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此身飘坠到沧溟 北望凄然欲断肠
李纲罢相后,宋廷屡加贬黜。建炎元年十月,因“殿中侍御史张浚论纲罪未已”,宋高宗下令“观文殿大学士、提举杭州洞霄宫李纲落职,依旧宫祠”[1],即削除观文殿大学士之职名。
十一月,仍因张浚论罪不已,说他“邪险不正,崇设浮言,足以鼔动流俗,非窜之,殛之,上无以谢宗庙,下无以谢生民,次无以严君臣之分,而国是纷纷,陛下黜陟之典,终不能明于天下”。“惟纲不学无术,始肆强忿”。“纲之用心,在于专营小人之誉”。“今陛下驻跸维扬,人情未安。纲居常州无锡县,去朝廷不三百里。纲既素有狂愎无上之心,复怀怏怏不平之气,而常州闾阎,风俗浅薄,知有李纲而已。万一盗贼群起,藉纲为名,臣恐国家之忧不在金人,而在萧墙之内。以为李纲者,陛下纵未加鈇钺之诛,犹当寘之岭海遐远,无盗贼之处,庶几国家可以少安”。宋高宗又下令“银青光禄大夫、提举杭州洞霄宫李纲鄂州(今湖北省武汉市武昌区)居住”,而中书舍人汪藻所起草的贬谪制词中竟有“朋奸罔上,有虞必去于驩兜;欺世盗名,孔子首诛于正卯”之语。[2]居然将李纲比喻为传说中虞舜放逐的驩兜,孔子诛杀的少正卯。[3]
建炎二年,宋高宗“有旨,左降官不得居同郡,而责授忻州团练副使范宗尹在鄂州,乃移纲澧州(今湖南澧县)居住”。又因御史中丞王绹论奏,十一月,宋高宗下令“银青光禄大夫、提举西京嵩山崇福宫李纲责授单州团练(副)使、万安军(治万宁,今海南万宁市)安置”[4]。“言者攻李纲,以六不可贷之罪,谓人臣有一于此,必伏斧锧,而远窜之于鲸波南海之表”。所谓“言者”,乃是郑瑴,“验于奏议则无据,按于施为则无迹,特以撰造文致,倾陷大臣,当时遂信行之,又以美官激劝之”[5]。他此时便从右司谏升右谏议大夫。[6]
一、归无锡,谪鄂州
李纲离开行都南京应天府后,“扁舟返东吴,却理梁溪艣”[7],回到无锡县。今存有《九月八日渡淮》诗说:
长淮渺渺烟苍苍,扁舟初脱隋渠黄。平生见此为开眼,况复乞身还故乡。嗟余渉世诚已拙,径步不虞机阱设。空余方寸炳如丹,北望此时心欲折。[8]
李纲在致陈瓘之侄孙陈渊的信中,悲愤、直抒胸臆地说:
某迂拙寡与,逢时艰难,进不能持危扶颠,以济国家之急;退不能防患保身,以为自安之计。力小任重,不自度量,过情之誉暴集,无实之毁随至,再奋再踬,几至于颠踣,而无所容。[9]
尽管备受挫折和打击,却仍是寸心如丹,不改初衷,只是感叹时势,忧“心欲折”。他在另一《宝剑联句》诗中,抒发自己的壮心说:
黠虏称兵急,王师击鼓镗。氛埃期扫**,心胆为开张。未斩楼兰级,那销黔首疮?几回开匣罢,但欲引杯长。[10]
李纲又在另一诗中,倾诉了同样的怀抱:
从国步多艰难,胡骑长驱窥汉关。阴风惨淡随杀气,见雪反使摧心颜。古来治理初无别,中国浸强胡浸灭。坐令和气变阳春,肉食于今未宜忽。迂愚放逐恩已宽,敢惮道远貂裘寒。空余炯炯寸心赤,中夜不寐忧千端。素发飘萧头已满,百年光景行将半。未知梦幻此生中,几回看雪光凌乱?会当扫**豺狼穴,国耻乘时须一雪。酒酣拔剑斫地歌,心胆开张五情热。[11]
据李纲后来上奏辨明当年的毁谤说:
臣自建炎元年八月内,乞罢左仆射职事,蒙恩除观文殿大学士、提举杭州洞霄宫,任便居住。乘船欲归常州无锡县居止。十月间,至镇江府,闻有辛道宗下叛兵,自秀州作过,迤逦由苏、常前来。即顾客舟,由大江内以归,初不曾与辛道宗下叛兵相遇。当时臣弟从事郎纶在无锡县,与知县郗渐商议,说喻叛兵,不曾焚毁邑屋。臣是时方到镇江府,初不与知。言者乃谓臣遣弟迎贼,倾家赀犒设,制绯巾数千顶以与之,实为不根。坐此落职,鄂州居住。[12]
大约在十一或十二月,李纲接到贬“鄂州居住”的朝命,即动身前去荆湖北路。建炎二年春,李纲途经江南东路宣州宁国县(今属安徽省),留下了“春光不为干戈薄,花县纵观桃李开”之句。[13]又赋诗说:“我行黟歙间,山陇如黏蚝。”转眼到了夏季,“自鄱阳(县)泛江至星子(县)”,“及兹夏潦涨,弭节俯江皋”,“巨浸与天永,东流日滔滔”[14]。此次行程穿越了鄱阳湖,“舍舟星子渚,遂作庐山游”[15]。
李纲在庐山徘徊若干时日。他与另一罢官赋闲的挚友许翰在此地相会,共游庐山东林寺和西林寺。东林寺为佛教名刹,有悠久的历史,早在东晋时代,名僧慧远便在此寺讲经说法。“东林大禅苑,殿阁杰以雄。西林乃律居,僧房小玲珑”[16]。两个年龄相差约二十多岁的故人,在患难时会面,自然有说不尽的心事和感叹。但今存史料中却没有留下多少痕迹。许翰赠诗说:“公为逐客向何州?我亦求家赋远游。邂逅二林成晤赏,寂寥千古想风流。”然而在“寂寥千古”的四字中,又包含了多大的辛酸。李纲的和诗则说:“迂疏又复谪南州,假道江山得胜游”,“回首中原意萧瑟,此生漂泊任云浮”。他还是一如既往,在“谪南州”的流离困顿之中,念念不忘中原。[17]
此后,他仍与许翰多有诗文和书信往还。许翰的晚年,只能在道家虚无清净的精神世界中,时而研读和疏解儒经,无可奈何地销磨着雄心壮志。李纲赠诗说:
胡尘暗中原,河洛皆穹庐。衣冠竞南渡,故国靡复余。
襄陵大岳裔,亦尔困征涂。颠沛不忘道,呻吟曳长裾。
如公巨川舟,岂止清庙瑚。(愧)吾正羁束,未能踵汉疏。[18]
