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丰十八年十一月,太子唐衍率援兵赶至西南。

此前因淮阳府叛国之故,大邕节节败退。

淮阳侯太清楚西南局势了,以复州牵制安南王军,自己则率兵反扑,安南王军此前分支援西北,眼下实在无暇从复州抽身赶至西南另一边。

十一月初四,太子抵达西南重城,一同到达的,还有赵邡所领之左威卫。

东北则有靖宁候驻守。

到达西南的第一件事,便是整顿军备。

太子亲临,军心大盛!

除誓死效忠淮阳侯的将领外,其余西南守将皆自主归附。

淮阳侯反了不代表他们也想跟着反。

之前是没得选,眼下太子一来,立即倒戈。

但淮阳侯在西南威望甚深,西南局势不容乐观。

太子立即集齐各方将领,诏令三军,排兵布阵。

有从未面见过太子的西南守将不以为然。

亲征这种事,明眼人都明白是个什么事。

皇帝或太子,再或者皇室亲王之类的,能到边关走一走露露脸就可以了。要打仗的时候就乖乖待在大后方最安全的城池中当个吉祥物便是。

振臂一呼,有的是守将冲锋陷阵,等到了战事大捷,守将立下赫赫战功,自然是太子指导有方。

如若不然,也有前线将领背锅。

所以一般前来亲征者,能叫边关百姓和将士们振奋精神便够了。

至于行军打仗,制定战略,自然也不必太子亲自操刀。

一是怕他不懂瞎指挥,二是若真指挥出了问题,这不是让皇室蒙羞吗?边关将领也捞不着好。

可太子竟然大张旗鼓地召将议事,实在太过胡闹!

这样想着,却没一个人敢开口。

西南边境,没人是熟悉这位太子的。不知其性情,自然不敢冒头。

倒是赵邡,他们熟悉得很。

有人私下想通过赵邡劝太子,赵邡却一切以太子意志为准。

众人忐忑不已,可等到十一月初,太子率兵亲征,收复淮阳侯驻守城池之时,他们才知他为何如此大胆!

太子从未来过西南,却对西南局势了如指掌,对淮阳侯行军策略更犹如开了天眼一般能够做到许多预判。

太子应是早年就开始关注淮阳侯关注西南了。

守将们皆拜服:太子殿下未雨绸缪,高瞻远瞩!

*

西南前线,将士们欢欣鼓舞。

众人都未曾想到,太子居然真的会行兵打仗,并且首战告捷!

在此之前,所有人或多或少都以为他能登临储位靠的是不过是天时地利,毕竟他从前从来默默无闻,是突然一夕之间得了重用的。

而对于唐衍来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很久以前,在他明确必须争储才有生机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兵权的重要性。

