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她盲了,她那双乌黑晶莹的眸子才会像追寻阳光一般追随着你的声音。

特勤中队宣布纪亦龙记大过处分的这一天,邹河滨正好接到录取通知书,他考上了西安指挥学院。

自己的喜讯与战友的遭遇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邹河滨知道纪亦龙一定很郁闷。

“亦龙,晚饭前咱俩仓库后面见。”邹河滨中午就与纪亦龙相约了。

“仓库后面”是中队大院里相对隐秘的去处,战士们有时会到那里聊聊天,说说彼此觉得私密一些的话。

晚饭前,纪亦龙如约而至。邹河滨买了烧鸡、卤猪蹄,还抱了一大瓶可乐。还是仓库后边那棵大榆树,还是屁股底下垫报纸……只是少了一个好兄弟,沈立冬。

可乐当酒,三个纸杯,斟得满满当当。邹河滨端起一杯来,对着空中说:“立冬,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考上军校了。今天,咱们一起庆祝庆祝。”

说完,把纸杯倒转来,将可乐汁浇在了地上。

纪亦龙也举起纸杯,对着空中说道:“立冬,想当初咱们兄弟三个都雄心勃勃,立下志向要考军校。现在,邹河滨考上了,咱们俩一起祝贺他吧。”

说完,向地上祭了一杯。

再把纸杯斟满时,纪亦龙向空中说:“立冬,再告诉你一件事。妈和妹妹都到中队来看你,我把妹妹留下了。我们已经联系好了,送她上盲校。这件心事,你可以放下了。”

这一杯也祭在了地上。

做完了这些,纪亦龙与邹河滨才把可乐灌进各自的喉咙里。邹河滨撕下一只鸡腿,递给纪亦龙。“亦龙,说实话,你就是运气不好,点太背。要不然,应该是咱俩一块儿去军校。”

纪亦龙狠狠地啃了一块鸡腿说:“想想立冬吧,我现在还能跟你一起啃鸡腿,已经很不错。”

邹河滨感叹地说:“是啊,想到立冬,心里就难过。亦龙,咱俩可是说好了,幼春也是我的妹妹,有啥事儿要办的,你一定跟我说。”

“那当然。”纪亦龙点点头。

“她现在跟着你妈住吗?”

“是。姚副政委出面联系的寄宿制盲校,国际红十字会援建,人学后要住校。”

“好啊,回头让我妹妹也认识认识她。周末接她到家里玩。”

“姚副政委也说,双休日接幼春去他们家吃饭呢。”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聊,居然没有察觉到中队长常名远来了。

“嘿,你们俩不接受教训,又在这儿喝酒啊?”

两个人赶快站起身,立正道:“报告常队,我们喝的是可乐。”

“稍息吧。”常名远乐呵呵地看着铺在地上的卤菜说,“哟,烧鸡,卤猪蹄……谁请客呀?”

邹河滨说:“不是请客。我该走了,请一班长坐坐,聊聊天。”

常名远说:“别骄傲啊,到了军校可不能给咱商都特勤中队丢人。”

“是,只能争光,不能丢人。”

纪亦龙撕下一块猪脚说:“常队,你不跟咱们来个官兵同乐吗?”

常名远说:“还乐呢,谁都找不到你,我猜你一准在这儿。跟我走吧,有位客人要见你。”

“谁呀?”

“贵客,去了就知道。”

常名远不说,纪亦龙也不好问,只得跟着走。

进了接待室,果然看到是贵客,冠雄集团的老总罗冠雄和他的随员。纪亦龙液氯中毒的时候,罗总曾经到医院看望过他。

“小纪,见到你很高兴。”老人远远地就把手伸了过来。

“罗总好。”纪亦龙也礼貌地把手伸过去。

“唔,你瘦了,黑了,要注意身体啊!”

老人握住纪亦龙的手,就再没有放开。这不是礼节性的握手,这显然倾注着真情。老人的一只手在下面托着纪亦龙的手,另一只手也放了上来,在纪亦龙的手背上慈爱地抚按着。

那份真情传给了纪亦龙,于是他也诚恳地说:“罗总好像也很疲乏,不要太操劳。”

纪亦龙的关心似乎让罗冠雄很受用,他苦笑着说:“老哄老楼,最近血压高,心脏也不太好。”

见客人们落了座,常名远就告辞道:“罗总,你和小纪好好谈,我就不陪了。”

罗冠雄说:“不用陪不用陪,你去忙,你去忙。”

常名远关上门走了,接待室里就剩下纪亦龙、罗冠雄和他的随员。

罗冠雄把身子微微地探过来,语带歉意地说:“小纪,听说你受了处分,我心里很不安。”

纪亦龙说:“是我不对,我不该动手打人。那天姚副政委带着我去你家,你不在,我已经向乔阿姨和乔俊先生正式道歉了。”

“不不不。”罗冠雄频频地摇着头,“有些事,该打,打还是轻的。何况,是我们家闹出的事,弄得小夏要跳楼。你舍出性命来,救了小夏,帮我们家解决了大难题,怎么能反而责怪你呢?”

