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最终的抗争和呐喊
宗泽北伐计划的一个重要环节,当然是恳切呼吁宋高宗“回銮”旧都,亲自主持北伐大业。这在中国古代的专制皇权下,是可以理解的。
四月和五月,宗泽还特别两次上奏,提出为宋钦宗预修道教的上清宝箓宫,理由是“渊圣将来还归,未有莅止之处”。龙德宫“孔安如旧”,“将来迎奉道君皇帝自可临御”,“使天下知陛下悌于兄”,“使天下知陛下孝于父”[1],他显然完全猜中了宋高宗的心病,特别是在皇帝即位之初,多少担心难兄回来争位。宋高宗在表面上只能率先提出“同徯两宫之复,终图万世之安”[2],但其实却另有其难言之隐。前引宗泽奏中即已直率地、尖锐地抨击“二圣”“不足救”的议论,他提出此议,无非也含有让皇帝安心之意。在建炎初的抗战派中,知宋高宗之深者莫如宗泽,但宋高宗不予回复。
如前所述,宋高宗五月初发表“还阙”之旨,旨在阻止信王“渡河入京城之谋”。表面上似乎与宗泽的“回銮”之请相呼应。其实不过是故作姿态,只要信王不南下,他也决不会往北挪动一步。
正是在五月,宗泽仍然接连上了最后的四份“乞回銮”奏,连同以前奏表,共计二十四份。如前所述,他在去年已届六十九岁的高龄,从十月开始,体力“顿觉衰瘁”,居然勉力劬劳,仍以旺盛的精力和斗志,支撑了冬春之际的鏖兵。在第二十三份奏中,宗泽报告将“大举六月之师”,他满怀着决战必胜的信心,“二圣、天眷自此决有归期,两河故地自此决可收复”。他特别强调:
臣犬马之年已七十矣,陛下不以臣衰老无用,付之东京留钥。臣自去年七月到任,夙夜究心。……今日之事,臣愿陛下以时果断而行之,毋惑谗邪之言,毋沮忠鲠之论。倘陛下以臣言为是,愿大驾即日还都,使臣为陛下得尽愚计。若陛下以臣言为非,愿陛下即日放罢老臣,或重窜责,臣所不辞。惟明主可与忠臣言,臣故昧死以闻。[3]
最恳切的言辞,最中肯的谠论,最深刻的抨击,最清楚的是非利害,已经在历次奏表中说尽,而无可再说了。“惟明主可与忠臣言”,尽管限于古代的君臣关系,而宗泽分明是点着宋高宗的鼻子,问他算不算“明主”?逼着他对是否回銮,是否“使臣为陛下得尽愚计”,“或重窜责”表态。史称宋高宗“优诏答之”[4],表面上说得十分动听:“渴闻鸣跸之音,虔举回銮之请。备观忠荩,深可叹嘉。”[5]其实无非是沿用了虚与委蛇,我行我素的故技。
因宗泽的请求根本得不到满足,在第二十四份奏中,他再次特别强调了自己的年岁:
臣犬马之齿,今年七十矣,勉竭疲驽,区区愚忠,所见如此。臣愿陛下早降回銮之诏,以繋天下之心。臣当躬冒矢石,为诸将先。若陛下听从臣言,容臣措画,则臣谓我宋中兴之业,必可立致。若陛下不以臣言为可用,则愿赐骸骨,放归田里,讴歌击壤,以尽残年。频烦上渎天听,悚恐待罪。[6]
仍是旧话新说,证明宗泽之忠言谠论,已到无可再说的地步,宋高宗却还是“不报”[7]。尽管宗泽的苦口婆心的奏表到此终止,但仍继续部署北伐大业。