许翰今存也有与李纲的书信,互相切磋儒经。[19]李纲也为许翰的作品撰文《书襄陵〈春秋集传〉后》和《书寄崧老〈易传〉后》。[20]
李纲途经德安县(今属江西省),[21]过江南西路与荆湖路分界的苦竹岭,赋诗称“绝岭横鸟道,江湖从此分”[22]。他于“夏末即抵湖外,属沿江盗贼,传报纷错,宿留通城、崇阳间”,“岁且尽”[23]。流放途中,幼弟李纶辞去官位,一直陪着兄长,他们进入鄂州界的通城县(今属湖北省),崇阳县(今属湖北省)也属鄂州。李纲算是遵朝命,来到了鄂州,只是阻于寇攘,未得去鄂州城。时属初秋,李纶尽了护送之责,眼看就要回归无锡县。李纲赋诗相送说:
半载相从作远游,物华苒苒又新秋。江南山水(共)清赏,湖外风烟成独留。家远为传安稳信,时艰增重别离忧。渚宫此去无多地,怅望(自)登黄鹤楼。
陆离长佩切云冠,泽畔行吟且(纫)兰。我已安心为逐客,子今何事亦抛官?江湖鸿雁初寥落,风雪鹡鸰相急难。归去家山见诸季,为言努力且加餐。[24]
他用“陆离”两句,反映自己有着屈原一般的孤臣逐客情怀,而“鹡鸰”一句的典故,则来源于《诗经·棠棣》的“脊令在原,兄弟急难”,对幼弟深表感激和歉疚,“时艰增重别离忧”。天下危难的形势,更增重了李纲忧国忧民的沉痛:“道阻每怀千里念,时危岂为一身忧!”[25]他在另一首诗中更进一步表现了他的某种绝望:“人生如汝亦劳哉!他时寄骨西江上,烦汝还须得得来。”[26]李纲还有一首怀念李纶并寄李维、李经的诗说:
我昔谪沙溪,尔送至虎丘。相携观剑池,共坐苍崖陬。霜寒草木衰,肃肃天地秋。慷慨论世故,岂复知离愁。中间谪雲安,尔病家山留。独与仲及叔,分携浙江头。潮声来海门,风雨助飕飕。银涛蹙天起,泛此一叶舟。及兹谪武昌,尔复从我游。……胡虏气方横,盗贼起如蟊。中原暗锋镝,江汉屯貔貅。尔归议迁徙,已有定论不?黄屋尚漂泊,吾敢怀燕休?但愿复相见,一解无穷忧。泫然念苍生,岂为吾身谋![27]
其“无穷忧”,到底还是“泫然念苍生,岂为吾身谋”,这在中国古代的历史条件下,又是何等崇高的精神境界!另一首《有感》诗,也同样表达了他当时身处危境,却仍不忘为国难献身之情:
自怜许国心犹壮,却笑谋身术已疎。
二圣未还民未靖,尚思痛哭奏囊书。[28]
到了中秋节,李纲又给三个弟弟寄诗说:
前年(河)内中秋月,玉帐初寒铁衣滑。羽书(狎)至不成眠,坐伴清光到明发。是时季弟在幕中,病隔纱窗共谈说。出师未捷身已(危),继被宸章召还阙。去年中秋寓宋都,金针篆字看除书。夜同叔弟坐月下,仰望赤气环斗枢。经营两河初就绪,斥罢将帅良非图。陵晨廷争不可得,上还印绶归东吴。今年谪官旅湖外,又值中秋有佳气。纤云四卷天无河,月色满庭如泼水。缅怀诸季会合难,但与阿宗相劳慰。举杯邀月应笑人,处处相逢万余里。我生端遇国步艰,出入将相三年间。功名富贵亦何有?慨念四海悲汍澜。心驰沙漠关塞远,身堕江湖风露寒。不须更问世间事,但愿对月身常闲。[29]
在中国传统的团圆之夜,李纲与兄弟,与家眷却不得团圆,在他身边,唯有“阿宗”,即二十岁的次子李宗之陪伴。他“父子相随万里余”[30],“两被迁责,皆次子宗之从行”[31]。“但与阿宗相劳慰”,浓重的旅情乡思,油然而生,然而身处“身堕江湖风露寒”的困境,却仍“慨念四海悲汍澜。心驰沙漠关塞远”,还是爱国英雄的襟怀和本色。
另一个关怀李纲的亲戚,则是其妻弟张焘,字子公。张焘特别寄李纲一面大铜镜,李纲作诗为报,说“我观大圆鉴,莹澈靡瑕垢”。“英英张子公,辍赠意独厚。使我正衣冠,更似别妍陋。嗟予罹百忧,半世困驰骤。苍浪齿发衰,已觉成老丑。幸兹置宽闲,闭户念往咎。冠欹与佩落,颠倒(散)襟袖。平生遭谤谗,白黑坐分剖”。“鉴焉何所施?无乃虚授受。聊持戏凤匣,藏此蟠螭纽”[32]。他在另一诗中则回复和感叹自己的处境:
功名身外两悠悠,有意功名已可羞。与世浮沉非我意,观时进退岂人谋!不能为国辟百里,祗欲归耕老一畴。[33]
李纲得知张焘当上湖州通判,又寄诗说:“喜君再拥朱轓贰,顾我今成白发翁。”[34]
翁挺字士特,建州崇安县人。李纲称“惟我与兄,为外昆弟。丱角相从,情均同气。我钝而鲁,兄敏而慧”[35]。两人是远亲,江南东、西路经制使翁彦国之“女为纲弟维妇”,而翁挺是翁彦国兄翁彦约之长子。[36]北宋末,翁挺也是李纲的幕僚,并因而贬责。后李纲在绍兴四年(公元1134年)所作《〈五峰居士文集〉序》中说,翁挺“天才秀发,器业夙成,年未成童,已知声律,能赋诗,有惊人语。及长,该极群书,贯穿今古,落笔即数千言。既而游行四海,渡浙江,寓淮楚,窥衡湘,观光上都,宦游赵、魏之邦,尽交其豪俊。以故为文雄深雅健,渊源浩愽,能备众体。而尤长于诗,其五言、七言,属对律切,风清调深,其古风歌行,浑厚简淡,凌厉奋发,绝去笔墨畦径间,追古作者,信乎天下之奇才也”。“早游国庠,屡冠多士,声华籍甚,而名不题于雁塔;晚登仕版,对扬文陛,受知人主,而位不过于星郎;触时相怒,窜逐流离,得病以死,而年仅逾于知命”[37]。此序谈了翁挺一生的大略。
建炎二年,李纲贬责“湖外”,仍与翁挺通问不绝,他听说翁挺迁居,寄诗说:
闻道胶山寺,幽深过惠山。僧房穿窈窕,石溜落孱颜。地僻车马绝,山空松桂环。钟声清霭外,刹影白云间。旅泊君得计,飘流吾念还。时危暂安适,景胜且跻攀。耿耿寸心赤,萧萧双鬓斑。抢攘悯瓯越,寂寞堕荆蛮。风月三千首,轩裳五两纶。戎车伤浩**,彩服羡斑斓。天地旌麾满,江湖鸥鹭闲。何时共樽酒?世路正多艰。[38]
尽管“寂寞堕荆蛮”,“萧萧双鬓斑”,李纲仍是“耿耿寸心赤”,伤世忧时,“抢攘悯瓯越”,“戎车伤浩**”,“天地旌麾满”。他另有《翁士特见示山字韵诗两篇复次前韵寄之》和《次韵士特试谷帘泉见怀之作》两诗,[39]不必备录。
李纲尽管身处逆境,但立拳拳忧国爱民之心,却不可能有片刻安闲。当初秋时节,“西风陨高梧,秋暑退残热”,他又转念想到金军会又一次南侵:“边防久凋残,河洛据戎羯。中原无长城,何以限逸越?传闻今年春,关辅已喋血。强兵健马区,乘间肆陵蔑。况兹柔脆乡,岂复劳龁啮。江汉非不深,天险为人设。要害无重兵。一苇自可绝。恬然不为备,庙筭岂有说。”[40]
当年另一件对李纲打击极大的事件,当然是传来了宗泽辞世的噩耗。他对这个年长一辈的英雄深致哀痛:“安能百身赎,坐为四海恫。人亡国殄瘁,天意真懵懵。中原气萧瑟,洒涕临西风。”[41]已如前述。十月,李纲接到朝命,“移澧州”[42]。
二、流放炎荒极地
李纲是在“戊申冬至日”“赴澧阳”,澧阳为澧州别名。他给三个弟弟寄诗说:
缇室初回律管阳,貂裘还是旅殊郷。可堪身向三湘远,更觉愁随一线长。棣蕚相思劳梦寐,郊禋成礼想旂常。羁臣与国同休戚,老眼犹期见治康。[43]
当时李纲正得眼病,在治疗中。当时他还收到妻张氏两个外甥的寄诗,就以诗回复,表示谢意:“《渭阳》正续《离骚》赋,频寄诗来慰客愁。”[44]此处是用《诗经·渭阳》“我送舅氏,曰至渭阳”的典故。他又接家书,“报黄氏女生外孙”,也以诗回寄说:“怪底朝来鹊噪门,家书元报女生孙。”[45]也算是给这个羁臣带来一点喜悦,愁颜稍开。
李纲“自蒲圻(今湖北省蒲圻市)、临湘(今湖南省临湘市西)趋岳阳(岳州,今湖南省岳阳市)”,“鄂渚何尝一日安,澧阳犹喜远江干”,“还驱征骑向三湘,行尽骚人放逐乡”,使他更怀念屈原,“更欲投书吊汨罗”,却仍以诗言志,“变心从俗吾何敢!千古骚人共此愁”,“益坚节操行吾志”[46]。
李纲大约到达岳州时,接许翰寄诗,还要向他“借《春秋集传》,又欲借《易》”。李纲回赠诗说:
胡尘暗中原,河洛皆穹庐。衣冠竞南渡,故国靡复余。襄陵大岳裔,亦尔困征涂。颠沛不忘道,呻吟曳长裾。如公巨川舟,岂止清庙瑚。愧我正羁束,未能踵汉疏。[47]
李纲抵达澧州,“寓天宁僧舍”[48]。但“待罪澧阳,纔息肩,复闻有海南之行,不胜惶惧。束装,俟命即上道。然传报已久,而命犹未至,益以震悚”[49]。他终于收到远谪海南岛的命令,“见报,以言者论六事,其五皆靖康往故,其一谓资囊士人上书,以冀复用,谪居海南”。他在“震惧之余”,作诗说,“力(小)安能胜万钧,退藏深渺欲全身。大恩不报有余责,何必烦言浪指陈”,对于“烦言”,不得不微露不平和愤懑之情,但转念“尼父乘桴居九夷,管宁浮海亦多时。古来圣贤犹如此,我泛鲸波岂足悲”,心态又归平和了。[50]
李纲又走上漫长的谪路,途经益阳县(今湖南省益阳市)、[51]湘乡县(今湖南省湘乡市)和邵州邵阳县(今湖南省邵阳市),为了“避谤,不敢取道衡岳”[52],抵达广南西路首府桂州,[53]再南下本州阳朔县(今广西壮族自治区阳朔县)。[54]李纲来到象州(今广西壮族自治区象州县),时值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春,“路入春山春日长,穿林渡水意徜徉”。“竹屋茅檐三四家,土风渐觉异中华”。“炎荒景物随时好,何必深悲瘴疠乡”[55],藉以自我排遣。他又南下贵州(今广西壮族自治区贵港市)。[56]据他与前宰相吴敏信中说:“区区自过象郡,颇觉为岚气所中,饮食多呕,姑少留怀泽将理。”[57]贵州别名怀泽。[58]
在此必须交代一下建炎二年末至三年初的政事。宗泽不幸逝世后,宋高宗的小朝廷犹如一条失去脊骨的丧家之犬。建炎二年十二月,宋高宗将右相黄潜善迁左相,知枢密院事汪伯彦升右相。拜黄潜善的制词赞扬他“出处著三朝之望,险夷更百变之难”,“首倡兴王之业,独高佐命之勋”,“遭时多故,宏济大艰”。拜汪伯彦的制词赞扬他“德器群公之表,威名万里之冲”,“顷佐命于戎衣,久宣劳于枢管。历时滋久,俊誉益孚”。宋高宗说:“潜善作左相,伯彦作右相,朕何患国事不济!”[59]难怪朱熹后来脱离了古代的臣规,无比感慨地评论说:“高宗初启中兴,而此等人为宰相,如何有恢复之望!”[60]
宋高宗将军国大事一概交付黄潜善和汪伯彦,自以为可以专心致志地在行宫享受和**乐,而高枕无忧。不料乐极生悲,建炎三年初,金军五六千骑突击扬州,企图活捉宋高宗。宋高宗虽仓皇狼狈逃窜,结果却造成扬州历史上史无前例的悲惨劫难。
宋高宗逃到杭州,只得下罪己诏,罢免黄潜善和汪伯彦。但在罢相前,黄潜善和汪伯彦仍为自己的禄位作最后挣扎。他们为宋高宗策划发布德音,“释诸路囚杂犯死罪以下,士大夫流徙者悉还之,惟责授单州团练副使李纲不以赦徙”。理由是若开释李纲,会得罪金朝,[61]实际上是害怕李纲复相。正如大儒胡安国评论说:“特下赦音,元恶大憝,皆得原涤,而李纲独不与焉。此虽假借朝廷诏令行之,安能掩天下之公论乎?颠倒是非,变乱名实,莫斯为甚矣!”[62]李纲在象州给吴敏写信,悲愤地说:
在八桂睹德音,闻车驾南渡,仓卒惊扰,感愤弥日,不能自已。事势遂尔,奈何!恩霈旷**,独不沾濡,而谴谪之辞弥重,罪魁怨府,萃于一身,惭怍震惧,益无所容。[63]
因朝政昏暗,宦官们作威作福。武将苗傅和刘正彦又在三月发动兵变,一度迫使宋高宗退位。史称苗刘之变或明受之变。文臣吕颐浩和张浚,武将韩世忠、刘光世和张俊发兵救驾,才平定此次政变。
尽管古代的交通与信息闭塞,李纲大约在贵州时,接连得到了苗、刘之变及平定的消息。他最初“伏读三月六日内禅诏书,及传将士榜檄,慨王室之艰危,悯生灵之涂炭,悼前策之不从,恨奸回之误国,感愤有作,聊以述怀”:
忆昔廷争驻跸时,孤忠欲挽六龙飞。莱公谩有亲征策,亚父空求骸骨归。灵武中兴形势便,江都巡幸士心违。累臣独荷三朝眷,瘴海徒将血涕挥。[64]
真可谓是痛断肝肠,却又空“将血涕挥”。他另给吴敏信说:“睹三月六日内禅诏旨,王室变故,遂至于此,痛愤何言!”“宣和间,王、蔡、童、梁所以谋身者至矣,然卒不免;靖康间,唐、聂之徒所以谋身者亦至矣,然又不免;至汪、黄则又巧过于数子,然又有今日之事!”[65]李纲接着又“伏睹四月五日赦书,銮舆反正”。[66]他在当年“端午日次郁林州(今广西壮族自治区玉林市)”,写诗说:
久谪沅湘习楚风,灵均千载此心同。岂知角黍萦丝日,却堕蛮烟瘴雨中。榕树间关鹦鹉语,藤盘磊珂荔枝红。殊方令节多凄感,家在东吴东复东。[67]
三月二十九日,他尚在贵州,即与吴敏通信,谈论到陈东遇害等时事:
建炎初,张所首论江夏兄弟之奸,以散官安置。既而吴给论汪,送部。其后颍川极论二人,以谓必误中兴,遂置极法。次年春,(宦官)邵成章因张遇事有言,缴申二人,亦窜逐。布衣魏祐连上五书,闻亦不得其死。其秋,马伸疏十五事攻之,谪山东监当,尚不知今存亡也。颍川之书,甚明白激切,初无指斥之语。但论此二人,中其要害,故下毒手,以绝来者。[68]
此信历数建炎初政的罪恶,使用古代名门的郡望姓氏作隐语,如“颍川”是指陈东,“江夏兄弟”是指黄潜善兄弟。前已交代,陈东上书中有指责宋高宗“不当即大位,将来渊圣皇帝归来,不知何以处”的文字,但李纲似未必看到,说陈东“初无指斥(乘舆)之语”,即骂宋高宗的话,不合事实。李纲不好议论皇帝,但说黄潜善和汪伯彦“下毒手”,也属事实。李纲《谪居海南五首》诗也用隐语愤慨地说:“刚道资嚢上书者,不知谁继颍川生?”[69]另在哀悼东汉祢衡诗中,更悲愤地高呼:“醜哉杀士名,千古不可忘!”[70]他到达郁林州后,“恭闻诏书褒悼陈少阳,赠官,与一子恩泽,赐缗钱五十万”,方得以作诗,深致哀悼,“平昔初无半面交,危言几辨盖宽饶。幽冥我已惭良友,忠愤君应念本朝”。“血沾斧钺虽因我,心在宗祊岂计身!宿草已深难一恸,临风空有涕沾巾”。“忠血他年应化碧,英魂今日已生光。先生愤懑诚昭雪,九死南迁岂自伤”。但在当时专制政治的历史条件下,仍只能歌颂皇帝圣明,“无心圣主如天地,著意奸臣似虎狼”[71]。在今天看来,既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可笑的。
李纲来到雷州(今广东省雷州市),宋时雷州和海南岛都属广南西路。经历长期流放,李纲的健康状况衰退,“远投瘴海”,虽“短发白而早衰”,却“寸心丹而不改”[72]。雷州的县治和州别名都是海康。[73]他赋诗说:
《华夷图》上看雷州,万里孤城据海陬。萍迹漂流遽如许,骚辞拟赋《畔牢愁》。沧溟浩**烟云晓。鼓角凄悲风露秋。莫笑炎荒地遐僻,万安更在海南头。[74]
《畔牢愁》是汉扬雄所作的赋名。“风露秋”,证明他是秋天到达此地。[75]他另给许翰寄信说:
秋高,江外气候已凉,伏惟燕处多裕,钧候多福。某以黎寇未靖,尚驻海康,官军进讨,贼势稍衰,早晚遂南渡矣。自抵岭海,幸与小子无恙,然从者物故过半,瘴疠之乡,真可畏也![76]
信中反映了岭南的荒凉,以至“从者物故过半”。又到了中秋,“月色佳甚”,李纲“与宗之对酌天宁寺宝华堂”,更有一种天涯万里的凄凉:“去年今夕寓通城,犹有新诗寄弟兄。一自裹囊来海上,更无系帛付鸿征。”[77]六月初一日,李纲长子李仪之生子,[78]但辗转传至雷州,已是中秋之后,对李纲而言,自然“殊慰老怀,时在雷州,著《易传》,适至震卦,因名之曰震孙,以诗寄仪之”。诗中说:“洊雷名震因观《易》,他日趋庭使学《诗》。无复区区如尔父,定须了了胜吾儿。”[79]震孙应是李震的小名。[80]
到十一月初三日,即黄潜善和汪伯彦罢相后大半年,宋高宗面对金军在建炎三年冬的大举进攻,惶惶不可终日,才下令说:“责授单州团练副使、昌化军安置李纲罪在不赦,更不放还。缘累经恩赦,特许自便。”[81]
因海南岛发生变乱,李纲只能暂留雷州,“海上群黎亦弄兵,征车数月旅山城。稽留谪命兢惶甚,正坐绯巾惩沸羮”[82]。李纲与李宗之等来到地角场,[83]按李纲自述:“次地角场,以疮疡,不果谒伏波庙。俾宗之摄祭,期以二十五日渡海。一卜即吉,夜半乘潮解桴,星月灿然,风便波平,诘旦已达琼管。”[84]宋廷的“特许自便”的赦令行程达一个月,方才到达海南岛。李纲另有在雷州的留题,记述了此次渡海之行:“余谪万安,次雷阳,适海南黎寇猖獗,艰阻,留寓天宁丈室累月。闻官军既破贼,即日成行。南渡次琼管。不三日,祗奉德音,蒙恩听还。往返才十日,复天宁旧馆。”[85]