纪亦龙领受到罗总的诚意了,他虽然不无感动,但仍旧用不容置疑的语气笑着回答说:“罗总,这是你的看法,老百姓可以这么讲,可是军队有纪律,谁犯了也不行。”

“我希望这是特例吧,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你救援过我们公司的液氯车,你又救了我们家要跳楼的人……我不能无动于衷地看着你受处分。这是我给部队的书面意见,我已经亲自找过省消防总队和市消防支队的首长,把书面意见交给了他们,请求他们撤销对你的处分。”

罗冠雄说完摆摆手,随员就从文件袋里取出一份复印件递了过来。

他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吗?纪亦龙一边浏览着复印件,一边感叹地想,这位认真的老人挺可爱。

“谢谢您对我的宽容。”纪亦龙把复印件又还给了他的随员,然后对罗冠雄说,“罗总,部队处分是为我好,以后这种错误我绝不会再犯。”

罗冠雄摇摇头,然后又向随员摆摆手。那随员就把一个大提包打开。拿出了巧克力糖、奶油饼干,各种罐头,各类干果……从精美的包装和外文字样上可以看出来,这都是些外国货。

纪亦龙笑了,“谢谢,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你的心意我领了,这些东西请你拿回去。”

“怎么不是孩子?你还小,就是个孩子嘛。”老人脸上满是慈爱的笑纹。

纪亦龙心想,罗总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可以起身送客了吧?谁知罗冠雄却将身体向沙发后背上靠了靠,坐得更稳了。

“小纪,我这次来,是想跟你交换一下意见。你对自己的人生前景,有什么设想吗?”

罗冠雄的神态和口吻,又有了大公司老总的感觉。那情形就像在考察一个准备提拔摧升的员工。

纪亦龙回答道:“我的人生理想就是做一名军人,我愿为此奉献终生。”

罗冠雄点点头,“当然,军人也是一种光荣神圣的职业,是很多男儿年轻时的梦想。不过呢,人生其实有很多的选择,有时你向另一个方向走过去,就会发现那里别有洞天。”

“我很赞赏你的人品和能力。你很年轻,如果能有机会接受良好的教育,应该可以在企业界大展身手。我和我的公司很愿意为你提供这样的平台和机会。前些时,我的女儿罗琳曾经向你征询过意见,她说你答应考虑。我这一次来,就是正式和你商谈这个问题。”

纪亦龙想起来了,罗琳当时和他谈及此事时,出于礼貌,他的确说了再“考虑考虑”。

罗冠雄再次摆了摆手,随员又从文件袋里取出一叠材料和表格。

“美国那边的朋友已经为你联系好了学校,先学一年语言,然后学习工商管理。”

纪亦龙稳坐不动,没有答话。

罗冠雄很认真地说:“小纪,如果说罗琳上次只是征询你的意见,那么我这一次是向你正式地发出邀请,希望你能接受。”

纪亦龙明白了,这才是罗冠雄到中队来见他的原因。一个外资大企业集团的老总,为了这么一件事亲自出马,让纪亦龙不能不为之感动。

想到这儿,纪亦龙伸手把那叠东西接了过来。“谢谢罗总关心,我会认真考虑你的意见。”

罗冠雄欣慰地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年轻人,我想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罗冠雄起身离去,纪亦龙把他送出了中队的大门。黑色的大凯迪拉克轿车已经发动了,罗冠雄又回转身,拉住纪亦龙的手久久不放,颇有些恋恋不舍的味道。

“孩子,希望你能听我的话。我是为你好啊!”

汽车缓缓地开动,罗冠雄又落下车窗回望,向纪亦龙频频摆手示意。

纪亦龙心底蓦然一动,心底深处仿佛涌出了一股热流。从小到大,纪亦龙没有感受过具体的父爱,遗像上的父亲给他的是力量,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然而此刻,他却发现来自男性长辈的爱居然也如此温情。

沈幼春的到来给姜淑贞增添了快乐,增加了亲情。老天爷曾经给过她一个儿子,如今老天爷又给了她一个女儿,她真是儿女双全了!