所以很早的时候,他就开始学习大邕大将们征战之策。

定北王父子,安南王父子,赵邡,靖宁候,淮阳侯……乃至帝国诸位将领。

西北,西南和东北这些年大大小小的战役,如果出兵如何取胜,他都熟稔于心。

很早以前,他就在沙盘上无数次演练与这些将领敌对时候的场景。

他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和他们对上。

从不敢轻视。

被父皇重用为宣抚使入湖州起,他一直都很低调,包括这三年,他从未将真正实力展露人前。

所有人都以为,他只会玩弄权术。

直到今日,众人才知晓,太子不仅能平衡朝政,在战事上的眼光和决策,亦不输任何边关大将。

*

消息穿至京城,举国同欢。

永丰帝大喜,厚赏了留守东宫的太子妃。

整个京城,若还有何处不高兴,便是关雎宫。

景鸢丝毫不意外兄长会反。

这些年,靠着在西南的威势,淮阳侯大肆敛财,任人唯亲。

因为西南地处偏远,政令难通,安南王府又自顾不暇,他很轻易地钳制住了西南不好的言论。

直到昭华长公主到西南,堪破西南局势,并消除安南王府与帝王间的君臣猜忌。

淮阳侯的罪证很轻易传到京城。

衡王和宝仪在时,截拦了抨击淮阳侯之言,皇帝念及子女亲情和夺嫡之关键,并未严惩。

可衡王和宝仪没了,齐王为储。

要不了多久,淮阳侯府这些年的所有罪证将无法掩藏。

与其坐等朝中问罪,倒不如趁诸国大乱之际,反了大邕,还能取得一线生机。

如此形势紧迫之际,他若是能为西戎立下大功,日后照样是荣华富贵尽享。

景鸢看透了这些,并不觉得难过。

只是更想念衡王和宝仪了。

她坐在廊檐下,依旧有侍女为她搭了软塌来,不叫她站着累。

关雎宫恩宠一如从前,仿佛她这个皇贵妃依旧是帝王心中所爱,可宫门死死闭着。

连吃食都只能由侍卫开了个小缝递进来。

每次看着那个勉强开着的小缝要一直开许久才能让她的膳食备齐,她便更觉难受。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强撑着不死。

坐在庭院里眼睁睁看着京城的雪下了一茬又一茬,听到除夕的礼炮声盖过雪落的簌簌声响。

宫门,终于大开了一回。

她抬头看去,所爱便在眼前。

她很清楚,陛下不是为情所困而昏庸之人在京的景氏族人,应该都已经死了。

该轮到她了。

她凄笑,“兄长都反了这么久了,陛下,何日赐死妾身?”

永丰帝深深看着她,“朕会贬你为庶人,幽居行宫。”

语罢,他便离开。

步履已然有了老态,看得出他的身子已经很不好了。

景鸢默默看着他走远。

一如从前一些个普通的日子里,她与他共用早膳后在廊檐下恋恋不舍地目送他去上朝。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以后,再也不见了。

当日夜里,便有人送她离宫。

出城后不久,有人劫马车。

侄儿景长生扯下黑色面纱,“姑母,快下车,父亲让我来接你去西戎。”

她看了一眼马车外尽数瘫倒在地的精锐卫兵,眸光微滞。

“我不走了。”

景长生左顾右盼,面容焦急,“姑母,此处不安全,援兵马上就要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她依旧摇头,伸手朝外摆了摆,“你走吧长生。”

“本宫是大邕永丰朝的皇贵妃,如何能离开大邕。”

景长生看出了她的坚决,眼看着援兵将至,他朝景鸢迅速磕了个头。

“侄儿走了,姑母保重!”

半刻钟后,车帘再次掀开。

景鸢理了理华贵的袖摆,昂着头,依旧是那个矜贵盛宠在握的大邕皇贵妃。

“起驾。”

*

“陛下,娘娘到行宫了。”

永丰帝一怔。

“景长生没劫车吗?”

“劫了。”

