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办公楼这空****的大厅实象是个舞台。大厅的玻璃门象面大镜子,映出人的影子来。站好丁字步,微微地笑一笑,象演出一祥。“啊——,啊——”哎哟,响亮的声音大厅里容纳不下,竟然溢满了深幽幽的楼道。回声是多么悠长,多么动人呵!哼:在文工团的时候,有人还说我发声有鼻音,“暗闷”、“缺乏光彩”呢。电影《大篷车》里的女高音独唱,调的高音。我都能顶得起来!
小伙子们的眼睛盯着我,我不出场他们决不罢休。
黑母鸡飞到哪里去了?
咕里嗒扎扎扎扎扎扎噜噜……
“咕里嗒扎扎……”这几个衬词音调最高,最难唱出味来。瞎,一般的女孩子唱到这儿都要低八度,可我唱着毫不费力——哟,玻璃门映出我的姿态不太释,脖子伸得有点儿长。再唱的时候要注意,下颌收回,这个样。
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真叫我啼笑皆非。
嗒——啊——嗨——可惜没有观众,我的“伤兵”小王不在……
怎么?楼道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个入影,他慢慢地向我走来。哎哟,他长得太象小王了!方方的脸盘也是那么端正、白净,浓眉大眼,甚至头发还有点儿卷曲。
他,一定是被我的歌声吸引来的。
邰辛:“冲破大风雪,我们坐在雪橇上。”
奔驰过田野,欢笑又歌唱。
打字员彭曼的嗓子还真不错。她唱的这首《大篷车》里的插曲,我听着和广播里放的差不多。瞧她那样儿,还真够文艺“范儿”的。
“喂,小彭,再来一个。够味,专业水平。”我开着玩笑。
她笑了:“我本来就是文工团的嘛。”
“前几天北京来的歌舞团在省体育馆演出,我听着也就那样。还八毛钱一张票呢。”
“你是专门来听我唱的?我这儿可不卖学,你走吧。”彭曼踌躇自得地说。她那样子明明是还想唱给人听哩,却开玩笑假装要赶我走。
“哎哎,我可不是听却你唱歌才来的呵。我是来值班的,小幸值班,这个星期天轮到我了。”
原来,彭曼也是来值班的。坐着没事儿干可真无聊,司机这行,开起车来没有一分钟走神的空儿。车一停,咱就要用棉纱擦擦车身,再不就是检查检查油路、水路呀什么的,手从来不闲,习惯了。这会儿坐在那儿,我的手拿着团棉纱不自觉地擦着墙。“嘻嘻,你干什么呀?”彭曼抓住了我的手。
我哆嗦了一下,忙把手抽回来。“我呀,擦车哩。”
我又不是那扇可以当镜子使的玻璃门,她为什么总是笑眯眯地望着我?还时而把脑瓜偏到左边,时而把脑瓜偏到右边。她的头发旋转着盘成了日本式的“富士髻”,她好像在照镜子看哩。
我当然不是镜子,她是在看我!我心里忽然有点儿发毛,摸了摸脑袋说:“怎,怎么?是不是我头上有……”我疑心,可能是检査车底时,头发沾上了油呢。
“你,很像我过去在部队认识的一个人!”她异样地眯着眼睛,在鼻子尖前竖起了一根细长的手指,组成了一个倒置的感叹号。
像谁?她不说,却问我:“你也喜欢唱歌吗?”
“有时候也吼几句,觉得比抽烟还痛快。”
“你最喜欢哪首歌?”
“《铃儿响叮当》。”
“哦,你唱给我听听。”
“唱不好。”
“你唱吧。唱不好,就拜我当老师嘛。”她好大口气,我唱了。冲破大风雪我们坐在雪橇上,奔驰过田野欢笑又歌唱。
铃儿响叮当,令人精神多欢畅。
今晚滑雪多快乐把滑雪歌儿唱……
“你的中音区音色不错,但是有喉音。高音是‘白声’喊出来的。应该把下腭和舌根放松,软腭自然向上抬起,采用胸腹联合呼吸法,找到呼吸支点。这样,米——来——多——”
她很认真地撮起嘴,像要吮吸一个香甜的软柿子。她要我学一遍。于是,我也吸溜了一回“软柿子”。
如同幼儿园的阿姨看到小朋友学会了1加1等于2,她高兴地拍着手说:“对,对。我再教你唱高音,要找到头腔共鸣区。这样,索——米——”
她唱得真响亮,然而声音波动着,像是我开的那辆轿车前面的小红绸旗在疾速的风中抖动。一条淡蓝色的血管悄悄在她那细长的脖子上隐现了一下,旋即消失了,她要我唱高音,我唱出的髙音也是这么刚一露头就消失了。
她很宽容地笑了笑,“唱不上去,没关系,我以后慢慢教你练习吧。不过,《铃儿响叮当》这首歌太简单了,其实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歌曲,这是外国人喝酒碰杯时唱着助兴的歌。就像咱们国家的民间小调一样。”
她真博学,什么都知道。
“可是,我喜欢这首歌。”我说。
“为什么?”
怎么说呢?一唱起这首歌,我的身子就会不由自主地轻轻晃动起来。那一跳一跳的轻轻快快的节奏,那洋洋自得的调子,不就象是咱摸着方向盘神气活现地坐在驾驶室里么?这歌简直就是专给咱司机写的,当然,那不是坐在雪橇上,是坐在咱的驾驶室里。嗨,盖了帽啦!一换档,把油门踩到底——七十迈!野外的大公路又宽又平,像飞机跑道一样,我的大“解放”要是安上翅膀,肯定能象三叉戟一样飞起来!
当然啦,咱喜欢开大“解放”。爸爸开了一辈子大卡车,参加过抗美援朝。还开车支援过西藏建设。咱一到运输公司车队,就是开的大“解放”,运货跑长途。后来,咱们交通厅陈厅长到运输公司车队“抓点儿”,说我技术好、聪明机灵,把我给调到机关开“上海”轿车。这小蚂蚱车开着不过瘾,城里街道上到处都是人,你车头的保险杠顶着他们的屁股了,他们还象逛公园似的不慌不忙地悠着走。你要是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吃了红灯,一路上所有十字路口的红灯都掐准了点儿等着你,跟在别的汽车后面吃灰,要多憋气有多憋气。
一唱起《铃儿响叮当》,我就想起开着大卡车在田野上疯跑的那个痛快劲儿!“冲破大风雪,我们坐在雪橇上,奔驰过田野,欢笑又唱歌……”风老是在我的耳朵根上使劲儿地吼,路边大白杨树乖乖地立正站着,像是迎接国宾的仪仗队。我就这么自自在在,神神气气地检阅着他们。大公路永远望不到尽头,率远跑不完。我只想永远这么跑下去,看看前面究竟是什么在等着我……这样的日子,那才是老头吃牛肉干儿,越嚼越有味呐!
彭曼听呆了,她仰着脸望着玻璃窗外,好像要竭力看到外面的什么东西似的,大眼睛上如同蒙了一层雾。她问我:“坐在大卡车的驾驶楼里到处跑,一定是很有意思的吧?”
