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 六月二十五日
上午 九时四十五分
在皮恩公寓特蕾莎的客厅里,小薛一眼看到那个他跟踪过的人。陈子密,现在薛知道他的名字。热爱档案文件的萨尔礼少校曾让他在薛华立路警务处政治部秘书科的小房间里阅读过一些东西。他贸然——一大早就跑来这里,原因是他担心,特蕾莎会一头闯进福履理路他自己家中。不用说,特蕾莎报复心很重,容不得有人一边对她说他爱她,一边在家里藏着另一个女人。
冷小曼那头也没好多少。这两个女人,背景都那样复杂。他觉得自己就像夹在两台精密杀人机器的齿轮当中,稍一不慎就万劫不复。他的生活变得像一盘惊险的牌局,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这副牌的,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被绕进去,不得不押上全副身家做赌注。他以为自己是个赌徒,可这一局玩的是他的命。
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女人。陈英弟,档案上说她和这位陈先生是亲戚。此刻,陈氏家族这对兄妹用奇异的眼神望着他。他本该先打个电话……他想。特蕾莎让阿桂把他带进另一间阳光明媚的小小起居室,卧室套房的附间。当着客人的面,她让他进卧室!就好像他是个供她在工作之余玩乐的男妓。
黄梅天难得如此好太阳,小房间晒得暖洋洋。浴室飘来残余水汽,加上窗台上的茉莉花香,让他觉得头晕。可这会儿隔壁房间的谈话让他焦虑。他们会提到他吗?会不会在议论他?只要一句话,只要特蕾莎问一句,比方说:“你在那个顾先生那里看到过他吗?”然后陈会在另一个时间向另一些人提到他,然后——他就玩完啦,他所有的一切也就输光啦。
从前,他可没想到过阳光也会让人绝望。他在绝望中陷入沉思。
特蕾莎把手按在他头上,银色丝绸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好像神话中一袭长袍的女英雄。他睁开眼,光线刺得鼻子发酸。客人早已离开,这睡裙刚刚好像还卷在卧室**。不知从哪里传来扰人的隆隆振动声。
他脱口而出,好像控制说话的大脑中枢还在延续方才昏昏欲睡前的思路:“我见过他。”
“谁?”
“你的陈先生。我前天又见过他。”
他信口胡说,好像不受他自己控制。他把档案里看来的,他透过人群、越过黑夜的街角、在路灯树影的明暗之间看到的,把它们与他自己的想象,他自己灵光一现编造的东西混合在一起,一股脑儿堆到特蕾莎面前,好像他是那种把所有钞票推到当中,孤注一掷想要吓阻对手的赌徒。
他看到特蕾莎越来越惊讶的眼神。他看到她拿下放在他滚烫头发上的手,退回到墙角那两扇窗户间,慢慢坐到那把躺椅上。她问小薛:
“你说他还在跟你老板做生意?”
他猛然发觉自己说得太多。他已进入到一个每句话都可能是个陷阱的荒野。而他所知的如此之少。他搜肠刮肚,在头脑中寻找那些曾浮现过他眼前的细微迹象,为特蕾莎的下一个问题做准备。
“前天夜里……顾先生安排过一次会面。”
“前天夜里?”特蕾莎点起香烟,听到阿桂在厨房里打翻一只锅盖,她歪歪头,皱皱眉。在阳光下,她的头发更接近深褐色。
他原本毫无袭击对手的意图。他纯粹是在编瞎话,纯粹是想说出那一大堆话,让它们变成一片天晓得能遮盖住什么的词句迷雾,拖得一时是一时。直到特蕾莎向他提出一个问题——
“他们在做什么生意?”
顿时,他意识到自己犯下严重错误。他意识到那顾先生,冷小曼的那位上级领导,巡捕房档案室里的那位明星,此刻并未在同特蕾莎做生意。生意早已结束,圆满完成,合作愉快,下次再见。而他却不得不打开房门,再次把陈子密迎进来,让他和那位传奇人物坐在一起,热烈讨论谁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新生意。他惊人的想象能力已在他自己的头脑中制造出这样一幅场景:昏黄的吊灯、八仙桌、热气腾腾的茶杯,有人在房间的阴暗角落里(也许就是他自己),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有人坐在光圈里,桌子的两边;楼下弄堂的阴暗角落里还有另外一些人,谁都不知道他们藏身在哪里。
问题在于,他坐得那样近,距离那张桌子只有一步之遥,可他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他需要一个迹象,一个哪怕与实实在在的证据仅有一丝牵连的记忆印痕,一张纸片——
他确实想起一张纸片,上面有几个他不认识的德国字。他用手比画着,告诉特蕾莎。
“有一张图纸。横剖面。像一支步枪。有三角支架,又像一挺机关枪。他们说,这东西是最新研制的,威力巨大。”他努力回想那幅草图,可他能想起来的东西那样少,而他的思绪还不时被记忆中礼查饭店潮湿的樟木味,被几块发霉的斑点,被黄浦江上海鸥鸣叫的声音打乱。特蕾莎呢,她这会儿在想什么?她在记忆中寻找什么?