幼春虽然眼睛看不见,却仿佛生着一个通灵般的心窍。刚进屋时,她还磕磕碰碰,很快就行动自如了。姜淑贞要做饭时,她会在旁边帮助淘米洗菜,吃完饭,她还能刷锅洗碗。最让姜淑贞开心的是幼春对穴位按压格外有灵性,姜淑贞抓着她的手指放在自己的食指和拇指之间,说一句“合谷”她就牢牢地记住了。你若提问她“合谷”,她会立刻用大拇指和食指准确地上下卡压住你的合谷穴,掐得你又酸又沉。

姜淑贞和纪亦龙带着她一起到市中心做了新发型,又买了衣服、鞋和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她说那都不是她要买的东西,她要买的只是几尺红布和一些针线。回到家里,姜淑贞让她试穿那些买来的新服饰,幼春顿时变得焕然一新。

每换上一件新服装,姜淑贞和纪亦龙都会由衷地夸一句“漂亮”。其实,服装也就是普通的服装罢了,那是穿服装的人儿太漂亮!

没有丝毫的扭捏作态,幼春自自然然大大方方纯纯美美,宛如山野里自在开放的花儿一般舒展,宛如坡梁上随风摇曳的山竹一样秀挺。正因为她盲了,她那双乌黑晶莹的眸子才会像追寻阳光一般追随着你的声音,然后就毫不掩饰毫无防范地凝望着你,仿佛带着全然的托付和全然的信赖,纯洁得令人心疼。

听到姜淑贞和纪亦龙一连串地夸她漂亮,幼春忍不住问:“妈,哥,漂亮是什么样子?”

姜淑贞和纪亦龙不由得对望着,轻轻地叹了口气。是的,她的漂亮她自己看不见。

纪亦龙想了想说,“幼春,漂亮就是像春风一样啊。”

“哦,我知道了,漂亮是暖和的,是轻柔的。”沈幼春想象着。

“幼春,漂亮就像阳雀的叫声一样啊。”姜淑贞说。

“哦,我知道了,漂亮是让人听着好听的,是让人心里畅快的。”沈幼春琢磨着。

纪亦龙又说:“幼春,漂亮就像桅子花的香味一样啊。”

“哦,我知道了,漂亮很浓很醇很醉人。”

姜淑贞和纪亦龙不由自主地又对视了一眼,会心地笑了。这姑娘好聪明,好可爱。

“妈,哥,我心里好高兴!”

“我们也高兴。”

“我一高兴,就想唱歌。我在家就是这样,我在这儿能唱吗?”

“这儿也是你的家,你就唱吧。”

幼春不用清嗓门,开口就唱起来。

锣靠鼓来鼓靠锣,

花尾山雄靠草棵,

松毛嫩树靠山长,

虾子小鱼靠溪河,

―妹不靠哥靠谁个?

山溪般清例的歌声,仿佛是从心底流淌出来的。姜淑贞和纪亦龙听呆了。

姜淑贞悄悄附在儿子的耳边说:“这姑娘真美,真漂亮。唉,如果眼睛―”

纪亦龙说:“妈,幼春即使眼睛看不见,也美,也漂亮。你没发现,城里就见不着这么美这么好的姑娘吗?”

姜淑贞连连点头,“儿啊,你说得对。咱家幼春最美最好!”

这些日子,沈幼春都睡在姜淑贞的大**。有这个天上掉下的宝贝女儿偎在身边,姜淑贞睡得格外沉格外香。

姜淑贞扫好床,铺好被,对沈幼春说:“闺女,咱们该睡了。”

沈幼春说:“妈,你先睡,我还想再缝几针。”

姜淑贞给她买的红布和针线派上了用场,原来幼春是要缝肚兜。她不要姜淑贞帮忙,她自己摸索着用剪刀裁,用针线缭。这肚兜已经成形了,正在锁边。盲着眼做这种活儿,真是难为了她。

等到上了床,要熄灯睡觉了,幼春说:“妈,我想跟哥说句话哩。”

姜淑贞看看墙上的钟,部队也快到了就寝时间,正好可以通通话。于是她就说:“行啊,咱打个电话吧。”

也是担心幼春有事,纪亦龙添了个手机,图个方便联系。姜淑贞把电话拨通,幼春开口就说:“亦龙哥,我想你了。”

是纪亦龙一路牵着手,把她从山沟沟里牵出来的,此时纪亦龙也是她最牵挂的人。

“幼春,明天哥就回去了。中队批我两天假,帮你打理上盲校的事。”

“那好,我给你唱两句歌吧,唱两句就睡。”

