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宋中期到后期的军事体制,河东设河东路经略安抚司,以太原知府兼任,河北划分为四个军事管辖区,前沿的高阳关路安抚司,以河间知府兼任,中山府路安抚司,以中山知府兼任,稍后的大名府路安抚司,以大名知府、北京留守兼任,真定路安抚司,以真定知府兼任。五个军事管辖区的安抚使或经略安抚使兼马步军都总管,一般以文臣知府充任,而对军区内的武将实行以文制武。童贯的宣抚司本来设在太原府,他逃回开封后,河东路经略安抚司由太原知府张孝纯充任,另有武将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镇西军承宣使王禀为副。由于三镇守臣仍然守卫,宋钦宗特命“知中山府(今河北省定州市)詹度为资政殿大学士,知太原府张孝纯、知河间府(今河北省河间市)陈遘并为资政殿学士”,王禀升建武军节度使。[1]资政殿大学士和学士是执政级,而节度使又是武将晋升的“极致”[2],可知赏功之厚。
完颜斡离不(宗望)所率金东路军回避不少城市的攻坚战,直下开封城外,待退兵之后,中山府和河间府一时暂无多少敌情。唯有太原府城,自宣和七年十二月,即被完颜粘罕(宗翰)所率金西路军所包围。[3]太原城中,其实主要还是依仗王禀,虽然无力出战,却部署死守“金人攻太原,筑长城围其外,用云梯、砲石、鹅车、洞子,分道并力攻冲”[4]。王禀“总守御,以死拒寇。城中食尽,至煮弓、弩、马甲,取筋皮充粮。虽粘罕尽锐攻之,自十二月至七月,不能陷也”[5]。
二月下旬,宋钦宗“命种师道为河北、河东宣抚使,驻滑州,而以姚古为制置使,总兵以援太原,以种师中为制置副使,总兵以援中山、河间诸郡”。四月,又以“种师道加太尉,同知枢密院事,河北、河东路宣抚使”[6]。然而在事实上,种师道并未全权处置救援太原。他“屯滑州,实无兵自随。师道请合关、河卒,屯沧、卫、孟、滑,备金兵再至。朝论以大敌甫退,不宜劳师以示弱,格不用”[7]。由此可见,种师道虽任总指挥,其实未到前沿,而前沿出战,实有种师中和姚古两军,又分别有河北与河东不同的战区。
宣和末,当完颜粘罕(宗翰)初攻太原时,“河东名将”、知朔宁府(今山西省朔州市)孙翊奉命救援,有人提出:“不若引兵北捣雲中,彼之将士室家在焉,所谓攻其所必救也。”这当然围魏救赵的高明之策,而孙翊不采纳,他说:“此策固善,奈违君命。”他引兵南援太原的结果,则是后方朔宁府被攻陷,而本人又战死太原城下,“身死军覆”[8]。显然,孙翊虽为名将,仍被宋朝保守的军事传统所束缚。
宋朝的军事传统就是分兵分权,特别在面临战斗力强的对手,其实是兵家之忌。种师中一路出兵,而“大臣立议矛盾,枢密主破敌,而三省令护出之”。此种矛盾当然是李纲和许翰为一方,而徐处仁等为另一方,最终是完颜斡离不(宗望)全师而还,种师中算是将金军“逐出境”。姚古一路于三月下旬收复隆德府(今山西省长治市)和威胜军(今山西省沁县),“扼南、北关,而不能解围,于是诏师中由井陉道出师,与古掎角”[9]。
前面说过,种、姚两家都是陕西世将,互不相下,结果无非是不能协同。时值夏季,照理是女真人休兵避暑之际。据金方记载,三月,“(完颜)银术可围太原,宗翰还西京(大同府)”[10],其实就是回今山西大同市一带避暑,留下人马应不多。依宋方记载,完颜粘罕(宗翰)“以暑渡井陉,会西山之师于云中,所留兵皆分就畜牧。觇者以为兵散将归,告于朝廷。本兵臣信之,从中督战无虚日,使者项背相望”[11]。姚古“及种师中闻虏兵少,不知其诈也。于是各率兵数万,约古出河东,师中自河北,日行四十里,赴太原。古至威胜军。师中虑古先到成功,乃日行八十里。虏谍知,以轻兵拒险,使古不得进,以重兵迎师中”[12]。
尽管完颜粘罕(宗翰)尚在北方大同府避暑,金方在太原一带兵力不多,但金将完颜银术可等仍骁勇善战,指挥有方。据金方记载:“及宗翰还西京,太原未下,皆命银术可留兵围之。招讨都监(耶律)马五破宋兵于文水。节度使耿守忠等败宋黄迪兵于西都谷,所杀不可胜计。宋樊夔、施诜、高丰等军来救太原,分据近部,银术可与习失、盃鲁、完速大破之。索里、乙室破宋兵于太谷。宋兵据太谷、祁县,阿鹘懒、(完颜)拔离速复取之。种师中出井陉,据榆次,救太原,银术可使斡论击之,破其军。(完颜)活女斩师中于杀熊岭。进攻宋制置使姚古军于隆州谷,大败之。”“五月辛未,宋种师中以兵出井陉,癸酉,完颜活女败之于杀熊岭,斩师中于阵。是日,(完颜)拔离速败宋姚古军于隆州谷”[13]。黄迪军之败,宋方也有记载,为另一路援军偏师。[14]樊夔、施诜、高丰等援军,则宋方并无记载。
此次失败的关键,当然是种师中一路。宋方记载称“枢密许翰怒其不进,檄书一日六、七,至有‘逗留玩敌’之语,且责必解围太原赎罪”[15]。“师中叹曰:‘逗挠,兵家大戮也。吾结发从军,今老矣,忍受此为罪乎!’即日办严,约古及张灏俱进,辎重赏犒之物,皆不暇从行”[16]。后来对许翰的劾奏和处罚,也指责他“懦弱寡谋,而好谈兵,辄以逗挠不进,移文督责,令出师以赎过。师中素刚,不受迫促,翰从中制之,所不能堪,忘其万死,以决一战,卒至败绩”[17]。但朱熹却持另外看法,“种师中赴敌而死,则以为迫于许翰之令。不知二事俱有曲折”。“师中之死,亦非翰之故。按《中兴遗史》云:‘河北制置副使种师中军真定,进兵解太原围。去榆次三十里,金人乘间来突。师中欲取银赏军,而辎重未到,故士心离散。又尝约姚古、张灏两军同进,二人不至。师中身被数创,裹创力战,又一时死之。朝廷议失律兵将,中军统制官王从道朝服而斩于马行市。’脱如所书,则翰不度事宜,移文督战,固为有罪。师中身为大将,握重兵,岂有见枢府一纸书,不量可否,遂忿然赴敌以死!此二事盖出于孙觌所纪,故多失实”[18]。