我说:“那当然啦。坐在大卡车上跑长途,就好像是划着船到处漂游一样。”
人家的小孩都是从小睡摇篮、小竹车什么的,我可是打小就坐大卡车的驾驶楼。我父亲那时老开车跑长途,到东北装圆木、去西安拉机床、下云南、闯口外……什么地方没跑过?
大卡车的那个被璃窗呀,可比电影的银幕好瞧多了。东北那雪,嗬家伙,比棉被胎还厚。父亲用细麻绳捆住大墨镜的腿儿,缠在我的头上,说是怕我把眼睛瞅瞎。有一回运机器到内蒙,经过乌兰哈拉牧场时,车拋了锚。晚上,我们在草原上过夜半夜里,就听到好多小孩在哭,我隔着车窗四下瞅瞅,嗬家伙!草丛里好多蓝幽幽的萤火虫,不,比萤火虫大,是小灯笼。父亲打开车大灯一瞧,乖乖儿,是一群一群的狼!拚命按喇叭,它们也不跑。你是在动物园铁笼子里瞧过狼的吧?我们可是被关在驾驶室那个铁笼子里,让狼在瞧我们!
约摸有一年多的时间,父亲老是开车往西安跑。每天一到晚上,我们就能赶到一个县城里,可中午那顿饭,总是在路上吃。父亲好象算准了时间,太阳一爬到正头顶上,他准定把车开到一个叫渭川镇的十字街上,领我去吃羊肉泡馍。十字街口的那家羊肉泡馍店门前有两棵大槐树,怪模怪样地鼓着肚子。卖羊肉泡馍的这个店里的女服务员,也是个鼓着肚子的胖女人。大概是她的羊肉泡馍的味道特别好吧,路旁停靠的大卡车排得比火车还长。司机们从她手里端过象小磁盆似的大粗碗时,都爱骂骂咧咧地拧她几下。这个胖妇人挺喜欢我,老爱抱住我亲。她脸上油腻腻的,每回都弄得我腮帮上发粘,如同擦了厚厚的香脂一般。我不喜欢吃她的羊肉泡馍,那会辣得我张着嘴象小狗一样直哈气。但是,我喜欢她“乖乖娃,乖乖娃”的低低唤我的声音。闻到她头发缝里的油烟味,我直要哭。我想妈妈……
“你妈妈呢?”彭曼托着腮问我,“她怎么不管总是你爸爸带着你四处跑?”
我望了望彭曼,她的眼神是那么温和。我忽然感到,她好像是我的姐姐,或是我的妹妹。虽然,我是既无姐姐也无妹妹的。
“我妈妈......爸爸经常开车出去,她,跟别人过了……”这话我从来没给旁人说过,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说给她听。
田螺螺:“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它刚发芽。”
我在机关食堂刚刚把第二天蒸馒头的面揉好发上,彭曼就来找我了。她很神秘地敲敲玻璃窗,招招手要我出来。看那样子,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却又不愿让别的师傅知道。
“螺螺,到我的打字室来,快点儿!”她低低地说一句,掉头就走。我在后面跟着,像电影里演的那种听到秘密接头暗语时的情景一样。
在打字室的门前我停了脚。我不敢进去,因为有一回我探头探脑地想看看屋里的那台“叭哒叭哒”响的打字机,彭曼却“笃笃”地敲打着硬牛皮鞋底走过来说:“对不起。这是机要部门,外人是不许进的。”
我结结巴巴地道着歉想解释什么,但啥也没有说出来。我当然不是想打探什么机密啦,我只不过很喜欢那张小小的桌子;喜欢那脖子长长、勾着脑袋的小台灯;喜欢那有着密密麻麻空格,嵌满奥秘莫辨的铅字的铁盘,喜欢那象发报机一样“哒哒”响的打字键……
但是,这一切都被彭曼掩住的门隔开了。
而眼下,彭曼却亲手打开门,亲昵地拉着我说:“瞧你,还愣什么?快进来呀!”
我进来了,但只能踮起脚溜着墙根儿走。这是干什么呀?室内铺满了报纸,在报纸上,摊开了一床没有缝好的被褥。
“你能把它缝起来吗?一个小时之内!”
她总是这样说话的,像是下命令交代任务一样。我蹲下去掂了掂那床被子。被面整个缝斜了,被里子边上的针角长长短短,时深时浅,有几处还露出了棉胎来,仿佛是露了馅的包子。
我忍不住笑了,她也笑起来,但笑得很疲惫,嘴角松松地扯了几下,眼皮儿挺吃力地扑闪着。她歪坐在椅子上,用手拢了拢额前湿淋淋的刘海,她被这床被子给折腾苦了,也怪可怜的。
“谁的被子?”我一边纫针,一边间“你猜猜。”
“我猜呀,反正不是你的。你不说算了,机要部门的事情,我不打听。”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的,你怎么知道不是我的?你呀,看着老实,其实鬼着呢!”她娇嗔地起嘴。
“要是你自己的,你还不早让家里入洗了缝好,何必偷偷摸摸地躲在这里,干自己做不了时事呢?”
“谁说我做不了啦?谁说我做不了啦?我在部队时,就是自己拆洗被褥的。那被子设计得科学,就跟一个大袋一样,只要把棉胎装进去,缝一道就行了。哪像这种被子,中间缝,四边儿包,难弄死了!”
她这人,和你开玩笑也像吵架一样,要争个髙低。我笑了笑,动手拆掉她缝的那些七扭八歪的线,重新铺正了被里和被面,开始缝起来,棉胎是新的,又松又软,穿针引线毫不费力。彭曼挨近我坐下,羡慕地说:“你的手真巧。我昨天中午在机关食堂吃了你包的小包子,皮薄馅多,包子皮的上边儿捏得像百褶裙一样漂亮。我星期天在家跟妈妈一起包过包子,怎么都捏不好,上面老是一个大面疙瘩,死难吃。”
“包包子算个啥,我是跟我父亲学的。“怪不得呢。对,听说了,你父亲就是机关食堂原来的那个白白胖胖乐呵呵像老寿星一样的炊事员老田。你是顶他替他来的吧?你长得可真像他。”
我已经缝好了四个边,开始最后在被子中间“行线”了。
“速度真快。来,慰劳慰劳你。”她诚心诚意地拿块糖,硬塞进我的嘴里。苦,是块巧克力。我想嚼一嚼赶快咽下去,哟,又辣又冲鼻子,糖心里是酒……
被子很快缝好叠了起来。彭曼要我坐在她的小桌边,给我冲了一杯麦乳精。她望了望我,说不准是自嘲还是夸耀地说:“本来我也能学会缝缝补补的,可惜我出来工作太早了几岁,眼下现学现卖晚了一点儿,嘻嘻,慢半拍。”
我说,我十三岁就帮妈妈给全家拆洗和缝套被子、棉衣了。家里两个哥哥两个弟弟,我是唯一的女孩,是母亲做家务的唯一的帮手。
彭曼听了,感叹地说:“哟,你什么活都得做呀!你会打毛衣吗?”
