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朋友们：
你们好啊！
我们没有见过面，可以说是不相识的。然而，我们又象是很熟悉的，因为，我接到过你们当中许多人的来信，还阅读过你们当中许多人写的作品。你们呢，也一定看过我写的小说吧？这么看来，我们应该是老朋友了，我们互相都已真诚地敞开了心扉，那么，就让我们象老朋友那样无所顾忌地说说话吧！
首先，我想借这封公开信向你们当中的许多人致歉1实在对不起呀，你们给我写信，向我倾诉衷肠，我却有许多不及回信。你们肯定是伸长脖子在等我的回信的，然而我却让你们失望了！你们一定在骂我、恨我了！朋友，骂几句，千万别恨我，好吗？实在是太忙了，要工作，要学习，还要做家务，认认真真回一封信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你们能谅解我吗？
其实，我是拿你们的来信当作极珍贵的东西保存起来的，一封都舍不得丢掉，有一只木箱里都是你们的信，还有办公桌的三只抽屉……不瞒你们说，当我在创作中遇上某种不偷快时，我会把你们的来信翻出来读读，在你们的信中我会找到一种力量、信心和奋进的勇气。我实在是应当感谢你们的呀，你们对我作品的赞扬、批评或建议都是那么坦率而中肯，往往又是那么准确，给我以新鲜的启迪。想到你们，我品尝到欣慰和满足，谢谢！
为了弥补我的过错，我想在这里和你们谈谈你们信中提及的儿个主要问题。你们当中有很多人是为了向往当个作家、又困惑于不知如何去努力，因此写信给我，向我讨教这个捷径，也有的已经在努力写文章了，但遇到种种挫折，便对周围的环境和人产生了厌恶和僧恨的感情， 以为“生活于我太不公平”，希望我能向他伸出援救的手。我在读这类信的时候，心情往往很沉重。给我写信的人，年龄都很轻，有的还称呼我“阿姨赞，以其青春头妙的年华，还是奋发有为的时光，如何就对生活失去了热情和希望了呢？这实在是人生的大忌呀！
于人事关系中，我也是很无能的，我不知如何援助你们，我想说一段自己的经历，也许对你们会有帮助。现在有人说，王小鹰真是一帆风顺，福气好。我笑而不答，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我也有过许多挫折。小时候，我曾经旧思夜想想当个越剧演员，后来团组织教育我：“那是迷恋资产阶级才子佳人，非常危险！”于是我就狠狠“批判”了自己，再也不去想它了。高中快毕业时，我参加了保送出国留学的竞争，笔试、口试、体检……都顺利地通过了，我亦做起了出国留学的美梦，紧接着“文革”开始了，一切都成了泡影。那年我刚好二十岁。成了“狗息子”，不久便到农场接受再教育去了。大山里繁重的体力劳动并不使我害怕。我曾因不适应环境得过华场重病，脸部神经麻痹、颅底神经发炎，差点落下残疾的痕迹。这些都熬得过，最恼的是那无休无止的精神压力，我所倾心爱的人成了有严重政治间题的内控对象，于是有人盯梢、监视、审查、批判、检讨……说来好笑，我最初的“作品”竟是帮父母写“检讨书”，带男朋友写“申述信”。朋友，别看我现在说说几句话，蛮轻松，但当时我所承受的痛苦是足够写一部长篇小说的，而且，我是一定要将它写出来的。如今回想起来，我会产生一种“人生是多么曲折，生活是多么珍贵”的复杂的感叹。我所庆幸的是，在当时那种恶劣的景况下，我并没有因绝望而消沉，我得感谢我有几个知心的朋友，他们从未离开过我。得之于他们的帮助，我勇敢地生活着。为了使大山里单调的生活富有色彩，我和我的朋友们自己组织文艺小分队， 自编自导自演，都是利用工余时间，到附近农村和部队去演出。那时的日子，艰难而又充实。也许，写小分队的对口词和歌曲，便是我开始创作的真正的起因？这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只是在当初，压根都没想过将来要当作家，不敢想，也不可能想。现在成了作家了，倒要感谢那段生活了，痛苦的经历往往是比宁静的生活更宝贵的财富。对于一个人来说是这样，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更是这样。一个人如果能尝遍世界上各种各样痛苦的滋味，那么他真是一个精神上的百万富翁了。请不要认为我这是在说现成话呀。生活是公正的，它将幸福与痛苦均匀地分给每一个人，就看你如何承受它们了。朋友，勇敢些，正视你所处的那个环境，冷静地想想，那些不理解你的人，他们也有他们的困惑和痛苦。