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隔着玻璃窗望着他,仿佛在观看玻璃水缸里的一条怪鱼。

早上去公司的时候,罗琳先去看了一趟姜淑贞。

罗琳到姜淑贞这儿来是专门致谢的。这姑娘心眼真实在,不过就是威了脚,给她捏拿了几次,她就惦上了。先是要给钱,你不收钱呢,她就送来了东西,还都是美国货。

“大妈,这是卵磷脂,吃了能长寿。”

“哎哟,姑娘,谢谢。托你的福,大妈就多活几岁。”

“这个呢,是果仁巧克力,给孩子吃的。”

姜淑贞乐了,她指指墙上的照片说,“我家那孩子,早是大人了。”

说起照片,罗琳又把上回给姜淑贞照的相拿出来。“大妈,这张相片,我给你放大了。你瞧,挂在旁边正合适。”

罗琳将放大的照片拿到墙上去比画,姜淑贞连连点头说:“挺好,挺好,这一挂,我们家三口就挨在一起啦。”

盯着旁边那张照片,罗琳仔细地看了又看。

“大妈,你儿子,叫纪亦龙吧?”

“是啊是啊,怎么,你认识?”

“他是消防练兵大赛的状元哪,我在现场给他照过相。”

罗琳兴致勃勃地把随身的相机拿出来,让姜淑贞一张一张地浏览。

姜淑贞看得眉开眼笑,忍不住又夸奖自己孩子说:“我家亦龙,还上过报纸呢。报上那张照片,照得那叫一个好。”

“那张照片呀,也是我照的。”

罗琳又把那张照片从储存卡里调出来。

姜淑贞看完照片,又盯着罗琳看起来。那种眼神,让罗琳都不好意思了。于是,她连忙说:“大妈,我还要到公司去上班,就不打搅你了。”

见罗琳要走,姜淑贞说:“小罗姑娘,给我留个电话号码吧。啥时候我包了饺子,请你到家里来玩。”

“我好有口福啊,大妈,我先谢谢你了。”罗琳给姜淑贞留下了一张名片。

罗琳走了好一会儿,姜淑贞还在捧着那张名片发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儿子整天军营里忙,他的婚事,娘不操心谁操心?

姜淑贞来到丈夫的遗像前,对着丈夫喃喃地诉说起来:“大梁啊,你瞧,果仁巧克力都有了,这应该是给孙子吃的,咱的孙子在哪儿?大梁啊,你觉得小罗这姑娘好不好?哦,你问我?我觉得挺不错哩。唔,你也说不错。行,那我就请小罗姑娘到家里来玩,让儿子跟她见见面。小罗已经认识亦龙了,就差让咱们亦龙认识认识她。我看出来了,小罗挺喜欢咱们亦龙的……”

说着说着,姜淑贞不由得行动起来。她从橱柜里翻腾出小半袋饺子粉,掂量着估摸着,看够不够包上一顿饺子。

姜淑贞正在屋里忙活,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嗓音,“老嫂子在吗?”

是姚永智!姜淑贞的双手没来由地打了个战,那半袋饺子粉“嘴”地掉在了地上。

“哎,是老姚吧?来了,来了―”姜淑贞连忙到门口迎。

姚永智做了省消防总队的副政委,工作忙得很。除了逢年过节必来之外,平时也只能打打电话问问好,亲自登门的机会并不多。

姜淑贞把姚永智让进屋,见他后面还跟着两个人,心里不由自主地“咯瞪”了一下。

“老姚啊,今天怎么有工夫到嫂子这儿来串门?”

“也,没啥事。就是想,带你出去看看。”姚永智脸上勉强贴出个笑。

姜淑贞也把笑贴到脸上说:“那好,那好,我正说在家里闷得慌,想出门透透风哩。”

姜淑贞一边说,一边把沾了面粉的手在身上拍了拍,弄得衣服上白花花的。

姚永智说:“那我就不坐了,咱们这就走?”