“嗯,会。”
这说嘛。我和哥哥弟弟都小的时候,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工作,母亲常揽一些给别人打毛衣的活来挣些钱贴补家用。母亲连让哥哥在我们家住的小胡同口墙土钉了块牌子。上面写着“代织毛衣、式样美观、收费合理”我还没上初中酌时候,就会打“平针”了。
彭曼高兴地搂着我的肩膀说:“哎,求你再替我做一件事情好吗?我早就想给弟弟打一件毛背心,我把毛线买回来,你给帮帮忙吧”
这算不了什么。我问她:“你要什么针儿?平针?上下针?真元宝?假元宝?要什么花?凤尾?蝴堞?水草?树叶?还是**、大麻花什么的……”
“哎呀,当然是什么最好要什么样的!”她拍着手轻快地在屋里打了个旋儿,毫不经意地把我面前的那杯麦乳精喝下去了,“咱们俩玩什么呢?”她想了想,好像要为我做一件什么事来回报我。“对,我来教你唱个歌吧,我也是刚刚学会的,可好听了。《蜗牛和黄鹂鸟》。”
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
阿嫩阿绿它刚发穿。我会唱的,我接了上去。
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她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你会唱呀?”
“在高中上学时,我们班女同学都学会了。”
她有点儿扫兴:“那咱们一对,我教你学打字吧?”
“当然,太好啦!”我叫了起来。
我终于坐在了那小小的写字台前,彭曼为我开亮了精巧的台灯,打字机镀铬的机架立刻闪着高贵的光,板着脸的字盘用无数冷冷钧小限睛望着我。我胆怯得手足无措。
“找找你的名字吧。”彭曼指指密密麻麻的字盘说,“把田螺螺三个字先打出来。”
我的天!我怎么一个字都不认得?那上面的字,都是颠倒的!
“诺,瞧我的。”彭曼灵巧地弹动着纤细的手指,卷筒上的打字纸变魔术似的立刻显出了“田螺螺”三个字。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儿跳出来的。
这里有二千四百多个铅字,不那么简单。我死背硬记过字盘的排列格式,差不多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呐!”彭曼颇为得意地说你别急,慢慢跟我学吧。”
邰辛:“铃儿响叮哇,令人精神多欢畅,今晚滑雪多快乐把滑雪歌儿唱。”
我出车的时候,从来没有惧怕过什么风雨啦,雷电啦之类的玩艺儿。打雷闪电就往桌子底下钻,是幼儿园小娃娃们的本事。是,在彭莹面前我好像变成了胆怯的小孩子,她那种无遮无盖、风雨雷电一样迅猛狂烈的感情,使我常常生出钻到桌子底下去的念头。
“喂,小邰!你的被子给你拆洗好了,拿去盖吧。你这被子盖得像锈铁片一样,记住,以后每星期至少洗一次澡。晚上不洗脸不洗脚不许上床睡觉!”
“喂,这是我给你的毛背心,拿去穿吧。记住,天冷摆弄车的时候不许脱它,当心肚子着凉!”
“喂,晚上七时整到西关桥等我。不许迟到!”
她对我说话全是命令式的,仿佛是位不可抗拒的女王。
终于有一天,她命令我说:“星期天上午九时整,到我们家里来,听清楚没有?”“嗯。”我点点头。我去了,惶惶地,如同开车走上了一条陌生的路,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我。
“妈,这是小邰……”彭曼介绍我的时候,她的脸好像骞然扭亮的落地灯的红纱罩,而我的心像跑了二百公里后开了锅的汽车水箱。还用再加什么注脚吗?做父母的都会从这个年龄的女儿们脸上看懂一切的。
坐在摆着四张简易沙发的不大的起居室里,望得见一条短短的走廊和三扇半掩着的房门。做父亲的如同在办公室里一样啜着茶,顺手拿起了一张报纸,而做母亲的却专注地盯住我不放。她身上散发着那种浓浓的医院特有的气味,即便是在家里,她也戴着一顶洁白的圆帽,宛如蒸得很软和的精粉馒头,她整个身体都转向我,微微向前探着头,这一切都使我想起了拿着挂号条坐在门诊室里的情景。彭曼呢,就像是陪我来看病的亲厲,一会儿望望我,一会儿望望“医生”,神经质地槎着手。
“医生”耐心地不厌其烦地询问我。我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只是感到我像在接受例行的身体检査:心肺正常;肝在肋下一指,可触及;淋巴无明显肿大,无压疼;血压毫米水银柱;脉搏每分钟次,身体发育情况一般良好……
这没完没了的询问终于结束了。我想,我的“病情”一定很复杂,因为他们避开我到另一个房间讨论去了,起居室里只有那股令人不安的药味陪伴着我。
门虽然关闭着,我还是隐隐约约能听到说话声。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这是浑厚的男人的声音。
早告诉他什么?嘿嘿,有病早治吗?
“……不合适……一个小司机……”这是“医生”清醒冷静的分析。
“小司机”!瘤子吗?那就意味着需要割除喽?血冲上我的头顶。一打火,车就发动了,走!我走他丈人的!自尊心不允许我再呆在这里。
我就要!不!偏不!”是彭曼在喊,声音激动得变调了,像是那种受到挤压的玩具布娃娃发出的尖叫。
门“啪”地敞开了,彭曼第一个走出来,身后是卫士般紧随着她的父母。
“小彭,我走了。”我站起身,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她忽然冲上前,拥紧了我。如同迅即地按下打字键在纸上留下一个印记一样,她猝然地在我的面颊上留下了响亮的一吻。
她示威般地回身望着目瞪口呆的父母,眼眸里波动着骄傲的、闪烁不定的光点。一霎时,我的心如同汽门间隙出了毛病的发动机一样不规则地跳动着。然而,我立刻叉开腿,用男子汉大丈夫应有的气魄稳稳站定了。呵,勇敢的姑娘,你用这一吻吮吸了我自尊心的伤口。这是有生以来一个姑娘奉献给我的第一个吻,我将永远记住它。
载着这个吻离去,我感到肩头重了许多。
彭曼告诉我,她和家里“决裂”了。我听了,心里沉坠坠的。她却像捅掉了黄蜂窝,看到黄蜂乱轰轰飞出来的孩子一样,兴奋得眼睛发亮。
“啊哟,太有意思啦,太好啦!爱情就应该是这样的,充满考验、充满痛苦、充满向往、充满追求!呵,死水般平庸的生活是冻结人们感情的冰凌,而波折迭起的逆境是使感情得以腾上晴空的旋风!”