李纲原以为此行“分死海上,不归骨中州”[86],不料短短十天,就结束了宋代视为畏途的海南岛贬谪生涯。但他的笔下仍留下了此地特殊的荒凉风貌的珍贵史料:
四郡环黎母,穷愁最万安。峒氓能悯寇,泷吏岂欺韩?草屋藂篁里,孤城瘴海端。民居才百数,道里尚艰难。径陆忧生蜑,乘桴畏怒澜。飓风能破胆,疠气必摧肝。去死垂垂近,资生物物殚。舶来方得米,牢罄或无餐。树芋充嘉馔,蠯蠃荐浅盘。蒌藤茶更苦,淡水酒仍酸。黎户花缦服,儒生椰子冠。槟榔资一醉,吉贝不知寒。[87]
宋代的棉花称吉贝或木棉,产量甚少,而海南岛与隔海相望的腹地不同,不产丝麻,只产吉贝。经济和文化十分落后的海南岛,其逐步发展,尚是宋以后的事。李纲“留十日,复渡海而北,往来皆便风,无惊涛之恐”。[88]尽管如此,他仍“赋诗见志”说:
儋耳三年时已久,琼山十日幸尤多。
却收老眼来观国,尚冀中原早戢戈。[89]
他后又在雷州赋诗说:
梦中曾过鬼门关,敢冀君恩听北还。
父子相随幸良厚,仆奴半死涕空潸。
余生幸尔脱垂涎,鸡肋安能拒老拳。
万里得归辞瘴海,三年奔命厌征轩。[90]
说尽了下“瘴海”,“过鬼门关”,以至“仆奴半死”的辛酸。李纲本人也“得重膇之疾,行立皆妨”。古人常说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在某人遭遇患难时,就区分得格外清楚。李纲“自适岭海,不敢复与中州士大夫通问”[91]。但有一周姓“贤契”,今失其名,字元中,[92]他特别到崇阳县,看望李纲。后又“蹈前约,往返数千里,冒犯瘴疠,间关险阻”,前往海南岛。虽与李纲“道途相失”,未得在海南岛会面,却使李纲十分感动,他写信说:“荷意之厚,何以当之!嗟乎!仆远谪,虽平生亲旧,有不复相闻者;而足下眷眷于我如此,当于古人中求,然不免为今人所笑,奈何?”[93]
另一士人姓虞,字祖道,今也失其名。李纲赋诗说,作小序说:“罪谪海上,中州亲故罕通问。独虞君祖道,相从湖、海,踰年北归,同途次容南,赋诗识别。”他陪伴了李纲南下海南岛的全程,直到北归后,彼此才在容州(今广西壮族自治区容县)惜别。李纲的诗说:
饱经忧患莫如吾,暮景余生寄一桴。独子相从来瘴海,岂知还得共归途!应观天下奇男子,解笑人间浅丈夫。老去山林养衰疾,好音时与系飞凫。(许崧老闻虞君同泛海,以书语人曰:“此天下奇男子也。”因全用其语,“浅丈夫”,聊取的对耳。)[94]
当虞生伴随李纲渡海时,确实也是置生死于度外,而不问是否还有“归途”。对李纲而言,也真是“艰难愧深情”。当众多“浅丈夫”蝇营狗苟之际,也有卓尔不群的“奇男子”,世界方显得丰富多彩。
三、流放期间的著书立说
中国古代的传统说法是“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此之谓三不朽”[95]。李纲在万般无奈之中,只能追求立言。他在建炎二年八月开始撰写《迂论》,共七十八篇,[96]并赋诗说:
长笑梁溪翁,平生有余拙。于今欲行古,无乃亦痴绝。施之廊庙间,放步足已跌。下帷更潜思,又复广陈说。从来坐言语,得谤今未歇。曾不少创惩,譊譊只强聒。惟堪覆酱瓿,讵足议往辙。掉头谓不然,此理君未察。立言与行事,垂世初不别。身穷言乃彰,贻范有前哲。周文拘羑里,《易·象》乃成列。仲尼道不行,褒贬代赏罚。屈原困椒兰,泽畔采薇蕨。《离骚》体《风》《雅》,光可争日月。虞卿罢赵相,梁魏颇屑屑。世亦传《春秋》,端为穷愁设。圣贤垂简编,往往因愤发。“避谤不著书”,陆子良已黠。区区祸福间,何足议宏达。泛览古人心,一一可坐阅。大略观规模,微情析毫发。幽光发干将,潜慝戮饕餮。会有知我人,玩味为击节。安知千载后,观乐无季札?岂能继《潜夫》,粗可仿荀悦。子云方草《玄》,解嘲何可缺。[97]
他明知“从来坐言语,得谤今未歇”,却“曾不少创惩,譊譊只强聒”,仍期望“会有知我人,玩味为击节。安知千载后,观乐无季札”。他在《〈迂论〉序》中也作了相同的表述:
闲居杜门,谢绝宾客,念恩省咎之外,无所用心。则取古之君臣、贤士大夫,与夫奸邪佞谀、乱臣贼子,其所施为,是非、成败、治乱、兴亡之迹,可以垂鉴于后,而今之事宜,所当变通于昔者,极其理而论之。其意以谓身既废放,不得展(尽)底蕴,以济国家之急;姑以智虑所及,载之空言,以俟后之君子,亦不为无补。[98]
李纲所阐述的正论与诤言,当然是对时弊有很强的针对性,他说:
君子、小人之分,义与利,公与私而已。夫谋身之智周,则爱君之仁薄,虑国之计至,则保身之术疏,是二者不可得而兼也。[99]
抗大敌,建大事,而志不立,规模不先定者,未有能成功者也。[100]
宰相,以道事君者也,故以固宠谋身为深戒,以荐进人材为职者也,故以妒贤嫉能为最忌。[101]
且不说当时,即使在今天看来,此类议论也仍有现实意义。到十月二十日,李纲又在崇阳县“僧舍中”,完成了《建炎进退志》十卷,[102]忠实记录了他任相的经历,为后世留下了信史,今存《梁溪全集》卷174至卷177《建炎进退志总叙》,乃是节录,共四卷。[103]他另写了《建炎行》长诗“百二十韵”,他在诗末沉痛地说:
吁嗟乎苍天,乃尔艰国步!譬犹大厦倾,著力事撑柱。居然听颓覆,此身何所措?又如抱羸瘵,邪气久已痼。不能亲药石,乃复甘粔籹。膏肓骨髓间,性命若丝缕。安得和缓徒?举手为摩拊。驯致海宇康,苍生有环堵。[104]
在中国古代,为儒经作新的注释,自然是儒学家们表现学术造诣的崇高事业。李纲在流放途中还“著《论语详说》十卷,《易传内篇》十卷,《外篇》十二卷”[105]。今存《梁溪全集》卷24有《寓郁林著〈易传〉有感》诗,说自己在郁林州,“谪来海峤远兵戈,精义微言得切磋”。当时,他在给许翰、吴敏的信中,也对《周易》《论语》的义理多有讨论。[106]李纲后在致向子諲的信中也说,自己在“远谪中,了得《易传》《论语说》”[107]。可惜其《论语详说》今已佚亡,甚至不见宋人另外著录。另据俞琰《读易举要》卷4说:
丞相昭武[108]李纲伯纪撰《梁溪易传》九卷,《外篇》十卷,按序、内、外篇凡二十三卷。《内篇》(《训释》),《上、下经》,《系辞》,《说卦》,《序卦》,《杂卦》并《总论》,合十卷。《外篇》《释象》七,《明变》一,《训辞》二,《类占》一,《衍数》二,合十三卷。[109]今阙《总论》《训辞》《衍数》,存者十九卷。盖罢相迁谪时所作。其书未行于世,馆阁亦无之。莆田郑寅子敬从忠定之曾孙得其家藏本,今考《梁溪集》,绍兴十三年所编,其训辞、二序已亡,有录,无书,则其家亦亡逸久矣。岂有其序而书实未成耶?其书于辞、象、变、占无不该贯,可谓博矣。
《直斋书录解题》卷1和《文献通考》卷176《经籍考》文字稍异:
《梁溪易传》内、外篇,共十九卷:
丞相昭武李纲伯纪撰,案序、内、外篇凡二十三卷。《内篇》《训释》《上、下经》《系辞》《说》《序》《杂卦》并《总论》,合十卷。《外篇》《释象》七,《明变》一,《训辞》二,《类占》一,《衍数》二,合十有三卷。今《内篇》阙《总论》,《外篇》阙《训辞》及《衍数》下卷,存者十卷。盖罢相迁谪时所作。其书未行于世,馆阁亦无之。莆田郑寅子敬从忠定之曾孙得其家藏本,顷倅莆田日,借郑本传录。今考《梁溪集》,绍兴十三年所编,其训辞二序已云有录,无书。则虽其家亦亡逸久矣。岂有其序而书实未成耶?其于书辞、变、象、占无不该贯,可谓博矣。
今《梁溪全集》卷134存有《易传内篇序》《易传外篇序》《释象序》《明变序》《衍数序》《类占上序》和《类占下序》七篇,另有《训辞上序》和《训辞下序》保留目录。《易传内篇序》和《易传外篇序》说,“余以罪谪海上,端忧多暇,取《易》读之,屛去众说,独以心会”。“余年运而往,行将知命,学《易》于忧患之中”。“书始于建炎三年己酉之中秋,时谪居海上,行次雷阳。成于四年之仲春”。“著《易传内、外篇》《训释》《上、下经》《上、下系》《说卦》《序卦》《杂卦》《总论》,合为十卷。《外篇》《释象》七,《明变》一,《训辞》二,《类占》一,《衍数》二,合为十有三卷,凡二十有三卷”。“盖《易》者,学道之筌蹄;此书又学《易》之筌蹄,鱼兔已得,则筌蹄虽忘焉,可也”。《梁溪易传》全帙今亦已佚亡,仅存七篇序。但《易传内篇序》和《易传外篇序》的以下三段话,又代表了李纲对《周易》基本精神的理解:
六经皆所以载道,而《易》以道阴阳,故刚柔相推,而生变化,天道备矣。圣人系辞焉,而明吉凶,以尽人事,所以和同天人之际,而使之无间也。古文日月为易,日,阳也,月,阴也,月遄日迈,一昼一夜,相推而生明。阳奇阴耦,一刚一柔,相推而成卦。故曰:“阴阳之义配日月。”又曰:“刚柔者,昼夜之象也。”圣人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卦。爻具而谓之《易》者,盖专以变易为义。先儒谓《易》含三义,有不易、简易之意者,非也。故自太极兆而为奇耦,自奇耦积而为乾坤,自乾坤索而为六子,自八卦相重相错而为六十四卦,无非变者。六爻之义易以贡,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谓典要,唯变所适,此所以谓之易欤!易也,道也,神也,异名同实,其旨一也。“生生之谓易”,“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三者浑沦而不相离。语其大则范围天地,语其小则充足毫末。刻雕众形,槖钥万化,自有形至于无形,自有心至于无心,莫不综摄乎此。则《易》之为书,何为者耶?载此而已。刚柔有自然之体,奇耦有自然之数,上下内外有自然之位,进退往来有自然之序,消息盈虚有自然之理,皆所以载天道也,而人事存焉。是以圣人察卦爻之变,因其有是象,则系之以是辞。以爱恶情伪之相感,为吉凶悔吝之端;以君子小人之消长,为治乱安危之本。其所以告人,使避凶趋吉,虽不离于日用之间,而精义入神,有出于思为之表,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此学者所以不可不尽心也。
近世学者,唯尚言辞,务明其义,而象、数、变、占之学,皆失其传,则不得圣人之旨多矣。今卦爻之象变具在,含蓄妙意,发挥至理,示人甚明,顾弗深考。而占筮术数之法,载于经传者,班班可见,苟能精以思虑,默契于心,则古人之学不难到也。圣人作《易》之旨,虽非即此而可穷,亦非舍此而能得,不凿不拘,唯其是之为从而已。