“走,走!”话没落音,姜淑贞自己先慌慌张张地走了出去。

坐上汽车,马达刚刚启动,姜淑贞就迫不及待地说:“老姚,你就别给嫂子绕弯弯了。你说吧,亦龙他怎么了?”

姚永智缓缓地拍了拍姜淑贞的手,“嫂子,你别急。咱们这就是去看他的,亦龙他在医院里……”

西安指挥学院的初选考试定在四月份,初选通过的人才能参加六月份的通考。特勤中队的纪亦龙、沈立冬、邹河滨都要参加初选考试。可是纪亦龙躺在医院里,这个终生难得的机会看来就要错过了。

在扑灭和睦路针织品批发中心的那场大火中,纪亦龙为了抢救遇险群众受了伤。他在医院里昏迷了一天之后,终于苏醒过来。他的身体没有大碍,可是右脸烧伤感染,正处于严格的监护中,要医院批准外出是绝对不可能的。

对于不能参加考试这件事,纪亦龙很沮丧,而且心有不甘。沈立冬和战友一起到医院看过他之后,沈立冬就萌生出了一个念头:帮助纪亦龙离开医院,参加考试。

沈立冬一直认为,是他造成了眼下这种局面。如果那天在火场他坚持和纪亦龙一起抢运昏迷的受困者,纪亦龙应该不会遭此厄运。

中队长常名远头天晚上把初试证发给沈立冬的时候,顺手晃了晃另一张初试证,感叹地说:“唉,可惜了,可惜,一班长要错过这个机会楼。”

沈立冬指了指桌子说:“常队,请你把我们班长的准考证放到这儿。”

常名远把准考证放下,然后不解地说:“咦,你这个沈立冬,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沈立冬眼疾手快,一把将那准考证摸住了。

“常队,你是把一班长的准考证放到你的桌子上了。”

“是啊是啊,我放到桌子上了。”

“你批准我明天一早到总队去考试,我也就是考试去了。”

“对,对,你当然要去考试了。”

“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你一概不清楚。”

“哦,你这个家伙―”常名远恍然大悟,“好,好,我一概不清楚,不清楚。”

常名远赞许地笑着,使劲捅了部下一拳。

今天一大早,沈立冬就和邹河滨一起离开特勤中队,赶到了总队医院。邹河滨当然乐意配合沈立冬一起行动褛。不就是四层楼房吗?不就是要救出被困者吗?那是咱消防特勤的看家本领呀。

救援现场早已看过了,救援预案已经有了。纪亦龙是救火英雄,住的是四楼特护病房。护士时时查房,重点看护,就像忠于职守的哨兵。何况护士站就设在楼梯口,就算是侥幸躲过了病房的护士,也难闯过护士站那道关。

只有走窗户,消防兵不是经常从那儿救人嘛。

一大早就在病房里看到自己的战友,纪亦龙别提多高兴了。小护士很负责,要给纪亦龙倒痰盂,沈立冬殷勤地抢过来说:“我来吧,我来。”

虽然献了殷勤,小护士还是一边走一边看手表,“十分钟啊,就允许探视十分钟。”

沈立冬向邹河滨挤挤眼,不用十分钟,五分钟就搞定。

小护士一离开,沈立冬就把准考证拿了出来。“班长,快跟我们走。考场在总队干校,打车十五分钟就到了。”

邹河滨打开背包,里边装着安全腰带和救援绳。

纪亦龙喜出望外地说:“用不着,四层楼,不就是个训练塔吗?”

三个人正商量着行动的细节,忽然听到外面走廊里有许多脚步声和说话声。沈立冬立刻打开窗户,帮助纪亦龙和邹河滨翻了出去。等他接着要出去时,发现外面的对话声已经到了门口。

“病人怎么样啊?”