彭曼一定是在朗诵诗,或是在背小说。她问我,看过屠格涅夫的小说《前夜》没有?她要做那个“叶琳娜”,抛弃安逸的象庭生话,追随着自己所爱的保加利亚英雄,到血和火的土地上,背负起苦难的十字架,沿着艰险的人生之路走到底……
“你愿意做叶琳娜所爱的英雄莫沙罗夫吗?”她紧紧地偎依着我,略略扬起头,在幸福中沉醉的表情显得是那么真诚、那么热切、那么单纯,仿佛随时准备和我一起跳下万丈悬崖。“我愿意。”我感动地回答。虽然,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莫沙罗夫”是个什么人。
当然,不管是我还是她,都没有到保加利亚去。而她,却的的确确不回家了。她在打字室里铺了一张小床、在机关食堂吃饭。食堂的炊事员田螺螺很同情她,常常单另为她做了小锅饭菜,送到打字室来。
彭曼似乎一刻也不愿让我离开她,只要我一出车回来她就要我到她的打字室去。当然,我完全应该陪着她,不能让她有一时一刻的孤单。近来,她常跟我谈文学,谈小说。田螺螺已经学会打字了,这个蜗牛一样小巧、白净的姑娘不知道是喜欢打字还是乐意帮忙,每天晚上一有空,就来坐在打字机前单调地敲打着那机键。而彭曼呢,则兴趣十足地和我扯着近年来日益繁荣起来的文坛。
“邰,这里有一篇文章,《我是怎样走上文学之路的》。”
一堆花花绿绿式样各异的杂志封面,就像商店里摆着的姑娘们的花衬衣。我不知道该拿哪一本。
“在这本《香草》杂志里。你看着,人家也是工人。发表过五篇小说了,他和你同岁,不,比你还小一岁呢。”在爱我的姑娘面前,我赧然了。虽然我很想说,他会开汽车吗?他得到过“安全行车十五万公里”的荣誉吗………
“你看,他写的是个爱情故事。我读了,写得也就是那个水平。”彭曼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虽然这表情不好看,但我很喜欢。
“杂志上称他为青年作家呢。咱们也写吧,爸妈说你是司机。司机怎么啦?下乡知识青年还有好多人成了作家呢!我不信咱们就比别人差。”
她很认真地告诉我,我们应该分工合作。我执笔写我们俩之间的爱情故事(她说这是一个非常非常感人的故事):她写另一个她酝酿了很久的一个短篇(或中篇,或长篇,还没定下来,写着再看)。写出来的小说,用我们两个人的名字共同发表。
田螺螺:“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売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昨天,下在地上的雪是那么软和、那么白净,就像发酵发得好,蒸出来暄暄和和的发面糕一样。可是雪化了,今天一大早泥水又冻成了冰,黑硬硬的,又变成了发酵没发好,一蒸就“气死”了的死面饼。
陈厅长要到各县检査工作,安排小邰七时半就出车走,好赶远路。可是小邰起来得太晚了。秘书陪着陈厅长巳经从机关宿舍楼那边出来,站在办公楼的楼道里等了许久,他还没有把车发动起来。
小邰今天早上没到机关食堂来吃早饭,他这几天都在熬夜,写那篇小说。那一定是顶吃力的事情,不会比他用摇把摇热发动机轻松。他往汽车水箱里倒了些热水,又把帽子、棉祅全脱了,扔在车座里。他只穿着那件薄薄的毛背心,散乱的头发在寒风里像一蓬吹乱的草。他可真行,一点儿也不怕冷,他自己都把自己摇热了,那发动机怎么还不热呢?
他为什么停住手,慢慢捂了肚子,靠在车门边上?哦,一定是没吃早饭,肚子饿了的缘故吧。
我急急忙忙拿了两个馒头,提了一桶烫碗用的热水给他送过去。他接下馒头,立刻咬了一口,呜呜哝哝地一边给我说着什么,一边把开水灌进了汽车水箱里。
汽车终于发动了,陈厅长高兴地拉拉我的小辫说,“咱们小田螺跟你爸一样,还是个蛮不错的后勤部长嘞!一对喽,先给你透个信儿,你爸前些时给机关来信说了,想让你学个技术。厅里研究了,就让你学开车吧。先跟着小邰学,以后再到下面的运输公司去。下面可需要人了,开车你不害怕吧?现在女司机可不少呐!”
我髙兴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呆呆地在车头前站着。我看不清车窗里小邰的脸,只觉得那刮雨器好像在摆手向我再见。
邰辛正式收下我做徒弟了。他一下子神气地“抖”起来,仿佛换了一个人,很有些师傅的架子了。
“小田,你先练习这个科目广精神驾驶!”他坐在一把藤椅上,却让我坐在一个高板凳上。
“这样,左脚放在离合器踏板旁,右脚放在加速踏板上。”他做着示范动作,右手晃来晃去,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叨叨着“呜,卡卡。呜,卡卡。”
这难道是开汽车吗?这太像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在做游戏了。可他是一本正经的,我也只好学着他的样子:挺胸平视前方“道路”(前面是一堵墙):左右脚分别踏踩离合器和加速踏板,脚下什么都没有,双手紧握方向盘(好像端着一筐馍)。“呜,卡卡!”我嘴里一念出这句话,自己就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这是轰油门,挂档哩!”他生气地瞪我一眼“练半个小时!”他看看表,然后点着一根烟,晃晃悠悠地出去了。
半个小时!坐在板凳上,我不停地重复着那些单调的动作,觉得真枯燥。不一会儿,眼睛看酸了,屁股坐疼了,两条腿发木了,嘴也念得发干。于是,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然后舒舒服服地歪坐在对面的藤椅上。
“坐过去,坐过去!”他忽然推开门,站在我面前,“才练十五分钟就累了?师傅让我学的时候,每次起码要练一个小时。你是个女的,我已经给你减一半,够照顾了。”
我只好又坐过去,他很不客气地对我说:“你有几个不良习惯。第一,眼睛老爱看手和脚,这是不允许的,开车时只能看前方。第二,你的两条腿都打着弯儿,应该绷直,像正步走一样,脚尖用力。你将来是开大卡的,开大卡应该是这种动作。我的师傅还给我吊过砖哩,”他吓唬人似的眼睛,“你嘛,因为是个女的只好降一格儿喽。但一定要认真做,不能打马虎眼!”我脸上发烧,不自觉地咕哝着“没有呀,我就是这样做的呀,就是这样做的嘛。”我一边说着,一边做着正确的姿势。
“别抬杠,我刚才一直在外面看着呐!”他厉声打断我的话,然后又点着一根烟,使劲儿抽了两口。“咳咳,咳!”我咳嗽起来,他忙扬扬手说:“唔,忘了,忘了。我还是出去抽,免得呛着你。不过,我在外面还是看着你的呵,你可别偷工减料。”
他之所以出去是怕呛着我,这真够给我面子的。可一“熊”起我来,却一点儿面子也不给。
半个小时,他进来了,对我说:“来,再教你一句口诀,‘踏,挂,鸣,看松,抬,滑,下。’这是开大卡的操纵规程,踏离合器、挂档、鸣喇叭,看车前后情况,松手制动,然后右脚再从脚制动板上滑到加速踏板上,踩下加速踏板,十五分钟,你背熟它!”
