军队士兵和别技军士兵之间的矛盾,根本就是已经被逼退了的大院君和正耀武扬威着的闵家人之间矛盾的另一种表达形式,而这矛盾,纯属不可调和且无药可解,同时也已经到了临界点,只要哪个不长眼的有意无意再给点把火,那么顷刻间就会火山大爆发。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临了。
明治十五年(1882年)七月十九日,这一天,全罗道的一批粮食被送抵首都汉城(今首尔),主管军人俸禄的官员们决定先把这批米发给武卫营和壮御营的士兵们,以作军饷。
武卫营和壮御营都是旧军编制,先给他们发米粮倒不是官员们宽厚善良,而是这两个营的士兵已经欠饷足有13个月了,考虑到再这么下去实在太过分,故不得已发点米粮意思意思。
只是这意思意思实在是太不够意思了,当武卫壮御两营的士兵们拿到俸米之后,惊讶地发现米袋子里面除了陈谷烂稻之外,竟然还掺了沙子,而且数量不少,夸张地说,并非米里掺了沙,而是在沙里放了米。
欠薪一年多,结果领了一袋沙,这事儿搁谁谁都受不了,更何况是那些血气方刚的丘八,所以两营士兵当即决定去米仓找发放这些粮米的官员讨个说法。
结果管仓库的官员们并不以为然,非但不以为然,反而还出口谩骂那些士兵,并扬言要把闹事者全都抓起来下大狱,就这样,终于引起了众怒。
被彻底惹毛了的士兵们冲进了仓库,将能看到的一切器具都砸毁在地上,然后抢走了自己能搬得动的所有粮食,不过,尽管场面极为混乱而且士兵们都随身带了吃饭的家伙,但他们并没有杀人。
做完这一切后,这些人拿着抢到手的粮食一哄而散,谁也没有考虑后果,甚至想都没想到会有什么后果。
毕竟俗话说得好,法不责众嘛。
可他们似乎忘了,这世上还有一句老话,叫枪打出头鸟。
负责缉捕罪犯的捕盗厅虽然不能把每一个抢了米打了人的士兵都给捉拿归案,但把带头闹事的给找出也并非难事,没一会儿,四张逮捕令就新鲜出炉了,上面印的四个名字分别是:金春永、柳卜万、郑义吉和姜命俊。
很快,全汉城的捕快们倾巢出动,不出一两天就把四人全部擒获,经过简短的审问之后,有关部门做出决定:统统斩首。
原本以为没事儿了的两营士兵们再一次地愤慨了起来,因为他们知道,今天抓了带头的,那明天就会抓帮忙的,抓了帮忙的,接着能抓望风的,这抓来抓去,很有可能哪天就抓到了自己的头上。
还有就是,如果真的因为干了坏事儿被抓起来砍头也就罢了,可那四个人是带着大家去讨回自己应得的那一份军饷啊,如果连索取劳动报酬也要砍头,那这世道还有何公平可言?
既无公平可言,那要这世道何用?
为了挽救即将被杀害的同袍,武卫壮御两营士兵决定聚众兵谏。
7月23日,在金长孙的带领下,上万名士兵及其家属在汉城郊外集结,然后一起发难,先是占领了武器库,接着从里面拿了武器朝城内开始进发。
金长孙是被抓的那个金春永他爹,他们老金家世世代代都当兵,算是父子同营。
虽然说是兵谏,其实也就是武装游行而已,大家带着吃饭家伙从城外走到城内,晃悠了一整圈之后,又决定去找个地位比较高、比较靠谱的人,向他请愿一番,希望他给想想办法通通路子,让上头把抓走的那四个人放出来,这事儿就算这么结了。
于是,大伙找到了李景夏。
李景夏,时任朝鲜武卫营大将。
这人在个人修为方便堪称人渣。
首先他在政治上属标准的三姓家奴,先是跟随半岛名门安东金氏混饭,后来安东金氏倒台,他又投靠了大院君,而大院君被闵家扳倒之后,他以几乎可比风向仪的速度又转向了闵氏,因跳槽速度过于迅速干脆,故而在几次政治风波中都奇迹般地毫发无损,虽然也给自己带来了非常恶劣的口碑。
其次,他生性残忍,主要兴趣爱好是杀人。他在跟随大院君的那些年里,几乎就是一把屠刀的存在,但凡有跟老爷子过不去的,李将军必定亲自出场,或抓了送大牢,或直接秘密逮捕关进自家地下室,然后杀人灭口。
像之前我们提到过的被大院君弄死的8000朝鲜基督教徒,有一大半是死在他李景夏的手里。就连大院君本人也承认,这李景夏其实也没别的过人之处,唯独心狠手辣可堪大用。