“报告姚副政委,病人正在**躺着呢。”

沈立冬脑子快,“不好,纪亦龙他们恐怕才刚刚落地,我得在这儿把人拖一拖……”沈立冬边想边往**躺,并且用被子蒙住了头。

脚步声和说话声都进了屋,然后就静了下来。

小护士奇怪地说:“咦,刚才他还和中队来的两个人一起说话呢,怎么说睡就睡了。”

姚副政委说:“别打搅他,让他睡。”

于是,姚副政委和姜淑贞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两人轻声细语,你一句我一句地询问起伤情和治疗的措施,小护士详细地汇报着:感染,低烧,大剂量抗生素滴注……

沈立冬急了,自己还要去考试呢!他们这样一直坐下去,就要把考试耽误了。对,对,如果装作睡熟了,他们会不会坐一会儿就走?这样想了,沈立冬索性打起了呼噜。

姚永智有坐住的耐性,姜淑贞却坐不住了。她迫不及待地挨近床边,轻轻揭开了被子。

咦,不是!

沈立冬只好装模作样地揉揉眼,从病**爬起来。

小护士尖叫,“你是谁?纪亦龙到哪儿去了?”

“我我累了,就睡睡睡……他他他..一”沈立冬结结巴巴地向小护士解释着,然后又“喇”地立正,向姚永智敬了个礼,“报告政委,我要考试去了,考军校。”

“哦―”姚永智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今天是有这么个考试,考军校。我听说了,纪亦龙今天也要考试吧?”

“报告政委,是。”

“那你也赶快去吧。”

“是。”

沈立冬又行了个军礼,然后就飞也似的跑掉了。

小护士生气地说:“我们没有准他的假,英雄就可以不守纪律呀。”

姜淑贞连连说:“好了好了,姑娘,我替他给你们道歉了。”

姚副政委走到打开的窗户旁边,探身向下瞧了瞧,然后忍不住笑起来,“嗯,金蝉脱壳,金蝉脱壳哄―”

夏雨花得知纪亦龙受伤的消息,心里生出了一种深深的负罪感:

心爱的男友冒着生命危险在火场救援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在清风和煦的绿草坪上潇洒地打高尔夫!

而且,另一个男人分明有意地碰了你的手!

当时你就有了预感,后来发生的一切都证明了,那是一个不样之兆!

夏雨花趴在医院的病床前哭了,“亦龙,都是我不好,我不好……”

纪亦龙抚着女友的柔发,安慰道:“雨花,我受伤和你没关系,别瞎想。”

夏雨花抬起头,泪眼婆婆地望着纪亦龙,“不不不,那个男的碰了我的手,当时我就想起了你,你那边好像要出什么事,我感觉很不好……”

纪亦龙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那是你的心理负担太重,你想得太多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只要你不在身边,心里就特别空,自己待不住。那次电影没看完,你走了,我一个人在电影院坐不住,不知不觉地就进了歌舞厅。就是在歌舞厅,我认识了那个男人。”

夏雨花要以坦诚来显示对纪亦龙的爱,可是纪亦龙听了,心里还是不舒服。

“雨花,你别说了。”他想制止她。

“不,我要说。后来你给我打了那个电话,提醒我晚上最好别出去。于是我下了决心,我发了誓,以后绝不再去那种地方。亦龙,我做到了。可是就在和睦路批发市场失火那天,我们公司的迟总邀请我去打高尔夫球,我想这是白天,而且你知道,我想举办自己的服装作品展示会,这类应酬―”

“你去好了,你应该去。”纪亦龙说。

像是在感谢男友的理解,夏雨花抹抹泪,笑了。“要在职场上拼杀,这类事情总是少不了的。我跟着我们迟总去了高尔夫球场,迟总说他给我找了一个教练。教练来了,居然又是那个男人。他彬彬有礼,他亲切热情,他和迟总一拍即合,答应出资赞助我举办服装设计展。”

“他是谁?”纪亦龙忍不住发问。

“冠雄会所的总经理,他叫乔俊。”