转瞬便是六月,宗室赵子砥自燕京逃归东京,于十一甲子日见到宗泽,又“与诸四方勤王之师,朝夕聚议”。宗泽见赵子砥谈论起金朝虚实情伪,“历历耸听”,打算让赵子砥一同领兵,过河北伐。赵子砥辞以“陷虏踰年,天幸生还,急欲奔趋行在朝见,具奏二圣动静,面进道君宸翰,以宽主上圣虑”[8]。但宗泽已完成北伐的部署,“赍金银、兵械,纤悉毕具,行有日矣”[9]。不料数天后,宗泽这位满怀爱国主义热情,斗志极端顽韧的老人,历尽刀光和血影的围逼,心力交瘁;饱受冷眼和横眉的夹攻,忧愤成疾。他感愤小朝廷“从中沮之”,说“吾志不克伸矣”!终于“疽发于背”[10],而一病不起。
二、骨朽犹应此念存,死前恨不见中原[11]
宗泽年届古稀的人生,屈沉下僚三十五年,然而在山河破碎的紧急关头,却在最后横跨三年,实则两整年多的短暂人生中,激于伟大的爱国志节,终于大放生命的异彩。在去冬今春的惨烈鏖战中,他全凭崇高的**,支撑着“衰瘁”的体力,“薾然衰惫,强尔支持”[12],居然仍能精神矍铄地指挥着军事的胜利,创造了宋金战史中的奇迹。但年岁和体力已无以不饶人,宗泽身上所包蕴巨大的爱国主义能量,释放到了极限,就必然是油干灯灭。既然一病不起,其沉疴已不容再缠绵迁延了。
正在宗泽病危之际,小朝廷所命的“资政殿大学士、充大金祈请使宇文虚中至东京”,临时“摄留守事”,剥夺了宗泽的事权。他的任务也很明确,必须执行降金乞和的方针,第一要务是立即将宗泽坚持扣押的金使牛庆昌等人释放。[13]此事已清楚表明了小朝廷的旨意,是绝对要阻止宗泽北伐计划的实施。至于危病中的宗泽是否与宇文虚中会面,是否得知释放金使的事,已缺乏记载。
关于宗泽人生最后阶段的记载,以《宋宗忠简公全集》卷9《宗忠简公事状》记述最详,今照录于下:
一时权臣忌公成功,从中沮之。公叹曰:“吾志不得伸矣!”积愤成疾,疽发于背。诸将入问疾,公矍然,曰:“吾以二帝蒙尘,主上驻跸于外,忧愤成疾。诸公能为我歼灭丑虏,以成主上恢复之志,虽死无恨。”众皆堕泪,同声应曰:“愿留守善保贵体,无遽出此言。敢不尽力!以负留守之望。”诸将退,惟岳飞在侧,公复叹曰:“(吾度不起此疾,古云):[14]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翌日,风雨晦冥,公临启手足,连呼“过河”者三,无一语及家事。公薨年七十,为建炎二年戊申七月十二日未时也。
此段记载与其他记载不同之处,是宗泽十分感慨地吟哦杜甫诗时,“惟岳飞在侧”。关于宗泽的确切死期,各书记录有异,但大致是七月无疑。[15]
在弥留之际,宗泽上《遗表》。他“为文不事雕琢,浑然天成”[16],《遗表》依然体现了这种文风,更是中华古代爱国主义的雄文和杰作,以中华古代骈文特有的骈四俪六的对偶美,掷地铿锵的韵律美,充分抒发了宗泽生命垂尽时的沉郁悲愤,鞠躬尽瘁,慷慨激烈,豪情壮志,而至死不泯。今将此文抄录于下:
心期许国,每输扶厦之忠;死不忘君,犹积恋轩之意。魂魄将离于形体,精忱愿达于冕旒(中谢)。伏念臣猥以朴忠,受知渊圣,擢自困踬覊穷之际,付以宼虏往来之冲。适遇陛下出总元戎,察臣粗著劳效,坐筹密计,俾臣得预属僚。逮夫践祚之初,首录孤危之迹。寇攘未泯,暂为淮甸之巡;宗庙斯存,委守留司之钥。力小任重,志大心劳。誓殄羯胡,再安王室。但知怀主,甘委命于鸿毛;无复偷生,期裹尸于马革。夙宵以继,寝食靡宁。斯民获奠枕之安,胡马无饮河之意。事为纷至,黾勉惟多。回视颓龄,已迫桑榆之晩景;益坚素节,每期松柏之后彫。岂谓余生,忽先朝露。尚扶病以治事,敢爱己以顾私。阴阳之寇洊深,药石之功莫效。少延残喘,庶毕愿言。昨有招安到杨进等,约其众多,无虑百万。昔尝为寇,颇聚众以震师;今已革心,欲为国而戡难。足踵道路,云集都城。已涓吉而戒涂,拟成功于指日。干戈未举,舟壑忽移。神爽飞扬,长抱九泉之恨;功名卑劣,尚贻千古之羞。仰凭睿眷之深,必无生死之异。属臣之子,记臣之言,力请銮(舆),亟还京阙,上念社稷之重,下慰黎民之心。命将出师,大震雷霆之怒;救焚拯溺,出民水火之中。夙荷君恩,敢忘尸谏。颙昂法座,无繇再望于清光;枯朽微生,从此永辞于宸扆。臣无任,云云。[17]
宗泽弥留之际,“连呼‘过河’者三,无一语及家事”,以未能如期北伐,恢复中华一统,而“长抱九泉之恨”,“尚贻千古之羞”。将“属臣之子,记臣之言,力请銮(舆),亟还京阙,上念社稷之重,下慰黎民之心。命将出师,大震雷霆之怒;救焚拯溺,出民水火之中”,作为临终至瞩。此种伟大而深沉的爱国主义情怀和强音,真足以感天地而泣鬼神,值得中华民族的后世子孙永远崇敬、感奋而弘扬。
这是七月一个晦暗的日子。开封城里,悲风回**,愁云泣雨,似乎是苍旻在向伟大的民族忠魂致哀。每个角落都是一片号啕痛哭之声,广大军民最诚挚地悼念不朽的英灵。宗泽在生前常对子弟们说:“人谁不死,等死耳,有补于国,吾荣多矣!”[18]但在国难深重的特殊时刻,人们所能感受到宗泽之死的分量,主要还不是一个“荣”字,而是劫难临头之下最深沉的哀恸。“都人为之号恸,朝野无贤愚,皆相吊出涕,三学之士千余人,为文以哭”[19],朱熹追述当时的情景说:“其家人方入棺,未敛,军兵轝出大厅,三日祭吊,来哭不绝,祭物满厅无数,其得军情人心如此!”[20]
宋代的所谓“三学之士”,前后含义有所变化。北宋晚期,是指“太学、律学、武学生”[21]。尽管宋高宗躲到了南方,而故都的三学仍未迁移行在,人数达千余人。三学生的祭文历述和表彰宗泽的功烈,其末尾更表达了三学生的至哀至痛,其文如下:
语及二圣,号呼拊膺,愿身督战,以济中兴。属纩之际,犹未忘情。世谓金石,浸烁不侵,公之忠诚,逾石与金。谗人何辜,訿议日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呜呼哀哉!人之无禄,丧我元老,天为雨泣,霣汝中道。稚子庸夫,罢市相吊,悍将骄卒,投兵痛悼。某等受恩甚渥,大庇久依,天子谁忍,弃子如遗。九原可作,繄谁与归?兴言及此,涕血交颐。[22]
祭文除了对宗泽予以高度评价外,也指斥了小朝廷的“谗人”,表明他们对朝政的昏暗有足够的了解。