他站在紫宸殿廊檐下,独自默默良久。

*

大邕十八九年正月初,太子大破西戎军,取敌两城。

淮阳侯退守巨城。

西北边关。

自去岁十月至今,三月里,西北军历经十余次大小战役,有胜亦有败,以一己之力对抗三国联军。

其中,定北王霍辙所领铁甲卫,立下赫赫战功。

长宁郡王霍昶在长期拉锯战中不再藏拙,第一次展现出惊人的军事天赋,锋芒毕露。

老定北王霍钧则坐镇大帐,调度三军。

定北王府仅剩之三位将领,愣是没让三国联军踏破西北。

京中,永丰帝身子渐弱。

为免社稷动**,逸王与长公主封锁帝王病重消息,于紫宸殿代政务,皆以帝王之诏令出。

永丰十九年三月初,太子点将西南,协助安南王父子据守边关,月末,太子与赵邡援兵西北。

距离太子出征,已有半年。

西南战场由大邕与南楚共同推进,从边关转至西戎境内。

西北前线,西北军骁勇无畏,太子援兵到后,以定北王霍辙为首的大邕军队直取三国联军总帐而去。

四月初,太子及定北王与三国联军决战末粱城,两军交战数日,死伤无数,血流成河。

中旬,末粱城破,三国联军彻底溃败。

同月,长宁郡王霍昶亲斩西戎大皇子阿尔布,太子活捉北狄驸马皇甫信,夺敌三城。

北燕惧而退城。

五月,北狄上书求和。

帝不允。

定北王率兵北上,势如破竹,破北狄皇城。

倚月公主败走。

五月中,西戎,北燕派使臣求和。

*

西北军营。

看完京中送来允和的密折,太子望向茫茫大漠戈壁中耸然而立的战旗。

入眼处尽是大邕王旗。

好些已经破损了。

这一战,耗时八月余,亡北狄,弱西戎,拒北燕。可大邕付出的代价亦不少。

这八月来,国库开支甚大,几乎是取大邕大半之力以战。

战久伤民,百姓们也需要休养生息,所以只能停在这里。

对他太子来说,足够了。

此战之后,大邕至少可得二十年和平。

京中父皇病重渐甚,他不能在边关逗留太久。

“传孤诏令,半月后犒赏三军!”

永丰十九年六月,西戎北燕赔款割地,与大邕签订十年停战条约。

彼此都知道,这所谓的十年,不过是个数字罢了。

所以大邕狠狠要了两国的赔偿款项,加上缴获北狄所得,皆充盈国库,用之于民。

七月,太子整顿军备完毕,准备班师回朝。

临行前,太子特地前往了长宁郡王处一趟。

“半月了,定北王还没找到吗?”

北狄城破后,霍辙率兵收整北狄。可就在半月前,他视察北狄一座名叫甘谷的城池时,遭遇突袭。

此后杳无音讯。

那日随他同去的士兵,皆由归佑将军率兵陆续寻回。

或是人,或是尸体。

整个营队中,唯有他与寄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霍昶摇头,痛苦捂面,泣不成声。

王束跟在太子身后,握紧的拳头微微松开。

*

紫宸殿。

唐清疾步而来,“西北来信了。”

昭华迅速起身,“找到人了吗?”

他看着昭华,不知该如何开口。

昭华的心猛地一沉,手中的茶盏微微颤抖,茶水溅落在衣襟上,却浑然不觉。那双平日里冷静自持的眼眸中,此刻起了无尽涟漪。

“尸体也没有找到吗?”

唐清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信纸。

“七月,北狄境内尘土飞扬,黄沙盖天。已经过去半个月了,至今还没寻到人,他很有可能……”

被掩埋在黄沙之下了。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

昭华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那双眼睛失去了焦距,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崩塌。

她颤抖着手,接过那封几乎宣判了霍辙命运的信件。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呢喃着信纸上的字,泪水在一瞬间决堤。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是他的结局……”

他是手拥五十万军队的定北王啊。

是西北大漠上空盘旋的鹰,是百姓心中军功赫赫的战神。

她以为重来一世后所有事情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去。

大邕不必历经宫变生灵涂炭,父皇没有病逝在永丰十七年七月二十四,三哥不再疾病缠身,五哥不会被假圣旨赐死于两河……

老王爷霍钧因为他活了下来,霍昶也没有死在战场上。

甚至于她都好好地活着。

无灾无病。

可为什么本该有最好结局的他,却死在了甘谷。

“昭华。”

永丰帝颤颤巍巍由常礼扶着出门来。

自打之前定北王失踪的消息传来,他便替女儿提着心。

“父皇……”她含着泪,走到永丰帝身前,跪下去,“女儿不孝,想求父皇应允……”

“父皇都知道。”永丰帝眼角起了水雾。

这大半年里,太子在外西征北伐,昭华也并不比他轻松多少。

他的身子不好,逸王身份敏感,太子属臣只认她一个。

战争带来的银粮损耗太大了。

太子能在外畅通无阻地打,归功于她死死稳住了大后方,源源不断地送去补给。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一次次筹集到一批批的粮草送往边关,亦很少有人知晓她每次在紫宸殿,一坐就是好几十天。

他只看到,女儿日日来向他请安时,渐渐宽松的公主朝服。

她为大邕做的够多了。

“朕的爱卿定北王,迷失在敌国异乡,你去替朕带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