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要来施工,全队二十多号人都随着常宝贵进了南华建筑公司所在的写字楼。

常宝贵的一左一右都是人,象夹板夹着断骨一样夹着他。戴大栓的肩膀头时不时地碰着常宝贵,弄得他几乎要忍不住大声嚷嚷,“逼恁近干啥?老子又不逃!”

钱经理的南华建筑公司占了写字楼的整个第七层,常宝贵他们杂杂沓沓地从走廊里经过,惹得两边的房门纷纷打开来探出脑袋看了,又慌慌张张地闭上。

站到总经理室门前了,那扇门紧紧地关着。

常宝贵清了清嗓子,客客气气地喊,“钱总——”

没有人应声。

戴大栓狐疑地看看常宝贵的脸,再看看那扇门。

常宝贵就大起嗓子,高声嚷,“钱总,是我呀,常宝贵——”

那扇门仍旧沉默。

“咚”地一声,戴大栓的拳头砸了上去。

丑蛋儿跟着就是一脚。

常宝贵被人拨开的时候,他的嘴里还叨叨着,“咋回事呀?讲好的嘛——”

众人不叨叨,众人只顾拍门跺门。

旁边另一个房间的门打开了,走出一个超短裙来。常宝贵见过这位超短裙,知道她是钱经理的跟班。

“喂喂喂,你们做什么,你们做什么呀?”超短裙说。

“找姓钱的,要工钱。”

“姓钱的答应今天给钱!”

……

众人吵吵着。

超短裙说,“钱总不在,钱总去广州了。”

“啥,去广州?”常宝贵吃了一惊,这也太出乎意料之外了,“啥时候走的呀?”

“昨天晚上,”超短裙看着常宝贵说,“你昨天一直跟钱总在一起,你不是知道嘛。”

一霎时,所有的声音全都消失了。犹如沉在水底一般的死寂,那种静让人生怕。

所有的目光都盯着常宝贵。

“我我我,”常宝贵懵了,他结结巴巴地解释,“我真的不知道哇。”

是圈套!是双簧!

“嘻嘻嘻——”戴大栓突然尖锐地笑起来,“嘻嘻嘻……”

众人也跟着尖笑。

那是无数绝望而凄厉的箭镞,要将常宝贵洞穿。

戴大栓从牙缝里咬出一句话,“常队长,你昨晚黑是咋对弟兄们说哩呀?”

“……”常宝贵无言以对。

众人都记得那句话,众人齐声嚷叫,“要是拿不到钱,就撕吃了他——”

戴大栓伸出手,“哧啦”一声,常宝贵的布衫就被撕下一绺来。未等常宝贵回过神来,身后又是“哧啦”一声响。“哧啦”,“哧啦”……

这是撕他的脸皮呀,这还让他怎么活呀!

“别动——”常宝贵忽然大吼一声,“老子给你们钱,老子用这条命把你们的钱换回来还不成吗?”

众人停了手,众人愣住了。

常宝贵恶狠狠地对超短裙说,“你现在就给姓钱的打电话,他今天要是不给钱,就让他到楼下给我收尸吧。”

说完,常宝贵推开人群,顺着楼梯就往顶层上爬。

顶层的平台上风很狂。

撕成一络一络的破布衫犹如旌旗的流苏一般猎猎地拍出许多豪气来,那是一去不回的壮士吧,那是拔剑自刎的将军吧,常宝贵不无悲壮地往前走,走……

走到平台的边缘了。

脚尖与水泥的边线触接,就有了一种触电般的颤意。勾着脑袋往下看,犹如踏着绝壁,临着深渊,下面的车和人都变得很小很小。忽然有寒气宛如蛇一般在大腿根儿上窜绕,裆里的卵蛋就虚虚悬悬地吊起来。

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常哥!——”

有人在身后喊。回头看,是丑蛋儿。

常宝贵喝道,“不许过来,过来我就跳!”

“常哥,你可不敢啊——”说着,又往前面挪,还伸手想拉他。

“你给我站住不站住?你看我敢不敢?”

常宝贵做出个要跳的姿势来。

“好好好,我站住,我这不是站住了嘛。”

两人就那么僵持着。

丑蛋儿嘟嘟囔囔的,说着些劝阻的话,常宝贵一点儿也没有听进去。此刻,他已是万念俱灰。

真是没成色啊,没成色,你瞧你真是弄啥啥不成。不就是想出力挣一份自己的钱么?到头来钱就象水里的云彩,看在眼里了,却捞不到手里去。

不就是想找个女人成个家生个儿么?到头来却是你待见人家,人家不待见你。

你活得还有个样么?你活着还有啥意思?