不过,再坏的人也总有优点,这李景夏尽管墙头草爱杀人,可却治军有方,爱兵如子,所以士兵们都信他,求他给自己做主,救救那被抓的四个人。
但这当然是没用的。
作为资深的墙头草,李景夏很明白如果在这个时候贸然带着手下去找闵家要人会是什么后果,可对于眼前这些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子弟非常同情,更何况那么多年来大伙都是一口锅里吃饭的战友,不为他们做点什么实在不太好意思。
万般无奈之下,李景夏想出了个折中的策略:带头请愿这活儿自己就不干了,转而亲手写了一份给闵谦镐的建言书,主要内容就是士兵可怜,您看我薄面,给他们一条生路得了。
写完,交给金长孙,然后表示祝你好运。
闵谦镐是闵妃的堂兄,当时朝鲜数一数二的实力派人物,只是为人贪得无厌,据坊间传闻,他是个大贪污犯,不仅收受贿赂,还克扣军人军饷中饱私囊,武卫壮御两营一年多没拿到手的薪水,据说根本就没有拨给别技军,而是直接进了他的口袋。
当士兵们来到闵谦镐家门口的时候,才明白过去的这些那些传闻,全然不是传闻,而是事实。
首先映入他们眼帘的,是这帮泥腿子丘八一辈子都不曾见过的华丽大门,正当大伙准备上前去敲,门却从里面被推开了,然后走出了一个人。
这家伙不是别人,正是当时带头鞭打辱骂金春永他们的那个管仓库的,此人还有一个身份,那便是闵谦镐的家仆。
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原本看到那华丽程度几乎跟王宫有得一拼的闵府大伙心里已经是不爽万分了,现在又跟这狗腿子狭路相逢,而且对方还是孤身一个,自然是万万不能轻饶了。
也不知是谁在人群了发了一声喊,接着几百名士兵瞬间冲了上去,把那家仆团团围住,然后你一拳我一脚地打将了起来,由于大伙吃的就是这碗饭,出手非常专业,所以也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那位管仓库的闵家仆便被打死在了大门口。
原本是去请愿的,现在却打死了人了,这下该怎么办?
这是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因为此时此刻聚集在闵府门口的士兵们早就红了眼,在杀完人之后,这些失控的人一不做二不休地冲进了闵家,一阵大肆劫掠之后,又放了一把火。
而闵谦镐眼瞅着火从家起,却也无能为力,只好收拾细软带领家眷赶紧翻墙逃走,避避风头。
说来也奇了怪了,就在这个当口,天上突然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此时汉城已经有两三个月不曾下过一滴雨,于是众人一看这情形,顿时欢呼雀跃,高喊此乃天意,天要洗我冤屈。
喊完闹完狂欢过后,大家的脑袋开始冷静了下来。
不对啊。
本来是来为兄弟请命的,尽管带了武器可只打算文斗从没想过武斗,可现在居然又杀了人又放了火还劫了人的宅子。
更要命的是,居然劫的还是当朝权贵闵谦镐他们家。
最要命的是,这帮劫宅子的丘八,完全没有后台。
如无意外,他们在事后必死无疑。
怎么办?
正在士兵们急得上火的时候,金长孙提出:“我们是不是该去找大院君?”
当时大院君已经不当老大很多年了,退隐居住在云岘宫里头,只不过一直有小道消息称老头子虽然整天过着遛鸟喝茶打太极拳的清闲日子,但从来都没有放松过对朝政的密切注意,所以这些武装游行的军士觉得去把这老爷子请出山让他当自己的靠山,兴许还能有一条活路。
于是大伙说干就干,放下手里刚从闵家劫来的金银珠宝,便直冲云岘宫去了。
结果大院君虽是接待了他们,可还没听完说话,就捶胸顿足,拍着大腿喊道,毁了毁了,你们这帮奴才把爷给毁了。
“老夫本是一介退隐之身,国事早就于己无关,你们何苦要把我再拖出来往火坑里推?”他一边喊一边甚至还挤出了几滴眼泪,“当今王上仁慈,王妃贤惠,怎能把你们逼至如此田地?必是尔等心怀不轨,图谋暴乱,现在事发,又想拉老夫入伙,拖老夫下水!”
