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泄漏的氯气仿佛是一个张着嘴的魔鬼,正在用神秘的语言威胁他。
明天就要进行报考军校的复试了,纪亦龙和邹河滨跳上消防车的时候,中队长常名远说:“一班长,三班长,你们俩下来。”
纪亦龙说:“常队,你就让我去吧。处理化学品泄漏,我有经验。”
邹河滨也央求,“我们班的战士都去了,我这个当班长的能在家里坐得住?”
常名远叹了口气,“你俩不怕考砸呀?”
两人齐声回答说:“放心吧,我们早就准备好了。”
常名远想了想,也就让他俩去了。常名远何尝不想多带两员战将,他们即将与魔鬼作战,这魔鬼就是液氯。
在古希腊神话传说中,有一个潘多拉魔盒。只要打开它,贪婪、杀戮、恐惧、痛苦、疾病、欲望就会跑出来,给人间带来灾难。液氯也是被关在盒子里的魔鬼,如果让它随便跑出来,就会给人们带来可怕的危害。这种剧毒类的化学品通常密封在高压钢瓶中,是黄绿色的**。它的沸点在零下三十多摄氏度,一旦处于常温常压之下,就会迅速汽化,体积会扩大数百倍。魔法般膨胀而成的氯气会随风扩散飘移,空气、水、地面都无法幸免。
纪亦龙得知的消息是,冠雄化工厂的一辆载有四十九吨液氯的大型运输槽车在远郊行驶过程中因为路基软塌造成侧翻,掉进了护路沟里。槽车的罐体破损,从裂缝中泄漏出来的液氯迅速汽化扩散,向周边的几个村庄漫延,严重地威胁着人们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先期赶到的普通消防中队难以处置,所以上级紧急调动特勤中队前往增援。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可是接近现场的时候,那一幕幕可怖的情景还是让他们万分惊异。
这里就像正在经历着一场化学战,附近几个村庄的群众都已疏散,在距离事故中心很远的区域,就可以看到随处倒毙的猪、羊和各种家禽。
在距离事故中心二百米的范围内,树木、庄稼以及其他植物无一存活。
在距离事故中心五十米的范围内,淡绿色的雾气氰氮氯氯,笼罩着浓重的死亡气息。
到达了事故发生的中心地带,纪亦龙看到了那辆大型运输槽车。它像一头可怕的怪兽,侧躺在路沟里。车底的二十个大车轮,一半朝向天空,另一半浸在沟水里。先期到达的消防中队为了稀释中和液氯,曾向沟内大量灌水,此时,那沟水也呈现着怪异的淡绿色,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罐体泄漏之处,液氯生成的气体咕咕噜噜地冲击着沟水,听上去分外疹人。
中队长常名远勘察现场之后,制定了战斗计划。
“三班长。”
“到。”邹河滨响亮地回答。
“你先把这辆槽车从水里给我吊起来。”
“吊走吗?”
“不,让槽罐全部露出来就行。”
“明白。”
三班长邹河滨立刻操纵吊车,轰隆隆地将侧翻的运输槽车半吊在水面上。
常名远这时又走到了纪亦龙的面前。“一班长,你上吧。注意安全。”
“是。”
纪亦龙和助手沈立冬穿着特制的防化服,佩戴防毒面具,直抵槽车做现场勘察。
仔细检查之后,纪亦龙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由于液氯遇水可以生成次氯酸和盐酸,所以被水浸淹的钢铁罐体已严重腐蚀。如果不及时处理,势必造成多处蚀洞,局面将不可收拾。
纪亦龙还发现槽车侧翻时,底部受到冲撞挤压,原本就设置繁复的导管和法兰显得格外杂乱。纪亦龙和沈立冬立刻在水面上搭建起简易工作台,然后站在工作台上仔细地清洗罐体,寻找液氯的泄漏点。
这可不是在河边洗衣服洗脸,水是被污染的毒水,身边笼罩着浓重的氯气。那是死亡在包裹着他缠绕着他,而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顾全神贯注地工作。
纪亦龙终于找到了第一个泄漏点,当他打算实施堵漏作业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他发觉自己的十根指头很难打弯,无法操作卡具和紧固器。
防化专用胶皮手套太厚太硬,戴在手上就像给十根指头套了枷。不能不戴手套工作,戴了手套却又无法工作。怎么办?