《周易》在中国古儒经中是一部蕴含相当丰富的自然与社会哲理的著作,其文辞艰晦难懂。历代注家蜂起,又大致分象数和义理两派。李纲的无疑不赞成完全排斥象数,而是主张兼采两家之长。李纲研读《周易》,其诗有“《易》书顾我耽成癖”[110]之句,无疑是惮精极虑,下了很大的功力。
关于《论语详说》,今仅存《梁溪全集》卷138有《〈论语详说〉序》,其篇末说:
余谪官多暇,与次子宗之讲说,颇多正之。因笔其言而成书,目之曰《论语详说》。夫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推明圣人之旨,说之不患乎详,而反说约者,在乎自得之而已。顾学识芜浅,不足以窥圣言难知之奥,岂敢传诸学者,姑以训道子侄,开其童蒙可也。旧以两字命篇,如《学而》《述而》之类,体制不雅,辄取篇之首句易之,效《老子》名章之义,厘为二十卷。书始于武昌郡,以建炎戊申(二年)之仲冬;成于郁林郡,以建炎己酉(三年)之仲夏;改定于长乐郡(福州),以绍兴甲寅(四年)之初秋云。
在相当短的时期内,完成了《迂论》《建炎进退志总叙》《论语详说》《梁溪易传》等,可知李纲虽身处逆境,而其著述能力还是十分旺盛而顽强。
[1] .《要录》卷10建炎元年十月甲子。
[2] .《要录》卷10建炎元年十一月戊子,《会编》卷199,《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14,《黄氏日抄》卷66,《浮溪集》卷12《李纲落职鄂州居住制》,卷23《贺李纲右丞启》。
[3] .汪藻是个朝秦暮楚的小人,他其实与李纲早有交往,参见《梁溪全集》卷16《次韵子美寄汪彦章同游惠山之作》,《鹤林玉露》乙编卷2《前褒后贬》。
[5] .《历代名臣奏议》卷47胡安国《时政论·核实》,《斐然集》卷25《先公行状》,卷26《右朝奉大夫集英殿修撰翁公神道碑》。
[6] .《要录》卷18建炎二年十一月丙戌。
[7] .《梁溪全集》卷19《建炎行》。
[8] .《梁溪全集》卷17。
[9] .《梁溪全集》卷114《与陈几叟主簿书》。据《两宋名贤小集》卷208《默堂集》,陈渊亦字幾叟,说他是“瓘之犹子”。《宋史》卷376《陈渊传》只载他字知默,而说他是陈瓘“诸孙”,《要录》卷51绍兴二年正月戊子称他是“瓘兄孙”,应为可信。
[10] .《梁溪全集》卷17。
[11] .《梁溪全集》卷17《次韵季弟善权阻雪古风》。
[12] .《梁溪全集》卷65《辩谤奏状》,又见卷117《与秦相公第一书别幅》。
[13] .《梁溪全集》卷17《宁国县圃杂花盛开二首》。
[14] .《梁溪全集》卷17《自鄱阳泛江至星子》。
[15] .《梁溪全集》卷17《晚出南康游庐山》。
[16] .《梁溪全集》卷18《西林寺》。
[17] .《梁溪全集》卷18《同许右丞游东西二林》。
[18] .《梁溪全集》卷23《再次韵崧老见和之作》。
[19] .见《襄陵文集》卷9《答丞相李伯纪书》,《再答李丞相书》。
[20] .《梁溪全集》卷163。
[21] .《梁溪全集》卷18《德安食枇杷》。
[22] .《梁溪全集》卷18《过苦竹岭二首》。
[23] .《梁溪全集》卷110《崇阳与许崧老书》。
[24] .《梁溪全集》卷18《次通城送季言弟还锡山二首》。
[25] .《梁溪全集》卷22《仲辅和寄送季弟诗复次韵寄之》。
[26] .《梁溪全集》卷18《季言送至湖外往无为挈姊旅衬》。
[27] .《梁溪全集》卷18《怀季言弟并简仲辅叔易》。
[28] .《梁溪全集》卷18。
[29] .《梁溪全集》卷20《中秋望月有感》。
[30] .《梁溪全集》卷24《九日怀梁溪诸季二首》。
[31] .《梁溪全集》附录一《年谱》。
[32] .《梁溪全集》卷18《张子公以圆鉴见寄作诗报之》。
[33] .《梁溪全集》卷18《次韵张子公见寄二首》。
[34] .《梁溪全集》卷20《张子公再得湖倅因书寄之》。
[35] .《梁溪全集》卷165《祭翁士特郎中文》。
[36] .《要录》卷7建炎元年七月丁巳,卷18建炎二年十二月丁巳,《宋会要》职官70之5,《龟山先生全集》卷32《翁行简墓志铭》,《万姓统谱》卷1。《梁溪全集》卷177《建炎进退志总叙》下之下:“盖(黄)潜善以(翁)彦国于余为姻家,故密启之,以为譛愬之端也。既得上批札,适同日得江宁府奏状,彦国已死,又吴昉无职名可落。佥谓宫观太优,将上取旨,上曰:‘彦国已死,不须行遣。’”此处李纲自称翁彦国为“姻家”。《会编》卷104说,“翁彦国暴赋横敛,致乱东南”,“李纲以姻党,昵彦国,庇之”。《中兴小纪》卷2建炎元年七月丁巳与《皇朝中兴纪事本末》卷2有相似记载,应来源于黄潜善之诋诬,《要录》卷7建炎元年七月丁巳不取此说。《四朝闻见录》乙编《翁中丞》:“公为李丞相纲姻娅。李之用公。本以才选。李既罢政。浮溪汪氏(藻)行制词,丑诋李公,目为‘群小之宗’。”
[38] .《梁溪全集》卷20《闻翁士特携家居胶山》。
[39] .《梁溪全集》卷20,卷22。
[40] .《梁溪全集》卷19《西风行》。
[41] .《梁溪全集》卷32《哭宗留守汝霖》。
[42] .《梁溪全集》附录一《年谱》。