金长孙等人完全没料到居然会是这般情景,一下子也都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下文。
而大院君也不知道对方已然词穷了,继续装模作样地在那里干号,可直到嗓子号哑了都快发不出声儿了,对方也没答话,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冷场了。
这下麻烦了,如果一直这么冷下去,最终的结局只有一个:金长孙他们无奈离去,然后瞬间被镇压,自己则继续留在冷宫过离休老干部的寂寞生活。
于是老爷子只能抹了抹鼻涕,自圆其说起来:“也罢,也罢,老夫虽人已隐退,可心系天下,要不我先派几个得力手下,帮你们维持一下军纪吧,切莫伤了无辜的百姓。”
这等于是答应了金长孙的请求:出面主持大局,充当乱军的靠山。
于是,原本杂乱无章只知在街头巷尾放火砸抢的乱军渐渐变得有秩序起来,很快,连目的都非常明确了——那就是杀入王宫,消灭闵氏,然后再把全朝鲜所有的日本人都人道毁灭。
在士兵行进的同时,大量的手工业者、小商人、城市贫民等汉城普通市民加入了这次行动,使兵变迅速转化为社会矛盾总爆发的民变。
在大院君的总策划之下,朝鲜军民分三路展开暴动,第一路,袭击捕盗厅和义禁府,释放被关押的金春永、柳卜万等士兵和其他犯人,以及一个叫白乐宽的读书人,他由于上疏反对开国政策而被闵家逮捕,救出同袍后士兵们又顺路跑去捣毁闵台镐、韩圭稷等外戚权贵的府邸;第二路人马袭击了别技军的营地,因为事发突然而且人数众多,所以别技军几乎是在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就被打得全灭了,同时死在乱军里头的还有日本教官堀本礼造,别技军的覆灭使得闵家人手里唯一一支能够镇压动乱的军事力量彻底消失,从而失去了自行平定此事的机会;最后一路人,直接去了日本公使馆,嘴里喊着消灭倭寇的口号,并且和警备人员发生了激烈的战斗,最终朝鲜人人多势众,完全占领了公使馆,日本驻朝公使花房义质只能带着几十个人一路放枪一路跑,一口气逃到仁川然后跳上了一条英国商船,这才被全须全尾地送回了日本。
但很多留在朝鲜的日侨就没那么好运气了,他们被乱军捉拿之后,清一色地被统统杀死。
杀完别技军和日本人之后,三路大军汇合一处,浩浩****地攻进王宫,准备彻底消灭闵氏一家,其中闵谦镐在王宫里跟大伙狭路相逢,结果被活活打死,据说连肠子都被打出来了,可见平日里民愤极大。而闵妃则化装成宫女趁乱出逃,算是侥幸留得一条性命。
闵氏政权就此算是土崩瓦解了,于是云岘宫的大院君一看时机已到,便终于从幕后走到了台前,开始重新执掌朝政。
这次兵变因为发生在壬午年,所以也称壬午兵变。
不过因为闵妃终究未死,而且朝鲜开国也开了八九年,闵家实力深厚,所以在外避难的闵妃又召集了自己的人马,随时准备反攻倒算。
朝鲜兵变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东京和北京,日清两国高层在第一时间内做出了同一个决定:出兵。
日本出兵为了两样,次要目的是救出水深火热里的侨民,首要目的则是趁此机会能捞个在朝鲜驻兵的机会。
而大清出兵其实主要是维稳,维护藩国内部稳定,至于防范日本,倒是次要的。
一个是攻,一个是守,显然后者难度比较大。
难度更大的是,当时北洋大臣并不是李鸿章,而是张树声,李大人这会儿因丧母而正在丁忧期间,实在不方便做事——这也是清朝并没有想到将严防日本扩大势力作为首要作战目标的缘故。
不过清廷在一番考虑之后,还是派出了一个比较豪华的阵容,先是由丁汝昌率四艘军舰走水路赴朝鲜打探,接着又命令正在山东的吴长庆带三千人马走陆路平定朝鲜的动乱,并严防日本势力渗透。
丁汝昌那一路跟我们关系不大,这里就不多提了,单说吴长庆。
在接到如火的军令之后,哥们儿顷刻间就摆出一张苦瓜脸。
不是装的,是真的。
要知道,出兵打仗并非仅仅是带了家伙上阵砍人那么简单的,那么多人出去拼命,得有粮食吧,这粮食的筹备运输以及路程消耗计算,都是苦活儿,得有人干;此外还有行军路线的安排,一路上要走多少天,到了朝鲜先干什么后干什么,碰到日本人应该如何应对等等等等,都是必修的功课。
吴长庆是三军主帅,管不到那么细,这些事儿理应都该由他的幕僚来完成。
前提是如果有幕僚的话。
时为光绪八年(1882年)八月,这一年,恰逢秋闱。
所谓秋闱,其实就是乡试,因为在每三年的八月举行,正好是秋天,故得此名。
吴长庆手底下的那些幕僚,此时此刻十有八九都回了老家参加科举博取功名去了。剩下的,要么就是家里实在离山东太远不方便回去的,要么就是回去考了也必然没希望的。
好在幕府总务,也就是幕僚们的头儿没回去,虽然也快是光杆司令了,但总聊胜于无,吴长庆只得跟他商量,说你要不在军官里找几个能识文断字的,临时凑个班子,把幕僚的活儿给顶了?