朱熹在吴芾神道碑中记载当时的一段史实说:“建炎初,宗泽留守东都,天下倚以为重。一日,士女倾都南下,皆行哭失声,言:‘宗公死矣!’公时未仕,客临安,闻之呜咽流涕,终夕不寐,为诗哭之,语甚悲壮。即日传播,邮亭、传舍处处题写,读者至为感泣。”[23]吴芾此诗如今保存在《湖山集》卷4《哭元帅宗公泽》:
呜呼哀哉元帅公,百世一人不易逢。堂堂天下想风采,心如铁石气如虹。正色立朝不顾死,半生长在谪籍中。真金百炼愈不变,流水万折归必东。落落奇才世莫识,欲知劲草须疾风。维时中原丁祸乱,胡尘涨天天蒙蒙。众人畏缩公独奋,毅然来建中兴功。雄图一定百废举,复见南阳起卧龙。
呜呼哀哉元帅公,翩然遗世何匆匆?无乃天上亦乏才,故促我公还帝宫。公还帝宫应有用,何忍坐视四海穷!(呜呼)四海正困穷,兴仆植僵赖有公。公虽居东都,天下日望公登庸。公今既云亡,天下不知何时康?正如济巨川,中流失舟航。当今士夫岂无人,请问谁有公器业?谁如公忠良?公虽不为相,德望振要荒。公虽非世将,威棱詟豺狼。
伟哉奇节冠今古,我试一二聊铺张。靖康(元)年(秋),胡虏正披猖。庙堂惊失色,愁覩赤白囊。公首慨然乞奉使,欲以口伐定扰攘。朝廷是时未知公,公之(素)志不获偿。忧国耿耿思自效,再(乞)守土河之旁。命下得磁州,翌日径束装。下车未三日,虏骑已及疆。虏人闻公亟退舍,疋马不敢临城隍。顷之得兵数十万,康邸赖公王业昌。及公领留守,北顾寛吾皇。恩威两得所,春雨兮秋霜。余刃曾不劳,危弱成安强。奸雄尽胆落,谁敢乱纪纲。
呜呼哀哉公死矣,民今有粟安得尝。犬羊乘我虚,近复陷洛阳。[24]洛阳去东都,雉堞遥相望。不闻敢侵犯,岂是军无粮。秖畏我公霹雳手,气慑不复思南翔。呜呼哀哉公死矣,秋高马肥谁与防?天子久东狩,去冬幸维扬。都人心恋主,谓言何相忘?朝夕望回辇,断肠还断肠。公独以死请,百请意愈刚。呜呼哀哉公死矣,万乘何时归大梁?咄咄肉食人,尚踵蔡与王,奸谀蔽人主,痛毒流万邦。人怨天且怒,意气犹洋洋。所冀我公当轴日,尽使此曹膏剑铓。呜呼哀哉公死矣,始知国(病)在膏肓。
我公我公经济才,设施曾未(竟)所长,但留英声与后世,永与日月争辉光。此死于公亦何憾,顾我但为天地伤。我闻天下哭公者,哀痛何啻父母丧。父母生我而已耳,安能保我身无殃。都人此时失所依,波迸东下纷苍黄。我公我公不(复)见,秋风在处生悲凉。百身倘可赎,我愿先以微躯当。灵丹如可活,我愿万金求其方。彷徨竟无起公计,安得长喙号穹苍!
呜呼哀哉元帅公,太平时节君不容,及至(艰难)君始用,民之无禄天不(从)。呜呼哀哉元帅公,古来有生皆有终,唯公存亡系休戚,千年万口长怨恫。嗟我草茅一贱士,念此抑郁气拂胸,衔哀忍涕何有极,愿以此诗铭鼎钟。
吴芾虽是个远离朝政的书生,但对朝政的昏暗,宗泽之死对国是的至重影响,是十分清楚的,“咄咄肉食人,尚踵蔡与王,奸谀蔽人主,痛毒流万邦”,认定黄潜善和汪伯彦就是蔡京和王黼再世。“呜呼哀哉公死矣,始知国(病)在膏肓”,“古来有生皆有终,唯公存亡系休戚”。吴芾尽管发出了“百身倘可赎,我愿先以微躯当”,但人死不得复生,他真不知宗泽死后,“膏肓”的国病是否能够医治?