[43] .《梁溪全集》卷22《戊申冬至日有怀诸弟时赴澧阳》。
[44] .《梁溪全集》卷22《张氏二甥寄诗可喜》。
[45] .《梁溪全集》卷22《得梁溪家书报黄氏女生外孙》。
[46] .《梁溪全集》卷23《自蒲圻临湘趋岳阳道中作十首》。
[47] .《梁溪全集》卷23《再次韵崧老见和之作》。
[48] .《梁溪全集》卷23《至澧阳寓天宁僧舍有感》。
[49] .《梁溪全集》卷110《澧阳与许崧老书》。
[50] .《梁溪全集》卷23《谪居海南五首》,参见卷65《辩谤奏状》。
[51] .《梁溪全集》卷23《益阳白鹿寺》。
[52] .《梁溪全集》卷23《自湘乡趋邵阳有感五首》。
[53] .《梁溪全集》卷23《桂林道中二首》。
[54] .《梁溪全集》卷23《道阳朔山水尤奇绝》。
[55] .《梁溪全集》卷23《象州道中二首》。
[56] .《梁溪全集》卷23《次贵州二首》。
[57] .《梁溪全集》卷112《(贵)州答吴元中书》。
[58] .《方舆胜览》卷40,《记纂渊海》卷15。
[59] .《会编》卷119,《要录》卷18建炎二年十二月己巳,《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14。
[60] .《朱子语类》卷131。
[61] .《要录》卷20建炎三年二月乙丑。
[62] .《历代名臣奏议》卷47胡安国《时政论·核实》。
[63] .《梁溪全集》卷111《象州答吴元中书》。
[64] .《梁溪全集》卷23《伏读三月六日内禅诏》。
[65] .《梁溪全集》卷112《(贵)州答吴元中书》。
[66] .《梁溪全集》卷24《伏睹赦书有感二首》。
[67] .《梁溪全集》卷24《端午日次郁林州》。
[68] .《梁溪全集》卷112《怀泽与吴元中别幅》。
[69] .《梁溪全集》卷23。
[70] .《梁溪全集》卷19《五哀诗·汉处士祢衡》。
[71] .《梁溪全集》卷24《恭闻诏书襃悼陈少阳四首》。
[72] .《梁溪全集》卷4《乘桴浮于海赋》。
[73] .《宋史》卷90《地理志》,《方舆胜览》卷42,《记纂渊海》卷16。
[74] .《梁溪全集》卷24《次雷州》。
[75] .《梁溪全集》附录一《年谱》。
[76] .《梁溪全集》卷110《海康与许崧老书》。
[77] .《梁溪全集》卷24《中秋月色佳甚与宗之对酌天宁寺宝华堂》。
[78] .《梁溪全集》附录一《年谱》。
[79] .《梁溪全集》卷24《得家书报长子仪之房下得孙男》。
[80] .《梁溪全集》附录二《行状》下。
[82] .《梁溪全集》卷24《闻官军破黎贼作两绝》。
[83] .据赵效宣先生《李纲年谱长编》第126、127页考证,地角场即递角场,有理。
[84] .《梁溪全集》卷24《次地角场俾宗之设祭伏波庙》,卷133《武威庙碑阴记》。
[85] .《方舆胜览》卷42《雷州》。
[86] .《梁溪全集》卷114《与李封州致远书》。
[87] .《梁溪全集》卷24《次琼管二首》。
[88] .《梁溪全集》卷114《与周元中书》。
[89] .《梁溪全集》卷24《次琼管后三日奉德音自便二首》。
[90] .《梁溪全集》卷24《初发雷阳有感二首》。
[91] .《梁溪全集》卷114《与向伯恭龙图书》。
[92] .《嵩山文集》卷17《周元仲字序》说:“泰州周灵运请字于予,以一字表其名,曰元。”今存福州鼓山石刻存有绍兴元年与李纲同游者为“淮海周灵运元仲”。但不能判明周元仲即是周元中。
[93] .《梁溪全集》卷114《与周元中书》。
[94] .《梁溪全集》卷25《虞祖道相从湖海》。
[95]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96] .《梁溪全集》卷137《〈迂论〉序》,卷145至卷154有《迂论》十卷。
[97] .《梁溪全集》卷19《著〈迂论〉有感》。
[98] .《梁溪全集》卷137《〈迂论〉序》。
[99] .《梁溪全集》卷145《论君子小人之分》。
[100] .《梁溪全集》卷147《论志》。
[101] .《梁溪全集》卷148《论宰相》。
[102] .《梁溪全集》卷177《建炎进退志总叙》下之下,附录一《年谱》。
[103] .如《要录》卷5建炎元年五月乙未正文及注,卷6建炎元年六月丁亥正文及注,都载有今存《建炎进退志》节录本不存之佚文。
[104] .《梁溪全集》卷19。
[105] .《梁溪全集》附录一《年谱》。
[106] .参见《梁溪全集》卷110至卷113。
[107] .《梁溪全集》卷114《与向伯恭龙图书》。
[108] .《记纂渊海》卷10,邵武军“郡号昭武”,《方舆胜览》卷10同。
[109] .《梁溪全集》卷163《书寄崧老〈易传〉后》作“所著《易传》九卷,《总论》一卷,《外篇》《释象》七卷,《训辞》三卷,《明变》《类占》《衍数》各一卷,合二十二卷”。稍异,可能尚非定稿。
[110] .《梁溪全集》卷24《古律两篇答郁林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