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 六月二十四日
夜晚 七时三十分
冷小曼觉得自己像一团可怜巴巴的诱饵,孤零零吊在鱼竿上,扔在湖岸边。鱼竿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而她却对那条鱼动起真感情。她用电话向老顾汇报,三言两语。他们俩被带去老北门巡捕房这事,到最后她也没告诉老顾。她担心老顾会立即掐断她与组织的联系(她下意识地觉得,那是她与这个现实世界的唯一联系)。
她说,幸亏有小薛在,要不然——事实已证明,小薛(或者说他的朋友)在巡捕房有很大影响力。老顾对此表现出极大兴趣,电话中反复询问:
“政治处为何派人参加老北门巡捕房的搜查行动?”
“不……只有老北门巡捕房。茶房发现手榴弹,向巡捕房报案。”
“你刚刚说……”
“巡捕要闯进房间检查证件,小薛在房门口大闹起来。提到他政治处朋友的名字……”
“看来这个会写诗的警察朋友,的确是个重要人物……你说你今天下午与他会过面?”
“他们用旅馆的电话向政治处查问。证实小薛是法文报纸的摄影记者。那朋友赶来时,巡捕已离开旅馆。”
她觉得这些说法破绽百出。她为毫无缘由向老顾说谎而感到羞愧,觉得自己就像个弄乱戏码的蹩脚演员。
“巡捕始终没有进房间?没有看到你?他那个政治处朋友也没有认出你来?”
她说这都是因为有小薛在。她可不敢跟人家说,这是因为她运气好(这说法连她自己都不会相信)。还不如说是因为她的新发型,或者她憔悴的面孔呢(她有时对镜顾盼,深觉忧伤会将一个人的相貌改变至斯)。
最后,老顾说:“你要在小薛身上多下功夫。组织上希望把他争取过来,让他变成我们的人。他在巡捕房的关系,对我们下一步的工作相当有利。”
“我应该怎么做?”
“你就住在他那儿吧。要牢记使命,理解组织的意图。你和他在一起,观察他,掌握他的关系,这是组织上交给你的重要工作!”
如今,她几乎有些怨恨别人让她扮演的角色。顾福广话里的暗示,她怎么可能装得一句都听不懂?在电影中,卖弄风情的女间谍甚至可以是个正面角色,只要她相信自己站在正义这边;她甚至可以朝**对象动真感情,也只需她自己相信而已。可真到让她来扮演这角色,却发现掉下陷阱的通常是自己,最先迷失其中的往往也是她自己。
她隐约觉得,在她和小薛之间,有层难言的隔膜。一片若有若无的薄纱,一张玻璃纸似的东西。她认为造成这种状态的原因在她自己——她不得不去扮演某个角色。同时她也认为,捅破它完全是她的责任。可她不知道该如何做。她告诉自己,爱情不是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想要的是穿透这个租界浪子的外表,穿透他的伪装,触及他的内心深处,抓住他最纯粹的东西,从而控制他(让他为我们所用)。她相信,在这个繁华糜烂的城市生活塑造出来的形象下面,一定还有一个最本质的东西。就好像,一旦你除掉他的那些轻佻言辞,那些浮夸姿态,那些虚荣心,那些算计,你就会得到一个除不尽的余数,那是如同婴儿一般**裸,一般纯洁无瑕,一般脆弱。那个去除掉杂质的小薛会相信正义,相信理想,相信她(和她的组织)所要完成的事业。她没有意识到的是,她想要做的事情,与一个真正的情人想要在对方身上做的事几乎一模一样。
她是怀抱着这样一种近乎自我牺牲的精神来**他的。因而她的举动如此庄严,几乎有些滑稽。她帮他煮麦片粥,从一个原本可能是金色的大铁罐倒进奶锅里,加上水,加上奶精。他们一起寻找糖罐,可最后还是找不到,倒是在咖啡罐的盖子上,看到几块方糖。
他们在喝粥,没有说话。他心不在焉。而她呢,看起来又疲倦又绝望,用小匙一下一下往嘴里送,皱着眉,好像那是可以用来麻醉自己的一种苦药。
