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触秋光冷画屏,
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
卧看牵牛织女星。
我喜欢杜收的这首小诗。
秋瓦,遮渔象水一般的清凉,心境也象水一般的透明,凝眸托腮,遥望那空廓的青天,青天神秘地眨着眼睛,青天的眼睛就是星星,星星多么悠远、多么洁净,就象藏在心的深处的,个美丽的益望望之二星星生每一颗都令人遐想呀!
……十五岁,正是星星般的年龄,晶莹、闪亮。那时,华子刚刚被批准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是我们初二年级第一个新团员,所以,她的名字被很大地写在校门口的光荣榜上,华子把辫子剪了,齐耳的短发,配上胸前的那枚团徽,真正神气得不得了。我和小萍都打过入团申请报告,这次没被批准,但是我们不妒忌华子,在那个年龄里,人还没有学会妒忌。我们信心百倍,相信不久,我们也会戴上漂亮的团徽的,我们更加努力地为班级集体做好事,抢着擦黑板、扫教室,每星期都给团支部写一份思想汇报。阿静没有打过入团报告,我们叫她打,她不敢,因为她是资产阶级出身。华子说,只要与家庭划清界线,资产出身的人同样可以入团的。可是阿静总是与家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总觉得爸爸妈妈待她那么好,她不忍心说他们的坏话。不管我们的性格脾气爱好志向有多大的差距,我们依然要好得情同姊妹,形影不离。
阿静过十五足岁的生日,邀请我们到她家参加生日晚会。华子犹豫地说:“我是共青团员,到阿静家去,不太合适吧!”小萍说:“共青团员不应该放弃阵地呀,去看看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到底是什么样。”于是我们去了,高高兴兴。原来,阿静的爸爸是个和蔼的大伯,阿静的妈妈很漂亮,也很亲切。我们吃蛋糕喝枯子水,还有许多各式各样的菜,真是痛快极了。后来,我们吃得很饱了,就到花园里去休憩。
花园里有一株桂花树,开满了碎金子般的花,香得醉人。我们就坐在树下面说话―许多人问过我们:你们天天在一起,怎么老是有说不完的话?
“今天上作文课,《我的理想》,你们都写了些什么?”
“咯咯咯……你先说!”
“你先说,你先说!”
“华子先说,你是团员嘛!”
“说就说,谁都不能隐瞒。我写了,我的理想是早日加入中国共产党!”华子非常激动地说。
“你呢?”小萍点着我问。
“我想成为一个中国的居里夫人。”我十分神圣地道出了内心的秘密。
“阿静,你呢?”
“我……我想当医生,爸爸年纪大了,有高血压,还有心脏病……”阿静羞怯地说。
“你呀,真是你爹妈的孝子贤孙!”
“小萍,该你说了。”
“我吗?嘿嘿,”小萍很得意地笑了,“我想驾驶着宇宙飞船,到星星上去旅行!”
“啊,太好了!”我们都为小萍大胆而神奇的理想吸引了,到星星上去旅行,多么美妙呀!
于是我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看星星,星星琉硫朗朗地缀在夜空中,忽隐忽现,使人感觉到它们无穷的魅力,从而沉浸在关于未来美好的神往之中……
那天晚上,在小萍的提议下,我们击掌相约:二十年后,当我们都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我们将重逢、欢聚,一起去遨游星星的世界……我们以为,理想的实现就应该象日月星辰的交替那般自然而不可抗拒,未来,必定象星空那般辉煌灿烂!
那时候,星星离我们并不遥远,并不陌生,仿佛就揣在我们蹦跳的心口,眺望星星,我们的心胸是多么的开阔、明朗、亢奋而**漾溢呀!
希望和星星一起挂在天上,闪亮、闪亮……
春夏秋冬,星移斗转。谁也没有去注意我们的胸脯什么时候变得丰满了,我们的腰肢什么时候变得柔软了,反正,我们是长大了,成熟了。
也是一个星空灿烂的秋夜。
因为在高高的山上,所以星星离我们很近,就在身边,有的浸在清溪里,有的浮在幽谷里,不用仰起脑袋,睁眼就能看得见。可是只有我和小萍两个人了。我们是“三八突击队”的队员,驻到高山上开荒植林。林子多了,人却少了。
刚到林场时,我们曾在向阳的坡上种下扎根树,誓与青山共百年。
阿静是第一个走的。她的妈妈给她找了个对象,阿静回城结婚去了,当家庭主妇去了。开始我们鄙视她,不给她写信,后来我们想念她,想写信,却无从说起。
华子也走了!不不,华子没有走,她永远活在我们心里。去年夏天,山里遇见百年罕见的山洪,华子去仓库抢救化肥,恬静的小溪已经变成汹猛的激流,木桥已被水淹没,我拉住华子说:“太危险了,就那么几包化肥,算了……”一向如大姐温存的华子恶狠狠地瞪着我叫: “胆小鬼!”她甩开我,冲上摇摇欲坠的木桥……后来的事我想都不敢想,桥塌了,华子被大水卷走了,三天后才在百里以外的沙滩上寻到她的尸体。华子现在躺在我们种扎根树的那座山坡上,大家为她树了一块石碑,称她为英雄。她只活了二十二年,我为她难过,因为她至死也没实现她的愿望——入党,那时候,党的组织生恬暂停了。
我和小萍欲默地坐在我们的竹棚子前面,深紫色的夜雾把周围的山林溶得苍茫而空蒙,玲玲棕涂的水声不绝于耳,一滴一滴地仿佛要把人心底点穿。
我想哭,因为小萍也要走了,一家报社到林场来招考记者,录取了小萍。今晚上是我约小萍出来叙叙离别之情的。
“大山里……太寂寞了!”我叹了口气。
“我倒是喜欢这里。”小萍轻轻说。
“当然,要离别一个地方,总是找得出值得留恋之处的。”
“我……不走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噢―你别可怜我。”
“我真的不走了。”她平静而又坚定。
“你疯啦?!”