总务想了想,说我举荐袁世凯,这家伙虽然八股文章读得不怎么样,但做起事来倒是刻苦认真,干练有条。
吴长庆表示你用袁世凯张世凯都是你的自由,总之这事儿交给你了。
不过怎么说他终究算是袁世凯的世叔,所以数日之后吴长庆碰到那总务还是多问了一句,说这袁世凯干得怎么样了?
总务当时就毫不掩饰地竖起了大拇指,说这袁世凯果然了得,原本五六天的活儿,他一个人三天不到就给干完了,而且干得也很好。
而那幕僚的总务,其实也不是一般人,他就是后来考取了状元又开了一系列工厂,被誉为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第一人的实业家张謇,他对袁世凯的评价一直都很高,说他是谢幼度一类的人物。
谢幼度就是谢玄,东晋朝淝水一战指挥八万晋军打败前秦苻坚八十万大军的那个。
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大军就出发了。
当时中国跟朝鲜并未互通铁路,从山东去那儿只有坐船,吴长庆袁世凯张謇等人自不必说,同时跟着一起去的,还有朝鲜驻清大使,叫金允植。
要说这金大使也真是好心态,自己国家都闹那德行了倒是一点都不急,上了船后就四处晃悠找人聊天,找着找着就找到了袁世凯,而袁世凯也是个很能白话的人,于是这算是找对了眼,两个人在舱内侃起了大山,一开始的时候还说一些比较温馨的话题比如家有几亩田地里几头牛之类,但很快,谈话的重点就被转移到了这次去朝鲜的任务上。
金允植问袁世凯说袁大人你可有什么打算?
袁世凯说不用任何打算,等上了岸,就应该让我带着几百轻骑直接冲入汉城。
金允植说袁大人你是不是太急躁了,现在的朝鲜风起云涌的,指不定你那几百轻骑就遭到谁谁谁的袭击然后死在哪旮旯里嘞,倒不如稳扎稳打,先上岸,然后静观事态,见机行事。
袁世凯连忙摇头:“此万万不可。”
金允植很顺口地就问为毛不可?
“如果见机行事而导致速度放慢的话,恐怕日本人会抢先我一步。”
其实早在此时袁世凯的心里就已经一万分地清楚了:平定朝鲜内乱,不过小事一桩,真正的敌人,其实是日本。
据说后来金允植对他做出了如下的评价:豪慨似宗悫,英达类周郎。
宗悫,南朝名将,自幼立志乘长风破万里浪,这也就是成语乘风破浪的由来。
周郎,就是三国东吴大都督周瑜周公瑾。
8月20日,吴长庆部抵达朝鲜南阳马山浦港,本来按照吴长庆的打算,是想趁着晚间月黑夜高的时候先派一营人马上岸探探路,结果命令是下了,可本该去的那个营却毫无动静,叫人下去一问,原来是营官推说晕船走不动,去不了。
俗话说军令如山,平日里没病没灾的尚且如此,更何况现在正是兵贵神速的时候,可这营官就是推说自己和自己的弟兄们正上吐下泻腿发着软走不动道儿,吴长庆一时半会儿也真拿他没办法,就在这个时候,袁世凯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表示自己愿意带一小队人马前去探路。
在获得许可之后,他便立刻带人出发了。
其实早在行船途中,袁世凯就趁着跟金允植扯淡的工夫对南阳港的地形做了充分的了解,准备工作做得非常到位,所以上岸之后,没费多大功夫,不仅选定了适合大部队登陆的最佳地点,同时还安排了一整套行军方案,更让吴长庆感动的是,在探完路之后,为了能让部队在第一时间出发,袁世凯一个人光着脚踩着泥石路飞奔回来,一口气跑了好几里地,紧接着,连歇都不歇一会儿,又自任先锋,为大军引路。
南阳港离汉城说远不远,可说近却也不是顷刻就能到的,在数日的行军过程中,本担负着戡乱王师名声的吴长庆部非但没碰上箪食壶浆的好事儿,反而还恶评如潮,这主要是因为部下士兵在国内养成的恶习在朝鲜的国土上盛开了鲜花,要么偷鸡摸狗要么调戏妇女,这还算小的,更有甚者干脆跑人村子里明着打劫外带打人,一时间,大清的声望一落千丈,朝鲜人民普遍觉得这日本鬼子来了好歹还发两块糖,这宗主国的军队来了怎么着也得发点个泡菜吧,结果不但不发,连泡菜坛子他都抢,太坏了。
吴长庆为人比较厚道,总觉得是多年的老部下实在不好意思搞肃清,就在这时候,袁世凯又跑了出来,主动表示只要肯给旗牌令箭,自己愿意整肃军纪。
那个时代拿着令箭整军纪的手段比较简单粗暴,主要就是杀人,谁违反了,就砍谁脑袋,袁世凯在奉了将令之后,花了一上午抓了十几个招猫逗狗的士兵,再花了一顿饭的工夫,选出了罪行最严重的七个,再花了一下午,当着全军的面,砍下了他们的脑袋。