我不只背熟了他教的这一套,我还到新华书店买了好几本书:《汽车驾驶员考工问答》、《汽车驾驶常识》、《汽车构造与故障排除》……像在中学读书一样,一课一课地学,还记了笔记。
我把那些书都啃光了,该背的都背熟了。说老实话,我觉得只要上了车,我一定能开着走。可这种“精神驾驶”要进行到什么时候呢?我问他:“邰师傅,什么时候让我开车呀?”“早哩,你还是先坐在板凳上开吧!”他总是这样回答。
终于有一天,邰辛让我上驾驶楼了。他要开着机关的大卡车去乡下拉西瓜,让我也跟着去。
这是一辆旧卡车,没出车前,他就打开引擎盖检查了油路、电路,还钻到车底看了半天,然后用一块棉纱沾了汽油擦着手对我讲:“上去吧,这台车有气喘病,别把咱们撂到半道上就行。”
车一开,发动机的声音果然显得有些闷,有时“噗噗”地吭吭声?像老头在咳嗽。邰辛晬了一口痰“老毛病了,漏气!”他挂上高速档,把车开得飞快。我观察着他那轻松自如的动作,心里暗暗想:其实这很简单,只要我开,我也能这样。
开到了一段人少车稀的大路上,他停下车,和我掉换了位置。
哎哟,我一坐到那儿就慌了神!我背的那些书都到哪儿去了?我练的那些动作怎么全都乱了套?方向盘仿佛在我眼前旋转,仪表针都像打拍子一样乱摆乱晃……我该怎么办哟!我害怕。
“你会开的!不要慌!”邰辛的样子很严厉,但是他怎么说我的?“踏、挂、鸣、看、松、抬、滑、下。”我像念咒一样念动口诀,手脚下意识地完成了那套动作。天呐,发生了奇迹,车子吼叫一声,终于起步了。
“咣咚!”我们的头都被撞疼了。车子向前猛地一冲,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车已经停下来,熄火了。
“怎么搞的?起步乱点头?”邰辛生气地“凶”我,“再来!”
他这一“凶”,使我感到很委屈,然而脑子却忽然清楚多了。车再起步的时候,一点儿也没“点头”。可是,当我换上三档往前开,方向盘却像失灵了一样:往左一碰,车就往左边沟里拐;再往右一打盘,车直冲着右边的树撞去,再往左,再往右……“哎呀,哎呀”我胆怯地叫起来,“你来呀,你快来接着呀!”
我想把方向盘再交回邰辛手里,他果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方向盘:“乱玩儿!不许喊,胆小鬼!自己开,你会开嘛。”
我咬紧了牙,不知是因为方向盘上多了他那只手,还是因为我自己就是会开,车果然不“玩儿”了,走得挺直。
“停一下,停。”邰辛忽然低低地说着,我看到他额头上淌着汗,脸色苍白。
“怎么了,怎么?”我赶忙停了车。
“给我水,水。”他伸出手,我递给他水壶,他吞了两片药,“没关系。慢性阑尾炎,和胃病一样,虽算不上是司机的职业病,也算是常见病,多发病喽。别着急,保不准它们也会找你麻烦的。”
唔,怪不得我见他常爱捂着肚子。我们只好在路边休息一会儿了他这一会儿不舒服,就显得虚弱多了,全没了师傅的威风,缩着身子,像个需要人可怜的孩子。
“你开得不错,不错。”他抿着干干的嘴唇,“我第一次开车时还不如你。一起步就拐到路沟里了,我父亲一生气,还揍了我一耳光”
我笑了,想象着他挨父亲揍的那个狼狈样子。
“带徒弟的师傅呀,都厉害,像老虎一样,他不厉害、不严一点将来你考工的时候,就过不了关,你说是不是?我,也挺厉害吧?”
“厉害。”
“对喽,厉害才是我们开车的本色!可是,我只能对你厉害,我一能厉害的时候,心里就高兴……”
只能对我厉害!对谁不能厉害呢?他没有说。
“唉,”他点着烟,叹了一口气,“只有当我踩着油门,摸着方向盘的时候,才感到我是我自己。”
只有开车的时候!那么其它的时候,指的又是什么呢?
他咧咧嘴,明明是个笑的样子,却又如同咬了一口没有熟透的涩柿子。
“小田,你写过小说吗?”
“没有。”“唉,你要是会写就好了,我可以跟你学学,就像你跟我学开车一样。我想,写小说一定比开车难得多。”
“那也不一定,听说有的作家一晚上就可以写一篇万把字的小说,就象你一晚上就能开车跑几百公里一样。”
“可我怎么也写不成,摸不着门道。”
他很苦恼,我真想帮帮他。于是,我说:“按书上讲的,写小说首先要有人物。”
“人物早有了,彭曼说过,就是我和她。”
“光有人物还不行,还得有情节,有故事。”
“故事早就有了,她告诉我写爱情故事,就是写写怎么谈恋爱的嘛。”
“光有故事情节也不行。老师讲语文课时不是说过嘛,重要的是中心思想,主题啦,意义啦。比如说吧,那爱情为什么产生的?她为什么会爱你?”
“唔,这很重要。对,我问过彭曼这个问题。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给我唱了一首歌。”
“河里青蛙从哪里来?是从那水田向河边游来。甜蜜爱情从哪里来?是从那眼睛里到心怀……”她说,就这么简单,看上了,就爱上了呗。”
我望着她的眼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彭曼:“黑母鸡飞到哪里去了?
咕里塔扎扎扎扎扎……
不知是哪个作家说过,“当我拿起笔写作的时候,我只生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能用幻想创造出自己独特的世界,才是真正具有艺术气质的表现。”这些日子,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恍恍惚惚的,什么办公楼呀,什么打字机啦,什么文件夹啦……这些统统都不存在了。我眼前只看到那个被一棵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遮盖着的窄窄的洋灰路,连结在小路尽头的小小的花园,花园中心被冬青树丛环护着的高高的石井台,淡淡的月光从浓密的树叶间筛落下来,斑斑驳驳地映在一个弹吉它的小伙子的脸上……
嗽,我看到那个世界了,我生活在那个世界里了,这说明,我是有作家气质的,有艺术细胞!不过,我写的这个世界并不能说完全是幻想的。其实,它就是我们家在**时住过的那个机关大院。那个大院前面是办公大楼4楼后面就是三色堇、玫瑰、木槿、塔松、海棠……编缀成的花环个圆形的花园。花园后面是三幢两层的宿舍楼,楼后面就是平房了。
我们家在后平房住,但我也常常到前楼去。哥哥和前楼住的一个外号叫“拉兹”的男同学很要好,常常玩得忘了回家吃饭,妈妈总是派我去叫他。“拉兹”和哥哥都下乡插队了,但是他们经常从乡下跑回来,一住就是几个月。“拉兹”的爸爸妈妈都是“走资派”,被机关的一派组织给“隔离审查”了。他的那个家,“兰号楼三十八号”,就成了哥哥他们的花果山水帘洞。
“拉兹”长得很黑,牙却白得耀眼。蓬蓬松松的头发仿佛一直长到了腮帮上还收不住,从下巴那里兜了个圈儿又重新转到头上来。哥哥说那是“络腮胡子”,像狮子一样威风。哥哥和他同岁,上嘴唇上只有一点儿看不清楚的茸毛毛,因而很羡慕“拉兹”。