“哦,冠雄集团公司老总的公子,一个货真价实的大款。”纪亦龙轻松地笑了笑,胸口却一阵刺痛。

夏雨花毅然决然地说:“亦龙,只要你说,别理他,我可以发誓,绝不再见这个男人。”

听了这番话,纪亦龙难过地闭上了眼睛。夏雨花和他其实是处于两个迥然不同的生活场景之中,夏雨花己经勉为其难了,再做苛刻的要求不但自私而且近于残酷。

想到这儿,纪亦龙睁大眼深情地望着女友说:“雨花,你有你的生活,你的事业,你不必为了我,委屈自己。”

夏雨花感动地拿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亦龙,你真的是这样想吗?”

“当然,我希望听到你成功举办服装发布会的喜讯。献给你的那些鲜花和掌声,也会让我由衷的高兴。”

“亦龙,你真好。”夏雨花的眼眶又湿润了,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唉,要是你每时每刻都能在我的身边―我就做一只猫,乖乖地偎着你。”

纪亦龙住院的那些日子,两人有了更多的相处时间。夏雨花每天都匆匆地赶往医院,给纪亦龙带去各种好吃的水果和食品。两人谈天说地,好像又回到了校园读书的美好时光。夏雨花最喜欢听纪亦龙讲述他如何逃离病房,去参加军校初试的情景。她要他一遍一遍地讲,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打开窗户向四层楼下观望,想象着纪亦龙那飞檐走壁的英姿。

出院的前一天,护士为纪亦龙去除了右脸伤口上的大纱布块。在那一刻,纪亦龙看到了夏雨花惊愕的样子。虽然夏雨花很快恢复了常态,但那惊愕还是刀刻一般留在了纪亦龙的心里。

夏雨花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纪亦龙也显得其事若无。夏雨花特意为纪亦龙做了一套休闲装,纪亦龙穿起来显得格外潇洒。于是,两人就手牵着手,一起去逛街。

以往上街,纪亦龙穿的都是军装,彼此都有些拘束。换了行头,似乎少了许多顾忌,夏雨花娇态毕现,纪亦龙也谈笑风生。逛了服装大世界,两人又进了西餐馆,夏雨花要给大兵换换口味,请他尝一尝黑胡椒牛排,喝一喝店酿的鲜生啤。

西餐是追求时尚的少男少女们的最爱,一个个车厢式座位里坐的几乎都是鲜艳而靓丽的年轻人。引座员为纪亦龙和夏雨花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台,两人开心地刚刚坐下来,忽然听到旁边传来女孩子吃惊的议论声,“你看你看,那人的脸!”“噢,好吓人呀!”“好吓人……”

很难不注意那些声音,很难不感受到那些投射过来的目光,纪亦龙仍旧稳稳地坐着,夏雨花却站了起来。

“亦龙,来,咱们换换吧。”

与夏雨花调了座位,纪亦龙受伤的右脸就朝向了落地窗。那些声音和目光终于不再嚣张。

西餐和啤酒都送了上来,两人频频碰杯。纪亦龙刀叉并用,吃得十分快意。吃着吃着,纪亦龙发现夏雨花呆住了,那情形犹如正在播放的光盘卡了碟。

循着夏雨花的目光看过去,纪亦龙发现落地窗的外面站着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正目不转睛地隔着玻璃望着他,仿佛在观看玻璃水缸里的一条怪鱼。

夏雨花吃不下去了,她难过地对纪亦龙摇了摇头,眼眶里忽然涌出了泪水。

这情绪传染给了纪亦龙,他的喉咙也硬住了。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然后把手伸过去,抚住了夏雨花的手背。

那纤细的小手有点凉,还有点抖。

“我认识一个朋友,是专门给模特整容的。”夏雨花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她怕伤了纪亦龙的自尊心。

“当心,别把我整成模特哄。”纪亦龙故意耸了耸肩。

两个人都笑了,然而他们的心里却并不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