这一天,袁世凯很忙,连午饭都没吃,这让在周围围观杀头的朝鲜老百姓非常感动,所以在今天的朝鲜史书上我们还能看到这样的记录:“他(袁世凯)为了整顿军纪,竟然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经过此次的杀鸡儆猴,吴长庆部的纪律瞬间大为好转,当月23日,部队抵达汉城,不过还是晚了一步。
早在16日,逃回日本的驻朝公使花房义质就从本土带了一千五百人卷土重来,杀到了汉城之外,并于19日进入城内,和大院君展开谈判。
谈判的主要内容是要求赔偿日本侨民被杀被抢的损失,以及增开通商港口,还有就是为了以防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要求给予日本在朝鲜的驻兵权。
但大院君除了愿意稍微赔给被砍死的日本侨民一些丧葬费意思意思之外,其余的一概都没有答应的打算,可毕竟日军兵临城内,要一口回绝似乎也不太明智,于是就采取了拖延战术,反正拖一天是一天,耗着呗。
不得不说在这事儿上面花房义质处理得相当之二,要知道,壬午兵变实际上是一次暴乱,就当时的时代背景而言根本不具备合法性,换言之,大院君的上台本身就是歪门邪道,组建的新政权也并不合法,结果你花房义质跟一个不合法的执政者在谈事儿,哪怕谈出大天来,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老话讲二不单行,花房公使二完这一茬儿之后,又干了一件更二的事,在谈判无果的情况下,他向大院君下达了最后通牒,表示给你三天,你要么答应,要么开战,反正我们大日本帝国早就准备好了。
这本是很常见的威胁,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可关键是,他花房义质下完通牒之后,居然带着那一千五百人马在22日退出了汉城。
是的,他退走了。
尽管我知道花房义质的本意是想以这种方式表达谈判破裂的信号,虽说这种情况历史上也不少见,但是,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别人家退出城外以示决裂并准备全面开战的情况通常只发生在一对一的时候,就是只有两家,没有第三方插足,可现如今这朝鲜半岛上除了朝鲜人和日本人之外,还有第三方中国人在城门口刀枪出鞘地候着呢。
连续两步二招,给大清造就一个后发制人的好机会。
23日,吴长庆部开入汉城,没有碰到任何阻挠。
紧接着,清廷的命令也送到了——支持现任国王的统治。
现任国王是高宗,高宗的统治就是依靠闵氏政权搞开国开放,换句话讲,尽管大院君多少还算是个亲华派人士,但大清却并没有认可他这场政变的意思,相反,还有驱逐他的打算。
这显然要比日本那边的手段高明了不少。
不过话虽是这么说,但真做起来也没那么简单,毕竟现在大院君身边还有数千精锐部队,饶你吴长庆能打,可终究是身在异乡,孤立无援,要想在这种情况下靠硬拼硬的方法赶走朝鲜执政者,几乎没有可能。
来硬的不行,那只有来巧的了。
25日吃过午饭,吴长庆登门云岘宫,亲自拜访了大院君,寒暄之后,两人便就最近的局势交换起了意见,吴长庆表示,清廷一直都认为,国有长君,社稷之福,现在朝鲜大乱,正需要您这样的老成持重之人来主持大局,力挽狂澜,我们对于你的统治,是一万分支持的。
这话说得很自然,因为在外交方面,大院君确实是亲华派,在老头子本人的思维里,自己应该是清廷方面最合适的朝鲜统治者,所以他并没有感到有任何不对的地方,而是把吴长庆的这番赞誉全盘笑纳,还很谦逊地装了一逼,说吴大人过奖,老夫也就是个消防队员,来应个景救个火罢了,虽然年纪一把了可绝不敢当什么长君,这朝鲜,终究还是我儿子的。
两人谈得很嗨,临别的时候,大院君一副惺惺相惜的模样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改日前去大人的营地回访吧。
吴长庆跑云岘宫来扯着嗓子白话了一下午等的就是这句话,连忙回答说择日不如撞日,您干脆就明天来吧。
大院君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26日,老爷子坐着轿子来到吴长庆部营地,刚一进门,迎面走来了袁世凯,先冲着他行了个军礼,确认是大院君本人之后,立刻就是一嗓子:“来啊,请大院君上轿!”
