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宝贵骑着自行车从小别墅楼离开的时候,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常宝贵并不害怕一对二的打架,常宝贵吃惊的是这世上怎么会有长得和猩猩一模一样的人,就在他望着那人犯傻的时候,他的脸上被那人狠狠地打了一拳。

他的左眼角被打裂了,看东西有些模糊,血象一个大虫子在不停地爬。他拼命地和那两个人纠缠,等他听到摩托车的排气声,看到摩托车驮走了赵小盼,他也就无心恋战。胡乱地向对方踢了两脚,他跨上自行车,飞也似的骑走了。

骑出去很远再回头看,发现并没有什么人追来,他才松口气慢慢地骑。骑到了大街上,他感觉行人老是往他这里张望,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手上黏糊糊的全是血。街上的人大概把我看成是凶犯了吧,他心里苦笑着想。前面出现了一家药店,他在店门前把自行车锁好,然后匆匆地走了进去。

站在柜台前,他看到里面的镜子映出他的模样:头发好象一蓬乱草,一只眼大,另一只眼青肿起来,小得几乎看不到眼珠子。脸上的血迹就象漆匠用刷子胡乱涂抹的油漆,深深浅浅地红着。常宝贵买了碘酒、纱布块、绷带、胶布什么的,售货小姐热心地帮他处理了一下伤口又绕着脑袋缠了几圈绷带。常宝贵再向镜子里看时,就觉得里面那个人是个伤兵了。

为救人光荣负伤,伤兵应该是个英雄呢,常宝贵挺了挺胸,镜子里边的那个人也就高大了许多。

英雄的伤兵出了店门,低头去开自行车,冷不防被人扭住了手腕。

常宝贵抬起头,看到面前站着个瘦高条的小伙子。

“这辆车是我的。”瘦高条向他宣布。

“瞎说,是俺哩。”常宝贵一使劲儿,摆脱了他的手。

“我在健翔体育用品商店买的,有发票还有执照。放在楼下丢了,是你偷的,一定是你偷的。”

瘦高条索性抓住了常宝贵汗衫的前襟,那样子就像要把他提起来。

常宝贵觉得很难堪。他本来可以再次摆脱瘦高条的,不知道为什么却缺了心劲儿。

两人这样争吵,围上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常宝贵急于向人表白地说:“这车,真是俺买哩。”

“你买的?”瘦高条哼着鼻子问,“多少钱?”

“二十。”

围观的人顿时轰笑起来。

警察来了,瘦高条早就打了110。警察了解情况的时候,瘦高条的太太从家里拿来了发票和执照,原来瘦高条的家就住在附近。

常宝贵被警察带走了。他低着脑袋,从围观的人群里穿过去,听到人们议论说,“这贼真大胆,车就是在这一片丢的,他还敢到这一片骑……”

华仔的体恤衫很大,赵小盼穿起来几乎垂到了膝盖。沙滩短裤差不多可以算做长裤了,让赵小盼只露出一截光滑的小腿和脚脖。蒙在这套宽大的衣服里,赵小盼仿佛变成了一个娇弱的孩子。

“感觉好点儿吗?”华仔关切地问。

赵小盼啜了一口咖啡,点点头。

刚下摩托车那会儿,赵小盼头晕心慌,几乎要昏过去。华仔这儿的沙发真体贴,华仔这儿的咖啡真温馨,还有华仔这儿的音乐,它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就象是来自天堂的声音。“……奔驰的骏马,洁白的羊群,还有你姑娘,那是我的家哎依哟。我想你,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天堂——”

这是腾格尔演唱的歌。

从毛导那边的地狱一下子又来到了华仔这边的天堂,让赵小盼觉得这一切象是梦中的情景。在那个紧要关头华仔忽然出手相救,真是惊险呀,真是浪漫呀,真是勇敢骑士呀,真是白马王子呀……,赵小盼感叹不已。她痴痴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华仔,心里涌起无边的柔情。

她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向对面的骑士说,却结结巴巴地只吐出一句,“救我,谢谢你——”

“别,这算不了什么。”

她鼓足勇气,追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话一出口,她自己的脸就红了。她想从骑士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因为我爱你。”

期待使她目光灼灼。

“因为他们这样做,违背了你的意志。”对方平静地回答。

赵小盼失望地张大了嘴,骑士的回答不但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而且听上去也让她似懂非懂。

“意志,我的?什么意志?”赵小盼疑惑地问。

“你的身体属于你,它应该由你自己支配。你愿意签订怎样的合同,你愿意怎样拍摄,那是你的自由。我完全理解,我完全尊重。”

赵小盼品出了话里的味道,这好象是替她下台哩,这好象是替她辨解哩,可是她并不愿意那样做呀。

“不不不,我没仔细看那些条文,我也弄不懂那些条文,我真的不知道会那样拍。”她急切地表白。

“是的,所以当我看到你拼命反抗,别人却要把他们的意志强加给你的时候,我就不能不站出来了。因为这样的事违背了我为人处世的原则。”

“原则,啥原则呀?”赵小盼好奇地问。

“个人的意志,个人的自由,高于一切。”

说这句话的时候,华仔扬了扬头。他的长发甩**起来,犹如飘扬的的宣言。

“噢,噢。”赵小盼点点头,眼神里却透着茫然。

望着她这副神情,华仔宽厚地笑了笑,又解释道:“我对自由的理解是既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也绝不让别人把他们的意志强加给我。”

“嗯,嗯。”

赵小盼就象一个不懂装懂的小学生望着耐心讲题的老师。

虽然近在咫尺,赵小盼却感到了她和华仔之间的距离。那距离是向上的,需要她来仰视。

“当然了,你有权力中断合同。不过呢,你要因此承担中断合同的责任。”华仔告诉她。

赵小盼慌了,“啥责任?”