事实上,既然完颜粘罕(宗翰)在北方避暑,金军留在太原的兵力不多,又不耐暑势,这确是一个用兵机遇,李纲,特别是许翰“从中督战无虚日”,并不能说是不对。问题在于宋军的素质和种师中的指挥。刘韐上奏说:
榆次之战,顷刻而溃,统制、将佐、使臣走者十已八九,军士中伤,十无一二。独师中不出。若谓师中抚御少恩,纪律不严,而其受命即行,奋不顾身。初闻右军战却,即遣应援,比时诸将已无在者。至贼兵犯营,师中犹未肯上马。使师中有偷生之心,闻败即行,亦必得出一。时将佐若能戮力相救,或可破敌。今一军才却,诸将不有主师,相继而遁。[19]
这是军队的腐败,一触即溃,将士各自逃生。张汇《金虏节要》说:
金人围太原,多于汾、潞两路,以拒王师。盖王师时在汾、潞也。不谓师中由平定出关,一旦去太原不远一舍,贼众惊惶,谓自天而下。师中所失者,既不能乘其不意,攻其无备,以破之。则当急趋太原,薄城而垒,与张孝纯、王禀之军相为表里。彼贼以粘罕之徒远去,而王师已到太原,必不敢越太原重兵,拒汾、潞之师也。由是汾、潞之师自可进至太原,则太原之解必矣。而师中至是自谓孤军深入,复怀怯惧,回趋榆次,为娄室所冲,大败,死之。[20]
这是种师中离“太原不远一舍”,却又“复怀怯惧,回趋榆次”之失策。此外,姚古一军不能及时赶到战场,又是一误。黄友是种师中的参谋官“同种师中解太原围。友遣兵三千夺榆次,得粮万余斛。明日,大军进榆次,十里而止。友亟白师中:‘地非利,将三面受敌。’论不合,友仰天叹曰:‘事去矣!’迨晓,兵果四合,矢石如雨,敌益以铁骑,士卒奔溃。敌执友,谓曰:‘降则赦汝。’友厉声曰:‘男儿死耳!遂遇害”[21]。这又是种师中不听黄友劝告,而失地利。种师中最终“率麾下死战,自卯至巳,所余才百余人,身被数枪,裹疮力战。又一时而死之,年六十八”[22]。这员老将的战死,更给宋军以重大心理打击,史称“师中老成持重,为时名将,诸军自是气夺”[23]。
另一路姚古军,“金人进兵,迎古遇于盤陀,王师皆溃”,则是不战而溃。他退军隆德府和威胜军,裨将焦安节虚传完颜粘罕(宗翰)“将至,众惊溃”。姚古后受御史中丞陈过庭弹弹劾,列举他治军和用兵的各种劣迹,“坐拥兵逗遛,贬为节度副使,安置广州”。李纲为严明军纪,“召安节,斩于琼林苑”[24]。
如前所述,种师道初援开封时,他对战争还是有信心的。经历此次战败,他也失去了信心,他“驻滑州,以老病乞罢”[25],先后被宋廷两次召还。种师道“度知虏情,必大举入寇,即疏请驾幸长安,以避其锋。守御战斗之事,本非万乘所宜,任责在将帅可也”[26]。当年十月,种师道病逝,享年七十六岁。他在临死前的另一项重要的谋划和部署,是在开封集结重兵,而“唐恪、耿南仲专务讲和”,他们伙同后任同知枢密院事的聂昌,“以文止陕西、南道之兵”[27]。从当时的军事形势看,宋军步兵在野战中根本无法与女真骑兵对抗,但如能按李纲和许翰早先的部署,或是种师道生前的部署,抢在金军之前,大兵先入开封城,城防形势当然会有改观。宋钦宗虽然也给种师道委以重任,但对他提出的若干关键性的谋划和决策,却一条也不能用。及至后来开封城破,宋钦宗恸哭,说:“朕不用种师道言,以至于此!”[28]岂不为时太晚。
以下必须先说一下门下侍郎耿南仲在当时所起的特殊恶劣作用。他“自以东京(宫)旧臣,谓首当柄用,而吴敏、李纲越次而进,位居其上,南仲(积)不平。因每事异议,专排斥不附己者。时纲等谓虏不可和,而南仲主和议甚坚”[29],是个标准的投降派。后来邓肃上劾奏说,“自靖康以来,有专主和者,耿南仲与其子延禧是也”。“今日割三镇,明日截黄河,自谓和议可必无患,凡战守之具,若无事于切切然者”,而宋钦宗却“信如蓍龟”[30]。他无疑在朝廷里有很大的势力,史载中书侍郎唐恪“附耿南仲,排李纲,专主和议”,后另有聂昌“附耿南仲,取显位”[31],耿南仲“凡与己不合者,即指为朋党”,“唯以恩雠相报”[32],他力主“趣李纲往救河东”[33]。正如邓肃所论:“靖康间,李丞相与耿门下之所争者,又不特是非、治、乱安危而已,其存亡所系乎!”[34]
太宰徐处仁与少宰吴敏大体还是主战者,但两人显然在危难时期没有充当主心骨的器质,而彼此又很快发生龃龉,不能共事。徐处仁“寻亦有异议,尝与敏争事,掷笔中敏面,鼻额为黑”[35]。
耿南仲对李纲的积怨,乘着初援太原的失败,有了一个发泄和报复的机会。耿“南仲等以纲坚执异议,决于用兵,乃曰:‘方今欲援太原,非纲不可。宜以纲为宣抚使。’上欲用纲,召对睿思殿,谕所以欲遣行者,纲自陈:‘书生不知兵,在危城中,不得已为陛下料理兵事,实非所长。今使为大帅,恐不胜任,且误国事,死不足以塞责。’上不许”,任命李纲为河北、河东路宣抚使。[36]另一记载说,耿南仲“与徐处仁、唐恪嫉李纲胜己,同力挤排,奏上云:‘李纲要举兵,只遣李纲去。’上曰:‘种师道可遣,恐李纲不能兵。’唐恪奏上曰:‘火到上身,自拨,但责以成功,纲须自去。陛下切不可听其避免。’”[37]正如宋人的评论,他们明知“太原不可救,特以纲主战,故出之耳”[38]。