现在,轮到特蕾莎陷入沉思,轮到她来回忆。她偶尔会喃喃对自己说:“真有那件东西?真有那件东西?”好像在吟诵某种古代歌谣。
“据说很昂贵。”他的自信心逐渐在恢复,“要很大一笔钱,顾先生有些犯愁。”他补充道。
“他一定要得到它不可吗?他要拿它干什么?”
这不算是个必须要回答的问题。对于虚构者来说,这并不需要由他来告诉听众。可对于一个虚构故事的讲述者来说,事无巨细,他自己都必须有一个答案,虽然他不必说出来。而此时此刻,他还无法想象,究竟可以拿这东西去干什么?
他渐渐明白,刚刚他无意之间,正在朝特蕾莎的侧翼发动一场袭击。打击对象是她的亲密助手,她的买办,她与危险顾客打交道的联系人。他向她投诉此人的背叛,指证他,告诉她,有人在背着她做生意,也许用的还是她的资金。这与商业道德无关,这直接触及在这险象迭生的租界中生存的基本规则。
短促袭击业已结束。他觉得应该由他来打扫战场,尤其是及时照看受伤者,以防对手反噬。
“为什么你老问我这些事?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叛徒。”
他想让自己的音调更轻松一些,带点轻佻的喉音,像那些电影里的公子哥儿。他把视线稍稍压低,望向她缎袍在腹下的褶皱,在大腿以上紧紧绷起的地方。她的软缎拖鞋踢在脚边。她赤脚踏在地毯上,脚指甲上涂抹着与嘴唇同样鲜艳的颜色。直到这会儿他才看出,卧室墙上挂的油画里,那被浓烈斑斓的点彩包围着的,那一团雪白的,被几根似乎仍然在向外膨胀的弧线勾勒出来的巨大肉身就是她本人,是她情欲迸发时候的样子。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两条分界出上下两半截肉身的弧线,像是在无止境地向中心延伸。她与画上那团肉身的区别仅仅在于头发。画里的头发像一顶黑色的皮制头盔,在耳朵边的脸颊上形成两个卷翘的“岬角”。而她此时的头发看起来更蓬乱狂野。他看到她脚跟边的茧皮,他想,大概那也是一处被画家重新美化修饰过的地方。
他内心隐隐有一丝歉意,尤其是——他想,冷小曼还在家里等着他。可他转而又想,难道不是你们——你们俩,你们和其他所有人把我逼到这个境地的吗?你们逼着我成为你们的自己人,要不然就杀掉我(他觉得在那种情形下杀掉他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他看到她从沉思中被唤醒的惊奇眼神。她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吐出的烟雾正在嘴角边冉冉上升。他恍惚觉得冷小曼在背后望着他,在他背后某个被阳光照射成透明状的地方,冷小曼正望着他。这既让他羞愧,又让他亢奋。
他的耳朵被她脚底的茧皮摩擦着,她的衣服现在一直卷到下巴底下,被她的手臂挡住,把她的脖子、腋下塞得满满的,好像她已被淹没在一团融化的白银泡沫中。她的两只手别扭地压在屁股下面,好像那是两只垫脚,好像她自己是一只刚画到一半的彩蛋,没有那两只垫脚就会滚到不知哪里去。而她的头确实在靠垫上左右滚动,好像一只做成钟摆的女神头颅。
“这会儿我就像——”她睁开眼睛,吃力地寻找合适的比喻,“就像一只从里面被刺穿的热水袋。”
“内胆。”小薛说,“那叫内胆。”特蕾莎又学到一个中国词。
他们各自陷入一种半思考半做梦的状态。而他还在摸她,那个仍旧是水汪汪的地方。霞飞路传来有轨电车的铃铛声,对他此刻十分敏感的听觉是一种折磨,刺激他的耳膜,让他不时打一个寒战。他觉得她下面的毛发反倒比头发更脆,质地更硬,会沙沙作响,犹如在咀嚼一种酥皮点心上卷曲的糖丝。
“唔唔,很好……我要两根手指,两根,多一根也不要。从两边夹住它……你告诉我,如果我让你来做那笔生意,由你……很好,就这样……跟你的老板做成这笔生意。由你代表我,你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