处于贬谪地位的李纲,闻此噩耗,痛断肝肠,“方时危而失此一人,其可哀也矣!赋诗以哭之”:
时危念人杰,济物须材雄。寻常龌龊姿,讵可收奇功?英英宗夫子,邈与古人同。抱器实磊落,秉心郁精忠。彯缨仕州县,山立不妄从。青松虽未高,已足凌蒿蓬。涉世多龃龉,失官久龙钟。擢居河朔郡,烟尘正昏蒙。今上在藩邸,持节使虏中。力争不可往,高牙建元戎。王室遂再造,廊庙当畴庸。同朝共排媢,一麾江汉东。见我论世故,慷慨泪沾胸。荐之守留钥,付以节制隆。惠政拊疲瘵,威声慑奸凶。金汤治城堑,楼橹欻以崇。出师京洛间,屡挫黠虏锋。邦畿千里宁,夸说百岁翁。抗疏请还阙,北伐归两宫。辞直志鲠亮,天子为动容。奸谀更切齿,恨未能关弓。乃同归鄛人,感愤殒厥躬。皇天不憗遗,吾道何其穷!骅骝竟委离,冀北群遂空。梁摧大厦倾,谁与扶穹窿?安能百身赎,坐为四海恫。人亡国殄瘁,天意真懵懵。中原气萧瑟,洒涕临西风。[25]
此诗的“归鄛人”,用引用楚汉相争时范增的典故。李纲自然十分清醒,因而在感情上也加倍痛苦,国难未已,这个一意屈膝苟安的小朝廷,其实全仗着真正具备大勇敢、大气魄、大器局和大智慧的宗泽,在勉力支撑危局,不由不发出“梁摧大厦倾,谁与扶穹窿”近乎绝望的哀声。
三、九地黄流乱注[26]
宗泽去世后,“都人以公子颖居戎府,素得士心,相与请于朝,愿加奖拔,以继父任”[27]。的确,宗颖“慨然有忠愤之气”[28],“实一时之英杰,忠诚忧国,不愧古人,其沉默有谋,人咸以为有乃父留守之遗风”[29],为人们所普遍称赞。但是,以宋高宗为首的投降派当然不会同意开封官民的请求,让宗颖继任,而是另命北京留守杜充继任东京留守、开封尹。
宋廷要求杜充“遵禀朝廷,深戒妄作,以正前官之失”[30]。杜充本是“有志而无才,好名而无实,骄蹇自用”[31]之人,其实也不劳宋高宗与黄潜善、汪伯彦的叮咛和告诫,他“无意于敌,尽反泽所为”。他上任伊始,立即终止宗泽的北伐部署。宗泽在世时,“既定先以薛广、张用、王善前驱统离城下”,薛广所部向相州挺进,因王善和张用两部未去会师,当年八月,薛广与金军“战于相州,败死”。[32]相州城在经过近两年的苦守后,在建炎二年十一月被金军攻破,守城赵不试自杀。河东和河北的最后一批州县,包括北京大名府,全部被金军占领。宗泽在世时,与北方义军约定六月出师,配合宋军北伐,杜充却断绝了对北方义军的联系与支持。著名的五马山寨也被攻破,信王赵榛下落不明。[33]“宗泽在则盗可使为兵,杜充用则兵皆为盗矣”[34]。“河北诸屯豪杰皆散,而充又务诛杀,故城下兵复为盗去,掠西南州县,数岁不能止”[35]。宋朝大约丧失三分之一的土地,主要正是在杜充主持前沿军务之时。
留守判官宗颖“屡争不从”,上疏劾杜充倒行逆施,“朝廷谓充有威望,可属大事”[36]。宗颖不能再忍受杜充的胡作非为,“力丐终丧”[37],被迫离开东京。宗泽作为一个中国古代标准的清官,“自奉甚薄,方谪居时,饘粥不继,吟啸自如。晚年俸入稍厚,亦不异畴昔,食不兼味,衣敝不易。尝曰:‘君父当侧身尝胆,臣子乃安居美食耶?’所得俸赐,遇寒士与亲戚贫困者,辄分之,养孤遗几百余人”[38]。“亲族故旧,窭而无归,皆仰公以活,以故家无留储”[39]。他的灵柩运到镇江府,“与夫人陈氏合葬于京岘山”[40]。