“你不用担心,”华仔摆摆手,示意她不必紧张。“他们找不到你,我想他们会找我的。我来和他们谈谈就是了。”

华仔的身上显出一种敢作敢为的大丈夫气慨。

赵小盼又一次深深地感动了,“他们,他们会咋样你呀?”

“应该不会吧。”华仔回答,语气有些含糊。

赵小盼担心了,“你们早就认识吗?你和他们啥关系?”

“怎么说呢,一桩一桩的生意,就是你参加的这种。大家凑在一起做。”

“是朋友?”

“你这么喜欢打问呐,”华仔眯起了眼儿,“可以说,是伙伴吧。”

华仔说她太喜欢打问,让赵小盼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她四下看了看,转了话题说,“你的房子很好,东西很好,就是太乱。”

“是吗?女人大概都是这样挑剔吧。”华仔做出个无可奈何的样子,摊开手耸了耸肩。

“没有人帮你收拾吗?”赵小盼探问着。

“肯帮我收拾房间的姑娘还在岳母家养着呢。”华仔笑了。

赵小盼舒了口气,华仔当然是个自由自在的单身贵族喽。

……

离开华仔的时候,赵小盼对那里有一种无以言说的留恋。可是当出租车越来越驶近市郊樟溪村的租屋,赵小盼又牵挂起常宝贵来。常宝贵一对二地与“大猩猩”和毛导扭打,也不知道他吃亏了没有。

一进门,赵小盼就喊:“宝贵哥——”

曾金凤欣喜迎出来说:“怎么,宝贵哥回来了?”

看到赵小盼身后没有常宝贵,曾金凤有点沮丧地说,“到现在,还没见他个人影哩。”

赵小盼叹口气,精疲力竭地坐下来。曾金凤看着她,一脸诧异地问:“我说咋老觉得你不对劲儿哩,你穿的这是谁的衣服呀?”

一句话,问得赵小盼呜呜地哭起来。曾金凤好哄好劝的,赵小盼就把受的委曲和惊吓倒给曾金凤听。

曾金凤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替她骂,“这哪是拍电影嘛,这是耍流氓哩!”

哭了骂了,心里感觉好受得多。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忽然响了,两个人同时跳起来。

“宝贵哥!——”上只趿着一只鞋。

赵小盼眼圈红红的,拉住他的手说,“宝贵哥,你受苦了。”

常宝贵憨憨地说,“不算啥,不算啥。”

曾金凤心疼地端来热水,给常宝贵擦。擦着擦着,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平时常宝贵进屋,总是扛着那辆宝贝自行车,今天却空着手。

曾金凤就问了句,“宝贵哥,你的自行车哩?”

“唉,别提车了,”常宝贵叹口气说,“我就是因为那辆车才被弄到了派出所,一直耽搁到现在才回来。”

于是,常宝贵把他怎么从别墅那儿脱身,怎么到药店里买药,出门推车的时候怎么被失主揪住……,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这是常宝贵吗?

脸上只能看到一只眼晴了,另一只眼被纱布块捂着,白绷带在脑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瞧上去就像一个从医院里钻出来的鬼。脸上黑糊拉叽的,看不清是凝血还是灰泥。衣裤都撕烂了。

曾金凤说,“你不会解释解释,这是托朋友买的二手车呀。”

“解释了。人家就是讯问了情况,做了纪录,又把我好熊了一顿,才放我回来的。”

赵小盼听了,忍不住埋怨一句,“看看,看看,当初我就说吧,二十块钱哪能买来那么好的跑车?”

曾金凤的脸顿时红起来,“都怪我,都怪我,让宝贵哥受委屈了。”

说着说着,眼里就落了泪。

赵小盼赶忙安慰她,“金凤,我可不是埋怨你,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没有,我没有。”

曾金凤一边说,眼泪一边流。流着流着,忽然捂住肚子,哎哎哟哟地叫起来。

常宝贵和赵小盼着连忙问,“咋了?你这是咋了呀?”

曾金凤苦笑着回答,“不碍事,最近肚子老是这样疼一疼。”

常宝贵说,“送你到医院瞧瞧吧。”

曾金凤摇摇头,“疼一会儿,自己就好了。”

赵小盼说,“是哪儿疼呀?我给你揉揉。”

曾金凤用手按着右下腹说,“就是这儿。”

“这儿怎么会疼哩?”赵小盼把手伸过去,轻轻地替她揉着,曾金凤自嘲地说,“八成是气的了。”

赵小盼笑了,“气谁呀?”

曾金凤说,“气我自己呗。”

其实,还有一个人在她心里气着,——就是那个郭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