鲁迅先生曾讥刺说:“往往不过是将败落家族的妇姑勃谿,叔嫂斗法的手段,移到文坛上。嘁嘁嚓嚓,招是生非,搬弄口舌,决不在大处着眼。这衣钵流传不绝。”[39]其实,自古迄今的政坛又何尝不是如此。如耿南仲之流,还不是将妇姑勃谿、叔嫂斗法的一套小聪明、小伎俩和小手腕,颇为得心应手地运用,而自鸣得意。特别是在国势危急时,不是和衷共济,共赴国难,居然还勇于和忙于内斗和私斗,以勾心斗角,玩弄机谋权术为快。不管国家存亡,百姓死活,自己不能成功,却必须破坏他人成功,自己不能救国,却必须阻止他人救国。真是一种“窝里斗”和“窝里横”的坏传统!真是可悲可叹,而又可怕的劣根性!从北宋末的耿南仲,到南宋前期的黄潜善、汪伯彦、秦桧和汤思退。
李纲不得不上奏辞免,他说:
伏蒙陛下委以河北、河东两路重寄,臣自视阙然,恐不足以仰承委付之意。至于不避烦黩,力祈罢免,而眷属之厚,不容退避。见危致命,岂敢固辞,深惟国事之大,非小己私智所能独办。今其将行,愿受睿算与庙堂之成谋,使臣得以遵禀奉行,庶几有济。
夫用兵之道,虽临机制变,不可预计,然规摹大略,当须先定。今日之事,莫大于防秋,莫急于解太原之围。士大夫之献说者,不过和与战二策而已。金人留吾亲王、宰相以为质,屯重兵于太原,已半年矣。使者旁午,冠盖相望,而欲得三镇之意愈坚,和果可恃乎?种师中、姚古以十万之师,相继溃散,战果可必胜乎?和不可恃,则秋高马肥,贼骑侵轶,议者必以臣今日出师为致寇之端。战不可必胜,则万一将士或复有小衄,必又以臣为轻举误国。不知陛下睿算与夫庙堂之谋,所以授臣使防秋而解太原之围者,当决以何策而可也。前日和议,割三镇之失,至今为梗。今日之谋,倘或更有差误,则天下之势,有不可胜虑者矣。[40]
当时台谏官陈过庭、陈公辅、余应求等都看穿了耿南仲等人的用心,说:“李纲儒者,不知军旅,将兵必败。”又说:“纲忠鲠异众,为大臣所陷,他日成功亦死,败事亦死,不宜遣纲。使纲出,衄则太原失守,贻忧近甸,祸生不测,非计之善。”[41]作为李纲幕僚的张元幹,也向皇帝“陈以祸福利害”:“榆次之败,特一将耳。未当遽遣枢臣,此卢杞荐颜鲁公使李希烈也,必亏国体。”[42]但宋钦宗不但听不进去,反而认为陈公辅、余应求等与李纲结党。李纲的力辞更引起宋钦宗的震怒,志同道合的许翰,至此不得不为李纲写了“杜邮”两字,[43]引用了秦将白起被赐死的典故。李纲自述也承认此事:“或谓余曰:‘公知上所以遣行之意乎?此非为边事,乃欲缘此以去公,则都人无辞耳。公坚卧不起,谗者益得以行其说,上且怒,将有杜邮之赐,奈何?’余感其言,起受命”[44]。
许翰和其他人都明白,救援太原已经无望。耿南仲“中制河东之师,必使陷没”,只为“以伸和议之必信”[45]。至于宋钦宗,也不过是听信谗言,“乃欲缘此以去”李纲,“则都人无辞”。当时给李纲空名官告三千余道,李纲“只用三十一道”,五月间,只因命二人“赍御前蜡书,间道至太原,赏之”,补无品小武官进武副尉。但宋钦宗居然亲下御批说:“惟辟作福,惟辟作威,大臣专权,浸不可长。”正如朱熹感叹说:“如此,教人如何做事?”李纲不得不上辞职奏,而宋钦宗又下御批,“不可自疑,有骇众听”,“卿但安职,所乞不允”[46]。宋钦宗另有手诏说:
卿累贡封章,恳求去位,自陈危恳,甚骇予闻。乃者虏在近郊,士庶伏阙,一朝仓猝,众数十万,忠愤所激,不谋同辞,此岂人力也哉!不悦者造言,何所不可,故卿不自安。殊不知,朕深谅卿之不预知也。前日宰执、台谏沮师败谋,格塞公议,已悉罢逐。方今四海所愿,以为辅佐,多聚庙堂,朕于任贤勿贰,去邪勿疑,自以为庶几焉。卿其深体朕心,亟安厥位,以济国事。付李纲。[47]
朕信任卿,坚如金石。应一行事,朝廷岂能预先定得?卿可一切便宜施行。
李纲所到,如朕亲行。[48]
从书面上看,他对李纲似乎是“任贤勿贰”,事实上却心怀鬼胎。李纲“既受宣抚使命,以军马未办,量展行日”,宋钦宗即下御批:“迁延不去,岂非拒命!”[49]真可谓是伴君如伴虎!李纲不得不又一次上奏辞免。他对皇帝说,“所以为人中伤,致上听不能无惑者,只以二月五日士庶伏阙事。今奉命出使,无缘复望清光”。“今臣以愚直,不容于朝,使臣既行之后,无沮难,无谤谗,无钱粮不足之患,则进而死敌,臣之愿也。万一朝廷执议不坚,臣自度不能有所为,即须告陛下求代罢去。陛下亦冝察臣孤忠,以全君臣之义”。他还为宋钦宗“道唐恪、聂山(昌)之为人,陛下信任之笃,且误国”。[50]后李纲在与吴敏的信中,也直抒胸臆,说:
其秋出师,固知堕(唐)恪计中,亦尝面道其详。然力辞而卒行者,非特迫于威命,如所谓杜邮之赐,势不得已,亦庶几立尺寸之功,以塞厚责。然后解兵归印,幅巾柴车,径返田庐,此素志也。[51]
前面说过,李纲在四月,与许翰以枢密院的职权,“条具调发防秋之兵”。然而至七月,李纲“已出宣抚,朝廷降旨,诏书所起之兵,罢去大半”,李纲又不得不“上疏力争”:
中国军政不修,(几)三十年矣。(阙)额不补者过半,其见存者,皆溃散之余,不习战陈。故令金人得以窥伺,既陷燕山,长驱中原,遂犯畿甸。来无藩篱之固,去无邀击之威。庙堂失策,使之割三镇,质亲王,劫取金帛以亿万计,驱虏士女,屠戮良民,不可胜数。誓书之言,所不忍闻,此诚宗社之羞,而陛下尝胆而思报者也。
今河北之寇虽退,而中山、河间之地不割,贼马出没,并边诸郡,寨栅相连,兵不少休。太原之围未解,而河东之势危甚,旁近县镇,皆为贼兵之所占据。秋高马肥,虏骑凭陵,决须深入,以责三镇之约,及金帛之余数。倘非起天下之兵,聚天下之力,解围太原,防托河北,则必复有今春之警。宗社安危,殆未可知。故臣辄不自揆,为陛下措画,降诏书,以团结诸路防秋之兵,大约不过十余万人,而欲分布河北沿边雄、霸等二十余郡,中山、河间、真定、大名、横海五帅府,腹里十余州军,沿河一带,控扼地分,翊卫王室,堤防海道。其甚急者,解围太原,收复忻、代,以捍金人、夏人连兵入寇。不知此十数万之众,一一皆到,果能足用,而无贼马渡河之警乎?