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面对金军行将发动的新攻势,杜充施展狡计,决定自己率领东京留守司主力军南撤,责成副留守郭仲荀守开封。郭仲荀也如法炮制,命留守判官程昌 接替防务,自己逃亡南方。“杜充既去,昌 以无粮不可留,引所部还蔡”[41],将守城责任推给上官悟。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二月,金军攻陷开封城,权东京留守上官悟“出奔,为盗所杀”。当时开封城中“仓廪皆空”“人皆缺食”,士兵“乃出城四外,挑野菜而食”“粮食之绝,四外皆不通,民多饿死”[42]。开封城陷落时,这个曾经是当时全世界最繁华的城市,曾由宗泽苦心守护,屹若金汤的城市,当时城中“强壮不满万人”[43],竟濒临荒寂的境地。
《宋史全文续资治通鉴》卷17引吕中《中兴大事记》对建炎之政作了相当好的概括:
方上之在相州也,虏兵未退,此申包胥哭于秦庭之时也。时则当以宗泽进兵京城之请为义,而黄潜善、汪伯彦沮之。迨上之次济州也,虏兵已退,此晋大夫反首茇舍之时也。时则当以宗泽邀虏归路之请为义,而汪、黄又沮之。迨上之即位南京,此肃宗即位灵武,二年而复两京之时也。时则当以李纲独留中原之请为义,而汪、黄又沮之。中兴之初,纲在内,泽在外,此天拟二人,以开建绍之业者也。而纲为汪、黄所沮,才七十五日而去位,岂非天邪!泽为汪、黄所沮,未及一年而愤死,又岂非天邪!纲罢而汪、黄相于内,泽死而杜充继于外,天下事一变矣!纲在位,则措置两河,兵民稍集;纲去,则经制、招抚罢,而两河无兵矣。纲在位,则伪臣、叛党稍正典刑;纲去,则叛臣在朝,而政事乖矣。纲在则泽之志行,纲去则泽之志沮。泽在则盗可为兵,充守则兵皆为盗。泽在则粘罕遁,充用则虏至维扬矣。内无纲,外无泽,此建炎之失其机,则汪、黄二人为之也。
建炎时的国势至此犹如大河横溃,不可收拾,但其关键自然不在黄潜善和汪伯彦两人,而在于宋高宗重用此两人,吕中此段文字的基本缺点,是囿于古代的臣规,不能指责身为罪魁祸首之宋高宗,而全部诿罪于黄潜善和汪伯彦,这当然有失于公平和公正。
[1] .《历代名臣奏议》卷3,《要录》卷15建炎二年四月己巳,五月己丑,《宗忠简公集》卷1《再奏乞修宝宫疏》。
[2] .《会编》卷101。
[3] .《历代名臣奏议》卷86,《宗忠简公集》卷1《乞回銮疏》(建炎二年五月,通前后表疏,系第二十三次奏请),《要录》卷15建炎二年五月己丑。
[4] .《要录》卷15建炎二年五月己丑。
[5] .《宗忠简公集》卷7《遗事》,《会编》卷117《中兴遗史》文字稍异。
[6] .《历代名臣奏议》卷86,《宗忠简公集》卷1《奏乞回銮仍以六月进兵渡河疏》(建炎二年五月,通前后表疏,系第二十四次奏请),《要录》卷15建炎二年五月辛卯。
[7] .《宗忠简公集》卷7《遗事》,《宋宗忠简公全集》卷9《宗忠简公事状》。
[8] .《会编》卷98赵子砥《燕雲录》。
[9] .《会编》卷117《靖康小雅》。
[10] .《宗忠简公集》卷7《遗事》,《宋宗忠简公全集》卷9《宗忠简公事状》,《鲁斋王文宪公文集》卷14《宗忠简公传》,《要录》卷15建炎二年五月辛卯,《宋史》卷360《宗泽传》。