……

忽然,常宝贵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转头看,是个猫一般弓着背的警察。动作象猫,脸也如同猫一样圆。

“别过来,过来我就跳!”常宝贵瞪眼喊。

偷袭不成,猫脸警察直起了腰。他既不后退,也不向前,神情平和地笑着,显然怕剌激了常宝贵,引发意外。

整个平台上只有猫脸警察和常宝贵在对垒,看不到丑蛋儿的踪影,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常宝贵再往下瞧,下面的人群已经围了一层又一层。里层的人群里有警察有建筑队的那些民工们,常宝贵甚至还认出了戴大栓,他和几个人扯起了绳网,那情形就象是常宝贵要跳蹦蹦床。

恍然之间,常宝贵觉得身子飘忽起来,轻得如同一片叶子,说刮就刮下去了。

还是死了好,死了一身轻,再也没烦恼。

他忽然哭了。还不知道女人是咋回事,就死了。这辈子活得可是老亏呀。

曾金凤要走了,要离开这座城市,回她的曾寨村。细想想,真是既伤感又怅惘。人生不过是放一回风筝罢了,看似高飞在天了,看似前景无际呀,看似白云阔远呀……,蓦然间,线绳一收,你就无可挣脱地坠落,于是你才发现你的终点就是你当初的起点。

那线绳就是命啊。

这一番飘**不过是空空清风,一无所有。

曾经有过的,已经失去,郭草楼烟雾一般地消失了,留给曾金凤的信和花布,是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曾金凤的行装是赵小盼替她收拾的,曾金凤一直坐在桌边发怔。她的面前放着一张报纸,郭草楼在报纸上向她微笑。圆圆的小小的脑袋,微微勾着的鸡喙一样的鼻子,细细长长的脖梗直直地挺着,就象一个打着鸣的骄傲的小公鸡……

小公鸡的脑袋上顶着通栏标题:《奋不顾身打工仔,抛洒热血英雄气》。

赵小盼同情地摇摇头,在曾金凤的身边坐下。

“金凤,别这样。人死了,再也不会复生。”

曾金凤眼里含着泪,点了点头。她把报纸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我要带着他走,带着他回家。”

赵小盼感叹地说,“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男人,会让你如此动心。”

曾金凤说,“小盼姐,我把失身这件事对他说了,可是他还要娶我,他是真爱呀!”

赵小盼听了,若有所思地说,“是啊,能遇到这样的男人,也是缘份呢。”

曾金凤苦笑了一下,说道:“我有时候想,这找对象就跟挖红薯一样,不停地往前刨哩,不住地往前找哩,总觉得最大最光捻的红薯还在啥地方藏着。其实哩,你能刨到的地场就那么大一块,那块地里最大最光捻的红薯就在你跟前。你已经把它刨烂了呀,你已经不在意地把它隔过去了呀……”

这番话深深地触动了赵小盼,她连连点头说,“你说得对,真是,真是这样的。”

……

两个姑娘正聊着贴心话,丑蛋儿忽然推门闯了进来。

“快,快去劝劝常哥吧,常哥要跳楼哩!——”

赵小盼和曾金凤随着丑蛋儿赶到现场时,夜幕已悄然降临。在夜色的背景中,高大的写字楼犹如一座憧憧的山影。山巅是漆黑的,只有两条光柱交叉投射着,将常宝贵照定。他凝在了那光点之中,就象一个被蛛网粘住的猎物。

看到这番情景,赵小盼的心里猛地一抽,她拉着警察们的手,急切地说,“求求你们,救救他,救救他吧!”

难得搬来了当事人的女友,警方要求她们不停地和当事人说话,吸引他的注意力,以便警方相机行事。

两个姑娘互相拉着手,在漆黑的顶台上慢慢地向前走。

“谁?——”

常宝贵警觉地问。

“宝贵哥,是我。”

“是我呀,宝贵哥。”

听出来是赵小盼和曾金凤的声音,常宝贵大感意外。

“咦,恁俩咋来啦?”

曾金凤说,“我是来给你道别的,我要回家了。俺爹俺娘让我回家,照顾家照顾俺妹妹。”

常宝贵不无感慨地说,“好,我也给你道个别,咱们这就算是永别了。”

赵小盼听了,撕心裂肺地喊一声,“宝贵哥,你咋恁想不开呀!——”

听着赵小盼的声音,常宝贵伤感地说,“不是我想不开,是我没路可走了。”

赵小盼连忙开导他,“咋没路走呀,咱还年轻,咱还有好多好多的好日子等着过哩。”

在人生最后的时刻,面对自己爱而不得的姑娘,常宝贵不禁大恸,“你别说了,我这个人没成色,弄啥啥不成。走走走,你们走吧,我也该走了——”

说完,转过身,就要往下跳。

赵小盼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跳下去,抱住他,把他救下来!

“宝贵哥,你还有理想没实现哩,”赵小盼一边跑,一边不假思索地信口喊叫着,“你不是说要挣一份钱么?你不是说要找个愿意嫁给你的姑娘成个家,给恁老常家生个儿么?我愿意嫁给你呀,我愿意给你们老常家生个儿啊!——

常宝贵愣住了。

赵小盼脚下一绊,摔倒了。

常宝贵下意识地去扶,警察们就冲上来按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