“我要等他回来!”
我简直怀疑小萍神经有点不正常。他,原本是我们这支娘子军的“洪常青”,三八突击队的指导员。有一次,点火烧荒,风向突变,引起一场火灾,烧焦了一大片衫木林,还澎死了两个突击队员,山坡上又多了两家坟堆,又竖起两块石碑。
农场局派出调查组来追究事故责任,最大的嫌疑犯是突击队一长小萍,是她点第一把火的。这时候,他站出来说话了,“是我的责任。我确认不会起风的,告诉队长,才决定烧荒的。”于是,他就被送到附近劳改农场去服两年刑期了。
“明年这个时候,他的刑期就满了。”
“可是,他永远将是个劳改释放犯了。”
“在我心目中,他是最清白的……”小萍,这个大大咧咧惯了的人,竟也会如此情意缠绵。
“你爱他?还是为了报答他?”
小萍不回答我,默默地看着越来越稠密的星星,仿佛一天星星都拥到我们身边,把我们包围起来了。
九曲黄河万里沙,
浪淘风簸自天涯。
如今直上银河去,
同到牵牛织女家。
小萍在喃喃地吟诵刘禹锡的“浪淘沙”,她不是念给我听,而是念给他听的。
星星很亮,亮得灼目,我简直不敢抬起眼.皮,我感到胸口很闷,很压抑,很沉重,又很渺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你是……”
“不认识了?我就是……”
阿静突然来访的时候,我真认不出她了。阿静原来是非常文静纤弱的,站在我面前的这位女同志却浑身透出股英武之气,削成运动员式的短发,牛仔裤,茄克衫,眼睛黑亮,语声朗朗。
“阿静,你简直象重新投了一次胎。”我惊异地说。
“变丑了,变粗了,是吗?”她笑着问,很自得地甩了下短发。
“不是的,以前我们叫你林黛玉,现在看看倒象个穆桂英。”
“你也变了呀,以前长个娃娃脸,象木偶小铃挡,现在嘛,确有点女记者的派头啦!经常在报上看到你的大名,老同学中,你成就最大,运气最好。”
我的心格登了一下。我最怕人提我的邀气,这是我心里的一块阻影。那时候,俏着小停不为了他,不留在林场,那么我就不可能到报社当记者,小萍把机会让给了我,而她却……
“小萍现在怎么样了?”阿静问。
我摇摇头。我给小萍去了许多信,她总是不回信,以后工作一忙,也就淡漠了……她和他结婚了没有?有后代了吗?她现在干什么工作?林场变得怎么样了?华子的墓前还有人供鲜花吗?……我几次下决心回山里去看看小萍和华子,可总是被没完没了的采访任务耽搁了。
“我最喜欢小萍的性格了,爽气,又会动脑筋,总出新鲜的点子。你记得吗?她说她要开飞船到星星上去的呢。”阿静咯咯地笑着回忆。
“那时候,我们多么傻气,还以为想千什么都能成功的。”我也笑起来。
“到晒台上,去看看星星。”阿静兴致勃勃地提议。
晒台上摆着一盆人家送给我的君子兰,有一股似有似无的幽香。
天空很千净,很透明,星星不多,三三两两地在那儿沉思。星星把我们带回到十五岁的年岁。
我们有很久没说话,大家都想起了有一个夜晚我们对着星星立下的誓约,也许,世界上的誓约大都不能兑现的,沧海桑田,岁月无情呀。
“阿静,你不是想当医生的,现在千得怎么样?”
“真奇怪,当初怎么会愿意当医生,现在我最恨的就是进医院,闻到那一股酒精味就头晕。暖,你应该到我们单位里来采访采访,替我们做做宜传呀。”
“什么单位?”
“区集体事业管理局,我刚刚上任局长,今天是第三天。”
“哦―”我瞪大了眼睛望着阿静,“你竟敢当局长呀?”
“有啥不敢?我在家待业了几年,后来就到房修队当小工,后来我们的房修队搞承包项目,全市都出了名的,后来我就专门研究企业管理法啦……”
“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待呀。”我百般感慨地望着阿静,心里面还想着小萍和华子。
“要是小萍和华子也在这儿,那该多好……”阿静不无遗憾地说,她也在想小萍和华子。
小萍会不会想我们呢?我紧紧地盯着一颗星星看着,我想,星星是一定会看见小萍的,小萍这会也许也在看它呢。秦观的《鹊桥仙》中有两句说:“两情若是么长时,界岂在朝朝暮暮。”这虽是描写男女之情,然而对我们之间的友情也是同样贴切的呀。
“咱们四个人的过去和今天,你可以写成小说的呀。”阿静动感情地对我说。
“当然,我一定要写的,而且是一个长篇,写出来,保险许多人爱看。”我很肯定地回答。
人生的道路多么曲折,然而,天空中总有星星,心里头总有希望。
星星冰清玉洁地衔在深蓝的夜空里,使整个世界变得宁静而充满诗意,深邃而孕含着哲理。
我的心渐渐地踏实了、平淡了、充沛了。
天阶夜色凉如水,
卧看牵牛织女星……
我默默地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