今臣被命出使,去清光之日未几,朝廷已尽改前日诏书调兵防秋之计。既罢峒丁,又罢刀弩手,又罢土兵,又罢四川、福建、广南东路将兵,又罢荆湖南、北路系将、不系将兵,而京西州郡,又皆特免起发。是前日诏书所团结之兵,罢去大半,不知金人聚兵两路入寇,将何以支牾?而朝廷何恃不留意于此也?……一岁两起天下之兵,中道而两止之,天下谓何?臣恐朝廷自此不复能取信四方,而将士解体矣!国之大事在戎,宗社安危所系,而且行且止,有同儿戏,臣窃痛之。[52]
李纲在六月二十五日出行,“以七月初抵河阳(今河南省孟州市南)”,“留河阳十余日,训练士卒,修整器甲之属,进次怀州(今河南沁阳市)”[53]。出朝之后,却又不得不特别忧心朝政和军备的变卦,上此奏议。
李纲为了整肃军政和军纪,斩前述虚报敌情,鼓动姚古退兵的裨将焦安节,“禁士卒不得扰民,有赶夺妇人钗子者,立斩以徇。拾遗弃物,决脊,黥配。逃亡捕获者,皆斩”。他也必须研究和考虑战术,认为“步不胜骑,骑不胜车,金人以铁骑奔冲,非车不能制之。有张行中者,献战车制度,两竿双轮,前施皮篱、枪、刃,运转轻捷,每车用甲士二十五人,执弓、弩、枪、牌之属,以辅翼之”。“行则为行阵,止则为营垒,平原可以驰逐,险阻可以控扼,士卒有所依,而铁骑不得以奔冲,其制甚精”。“结阵以行,铁骑遇之,皆退遁。造千余两,日肄习之,俟防秋之兵集,以谋大举”[54]。后李纲还专门上奏,说“靖康间献车制者甚众,独统制官张行中者可取”,并介绍了具体的“造车之法”、“出战之法”和“布陈之法”[55]。为对付女真骑兵的纵横驰突,宋朝方面最初就是“宗泽、李纲有战车法”,[56]这在北方平原地区肯定有效用,特别表现在后来宗泽抗金。
在名将种师中战死,姚古败归后,到底是何人为将才,李纲心中根本没有主意。他“被命宣抚河北、河东两路,辟置官属,如范世雄充参谋官,郭执中、王以宁充参议官,田亘、韩瓘、邹柄、詹大和充机宜,梁泽民、赵柟、赵戬、张叔献、陈汤求充干办(勾当)公事,张牧、黄锾、陶恢、张光等充准备差遣,不过十五六人,其余皆因种师道之旧。惟以何大圭为主管文字。使掌表章。而大圭文人轻俊,馆中士夫多不喜之”[57]。此外,幼弟李纶也在幕府中,李纲诗后来回忆说:“前年(河)内中秋月,玉帐初寒铁衣滑。羽书猝至不成眠,坐伴清光到明发。是时季弟在幕中,病隔纱窗共谈说。”[58]李纲妻弟张焘在他任亲征行营使时,“辟焘入幕”[59]。聚集一批不懂军事的书生,就难免遭人议论。《朱子语类》卷131说:“李丞相不甚知人,所用多轻浮。”又说:“李伯纪(纲)丞相为宣抚使时,幕下宾客尽一时之秀,胡德辉(珵)、何晋之(大圭)、翁士特(挺)诸人,皆有文名,德辉尤蒙特顾。诸将每有禀议,正纷拏辩说之际,诸公必厉声曰:‘且听大丞相处分!’诸将遂无语。看来文士也是误人,盖真个能者,未必能言。文士虽未必能,却又口中说得,笔下写得,真足以动人闻听,多至败事者,此也。”这可能有部分道理,但决不能说,其幕僚都是轻浮无能之辈,有的人是与李纲志同道合,而相始终。此外,当时李纲并未任相,所谓“且听大丞相处分”之说,不确。但光是这些幕僚,“造谤者遂有聚轻脱于河内之语”[60],真是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特别是事情办不好,就更易被谗口所中,无非是给人随便泼脏水而已,自古如此。
李纲作为文臣,当然不能说其军事指挥高明,但有一点应是正确的。他“极为上论节制不专之弊,又分路进兵,贼以全力制吾孤军,不若合大兵,由一路进”。这表明他还是认真吸取上次种师中与姚古分兵,而被金军各个击破的教训。但事实上,“朝廷之议变矣”,又根本不容他统一指挥和部署,“宣抚司虽有节制之名,特文具尔”[61],实际上是“使总兵于外,而又不使之得节制诸将”[62]。
宣抚副使刘韐、制置副使解潜、察访使张灏、勾当公事折彦质、都统制王渊、折可求等聚集隆德府会商,决定以七月二十七日分三路进兵。刘韐和王渊统军由平定军和辽州一路出战,解潜和折彦质统军由威胜军出战,张灏和折可求、张思正统军由汾州出战,而各“宣抚副使、制置副使、察访使、勾当公事,皆承受御前处分,事得专达,进退自如”[63]。
八月,正值秋高而弓劲马肥的时节,完颜粘罕(宗翰)“发自西京”大同府,[64]宋方称“粘罕大起雲中路民兵之太原”[65]。按金朝方面记载,“宋张灏率兵出汾州,(完颜)拔离速击走之”,“(完颜)娄室等破宋张灏军于文水”[66]。“宋统制刘臻救太原,率众十万出寿阳,(完颜)娄室击破之,继败宋兵数千于榆次”[67],这其实是指刘韐和王渊的一路人马。至于解潜和折彦质的一路人马,金方记载未有交代。另据宋方的一段概述:
八月初,(刘)韐兵先进,贼并兵御之,韐兵溃。而(解)潜兵与贼相遇于南、北关,搏战四日,杀伤相当。贼日增兵,潜军力不能胜而溃。平定、威胜之师皆逗留不进,潜、韐失利,溃散之兵蔽野而还,人人震恐。独(张)思正之兵在汾州,其众十七万,号曰百万,未出战。贼曰:“韐、潜既败,不足虑也。”乃驱妇女老弱守虚寨,以当平定、威胜之兵,而并其兵以御思正。思正出汾州,执(冀)景示众曰:“景,不坚守石岭关遁还者也。”斩之以徇。是月十五夜,贼于文水张饮以赏军,谍者以告思正,思正袭之,斩首数百,几获(李)嗣本,(嗣)本脱去。灏、思正以小捷之故,驰黄帜呼于中路曰:“汾州报捷!”州县欢声震地,曰:“我师胜矣!”或持酒席相庆曰:“皇帝圣慈,吾其见太平乎!”至有感泣挥涕者。十六日,思正出战,贼曰:“彼众虽多,而嚣不整,无能为也!”乃以铁骑三千,直冲我师,我师大奔,相蹂而死者数万人,坑谷皆满。思正败卒数千奔汾州。(张)灏以牙兵数百趋慈、隰。于是汾州、威胜、隆德、晋、绛、泽州之民扶携老幼,渡河奔者臣万计,诸州县井邑一空。贼乘胜急攻,太原遂破,实九月初三日也。[68]