她尝试着对他说点什么。她想,当初她参加革命前,别人是怎样引导她的呢?她试着从下午刚发生的事情入手,假装到现在还在对巡捕房蛮不讲理横行霸道生气,兀自愤愤不平(其实那在租界里实在是太常见啦)。她想,那足以激发他对帝国主义的朴素仇恨。但后来她觉得这愤怒难以感染到他,说到底,最后让他们俩离开老北门巡捕房的也还是一个帝国主义分子。她觉得要把抽象的真理转变成一种具体切身的感受,实在是太难啦。她希望他来与她辩论,她希望他对她说巡捕房里也有好人之类的话。甚至到后来,她自己对他说:“你不要以为你的朋友就是好人,也许他确实是好人,问题在于他从事的职业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压迫人的制度。”可他却苦笑着回答说,他觉得连他自己都不是个好人。
“你当然是好人!要不然你为什么要救我呢?”她差不多是大叫着说出这句话来,没有察觉到这说法的前提稍稍有些可疑。可是如此一来,她倒变得专注起来,不再疑心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不再需要不断用意志来强迫自己,一心一意只是想去说服他。
而他呢,好像一旦别人进入到他自己的房间里,进入到他最真实的生活空间里,他就有责任向别人证明自己的职业,有责任证明自己并不是个整天无所事事、只知道拈花惹草的租界小开。他开始摆弄起他那堆东西,药水啊,底片啊,窗帘拉起还不够,还用图钉在窗子四周钉上一大块厚布,又打开一只红色灯泡。
她觉得时间在白白流逝。她开始感到,单单靠言语无法让他们各自的思想合而为一。她上前几步,从背后抱住他,抓他的手腕,迫使他放下手中的小铁盒。胶卷盒在桌上滚几圈,停下来。
她觉得这太像个严肃的命令,因此在说出口之前,刻意想让它带上点乞求的味道,可实际上在别人听来(如果真有别人的话),声音却像是带着哭腔:
“我要热水,我要洗澡。”
她怀着一种纯洁的使命感去洗澡。所以她只要一壶热水(等待第一壶热水是庄严,等待第二壶热水就近乎滑稽戏)。可是,也正因为这种使命感,她并不觉得冷,尽管此刻夜凉如水。
她确实洗得很庄严。如果那是一幕电影场景,如果一定要配上音乐,她觉得应该是《国际歌》。尴尬的感觉……在她洗完之后悄悄浮现,像是一丝不和谐的音调……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找不到一件袍子。哪怕是一块床单。她无法想象自己就这样**裸走出浴室。她在那件虽然汗水已干,但摸上去仍旧有些发黏的旗袍前犹豫半天,一狠心,转身打开门,勇敢地走出浴室。
她看到小薛差点连人带椅翻倒在地。他坐着,面朝浴室的门,腿搁在另一把椅子上,两条椅腿支撑着座椅,前后摇摆。她看到他睁大眼睛,突然——向后倒去,不是使劲向后寻找支撑的臂肘,而是椅背撞到桌上才让他重新坐稳。她本以为自己会英武地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领(她忘记他脱没脱下领带),然后一步步把他倒推进卧室,倒推至床边。天知道她的这番想象是从哪里来的。她多半还想过应该由她来给他脱下衣服——当然不能真的全由她来脱,她只需解开他的扣子,其余步骤也许当两人身体搅到一起时,就会自动完成,褪落在地。
突然发生的变故完全是个意外,完全打破预定的进程。她像个忘记台词的笨蛋——她看到过她们慌慌张张捂着脸奔下台去的样子,她差不多也就那样,捂着脸自顾自跑进卧室。
其实,直到这会儿之前,她从未认真想过这件事——如果你一心想要完成一个重要目标,某些具体的步骤多半就会隐藏在哪个暗淡的角落,你很难会想起它们。也不能说她完全懵懵懂懂,像只小鸟一头撞上捕网,她结过两次婚,要不是曹振武那上头时不时有些小问题,她连孩子都早该有啦。
头脑中仍旧一片空白,平躺在枕头上,她慢慢平复呼吸。闻到嘴唇边一丝奶精的甜香气味,视力恢复的瞬间,她看到左下方乳晕上沾着一粒桂格麦片的残渣。她命令自己不要说出那句让她感到特别庸俗的话来,可最最让她感到庸俗无比的是此刻她觉得这句话万分真切,她还是忍不住说出来:“我觉得——从来没有那样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