我那时刚刚升上“复课闹革命”后的初中,过去没赶上看《流浪者》那个电影。于是就问哥哥,为什么叫他“拉兹”。哥哥给我讲了那个被社会抛弃的,可怜的流浪儿的故事,讲了那个心底善良、用自己的爱来拯救拉兹的姑娘丽达……。
闷热的夏夜是很难钻到蚊帐里睡觉的,哥哥他们那些男孩子们都拿着凉席到办公大楼前的泥坪上去睡觉。大院里,几乎所有的路灯都被人用石头、弹弓、枪给打碎了。天一黑,除了家家户户窗子里零零落落地闪着微微弱弱的光亮以外,整个大院就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的黑色的世界。就在这时,“拉兹”他们唱起来了:“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位马车夫,將死在草原如同生了锈的钢丝弦在令人郁闷的空气中颤动”,“拉兹”的嗓音嘶哑而响亮。那歌声是忧伤的,让人想到大草原上一只迷失的小羊在苍茫的暮色中疲乏地哀号。那歌声又是悠然的,会使人看片沉沉的积雨云缓缓地拂着草原的长发自由自在地游**大院里的女孩子没有一个不喜欢他们唱歌的,但是,又没有一个敢到他们那儿去。有一回,妈妈怕哥哥受备了,让我给哥哥送毛巾,于是,我到他们那儿去了。
“水。给,喝口水!”有人递上茶杯。
“不,辣椒!”他伸出手,哥哥把早已准备下的几个辣椒塞进他的宇里。
他像调皮的孩子嚼吃糖块一样,笑嘻嘻地把辣椒放进嘴里嚼着、嚼着……我的喉咙已经感到仿佛有火在烧灼,我痛苦地皱起了眉,紧张地抓住了胸口。而他,却怡然自得地把辣椒咽了下去,如同喝了一口润喉的甘露。
“嗽”在男孩子们一片欢呼般的赞叹声中,他那吵哑的嗓子又响起来:“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他穿着有洞眼的汗衫,光脚极着拖鞋。我忽然感到他那模样非常可怜。电影中的“拉兹”我没有见过,但是我觉得“拉兹”就是他!他的两个弟弟每个月还有十五元钱的生活费,而他却没有。他下了乡,已算做“独立生活”了……
三号楼三十八号就像是神话中的山洞,鬼知道里面会变出些什么稀奇古怪的花样来。有一次我到那儿去叫哥哥,发现那屋子里满地堆得都是纸盒子,桌子上摆着一些小玻璃瓶和蜘蛛网一样的东西,哥哥告诉我那是电子管和线圈。“拉兹”兴髙采烈地弹着吉它,对着一个麦克风得意洋洋地唱着。哥哥在一旁扯直了嗓门喊:“流浪者广播电台,流浪者广播电台现在播送男声独唱。演唱者,拉兹……”
噢,这是一个广播电台!我立刻想起了许许多多的科学幻想故事。哥哥拉我在麦克风前唱了一支歌,还给我解释说,这是他们按照一本书上介绍的线路图自己装成的。机器呢,喏,很简单,就是那装在木板上的“玻璃瓶”和“蜘株网”天线呢,唔,从阳台上垂下的一条三米多长的祖铜线,发射范围呢,可以达到五公里,差不多半个市区都能听到呢。
为了验证这电台的效果,哥哥骑自行丰带着我,往郊区的方向飞驰,我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带短波天线的《牡丹》牌半导体收音机。在呼呼的风声中,我们把一切的一切:行人、小树、田野统统抛在了身后,而只有从神秘的空中传来的歌声紧追随着我们“到处流浪,啊——”
哦,“拉兹”!
可是不久,“拉兹”失踪了戒备区的广播车在大街上放着高音喇叭,宣布了他的罪行:参与打、砸、抢省国防体育俱乐部的首犯,私设电台;在乡下偷老百姓的鸡;偷扒火车出去流窜哥哥告诉我,“拉兹”按照一个什么“通告”自己去戒备区登记“电台”,人家来检査,结果暴露了那些无线电零件都是偷来的线索。最后,他被拘捕了。
这篇小说,我觉得写了好长好长,可是全部写完了一看,还不到十张稿纸,大概有三千多字吧。不过,杂志上都强调短篇小说要短,我写得够精练了。当然啦,这里面有虚构的成分。最后一部分:月光如银的晚上我去看“拉兹”啦,在监狱见面以后的那些情景啦,都是我想象的。写到那儿我自己感动得哭了。我真愿意像丽达一样去看他,去拯救他。可惜,他被抓起来以后不多久,我们全家都搬到“五七”干校了。后来,听哥哥说,“拉兹”并没有学好,老偷东西,打群架时捅了入家一刀子,现在还关在监狱里。
当然啦,我觉得写得最好的是小说最后一部分。虽然真事并不是那个样子,有点儿拔高了,可是艺术应该高于生活田螺螺:“阿树阿上有只黄鹂鸟,阿嘻阿嘻哈哈在笑她。”
彭曼扭亮了打字机旁的小台灯。她那捧着稿纸的手轻轻地抖着。就像用打了疙瘩的线绳缝被子,她的嗓音怎么也拉不顺杨。她太紧张了,其实,坐在她对面的只有邰辛和我两个人。
我很希望彭曼能成功,她很聪明,也许真能写好呢。但是很可借,才刚刚过了几分钟的时间,她就把手里的几张纸全都念完了。我只记住了小说结尾有个“啊”,她念得很有感情。“啊”后面还有个“胜利前进”,她念得很响亮,一定是带了感叹号的。
“怎么样?请你们提意见吧!”彭曼潇洒地甩动了一下黑丝巾一样的柔发,圆圆的下颌微微扬起,脸上漾起了湖水般的微笑。这是演员独有的那种一曲歌毕,等待掌声的表情。
我望了望邰辛,他咧开嘴笑着,像食堂蒸的甜甜的“开花摸”。那笑是凝固的。手却用一把棉纱当手绢不停地擦来擦去,仿佛手上有一种永远擦不净的油……
“你们说话呀!”彭曼很认真地打开了笔帽,用迫不及待的神情诚恳地望着我,“你们提得有道理,我还可以改嘛。”
“我觉得,写得还是很有感情的。”我先开腔了。
“故事还完整。”
“恩,再就是......”我不知该怎么说了。
我再挑不出什么优点,该谈点儿问题了。这也是她诚心要求,“我觉得有些句子——比如,‘他那雄壮伟岸的费躯,笔直的白色的长裤,像一棵耸入云奮的白杨树在疾风呼啸澈北风中站着读起来不太通顺,是不是......嗯,你可能不理解我的意思。我是形容他的外貌的,白杨树就是又高又直嘛,对不对?”彭曼转过脸望着邰辛,邰辛脸上仍旧带着“开花馒头般的凝固的笑。他依旧用棉纱擦着手。
“再一个,我觉得我斟酌字句了,段落与段落之间不太连赏,比如一会儿写他会唱歌,一会儿写他懂无线电,一下子又眺到一个姑娘去表示爱情了,有点儿接不上气儿。如果就是,如果办公室主任不来打断人家的构思就好了,讨厌死人,一会儿来敲开门,问我统计表打好了没有一会儿又敲开门,说打好的文件有几个错别字......这样写小说,当然接不上气啦!其实,我还能不知道写文章要上下照应?
我望了望邰辛。他却仍旧是那种笑仍旧擦着手。
“再一点儿,我觉得这篇小说和电影《流浪者》相似的地方太多。就连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说的话,唱的歌都和电影里的差不多。电影里是‘到处流浪’,你让他唱‘漂流远方’。”“哎呀,这电影我才看了没多久,根本不一样!你再听听嘛,‘漂流四方,漂流四方,命送让我离开家乡离开家乡’。电影里是‘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命运唤我奔向递方奔询远方’。除了‘命运’,两个字相同,别的都不一祥嘛!”