太原保卫战是北宋末最英勇、最悲壮的保卫战。张孝纯“遣人缒城”,向宋廷告急说,“太原被围,今已八月余日。城中居民死亡八、九。守御之卒糇粮已绝,以铠甲充食者已二十余日,卒多疲病。贼人知之,外为攻具甚盛”。“粘罕攻城之具,曰砲石、洞子、鹅车、偏桥、云梯、火梯,凡有数千。毎攻城,先列砲三十座,凡举一砲,听鼓声齐发。砲石入城者,大可如斗,楼橹中砲,无不坏者。赖总管王禀先设虚栅,下又置糠布袋在楼橹上,虽有所坏,即时复成。又粘罕填壕之法,先用洞子,下置车轮,上安巨木,状似屋形,以生牛皮漫上,又以铁叶裹之,人在其内,推而行之,节次相续,凡五十余两,运土、木、柴薪于中。粘罕填濠,先用大板,薪柴次以荐覆,然后置土在上,増覆如初。王禀毎见填,即先穿壁为窍,致大鞴在内,俟其薪多,即使放灯于水中,其灯下水寻木,能燃湿薪,火既渐盛,令人鼓鞴,其焰亘天,故能不令填壕。其鹅车如鹅形,下亦用车轮,冠之以铁皮,使数千百人推行,欲上城楼。王禀于城中亦设跳楼,亦如鹅行,使人在内迎敌,亦先以索络巨石,置彼鹅车上,又令人在下以撘钩及绳拽之,其车前倒,又不能进。其云梯、火梯悉用车轮,其高一如城楼,悉为王禀随机应变,终不能攻我。又尝内起重城,虑外壁之坏,无何。人众粮乏,三军先食牛、马、骡,次烹弓、弩、筋甲。百姓煮浮萍、树皮、糠籺、草荄以充腹。次即妻、男将毙,虽慈父义夫,无不亲食其肉,不暇相易”[69]。可知金军攻势之猛烈与守城之惨烈。
王禀在“围城中,奋忠仗义,不顾一身一家之休戚。遇一、两日,辄领轻骑出城,马上运大刀,径造虏营中,左右转战,得虏级百十,方徐引归,率以为常。宣抚使张孝纯视城之危,一日会监司食,谋欲降虏。禀知之,率所将刀手五百人,谒孝纯,列刀于前,起论曰:‘汝等欲官否?’众曰:‘然。’禀曰:‘为朝廷立功,则官可得。’又曰:‘汝等欲赏否?’众曰:‘然。’禀曰:‘为朝廷御敌,则赏可致。’且曰:‘汝等既欲官,又欲赏,宜宣力尽心,以忠卫国。借如汝等軰流中有言降者,当如何?’群卒举刀曰:‘愿以此戮之!’又曰:‘如禀言降,当如何?’卒曰:‘亦乞此戮之!’又曰:‘宣抚与众监司言降,当如何?’卒曰:‘亦乞此戮之!’孝纯自后绝口不复敢言降事,而城中兵权尽在禀矣”。王禀到了太原城陷落的最后时刻,“父子背负太宗皇帝御容,赴火而死”[70]。王禀当然是一位足可令后人世代崇敬的英雄,乃近代学术大师王国维先生之祖先,[71]但张孝纯还是被俘降敌。
太原府的失守,就金朝方面说,使西路完颜粘罕(宗翰)军得以南下,与东路完颜斡离不(宗望)军会师。从宋朝方面说,宋朝救援太原,“(姚)古将兵六万,(种)师中将兵九万”[72],但前引李纲奏则称“种师中、姚古以十万之师,相继溃散”。此次出兵,“兵十七万,以援太原,又招河东义勇、禁兵五万,共兵二十二万,寻皆败绩”[73]。因号称最精锐的陕西主力军在两次解围战中耗折殆尽,开封的陷落遂成定局。[74]
在李纲离开朝廷期间,自然深以朝政变卦为忧,他曾特别给宋钦宗上奏,说“臣总师,道出巩、洛,望拜陵寝,潸然涕流”。“进君子,退小人,无以利口、善谝言为足使,(无以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为足使)。益固邦本,以图中兴。上以慰安九庙之灵,下以为亿兆苍生之所依赖,天下不胜幸甚。臣忘生触死,冒进狂言,不胜战越待罪之至!”他所指者,就是担心耿南仲、唐恪、聂昌之流的政见主导朝政。宋钦宗批答说:“足见忠义爱君之心,当一一铭记于怀。”[75]其实则另有盘算。
五月,首先是宋钦宗特别下旨:“余应求怀奸观望,不可与河北郡,可送吏部差远小监当。”遂贬为“监达州茶场”[76]。六月十日,宋钦宗因陈公辅上奏,说“如李纲者,其忠勇虽可持,而刚愎自用,不无过咎,故同列不平,共相诬谮,陛下已疑之矣,今更出使将兵”。“纲何足惜,宗庙社稷存亡为可虑焉”。于是下“圣旨,左司谏陈公辅差监合州酒税务”[77]。左正言程瑀[78]为此上奏说:“如余应求、陈公辅者踪迹孤外,志操凛然,金寇在郊,京师震恐之时,抗章乞对,慷慨论事。仰蒙陛下延问开纳。寇过之后,擢为台谏。士大夫方庆言路得人,而应求等亦感激奋励,知无不言,正道少伸,邪人侧目。一旦论事稍渉嫌疑,陛下未能洞察,执政因而挤之,是何异蔡京所为哉!覆辙在前,不惮蹈之,亦可哀矣!”[79]他又上奏弹击宰执,说“徐处仁庸俗,吴敏、耿南仲昏懦,加以唐恪之倾险”[80]。宋钦宗又下旨:“程瑀送吏部,与远小监当,日下出门。”[81]“添差漳州监税”,居言责五十四日而罢”[82]。
八月,正当救援太原之战尚在进行中,宋钦宗下令罢免太宰徐处仁、少宰吴敏和同知枢密院事许翰,进用唐恪为少宰,聂昌为同知枢密院事,这就是他对李纲临行前口奏和后来上奏的实际回复。徐处仁的罢相制说:“矧国步艰难之日,乃庙堂协赞之时,不知黾勉以赴功,相与逡廵而固宠。乏可否之相济,惟同异之是闻。边患未宁,方寸阴之可惜;机会一失,恐驷马之难追。道路流言,士夫兴叹。览封章之引咎,且公论之腾喧。俾解钧衡,进升秘殿。”吴敏更被指责为蔡攸一党,宋钦宗下手诏说,“敏之为蔡氏腹心,明矣!”“若敏辅相有力,犹可以赎罪。又况深险而好自専,弛慢而不及事,致今日边事尚炽,兵民未得休息,投诸遐裔,亦轻典尔!”许翰也遭受弹劾,说他“在言路,则党恶庇奸以欺君,在枢府,则妄作生事以误国,迹其罪状,夫岂胜诛!”[83]总之,“徐处仁、吴敏罢,而相唐恪。朝廷之论中变”[84]。李纲对此自述说:
初,贼骑既出境,即遣王雲、曹曚使金人军中,议以三镇兵民不肯割,愿以租赋代割地之约。至是遣回,有许意,其实以款我师,非诚言也。朝廷信之,耿南仲、唐恪尤主其议,意谓非归租赋,则割地以赂之,和议可以决成。乃诏宣抚司不得轻易进兵,而议和之使纷然于道路矣。既而徐处仁、吴敏罢相,而相唐恪;许翰罢同知枢密院事,而进聂山(昌),陈过庭、李回等。吴敏复以内禅事,言者谓承蔡攸密旨,及初除门下侍郎,亦蔡攸矫制为之,责授散官,安置涪州。余窃叹曰:“事无可为者矣!”因入表札奏状,丐罢。初,唐恪谋出余于外,则处仁、敏、翰可以计去之,数人者去,则余亦不能留也。至是皆如其策。[85]
三年后,李纲给吴敏写信,补充叙述了当时的若干重要史实:
不谓事与愿违,驻车河内,未逾月,而庙算中变。公既去位,某亦罢归,一切皆如(唐)恪策,而人罕知之者。初,某既总师指挥,继命刘韐为副,及其后乃知恪所荐也。解潜初与韐合,会议于隆德,韐志甚锐。及潜出兵,韐忽中变,按兵不行,故失期会,而潜有南、北关之溃。适所遣属官张叔献者,自韐军中来,能道其详。乃知韐将出兵,而得恪书,遂有缓师之谋。虽书辞不可知,而意则可料也。其后韐之子子羽道其书辞于人,果如所料。此二人者,今皆见存,他日可询也。渊圣又御札付韐,而误付宣抚司,其戒敕之语,与本司所禀受不同,亦必恪意。解潜为制置使,折彦质为河东勾当公事,张灏为转运使,折可求为都统制,皆各受御前处分,进退自如。因报公罢相,遂援此为言,以谓节制不专,难以责成功,必致误事。非使节制归一,以谋万全之举,则太原之围,必无可解之理。不然,愿丐罢去,遂得请。夫恪之意,不过欲作相耳,而妨功害国,其巧如此![86]
后李纲在给秦桧信中也补充了若干史实,并涉及折彦质的为人:
夏末秋初,某宣抚河北、河东,辟彦质充参谋官。彦质只留隆德,不曾到军中供职。其后七月末间,诸将得进兵,多爽,独解潜、彦质以兵万人,与贼遇于南、北关,累战而溃。有旨,彦质、潜皆特勒停。某具奏,乞且存留,收拾溃兵,以俟再举。有旨,潜白衣领职,彦质召赴阙议事。过怀州,留军中者累日,某与论节制不专之弊。是时,刘韐以宣抚副使治兵于辽州,折可求以都统制,张灏以都转运使治兵于汾州,潜、彦质在隆德,各直达奏事,承受御前文字,得旨各不同,而自为进退。既约出兵,两路不进,而潜独进,故及于溃。某以谓诸道之兵方集,必欲再举,非尽罢诸处节制,而一听于宣抚司,决难成功。彦质亦以为然云。俟见渊圣,当面奏其详。既至京师,适徐、吴以纷争罢相,而唐恪当国,议论皆变。彦质亦尽变其前日之说以合恪。某以徐、吴既罢,内无助者,上疏,力丐罢去,遂有赴阙议事指挥。除彦质宣抚判官,交割职事,时八月末也。[87]
可知唐恪怂恿无能的宋钦宗,完全打乱了李纲在前沿应有的指挥权,败事于朝中。他又在致吴敏的另一信中说:
曩尝相与论于省中,临行亦以此奏渊圣(宋钦宗)。且谓太原之围,已几年矣。贼之巢穴已固,不能保其必解,安知未行,彼不以坐困而已破乎?迫于威命,既行,愿任今冬捍御之责。使太原遂破,亦当图所以复之者。故多请器甲以行,意欲鼓动两路之民而用之。既得罢,而志不遂。所谕捣燕山者是也。当时亦有此意,但仓卒戒行,危疑百端,种种不集。迨料理稍就绪,廷议已变,故不及此。当时(种)师中若能休兵平定百里之内,牛酒日至而犒师,与姚古约定而后进兵,宜有可解。惜其轻进而吝赏,士不用命,而堕贼计也。若谓按兵中山,先声后实,如李左车之说,则不然。汉兵破赵二十万众,故燕、齐靡然从风,威足以詟之也。斡离不之师,捆载而归,初无邀击之威,则粘罕何惮望风而解太原乎?大抵靖康之事,正犯“师或舆尸”之戒,而廷议不一,此所以卒无成功也。[88]
其中又分析第一次救太原,种师中的“轻进”,他和吴敏认为,太原之围不易解,不如取“捣燕山”之策,可惜在宋钦宗等人的各种刁难和掣肘下,根本无以实施。后邵才在祭文中评述此事说:
公则勋高,忌者益愠。启公出师,以夺其柄。其初遣公,诸帅听制。既离国门,分授密旨。公初不知,犹督进讨。传令再三,往往不报。公惊而疑,日虞败事。纳刀于靴,恨无死所。终焉报罢,窜公长沙。彼计斯得,以骋其私。[89]
但到闰十一月,东、西两路金军会师开封城下,宋钦宗又紧急“驿召李纲为资政殿大学士、领开封府”,“限指挥到,日下星夜发来赴阙”[96],却为时已晚,而根本无补危局。
宋钦宗对宰执所做的人事大变动,无非表明他决意听从唐恪、耿南仲等人拙劣而荒诞之谋划。李纲上奏特别强调形势危急,不可不积极备战:“贾谊谓‘厝火积薪之下,而坐其上,火未及然,因谓之安’。以今日观之,何止于火未及然,殆处于烈焰之旁,而言笑自若也”。“不可恃彼之不来,当恃我之有备,则屯兵聚粮,正今日之先务,不可忽也”[97]。但宋钦宗却对如此严重的警告,根本听不进去。他对战争不仅不抱希望,更取消任何战备,竟荒唐地认为“和议可以决成”,唯有完全依赖于屈辱求和,方可保留赵宋之社稷和残山剩水。后李纲对宋高宗说:
臣在枢密院时,措置起天下防秋之兵,降诏书已累月。及臣宣抚河北,即诏减罢太半。盖专恃和议,以谓金人必不再来,一切不为之备。[98]
其昏庸和愚蠢,简直到了令人无法理解的地步。李纲的下台,固然是快了耿南仲、唐恪之流的私愤,实际上也满足了宋钦宗的皇权私欲,他的内心无非是视太学生伏阙上书的爱国群众运动为厉阶,务必清扫李纲的朋党而后快;但既然朝廷失去了唯一的主心骨,最终受害最深的,自然还是宋钦宗本人。
宋钦宗二十六岁登基,实际上只当了一年多,而横跨三个年度的皇帝,后来却悲惨地度过了长达三十年的备受屈辱和煎熬的俘囚生活。即使是一年有余的当皇帝期间,也从无片刻至尊的欢快享受,一直延挨着焦心劳思、焦头烂额的时日。后人追想起来,也不免够可怜的。祖宗发家,子孙败家,这大概是中国古代财产和权力世袭制的遗传规律。这条规律也不可避免地在宋钦宗身上起着作用,其基本表现是无能。光是无能还不可怕,如因无能,而对李纲言听计从,倒还是件好事。但是,除了最初终止逃跑,临危授命李纲守开封城之外,宋钦宗竟无一项关键性的决策不铸成大错,竟无一招不是惊慌失措的臭棋,这又是他对那群鼠辈的宰执言听计从的致命后果。他不断否决李纲和种师道之忠告与部署,断送了若干本可挽回或多少可挽回危局与险局的机遇。宋钦宗在金军初犯开封时,不当逃而欲逃,后来的一次却不听种师道临终前的忠告,当逃而不逃,却在军无斗志的情势下,坐守开封,等着当俘虏,[99]也真可谓是自作自受。当然,也决不能说他在位就有多大失德;这与其父宋徽宗作威作福,招致千千万万百姓家破人亡,而竭天下以自奉,仍不可同日而语。宋徽宗当俘虏,真可谓是罪有应得。
然而上述一切,又正是在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等级授职制下,在一个溃烂皇朝的末期,所具备的一种历史必然性。