然后你要想尽办法使自己摆脱低落的情绪，努力地充实自己的生活，譬如看小说，看那些让人百看不厌、感动烯嘘的中外名著；或者听音乐，听贝多芬、肖邦、斯特劳斯，或者画画，到村外去写生，和大自然对话……（这些不仅能调节你的情绪，而且能增加你的修养，净化你的情操。）然后，你应该更认真地去千好你的工作，更真诚地去对待你周围的人与事。朋友，创作的源泉是生活，这是一句老话了，倘若你连自己的生活都厌恶嫌弃起来，你将如何有意地去描绘它们呢？热爱生活并不等于掩饰生活中的丑和恶，生活之所以值得爱，就在于它有真善美也有假丑恶，它那么复杂、那么丰富，那么博大、那么深邃，足以使你以全部的精力去探索一辈子呢。我想，当一个作家，不就是孜孜不倦地去探索生活、研究生活、理解生活吗？所以要当一个饮家，首先就要热爱生活，由着对生活的热爱而激发出对真善美的讴歌和对假丑恶的僧恨，这便是创作了。亲爱的朋友们，真想当一个作家吗？热爱你的生活、真诚地对待生活、认认真真他去生活，生活必定不会亏待你的，它会奉献给你许许多多的收获。豁达而认真的生活态度会把你从苦闷中解救出来，你会发现原来你自己的本职工作中竟也有无穷的乐趣（我有时会非常地羡慕一个计算机专家、一个高明的医生、一个聪明的裁缝、甚至一个能驱车在车辆拥挤的大街上飞快地行驶的司机。而我连自行车都不会骑里），你还会发现你周围的人们都能够互相理解和亲近的，那怕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每个人也总有他的可爱之处的，于是你的心境就会渐渐地开阔起来。这便是捷径。
另外，还有许多信中向我提出如何提高创作技巧的间题。我觉得这个间题很难有划一的答案，每个作家都有他独特的创作方法，他们都是从自己的实践中去提高自己的技巧的。当然，硬要说些个道道也是可以的，现在书店里有卖一些《写作技巧》、《描写词典》之类的工具书。所谓技巧，文字、造句、布局、结构等等，要紧的是如何从生活中撷取最生动的细节，如何用最简洁最动人的语言表述出来，如何把看似平凡的生活写出令人咀嚼不尽的意味……依我的体会，提高写作技巧，顶要紧的是提高自己的文学修养、深化自己的审美意识，这不是一日二日可以做得到的，要靠长期积累，靠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的努力。不过，它并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书本、音乐、绘画等艺术珍品是提高修养和审美力的好途径。切不可忽视的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每言每行，其实都是在培养你的情操和修养，所谓修身养性是也。我是比较赞同文如其人的看法的，我总觉得，崇高的心灵才能写出崇高的文章。这是很玄乎的看法，其实是一种愿望，也是我自己向往的艺术峰巅，因为现实生活中，这种境界的人是很少的。你们看，说说技巧问题，我又绕到做人的道理上来了。凭心而论，要把这个问题真正搞通，也许是在你走完了你的人生之路的时刻……好吧，还是讲几句实实在在的话，要写好文章吗？当你非常想写的时候就不顾一切地去写，不怕写不好，只怕不落笔，写多了，总会越写越好的。我现在看我写的第一篇小说，比你们中的许多来稿差远了。反之，我也要坦诚地告诉你们，写不出时不要硬写，去编、去攀仿、甚至去抄袭。不要为当作家而去写，不要为了看到听到的作家的所谓名和利而去硬写，那样恐怕是写不出好文章的。（当个作家并不很轻松，也有许许多多的苦恼和痛苦，这是真话。）
我不知道我说了这些对你们是否有所帮助？其实，我和你们一样，也常常为苦于不知如何能写得更好而愁眉不展，我也在拼命地看书，一听人介绍有什么好书便千方百计寻了来看；我也喜欢去听大作家或者哲学家们做报告，听他们说天道地以期觅得宝贵的经验，我也不停地在写，写了改、有时一个开头要改十几次……
作为信来说，己经写得很长了，也许是满纸废话，不过我的心是真诚的。
仍盼你们经常给我写信，想到你们我心中充实而温暖。
请接受我的祝愿：祝你们在新的一年里过得好、有收获！
附言：由于我已离开《萌芽》杂志的编辑工作，所以我将你们中的许多来稿都转给其他的编辑同志了，他们将会给你们认真的答复的，请放心。
你们的朋友
王小鹰
一九八六年元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