纪亦龙陷人了两难之中。
略加思索之后,纪亦龙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摘下厚实的防化专用胶皮手套,换上了普通的家用胶皮手套。家用胶皮手套又软又薄,纪亦龙戴了两双之后,又在外面戴上一双棉纱手套。手套与防化服的连接处用透明胶带缠了一道又一道,紧紧地密封固定在防化服的袖子上。
试一试效果,挺好。能够自如地操作工具,可以排险了。
然而这样做,纪亦龙自己却面对着巨大的风险。这种土装备能不能起到有效的防护作用,他心里也没底。
险情刻不容缓,他决定冒险一试。
他用紧固器、纱布和专用堵漏胶成功地完成了罐体上第一个泄漏点的封堵。
第二个泄漏点是撞坏的法兰盘法兰垫片和紧固螺栓,纪亦龙要解决它却遇到了棘手的障碍。法兰被一块扭曲变形的厚钢板裹卡着,钢板就像给法兰装了一道防护甲。如果硬去扳撬钢板,可能会伤及罐体,造成新的泄漏点。
切割!纪亦龙迅速决断。
双脚立于摇摇晃晃的简易工作台上,在一个极为狭小的空间里操纵高速砂轮切割机是一件很艰难的事,纪亦龙要付出比平时多几倍的体力与精力。
正在泄漏的氯气就在纪亦龙的脸前呼呼作响,仿佛是一个魔鬼在张着嘴,用神秘的语言威胁他,要他赶快离开,离开!
纪亦龙毫不退缩,他用坚定的切割声与面前的魔鬼对话。
等切割完钢板,封堵好这个泄漏点,纪亦龙整个人就像虚脱一样瘫软了。
“班长,我来吧!”担任助手的沈立冬想要替下他。
“不。”他摇摇头。
第一线实在是太危险,为了战友们的安全,纪亦龙宁愿独自一人承担。
稍事休息之后,纪亦龙又上去封堵另外的泄漏点。由于是在剧毒污染的环境里长时间高强度的工作,防毒面具供氧不足,他感到头晕眼花,浑身发软。他的两个手臂被缠封手套的透明胶带勒得麻木不堪,几乎失去了知觉。
八个小时过去了。这是被死亡熏蒸的八个小时,这是与死亡周旋的八个小时……
液氯泄漏事故终于得到了妥善的处置,从潘多拉盒子里跑出来的魔鬼被纪亦龙和他的战友们征服了。
纪亦龙是被沈立冬从临时搭建的那个工作台上背下来的,他很快就处于半昏迷的状态,被直接送进了医院。
直到第二天的中午,纪亦龙才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看到邹河滨坐在他的病床前,就笑着提醒邹河滨,“河滨,你坐在这儿干啥?该复试了,你还不再磨磨枪?”
邹河滨难过地捏捏他的手,“亦龙,今天已经考了一上午,下午两点半要接着考,我就是赶过来看看你。”
纪亦龙心里“咯瞪”了一下,脸上却没有露出来。“好,咱们特勤中队,就看你的了。”
邹河滨终于忍不住硬咽起来,“亦龙,我知道你……你要是去,一定没问题。”
纪亦龙强笑着说:“那你就替我也使把劲,争取考个第一名。”
邹河滨离开不久,冠雄精细化工厂的头头脑脑也陪着罗冠雄赶到了医院。化工厂是冠雄集团的下属企业,此次液氯泄漏造成的危害和经济损失都不小,罗冠雄不能不亲自出马处理有关事宜。当他听说参与抢险救援的消防战士有人中毒住进了医院,他的神经被触动了,他当即决定,要赶往医院探视。
在医院陪护纪亦龙的有关人员向罗冠雄介绍了抢险救援的经过和纪亦龙本人的情况。纪亦龙因为救援时手部防护措施欠妥而中毒,估计近几日就能恢复。然而可惜的是,他却因此失去了考人军校的机会。
罗冠雄似乎没有耐心听人介绍,他急着要进病房探视。他来到病床前,紧紧地握住纪亦龙的手说:“你是个好孩子,你受苦了。”
他声音颤抖,双手颤抖,显然是一片真情,没有半点虚饰。
纪亦龙想要坐起来,罗冠雄慌忙阻止。罗冠雄的动作急了一点,猛了一点,身子一斜,差点摔倒。
化工厂的头头脑脑们连忙去扶,齐声嚷嚷着,“罗总,当心!”“当心,罗总!”