我觉得她的声音有些异样。于是,我望了她一跟。只见她的脸胀得像熟透的西红柿。
“其实,我的意思是......”我想解释一下。
“嗨,算啦,算啦,你也别说啦,咱俩没什么可争的,如果是讨论怎么发面蒸馒头、怎么熬玉米糊糊,那倒是真需要向你请教呢,嘻嘻,哈哈哈”她突然尖声笑起来。
她在嘲弄我。算了,算了,我不说了。
“邰辛,谈谈你的意见呐!”她撇下我,期待地看着小邰。邰辛仍旧是一副“开花馒头”躲的表情,仍旧用棉纱当手绢擦着手。
“哎呀,问你呢!”彭曼忽然娇嗔地奔过去,一把抓去那棉纱丢在地上“擦,擦,就知道擦手上的油!就知道整天擦车啦、调汽门啦,教入家怎么摸方向盘啦、怎么看那几个小仪表啦……那算什么呀?庸俗!你写的小说呢?一页纸也没写完,‘一寸光阴一寸金’,‘今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岁月不待人’……大好的时光,都被你浪费掉了!”邰辛终于不笑了,那团掉在雜土的棉纱他也投再捡起来。他的脸色如同那团污损了的棉纱一样灰暗。
“要说彭曼念得嘛,也怪感动?人家彭曼打开了笔帽。我听着嘛也是那个味。”彭曼竖起了个指头点着他:“不许乱吹捧,说实话。”“要说实话嘛,就是觉得这篇小说有点儿像百货商店柜台里摆的玩具汽车。”
“啥意思?哦,中看不中开。为什么?”
“你写的小妞儿咋恁傻哩?那么小一点儿就学人家谈恋爱,两人过去又不咋认识,就整天往监狱跑。还用啥‘爱’去温暖那冻得像啥呀?我记不清了,冻得像,像石头蛋儿一样的心。有这号女孩儿家吗?”
“有!我是按真事儿写的,有真人做模特儿。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就想过这么做!”
“哎哟,真有这种人呐!那这个真人,她是不是有点儿毛病啊?”邰辛用指头敲了敲自己的脑壳“不,她很正常。她那颗心,很真诚!”
“那,她那叫,叫真诚的愚蠢。”邰辛大概受了些小说的熏陶,居然拽出了一个文词儿。
桌子“咚”地响了一声,椅子“啪”地翻倒了,台灯“哇”地撞在打字机上,彭曼的鞋后跟“笃笃笃”地敲打着地面,犹如舞台上的锣鼓打着“急急风”……
她扭开打字室的门,要走出去了,却又转回身,含着眼泪说了一句话:“你们等着瞧,我这篇小说一定能发表!,让事实回答你们!你们,你们太不理解艺术了,你们太不理解我了。她走了,邰辛莫名其妙地望望我,又捡起棉纱擦起自己的手。那神态,就像看到自己的车陷到路沟里一祥丧气。
邰辛“在一两天之前,想出外去游**,那美丽小姑娘,她坐在我身旁”
这些天,连着开大车出去拉机关的基建材料,每次都和田螺螺一起去。小田进步很快,这个白白的“小蜗牛”,外表看起来慢慢吞吞、蔫蔫巴巴的,其实心里很细,能得很哩。唉,可惜就是胆子有点儿小。
不过,她的技术掌握得还不错,很快就要考试了,咱带的这个徒弟,不能丢人现眼,名师出高徒,徒弟要是“水”了,那师傅不就是一盘“腌臜菜”嘛。
我估计小田能过关,能取得“实习驾驶员”的资格。考试时有一项是“路考”,人家要跟着车考核你的实际驾驶。这几天出车,我嘴里没说,但已经对她进行“模拟路考”了。她开着车上了东大桥,我连声叫她:“停一下,停一下!”她抿着嘴笑,根本不吃那一套,只管把车往前开。过了桥好远,她才把车停下来。
“你聋了,力什么不停车?”我问她。
行,她背得还挺熟。
等车上南大坡的时候,我让她在爬坡中途停车。路很陡,她害怕得像蜗牛一样缩紧了身子,咬着下嘴唇把车刹死了。起步的时候她张大嘴瞪大眼,呼呼地直喘气,好像爬坡的是她而不是车子。其实,我检查了,刹车和起步,车轮“溜”得不到五十公分,完全合乎标准。
我按当年师傅给我出的难题,把她考了一遍,还都不错,她出了一头汗,但很高兴。我接过车己开的时換,她一会儿给我拿毛巾擦汗,一会儿送行军壶给我喝水。我说闷慌,想让她给点根烟。她却剥了一颗糖,塞到我嘴里。开车不许抽烟!她倒教训起我来了。
你别说,有时候师傅不一定比徒弟强。我们机关这辆卡车像条老牛一跑起来总喜欢喘气,还“吭吭”地咳嗽。用司机的行话叫“漏气”。我知道那是油路有点儿老毛病。可究竟是哪儿的毛病,也一直搞不清。反正像人样,伤风咳嗽算不得啥病。但是那天出车可真够呛,挂上档跑得挺快的,“吐吐”,“吐吐”,一会儿就咳得喘不过气了。我只好下来泵泵油,再跑,又好了。跑不多远,又犯老毛病。我下来每拾摄一回,就弄得一身汗一手油泥,用棉纱蘸汽油擦擦手,又跑到最后,闹得我肚子又疼了。这慢性阑尾炎讨厌,吃了土霉素和止疼片也不顶用,气得我坐那直哼哼。
这时候,小田自己动手干起来了。她爬到车盖上,恨不得钻进去。天那么热,我说:“别六个指头搔痒,在那儿多一道子了。呆会儿我泵泵油,照样儿跑几十里。”小田不吭声,检查了汽化器,油泵膜片、连杆、油管什么的,也没找出毛病来。我用棉纱擦着手,直起身说:“得,得,白费劲儿吧。”她看看我的手,忽然笑了。她跑到油箱那儿检查。老天爷,还真让她找出毛病了!油箱底有个吸油的直管,直管头上有滤网,那滤网上堵了点儿棉纱絮。平时那些纱絮子飘飘悠悠的,开车时直管一吸油,纱絮就吸过去了。供油不足,汽车可不就老咳嗽嘛。
“老毛病”原来是这么个问题,没费什么劲儿让她给治好了,那老爷子车开起来还挺轻爽。我舒舒服服地斜靠在座位上看她开车。嘿,当上师傅,有个徒弟帮着手还真不错哩。我问她:“你怎么知道那是油箱里的毛病?”