由于李纲蒙受了太多的毁谤,他感觉有澄清事实的必要,遂于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二月,在潭州(今湖南长沙市)荆湖南路转运司翠华堂,完成了《靖康传信录》的撰写,《靖康传信录》原有二十卷,[103]今存《梁溪全集》卷171至卷173,乃是节录,共三卷。[104]他在《梁溪全集》卷171《靖康传信录序》中说:
靖康改元,金寇犯阙,实中国之大变,典籍所载,未之有也。朝廷应变设施大略,众人所共知者,往往私窃书之。至于庙堂之上,帷幄之中,议论取舍,事情物态,为宗社安危、生民利害之所系者,众人所不得而知,书之或失其实,此《传信录》所为作也。
臣子之义,惟当奋不顾死,以徇国家之急。及其成功,则天也。然自是之后,朝廷非大有惩创,士风非大有变革,内外大小同心协力,以扶持宗社,保全家室为事,扫去偷惰苟且之习,媢嫉谮愬之风,虽使寇退,亦岂易支吾哉!故余于此录记其实,而无所隐,庶几后之览者,有感于斯文。
他提出“朝廷非大有惩创,士风非大有变革”,“扫去偷惰苟且之习,媢嫉谮愬之风”,这对于中华民族的后世子孙而言,自然并非没有重要的鉴戒意义。
[1] .《宋史》卷23《钦宗纪》靖康元年三月、六月。
[2] .《宋史》卷162《职官志》,卷474《贾似道传》。
[3] .《宋史》卷23《钦宗纪》,《金史》卷3《太宗纪》。
[4] .《会编》卷52《(中兴)遗史》。
[5] .《靖康要录笺注》卷9靖康元年七月十日。
[6] .《梁溪全集》卷172《靖康传信录》中,《靖康要录笺注》卷3靖康元年二月二十五日,《宋史》卷23《钦宗纪》。各书记载有所差异,估计《靖康传信录》较准确。
[7] .《宋史》卷335《种师道传》。
[8] .《会编》卷23,卷25,《宋史》卷446《孙益传》。按孙益即孙翊,可能是元人修《宋史》者避家讳而改。
[9] .《宋史》卷335《种师中传》,卷349《姚古传》。
[11] .《靖康要录笺注》卷7靖康元年五月十二日,“渡井陉”,《续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145《金兵下》作“度隰”。按隰州在河东路之西,今山西隰县,而井陉县在河东路以东,属河北路真定府。
[12] .《会编》卷46《林泉野记》。
[13] .《金史》卷3《太宗纪》,卷72《活女传》,《银术可传》,《拔离速传》。
[14] .《会编》卷46,《靖康要录笺注》卷9靖康元年七月十三日。
[15] .《会编》卷47。
[16] .《宋史》卷335《种师中传》,《续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145《金兵下》。
[17] .《宋会要》职官78之34,《靖康要录笺注》卷10靖康元年九月三日。
[18] .《朱子语类》卷130。
[19] .《宋史》卷193《兵志》。
[20] .《会编》卷47。
[21] .《宋史》卷452《黄友传》。
[22] .《会编》卷47。
[23] .《宋史》卷335《种师中传》。
[24] .《靖康要录笺注》卷8靖康元年六月二十六日,二十七日陈过庭奏,《会编》卷47,卷49,《皇朝编年纲目备要》卷30,《宋会要》职官69之25,《宋史》卷23《钦宗纪》,卷349《姚古传》。
[25] .《靖康要录笺注》卷7靖康元年五月十二日,《皇朝编年纲目备要》卷30。
[26] .《会编》卷60折彦质撰种师道行状,《宋史》卷335《种师道传》,《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13。
[27] .《会编》卷65。
[28] .《会编》卷60和本卷种师道行状,《宋史》卷335《种师道传》,《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13。
[29] .《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14引《拜罢录》,《宋史》卷352《耿南仲传》。
[30] .《历代名臣奏议》卷183邓肃奏,《栟榈先生文集》卷12《辞免除左正札子》第五。
[31] .《会编》卷83,《宋史》卷353《聂昌传》。
[32] .《宋史》卷435《胡安国传》,《斐然集》卷25《先公行状》,《会编》卷66《靖康小录》。
[33] .《宋史》卷352《耿南仲传》。
[34] .《栟榈先生文集》卷14《与胡左司》,《困学纪闻》卷17。信中称“丞公”,据《宋史》卷370《胡世将传》,胡世将字承公。
[35] .《宋史》卷371《徐处仁传》。
[36] .《皇朝编年纲目备要》卷30靖康元年五月,《靖康要录笺注》卷8靖康元年六月三日,《宋会要》职官41之20—21。
[37] .《会编》卷66《靖康小录》。
[38] .《宋史》卷408《吴昌裔传》。
[39] .《且介亭杂文末编·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
[40] .《梁溪全集》卷48《论宣抚职事第四札子》。
[41] .《会编》卷48《中兴遗史》,《皇朝编年纲目备要》卷30靖康元年五月,《独醒杂志》卷7。
[42] .《梁溪全集》附录三《张致政》祭文。
[44] .《梁溪全集》卷173《靖康传信录》下。
[45] .《历代名臣奏议》卷86胡寅奏,《要录》卷27建炎三年闰八月庚寅,《裴然集》卷16《上皇帝万言书》。
[46] .《会编》卷199《林泉野记》,《梁溪全集》卷46《再乞罢知枢密院守本官致仕札子》,《第二札子》,《第三札子》,卷173《靖康传信录》下,《朱子语类》卷127。
[47] .《梁溪全集》卷45《亲笔手诏》。
[48] .《梁溪全集》卷48《亲笔宣谕三首》。