罗冠雄板起脸训斥道:“这是病房,嚷嚷什么!”
当他再度转身,重新面对纪亦龙时,他又变成了一位慈祥的老人。
“孩子,你安心养病。你的损失,我们公司会考虑给你补偿,我们会有所安排……”
要不是忽然觉得心脏难受,罗冠雄还会多坐一会儿。当他离开的时候,他的眼眶里含着泪水。
等罗冠雄离开之后,大家不由得赞叹起来。看来这位外商,对咱们军人还真有感情哩。
当天晚上,纪亦龙成了罗冠雄家议论的中心。
因为是周末,罗琳也回到了商阳别墅,一家人坐在大客厅里聊天。起初的话题是夏雨花,乔晴问儿子:“雨花这些日子忙吗?怎么不见她来?”
乔俊频频地点头,“忙,忙,当然很忙。服装设计师嘛,新星嘛,总有忙不完的事。”
“不对吧,你们是不是吵架了?”乔晴狐疑地盯着儿子。
“她说她跟我吵架了吗?”乔俊若无其事地反问。
“没有没有。”似乎是为了说明夏雨花不曾在背后说过乔俊什么,乔晴认真地解释道,“每次我给雨花打电话,她也总说自己忙。”
罗冠雄显然对母子俩的讨论没有兴趣,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我说乔晴,孩子们的事是孩子们的事,你就别为他们操闲心啦。”
乔晴说:“公司的事有你操心着,我不就是还能操操孩子的心嘛。”
罗冠雄说:“哟,听你的意思是我不让你间政了?好好好,我就把公司最近发生的事向你汇报汇报。精细化工厂出了件大事,液氯罐车在公路上翻倒,造成了大面积污染,经济损失很大。”
乔俊很高兴罗冠雄能扭转话题,他立刻做出饶有兴趣的样子说:“看来‘黑磨坊’火灾的损失纪录,要被化工厂超越哄。”
“主要是补偿附近村民的损失,这是一大项。”
乔晴悲天悯人地叹口气,“有人死亡吗?”
“眼下还没有听说,可是牲畜死得很多,庄稼全都死了,如果不是消防部队及时处置,损失就不可想象了。”
听到“消防”两个字,罗琳连忙问:“是哪里的消防部队?”
“在商都市郊区出的事,来的当然是商都消防了。在第一线直接堵漏的那个战士很英勇,他中毒住院,我去探视过了。”
罗琳问:“爸,他叫什么名字?”
“纪亦龙。”
“纪亦龙!”罗琳惊叫了一声。
罗琳的神情让罗冠雄觉得有点意外,他望望女儿说:“琳琳,你认识他?”
“是的,他可是个英雄。报纸上登过他两次救人的事,一次是爬到烟囱顶上救一个女人,还有一次是跳进河里救老人和他的孙子。”
“哦,是他呀,我看过报纸,看过报纸。”乔晴虔诚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愿主保佑他,他简直是一位人间的基督。”
乔俊评判道:“这是他们的职业,他们平时不就是做这些事嘛。”
罗冠雄说:“话不能这么讲。这位战士是为我们公司负伤的,我在考虑,如何给他补偿。”
乔俊说:“怎么补偿?给点钱就是了。”
乔晴说:“嗯,可以给他一笔钱。”
罗冠雄显然已有考虑,他语调缓慢地说:“我打算,安排他到咱们集团来做事。”
乔俊夸张地出了个怪相,“他来能干什么?冠雄集团要设立消防部还是设立救援部?”
乔晴点点头说:“是啊,恐怕不好安排。一个当兵的,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
“为了排除险情,他失去了上军校的机会。所以,我想先送他出国读书。”
话一落音,罗琳就跳了起来,她笑着扑上去抱住罗冠雄的脖子说:“爸,你真是个好老头。你才是人间基督呢,你可以做救世主!”