[11] .摘自《剑南诗稿》卷37《太息》(其三)。
[12] .《宗忠简公集》卷2《谢传宣抚谕并赐茶药表》(建炎二年三月)。
[13] .《要录》卷16建炎二年七月癸未朔。
[14] .此句据《宗忠简公集》卷7《遗事》补。
[15] .宗泽死日各书记载不一,《要录》卷16为七月初一日,《宋史》卷25《高宗纪》为七月初四日,《宗忠简公集》卷7《遗事》,《宋宗忠简公全集》卷9《宗忠简公事状》和《鲁斋王文宪公文集》卷14《宗忠简公传》为七月十二日,《会编》卷117作八月。据《要录》卷16建炎二年七月十三日乙未注,朝廷前一日得宗泽死耗,似应以《要录》所载为准。然而《遗事》等记载,又来源于宗泽亲属所述。
[16] .《宋宗忠简公全集》卷9《宗忠简公事状》。
[17] .《宗忠简公集》卷2《遗表》。
[18] .《敬乡录》卷10陈炳《宗忠简公画像赞》。
[19] .《要录》卷16建炎二年七月癸未朔,《宋宗忠简公全集》卷9《宗忠简公事状》。
[20] .《朱子语类》卷132。
[21] .《宋史》卷164《职官志》,《宋朝诸臣奏议》卷79程颐《上哲宗三学看详条制》。
[22] .《宗忠简公集》卷7。
[23] .《朱文公文集》卷88。
[24] .时闾勍、岳飞等驻守洛阳,洛阳并未陷落,应系传闻之误。
[25] .《梁溪全集》卷32《哭宗留守汝霖》。
[26] .摘自《芦川归来集》卷5《贺新郎》。
[27] .《宋宗忠简公全集》卷9《宗忠简公事状》,《要录》卷16建炎二年七月甲辰,《宋史》卷360《宗泽传》。
[28] .《要录》卷58绍兴二年九月甲子,《庄简集》卷11《乞差文臣屯兵庐州状》。
[29] .《相山集》卷24《上江东宣抚李端明书》。
[30] .《要录》卷16建炎二年七月甲辰。
[31] .《要录》卷14建炎二年三月丙戌,《宋史》卷475《杜充传》。
[32] .《会编》卷118,《要录》卷17建炎二年九月丁未。
[33] .《会编》卷117,《要录》卷17建炎二年秋。
[34] .《要录》卷16建炎二年七月甲辰注,卷20建炎三年二月己巳注引吕中《大事记》。
[35] .《会编》卷118。
[36] .《要录》卷18建炎二年十月戊辰,《宋史》卷475《杜充传》。
[37] .《宋宗忠简公全集》卷9《宗忠简公事状》。
[38] .《要录》卷16建炎二年七月癸未朔,《鲁斋王文宪公文集》卷14《宗忠简公传》。
[39] .《宗忠简公墓志铭》。
[40] .《宗忠简公集》卷7《遗事》,《宋宗忠简公全集》卷9《宗忠简公事状》。按《宗忠简公事状》和《宋宗忠简公全集》10,岳珂《重修忠简宗公功德院记》,赵善湘《宗忠简公享堂记》说,岳飞“奉敕”陪同宗颖“扶柩”南下归葬。时岳飞正驻守西京,抗击金军,到建炎三年初,方回开封,又接踵有战事,时间不合,似有可疑。
[41] .《要录》卷26建炎三年八月乙丑。
[42] .《要录》卷26建炎三年八月乙丑,《宋史》卷26《高宗纪》。
[43] .《会编》卷132,卷133,卷137,卷140程昌 传,《要录》卷24建炎三年六月乙亥,卷26建炎三年八月乙丑,卷31建炎四年二月丁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