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邰将来会有这么一个房间吗?房间当然会有的,但是他不会同意买四个大书柜,他也不会在书柜上摆陶马、笔筒,他会随随便便搁上扳手啦、钳子啦、螺丝帽啦什么的,我可不让他放那些破烂玩艺儿,我也要弄点儿文雅”的东西放上。

哥哥和嫂子进来了。哥哥从食品柜里给我找糖吃,一低头,我看到他的头发那么稀,使得头皮隐隐约约好像肿起来似的发亮。哥哥已经三十多岁了,才刚刚毕业、刚刚结婚。他也真不容易,下乡那么多年,后来到中学当代课老师,后来又自己考上了大学,头发能不谢顶吗?他的头发稀是稀,修剪的式样倒挺不错,青年无缝式?大背?反正挺够学者“范儿”的,文雅。回头,也让小邰到理发馆理这个样式看看。

“小曼,你最近怎么样?哥哥问我。

“什么怎么样?”我眯着眼儿反问他,他的话问得真含混,是问我工作怎么样?身体怎么样?还是和小邰的事儿怎么样?……哥哥不敢和我对视,他转而望着新嫂子,笑了。他一定是从妈妈那儿知道了我的事情的,而且妈妈会告诉他,不要和我吵。哼,在家里谁敢和我吵?当然啦,我不会和哥哥吵,今天是哥哥结婚的日子。

“佩云,”哥哥向嫂子说,“妹妹和你同岁,按中学毕业的时间算,还是同一届呢。”

“唔,咱们今年都是二十七岁。”嫂子推推眼镜,坐到我身边和我套近乎,“你是几月份生的?”

讨厌!干嘛老是提到年龄?爸爸、妈妈、朋友、同事……和我一谈起来,总是扯到“你二十几啦”,再往后问的话,也总是千篇一律。

“你有对象了没有?”我冲着嫂子做了个鬼脸。你们不是兜固子想转到这个话题上吗?干脆我替你们说出剩下的。

嫂子又推推眼镜,涨红了脸,尷尬地望着哥哥。哈哈,大学生也让我给“堵住”了。哥哥嫂子一定是商量好的,要在什么“婚姻问题”上规劝我。他们互相递着眼色,哥哥说不下去,就由嫂子来说;嫂子说不下去,就该哥哥接腔了。

“小曼,昕说……听说你工作和学习都很努力,我很高兴。”哥哥又转了话题。

“是啊,你的学习和生活上需要什么帮助的话,可以告诉我们。”嫂子在旁边帮着腔,她又推了推眼镜,方才,她脸上那因尴尬而现出的红色消失了。她很宽厚地望着我。

我忽然感到烦躁得发热,他们在“体谅”我,“可怜”我!我知道,别人都爱背后说些“老姑娘脾气怪”啦,“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啦什么的。我知道你们那宽厚的态度下隐含着的意思。你们把我看成了什么人?我才不需要你们的“可怜”呢!“谢谢你们的关心。不过我听说,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并不需要公鸡打鸣。”

说完这句话,有好一阵子,大家都不“打鸣”了。嫂子仍旧在推她的眼镜。我忽然感到,她这副眼镜很别致:镜片略略成六角形,很大,还带点儿淡淡的茶色。在她那白白的宽宽的脸庞上,就像开了两朵淡墨色的花。特雅!

“你的眼镜多少度?”我问她。

“七百度近视,还有点儿散光。”嫂子一定很奇怪,我怎么把话忽然岔到眼镜上了。“不戴眼镜看不清东西,这是,书的报复。”

她想和我搞好关系,把眼镜摘下来递给我瞧。我的双眼视力都是一点零左右,大概有一百度近视?我也应该配上这样一副眼镜,戴上真雅。

我戴上了那眼镜,哥哥、嫂子都像庞然大物一样堵在我的眼前,我的头有些发眩了。“哟,哟,不行!戴着头晕!”我摘下眼镜,嘻嘻哈哈地笑着。

他们不失时机地立刻随着我笑起来,哥哥就在这种忽然出现的融洽气氛里开始了他的演说。据说,他在大学里“竞选”过学生会主席,他就是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来贏得选票的吗?

“按照最高的理想原则,男女之间的爱情问题应该成为仅仅和当事人有关而社会勿需干涉的私事。按照最高的道德标准,人们选择配偶的时候,除了相互的爱慕以外,不应该再有别的动机。

“然而遗憾的是,在我们现有的社会条件下,存在着城乡之间、工农之间、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之间的差别。因而,家庭与家庭之间、人与人之间在政治地位、在经济地位,在文化教养上都是存在着差别的。人们在选择配偶的时候,二般是在条件与自己相似或相近的圈子里进行选择。这是现实的无可非议的。

“我认为,我们的根本任务并不是支持那些敢于向社会公认的一般原则挑战的叛逆者,而是要通过二代一代人的努力来消灭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那些社会差别:“得啦,得啦!”我捂住了耳朵,“你这番演说留着到新的工作单位去宣讲吧,我不听!”

“不过,我还没说完。在任何社会都有那种敢于冲破世俗观念追求理想爱情的人,如果我们家里有的话,我会站在支持和同情的立场……”

原来是这么回事,哥哥愿意同情支持我。可是,我算叛逆者吗?我的爱情“理想”吗?我不知道。该轮到我把话岔开了。“哥哥,你们书柜上放的那是谁的塑像?”“是位作家的。”“噢!”我拍了一下手,我猜对喽,“是莎士比亚吧?”“不,是巴尔扎克,法国作家。”

“送给我吧。”

哥哥望了望嫂子,嫂子毫不犹豫地把塑像拿下来亲手递给我。

我心里一热,觉得自己对她也太“那个”点儿了。于是,我抱着塑像走的时候,笑着将她的胳膊也抱了一下。

小邰到打字室来,我指着塑像问他“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知道”他摇摇头。

“巴尔扎克,法国大作家。”这塑像放在打字机对面的文件柜上,给屋子里增添了一种典雅的气筑。“古得衣纹拧!”这是晚上起来,我和他约定过,两人在一起时,尽量说英语。

“古得衣纹拧。”

还不错,他总算能说出来了“我回‘后母’了,见到了‘嘴补袜带儿’。”

小邰没有反应,他准是没记住(家),和(兄弟),这两个词。他低着头,只顾用一团棉纱擦着手,擦呀擦的如果他到理发馆理一个“大背头”,能变成哥哥那种模样吗?我一边想象着,一边说他,“给你说过,别用棉纱当手绢,给你买的手绢呢?”

“嗯,在这儿呢。”他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来让我看了看,又放回口袋里。?“哥哥和我谈起,咱们俩‘勒捂’的事啦。”

他没听懂,但一定猜出了是什么意思。他涨红了脸,结结巴地:然而很坚决地说:“我父亲从县里来信说,我们都不小了,他问我啥时候结婚。”他一边说,一边仍旧用那棉纱擦着手。

要命!哪有一点儿浪漫色彩,简直俗不可耐。我心里竟没有产生今毯小说中写的那种激动难抑的感觉,只觉得屋里气闷。“结婚是爱情的坟墓。”我的回答像诗一样含蓄。

他并没有用那种同样含着诗意的话语回答我,只是固执地望着我说:“机关的司机班长告诉我,让我到上海去接辆新上海轿车,我想,顺便把咱们该买的东西买了。”

去上海,有轿车!多好的机会,我和他一起去散散心,心情也许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