罗冠雄哭笑不得地扯了扯女儿的胳膊,“别闹了别闹了,我在说正事。眼下就是要把我们的意思告诉他,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罗琳自告奋勇,“我认识他,公司的这项业务就派给我了。”
乔俊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这样的补偿恐怕有点过分了,这种先例不能开。”
罗冠雄正色道:“眼下的社会,有才的人多,有德的人少。我不会看错,他的人品很好,能力很强。出国学习学习,见见世面,肯定会成为有用之才。”
听罗冠雄说到这儿,乔俊起身离席了。他边走边撂下一句话:“他本来就是人才,他是消防部队的人才。”
第二天,罗琳早早就赶往医院。她既担心纪亦龙的身体,不知道他到底恢复得如何,又想尽快把父亲对他的安排告诉他。纪亦龙如果能去美国学习,罗琳也打算恢复在美国的学业。为此,她激动得通宵未能人眠,她遐想着纪亦龙和她一起远赴美国的种种情景。
罗琳捧着一束鲜花,推开病房的门,意外地看到纪亦龙正在病房里走动。
“啊,你能起床了!”罗琳惊喜地说。她把鲜花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像鲜花一样望着他。
“没什么大问题,复查一下,应该很快就能出院。”纪亦龙的语调很平静。
医生认为,他氯中毒的程度并不深。他之所以陷人昏迷状态,是因为在有毒的环境里长时间高强度的操作,体力严重透支。
罗琳关切地说:“听我爸爸讲,昨天他来看你的时候,你还躺在**。我很担心……”
纪亦龙没让她把话说下去,就打断了她,“是的,你爸爸昨天刚刚来过,今天你又来了。谢谢,谢谢冠雄集团的关心。”
是那种客客气气的道谢。这客气一下子就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而且让罗琳也成了冠雄集团的代表。
罗琳试图饵除这种距离,她笑着说:“一次‘黑磨坊’救火,一次液氯排险,都和冠雄集团有关。看来消防部队和冠雄集团有缘。”
“不奇怪,商都市就这么大,冠雄集团又是商都市规模最大的外资企业。”
纪亦龙依旧是那么平静,这平静令罗琳有些失望,她原本希冀两人的会面能有些涟漪,有些**漾的。
罗琳急切地要把出国学习这样的讯息带给他,她想纪亦龙一定会为之激动不已。
“我爸爸说,你应该得到一些补偿……”
纪亦龙又一次打断了她,“谢谢,请转告你父亲,我只不过做了分内的事,谈不上需要什么补偿。”
“我爸爸说,耽误了你上军校,这补偿是送你去美国学习!”罗琳忍不住叫了起来。
罗琳以为纪亦龙会兴奋不已,不料纪亦龙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这是怜悯,还是施舍?不管是什么,纪亦龙都不需要。
于是,纪亦龙回答道:“言语不通,我去那儿干什么?”
不管怎么说,纪亦龙淡淡的笑颜还是让罗琳受到了鼓舞,她真诚地想为对方打气鼓劲。“你可以先在那边读一读语言学校。我在美国还有学业呀,我也一起过去,我可以帮助你学习。”
这一回,纪亦龙是真的笑了。虽然他无意与夏雨花所属的那个家庭发生什么联系,但是他不能不被罗琳那小妹妹一样的率真和可爱所打动。他不想刺疼她,他不想伤害她,于是他顺着罗琳的话应付了一句:“哦,你也回美国,你还可以在那边帮我……”
“对呀对呀,读完语言学校,还可以选择学习你喜欢的专业。等到学成之后,冠雄集团会给你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罗琳眸子闪闪,神情是那样的热切而执着。
这就更不可能了,纪亦龙不可能放弃理想,离开消防部队,即便面对的是优厚的收人和优裕的生活。
“你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只适合部队。”他婉言相拒。
罗琳急得几乎要哭出来,“这是个新的起飞平台呀,人生要把握住机会。”
纪亦龙真怕这姑娘会掉下眼泪,于是他只好回答道:“好吧,请让我再考虑考虑。”
罗琳这才舒了口气。
罗琳是带着希望离开的。纪亦龙已经答应考虑了。考虑就意味着思索、掂量和权衡。罗琳相信,纪亦龙会权衡出利害,掂量出轻重,而最终思索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