大院君连忙摆手说老夫刚刚下轿怎么又要上轿,你这是什么规矩?
可还不由他分说,顷刻间周遭就围上来五六条精壮汉子,也不管敬老尊老传统美德,摁着他的脑袋就塞进了另一座轿子,接着,抬起来一溜小跑就朝港口奔去了。
这一天,大院君被送上了隶属大清,开往天津的军舰登瀛洲号,之后,他受到了清廷的审问,又被软禁在了保定府,直到数年之后,才得以回归朝鲜。
再说汉城那边,虽然是把大院君给绑走了,但吴长庆他们却一点都不敢放下心来,毕竟城内还有传说中的数千精锐朝鲜士兵,对此,袁世凯的建议是,做两手准备,第一手,加强戒备,严防那些士兵发难;第二手,派人以最快的速度去寻找虽然被宣称已死但肯定还活着的闵妃下落,找到之后,马上带回来重新掌权。
事实证明第一手准备是多余的。
在一听说大院君被打包运去天津之后,他的那几千精锐立刻表示坚决拥护清政府的这一伟大决策,自己愿意听从吴长庆调遣,服从国王高宗,在闵妃以及闵家人回归朝廷之前,维护朝鲜的和平稳定。
而那第二手,其实也是多余的,因为当闵妃一听大院君被赶走了,正躲乡下避风头的她还不等人找,就主动冒了出来联系到了吴长庆,然后顺理成章地重返王宫,继续娘娘生活。
而当时跟着一块儿逃亡的仆从们,也都没受亏待,各个鸡犬升天,飞黄腾达了一番。
29日,袁世凯率军在汉城范围内进行了一次大清扫,抓获了170余名参与兵变的朝鲜人,其中11名被判处死刑,这其中包括了金长孙,还有那个被从监狱里捞出来的儒生白乐宽。
就此,壬午兵变镇压完毕。
一个星期,就用了一个星期。
如果从大院君被抓走开始算的话,那么前后不过三天。
这几乎是电光石火一般的速度,以至于让人反应不及。
我指的是日本人。
花房义质彻底傻了眼,原先他退出汉城外还吆三喝四人五人六地放了狠话,说只给你三天期限,结果三天过后,大院君也别说跟你谈了,连人都被运中国去了,于是之前扯了半天的那一切的一切什么赔偿日侨损失开放通商口岸统统都成了扯犊子。
更让他感到担忧的还不止这些,要知道这一回闵妃归政,完全靠的是吴长庆的力量,那么日后原本亲日的闵家人势必会转而亲华。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在归政数日后,朝鲜高宗就提出,这新军还是要练,不过这一回,我们不请日本人了,就让大清帮着练吧。
不过,毕竟这次兵变是朝鲜理亏在前,而且闵后他们的亲日之情也非一日能消,所以日本的一些要求还是被满足了,比如攻打日本公使馆的朝鲜人被全部判了开刀问斩,再比如,日本终于获得了在朝鲜的驻兵权,前者无所谓,后者很重要——这就意味着中国和朝鲜之间上千年来的宗主藩属格局,真的算是被打破了。
眼看着一切都被搞定,和平再度降临,于是大伙也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清日两国各自都留了一支部队在朝鲜,大清留的自然是吴长庆部,不过吴大帅因有事要调回,于是便选了一人顶替他主持大局。
那个人,便是袁世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