“看书。有本《汽车常见故障一百例》。在油路故障那部分,提到过这一点。我一看你手里的棉纱,就猛地想起来了。”
咱要是论开车什么的,那没说的。可这种书却没读过几本,以后还真得好好学哩。
不过话又说回来,咱这徒弟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让人“制住”的。头两项考试项目交通规则、机械常识。什么禁令标志十八种啦、指示标志八种啦、警告标志八种啦!什么会车的规定啦;什么交通指挥灯、指挥棒、指挥旗的信号种类及作用啦、什么汽车一般构造及各总成的作用啦、什么汽车使用的燃、润油料性能及换季知识啦………对她来说,统统不过是小菜一碟。
路考的时候,她有点儿紧张。随车考试的监理人员上车的时候,她回转头一个劲儿地望着我,活像一只要被人拖走宰杀的小山羊。嗨,怕什么!我笑了,用手拢成喇叭筒喊,“你能开好。记住,没问題!”
她述不是因为借了我这句话的光?瞧她开车回转来那个高兴劲儿吧,满脸通红,像高音喇叭一样直吵吵,“哎呀,全考啦,全考啦!让我在桥上停车;让我在坡上刹车、起步;让我……”
嗨,不是吹的,咱料事如神。他们考试的那些招数还能翻出咱的手掌心?!你别说,“粧考”可像过鬼门关。人家像诸葛亮摆八卦阵一样,在场内插满了粧杆、划上了白线。你就是平时练过多少回,真到了考试的时候还会傻了眼,不知道该从哪儿出往哪儿拐啦。那桩宽间隔比车宽只多出来几十公分,在移库、顺车、倒车过程中,车辆的任何部分越出划线范围或发生倒桩,就算完蛋啦。考试的那么多人里头,也很有几个小子出了岔。有的在“扭麻花”的时候打“死方向盘”,有的中途停车子,还有轧倒桩杆的,都闹了个不及格。最后,轮到小田啦,人家喊:“田螺螺。”
“到。”
“你试不试?”
“我是呀!我咋会不是呀?我就是叫田螺螺!”你看她紧张的把话都听拧了。
“不试,她没问题,让她直接开吧。”我走过去替她回答了。
嗨,那戏里头又是穆桂英、又是花木兰的,我就不信那一套。女的天生胆小。瞧瞧小田上车时胆怯得那样吧,唉,又像蜗牛缩到壳里啦,气人!我扭过身,索性不瞧了。可是心里又放不下,听着发动机变化的呜呜声,我闭着眼猜测着她把车开到哪个地方了前进,左拐,右倒,后退……还好,她总算没停车,也没熄火。这会儿该从那迷魂阵里钻出来了吧,怎么过了那么长时伺!我终于忍不住了,正准备转过身来,忽听得“叭嗒”一声响,完了,是桩杆倒下的声音!“笨蛋!”我不禁骂出声了,回过头一看,呀,原来车已经开了出来,刚才那声响是监考的人在收汗时弄倒了一个桩杆……
噗哧声,她笑了。
晚上,我高高兴兴地把小田的考试经过讲给彭曼听,她却没什么兴致。她告诉我,她写的那篇小说“差一点儿就发表了”。
“编辑部很重视,还专门给我回了一封信哩。入家说,谢谢我对刊物的支持,还要我和他们加强联系,帮助他们把刊物办好呢。”彭曼拿出了那封信,“看来,他们想重点培养我。”
这是一封铅印的信,最前面的空白地方填着她的名字。信上果然有些客气话,我读了一遍,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我估计这篇小说已经够发表水平了,但我们编辑们,没后门儿,没关系,就很难发表罗。算算了丧正我觉得搞小说也晚了一点儿,已经出了那么多女作者,张竹械王安忆......能数出一大串儿。再说,我现在写的那个题材,挽救失足青年的,也迟了一点儿。”
又是慢半拍!她自己也感觉到了可为啥总是“慢半拍儿”呢?
“我们不能再去追他们了,我们应该再开辟一条新的道路。”彭曼说到这里,又显得兴奋了,“咱们一起学外语吧!我大舅调到新成立的省旅游局了,将来咱们一起去那儿当翻译”
她捧着两本新崭崭的书,《类语九百句》“这本书可难买了,我是托在新华书店工作的老同学才买到的。”
她一副大获全胜的样子,仿佛买到了《九百句》,就是买回了说英语的现成本事。
她看出了我的表情,于是有些激动地说:“你是怎么搞的?难道不求上进,不想读书吗?”
“想。小田这次考试,使我想了很多。我的车开得还可以,但书读得太少。什么发动机冷却系、润滑系、燃料系什么传动装置、行路装置;什么液压、气压制动器什么发电机调节器,起动机构造等等,名堂多啦,都有好多好多书,我没看过。我也得进步,也得考试呀!二级、三级、四级驾驶员………需要掌握的东西还多着哩。”“哎呀,你就这么平庸!我哥哥他们都是大学生,为了我,你也应该加把劲儿呀!”她眼圈红了。
我急忙接下了那本《九百句》,彭曼:“咳,向你致敬得了呗,它在呀什么地方下了蛋?”
今天晚上,我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妈妈打来的!
“小曼,你明天回家吧?”
“不,我就不!”
“别给妈任性啦。明天你哥哥从西安回来结婚,你一定要回家一趟,对,让那个,小邰也一起来吧。”
“你怎么不吭声?你爸爸也说啦,让他也来,你们一起来吧。”
“曼曼,你怎么了?感冒啦?哎哟,孩子,我听着你鼻子不通气,说话喔喔哝哝的”。
我急忙放下了电话。再耽搁一会儿,我就会把放声大哭的响动都从电话里传过去的。谁知道怎么搞的今天一听到妈妈的话就想哭,心里直觉得委屈,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
哥哥大学毕业了,嫂子也是大学生,他的同学。
妈玛终于向我让步了:请小邰也到家里去,可是,我一个人回家去了,雄赳赳去的,我不是投降,是他们要请我回来一趟。看出来,爸、妈、哥、嫂,他们都怕我,谁也不敢问我什么,吃饭的时候,都往我碗里夹菜,妈妈没吃什么饭,老是用医生审视病人的那种眼光看着我。她什么时候头发开始白了?脸上那么多皱纹,眯着的眼角一闪一闪的,像是有水,我吃不进去了,过一会儿我的眼睛也会那样的。我躲到哥嫂的新房里来了,新房是个新天地,来到这儿心情才好了一点儿。嗬,这房子布置得可真气魄!我倒不是欣赏他们那一套淡色的钢木家俱,我是羡慕那靠墙摆着的一溜四个大书柜!柜子里整整齐齐象砌砖一样砌满了厚厚的书。韦柜上面摆着仿唐三彩陶马、仿明清式样的青瓷笔筒……啧啧,还有一个老头的石膏像,是个外国人,头发和胡子都那么长,像挖出的树根一样,乱蓬蓬的。他穿着袍子一样的长衣服,像皇帝一样威风。他是刚睡醒,还是在生气?满脸都是皱纹,眼睛、眉毛、嘴,都往鼻子那儿挤。他昂着头,好像什么都不在话下,什么都不放在眼里……这副模样,这个风度,真“盖”了!
对,我在哪本杂志上见到过这个塑像的照片。这是马雅可夫斯基!不对,马雅可夫斯塞是个年轻人。这是,普希金!不对,普希金好象是留着两撇小胡子。噢,这是莎士比亚,我看过电影《王子复仇记》,莎士比亚最有名,一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