“行。”

幼春细声细气地唱了。

妹在塘边放水牛,

哥在山坡丢石头。

石头丢在水牛腰,

牛不抬头妹抬头。

―不言不语心里有。

纪亦龙在那边说:“幼春,你唱得真好听。“

幼春说:“好听吧?明天你回来,我再给你唱。”

放下电话,翻个身,幼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姜淑贞却老半天都没有睡着。

“青年派对”这处公寓房,罗琳不能再住。

当初罗琳急于从家里搬出来,就求助舒岩石代为租房。要在商都市租到一套各方面都令人满意的房子,并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然而罗琳上午打电话,当天晚上舒岩石就替罗琳租到了。“青年派对”这套一室一厅的小单元房,装修讲究,电器设备和各种家具一应齐全,甚至**的被套床单都是新的。

房子实在是太合适了,舒岩石的工作效率实在是太高了。舒岩石说这是朋友不住的房子,正好让罗琳赶上了。交房租的时候,舒岩石犹豫着要不要收……这一切都让罗琳不无疑惑。

如今,这些疑惑都解开了:

金记者说,舒岩石在“青年派对”买了一套房,朋友无房,舒岩石把它临时借给朋友住了。舒岩石自己又在槐林“城中村”租了农民的房子住。

“城中村”楼房倒塌,舒岩石被埋后获救。他掩饰说,自己是到朋友这儿来玩,当天晚上没有走―

事实已经很清楚了。舒岩石为了让罗琳有合适的房子住,把他自己买的新房让给了罗琳,而他租住在“城中村”的民房里。

这是何等拳拳的心意啊!

越是有这种心意,罗琳越是不能再住。她自己的创意广告公司的助手石小玲,帮她在环城快速路的天明桥附近租了一套小公寓房,虽然比不上“青年派对”讲究,但也安全舒适。商都河在天明桥下穿流而过,也算得上一处好景致。

安顿了新居,收拾了“青年派对”那边的房子,罗琳就给舒岩石打电话。

“舒大哥,我想去看看你。”

“哦,欢迎欢迎,我在报社,你来吧。”

罗琳提了一大袋苹果葡萄和营养品,出现在舒岩石的办公室里。舒岩石看到葡萄,眼睛顿时亮了。他拈起一颗送进嘴里,然后闭着眼啧啧地赞美,“啊,好甜!”品尝了这颗,再拈起一颗含在嘴里,又闭着眼赞着,“啊,好甜!”一连赞了几声,罗琳忍不住笑了。“舒大哥,葡萄再甜,也用不着这么夸呀。”

舒岩石一本正经地回答,“你没听人说嘛,吃不到葡萄,就说是酸的。如今我吃到葡萄了,当然要说甜楼。”

罗琳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罗琳可不是葡萄,随便就能让人吃到的。她要打消舒岩石已经吃到葡萄的错觉。于是,她径直拿出了“青春派对”的房门钥匙,放在了舒岩石面前的写字台上。

“舒大哥,这是那套公寓的钥匙,请转交给你的朋友。”

舒岩石顿时敛了笑,“怎么,你不住了?”

罗琳说:“我不能自己住舒服了,却让房子的主人租住在危楼里,差点在楼倒房塌时丧命。”

舒岩石凝视着罗琳的眼睛,“怎么,你都知道了?”

罗琳点点头,“这道智力测验题不太复杂。”

“小罗,你听我解释。那天你告诉我,当晚就想租到合适的房子,最好当晚就能住进去。所以,我就收拾收拾,搬了出去……”

“所以,我很感激。”罗琳的眸子里闪着光。

舒岩石仿佛受了鼓励,“那是我准备结婚的房,如果哪个姑娘住着不嫌弃,愿意留下……”

他的目光里满含着希冀。

罗琳却垂下眼帘,把写字台上的钥匙向舒岩石那边推了推。

舒岩石慢慢地收起钥匙,然后打开写字台的抽屉,从里边拿出一个信封。里面原封不动地装着罗琳交的房租钱。

“哦,差点忘了,我那位朋友说,他不收朋友的房租。”舒岩石又恢复了俏皮。

“请原谅,我和你的那位朋友,交情还没有那么深。”罗琳没有伸手去接那个信封。

舒岩石耸耸肩膀,转了话题。“小罗,明天是周末,商都森林公园和我们报纸一起举办‘森林狂欢节’。报社要派摄影记者去,你有没有兴趣?”

“当然。”

“那好,明天一早,我开车去接你。”

“七点半,在环城快速路的天明桥。”

“噢,你在那附近新租了房?”

罗琳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