[49] .《梁溪全集》卷47《乞罢宣抚使待罪札子》,卷173《靖康传信录》下。
[50] .《梁溪全集》卷173《靖康传信录》下。
[51] .《梁溪全集》卷111《桂州与吴元中书·别幅》。
[52] .《梁溪全集》卷48《论不可遣罢防秋人兵札子》,《宋朝诸臣奏议》卷142《上钦宗乞无罢防秋人兵》,《历代名臣奏议》卷222,卷333,《宋史》卷196《兵志》。
[53] .《梁溪全集》卷173《靖康传信录》下。《梁溪全集》卷49《乞核实宣抚司见在军兵财物札子》则说:“臣自六月二十七日,总师出国门,七月二十日,次怀州,八月二十一日,被受尚书省札子,召赴阙议事。任宣抚司职事,并在道涂,首尾五十馀日。”日期稍异。
[54] .《梁溪全集》卷173《靖康传信录》下,卷176《建炎进退志总叙》下之上,《靖康要录笺注》卷12靖康元年十一月十五日。
[55] .《梁溪全集》卷62《乞教车战札子》,《历代名臣奏议》卷222。
[56] .《宋史》卷197《兵志》。
[57] .《梁溪全集》卷117《与秦相公第一书别幅》。此为南宋时避宋高宗赵构御讳,将勾当公事改名干办公事。关于李纲宣抚司幕僚名单,又见《会编》卷61《北记》,《靖康要录笺注》卷14靖康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要录》卷6建炎元年六月庚午。其他记载的名单与李纲自述不尽相同。
[58] .《梁溪全集》卷20《中秋望月有感》。
[59] .《宋史》卷382《张焘传》。
[60] .《梁溪全集》卷117《与秦相公第一书别幅》。
[61] .《梁溪全集》卷173《靖康传信录》下。
[62] .《梁溪全集》174《建炎进退志总叙》上之上。
[63] .《梁溪全集》卷173《靖康传信录》下。
[64] .《金史》卷76《宗翰传》。
[65] .《会编》卷50。
[66] .《金史》卷2《太宗纪》,卷72《拔离速传》。
[67] .《金史》卷72《娄室传》。
[68] .《靖康要录笺注》卷12靖康元年十一月十五日,《续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145《金兵下》,详见《会编》卷57《河东逢虏记》。
[69] .《会编》卷53《封氏编年》。
[71] .《观堂集林》卷23《补家谱忠壮公传》。
[72] .《会编》卷47。
[73] .《会编》卷139陈规《朝野佥言后序》。
[74] .关于太原之战,李华瑞:《宋金太原之战》和《北宋抗金名将王禀事迹述评》,载《宋史论集》,河北大学出版社,2001年。
[75] .《梁溪全集》卷48《乞深考祖宗之法札子》,《亲笔宣谕览所上章陈祖宗之法》,卷173《靖康传信录》下。
[76] .《靖康要录笺注》卷6靖康元年五月十日,《方舆胜览》卷59《达州》。
[77] .《靖康要录笺注》卷8靖康元年六月十日。
[78] .《靖康要录笺注》卷7靖康元年六月六日,《胡澹庵先生文集》卷23《龙图阁学士广平郡侯程公墓志铭》作右正言,《宋史》卷381《程瑀传》作左正言。
[79] .《宋朝诸臣奏议》卷55《上钦宗乞内中置籍录台谏章奏疏》,《靖康要录笺注》卷8靖康元年六月二十日。
[80] .《靖康要录笺注》卷8靖康元年六月二十九日。
[81] .《靖康要录笺注》卷10靖康元年七月二十九日,八月七日。
[82] .《胡澹庵先生文集》卷23《龙图阁学士广平郡侯程公墓志铭》。
[83] .《靖康要录笺注》卷10靖康元年八月二十四日,九月三日,卷11靖康元年九月十一日,《会编》卷51,卷54,《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13。
[84] .《梁溪全集》卷82《辩余堵事札子》。
[85] .《梁溪全集》卷173《靖康传信录》下。
[86] .《梁溪全集》卷111《桂州与吴元中书·别幅》。
[87] .《梁溪全集》卷118《与秦相公第九书别幅》。
[88] .《梁溪全集》卷112《怀泽与吴元中别幅》。
[89] .《梁溪全集》附录三《邵抚干》祭文。
[90] .《梁溪全集》卷49《乞核实宣抚司见在军兵财物札子》。
[91] .关于李纲罢免日期,《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13,《宋史》卷23《钦宗纪》为十五日戊寅,《靖康要录笺注》卷11为十九日,而《梁溪全集》卷173《靖康传信录》下为“时九月初也”。
[92] .《梁溪全集》卷20《中秋望月有感》。
[93] .《靖康要录笺注》卷11靖康元年十月一日,《会编》卷55,卷56。
[94] .《靖康要录笺注》卷11靖康元年十月一日,《宋会要》职官69之28—29。《要录》卷4建炎元年四月乙丑注称李纲“十月癸巳朔,散官建昌军安置,庚申,再谪宁江”。
[95] .《梁溪全集》附录三《张致政》祭文。
[96] .《宋史》卷23《钦宗纪》,《靖康要录笺注》卷13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三日。
[97] .《梁溪全集》卷48《论不可遣罢防秋人兵札子》,《历代名臣奏议》卷222,卷333,《宋史》卷196《兵志》。
[98] .《梁溪全集》卷176《建炎进退志总叙》下之上。
[100] .《梁溪全集》卷136《〈靖康行纪〉序》。
[101] .《梁溪全集》卷55《乞选代职许归田札子》。
[102] .《梁溪全集》卷56《上皇帝封事》。
[103] .《梁溪全集》附录一《年谱》。
[104] .参见《会编》卷44所引《传信录》,看来原著中保存了大量原始文件,而三卷节录本作了删节。另有《会编》卷215所引《传信录》,其文字为三卷节录本所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