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司成了河童。吾郎迎娶阿月。
迎亲的队伍从琴坊出发,准备热热闹闹地闹一阵,再回到琴坊。
除了新郎,所有人都加入了队伍中。
一路上,他们吹拉弹唱,好不喜庆。
河童静伏在水底休息,夜晚才是他活动的时候,但陆地上的那些讨论还是一字不漏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谁家成亲?
听说是琴坊那一对。
就是那一对,吾郎和阿月姑娘,男才女貌,真是天作之合。
听到吾郎和阿月的名字,河童立刻就醒了过来,他藏在水草之中偷看,队伍中有不少熟人。
短短三年,阿月就要嫁给吾郎了。一个是自己的恋人,一个是自己的仇人,恋人嫁给仇人,这真是世上最可悲也最可笑的事情。
河童恨不得冲出水面,质问他们,为什么要如此绝情。
“阿月小姐,现在面前有两条岔路,我们走哪一条?”队伍离开了闹市,来到了僻静的水畔。
“哪一条能走得远一些,我们就走哪边。”
“好,那我们就要过桥了。”过桥就是继续往前走,不过桥便只能顺着河走一阵,然后就折回去。
轿子稳稳地被抬上桥,桥上勉强算是河童的领地,见此,河童跳了出来,拦住了迎亲的队伍。
“来者是何物,没看到这里有喜事吗?还不让开。”
无论是出殡还是迎亲,受阻都不是什么好兆头,故而红白事的队伍拥有绝对的优先权。
河童站在桥上,挥舞着双手,没有舌头的他只能发出单调的嘎嘎声。
“怎么回事?”阿月在轿子中问道,“为什么停下来了?”
“阿月姑娘少安毋躁,有不懂事的拦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们会赶走他的。”
阿月一听有人拦轿,就打开轿门,伸出脑袋,往外看去。透过人群,她只能看个大概。
河童也看到了阿月,他叫得更响了,可惜无人能理解他的意思。三年后再遇阿月,再一次看到阿月的脸,河童居然又恨不起来了,他多么想向阿月讲述这些年来,他的思念和悲惨遭遇。他往花轿走去。
“啊啊啊,妖怪啊!”
“妖怪来夺亲了!”
河童一走近,队伍中的人就看清了他的样子。阻拦他们的不是凡人,而是一个妖怪。
队伍慌乱起来,一时间进退不得。
河童却愈加兴奋,他在心底喊着,我是信吾啊,阿月,你快认出我来。
“快打退这妖物,不要让他伤到阿月姑娘。”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石块、木棍便如雨点一样落到河童身上。
痛啊。
不一会儿,河童遍体鳞伤,他怨恨地盯着众人,恨不得将他们通通杀死。
迎亲队伍见攻击有效,打得越发起劲了。只听河童低吼一声,狂性大发,河童力大如牛,真打起来,凡人又岂是对手,好几人被打伤扔进了水里。尽管如此,河童还是生气,这些人从前是他的朋友,他们没有一人认出自己,还想要杀了自己。
河童痛苦得心都在滴血,但心里的血流不出来,那就让其他人替他把血流出来吧。
就在这时,一个路过的武士注意到了桥上的**。武士十五六岁,正是好事的年龄,怎能坐视妖物害人,当即就拔刀冲向河童。
“其他人都让开,看我来解决这河童。”
他一刀下去,砍中河童湿滑的龟背,刀弹了开来。河童转过头,看到了来势汹汹的年轻武士。
他们立刻斗了起来。论力气,河童胜一分;论利器,河童只有爪牙,武士有刀,武士自然胜一分;加之技巧,河童的本体不过是琴匠,而武士是真正的武人。
再者,河童头上有一个碟子似的凹陷,如果里面盛满了水,河童就会力大无穷,可如果水干了,河童的力量也会消失,连一个三岁的孩童都打不过。
河童渐渐落于下风,只见武士一刀砍下了河童一只手臂。墨绿的手臂在半空中画出一道弧线,落到了地上。
“好,砍得好!”
所有人都在为武士鼓掌叫好。没人在意河童的苦难,连轿中的阿月都想下来答谢武士的救命之恩。
好痛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河童红着双眼,强撑着身子,拿回了断臂。
你不仁,我不义,人和妖哪还有情谊,更何况你们根本不认我。
河童张开黑乎乎、没有舌头的大嘴,呼喊着什么。河童是水鬼、水妖、水神,水就是他的力量,是他的援兵。
他高举着断臂,挤出里面残存的血液,倒在头上的碟子里,他的力量又回来了。
轰隆隆,哗啦啦,那是水流声,海潮一般的大水铺天盖地而来。河童用自己残存的神性,召唤了洪水。
众人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卷入了水底,武士也罢,新娘也罢,无一幸免。
新郎吾郎在琴坊见队伍没有按时归来,就外出寻找。他来到水畔,只见到嫁妆都漂在水上,人都不见了。
吾郎大哭一阵,回到空无一人的琴坊,当晚投缳自尽。
“河童一怒,引来大水,吞没了数十人,所以那条河就改名叫作河童怒了。”阿音说道。
“确实是好故事。”吉冈笑着要给钱,却见重兵卫若有所思,便问道,“头儿,难道你还有什么高见吗?”
“用鬼神之说来掩盖十多年前的秘闻的确是高招。”
阿音闻言一怔,惊讶地看着重兵卫。
“我在修行剑道的时候,曾经来过这里。那还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我大概就是你故事里的那个武士吧。哈哈哈哈,故事里若不是他激化两方的矛盾,最后也不会搞得玉石俱焚,你给我安排这样一个角色真是无礼。”
吉冈吃惊地看着重兵卫:“头儿,这件事和你有关?”
重兵卫悠悠说道:“那时候,那条河还不叫河童怒,故事的结局也不是这样的。我记忆里的一件旧事和你的故事类似,也是两男一女的纠葛。女的也叫阿月,但男的就不是真司和吾郎,而是信吾和凉介,我当时拔刀相助,知道个大概。”
“拔刀相助?头儿,你当时真在桥上?”
重兵卫点了点头,说道:“不过和故事中不一样,我可是厘清了前因后果才出手相助的。”
迎亲的队伍确实在水边遭到了阻拦,阻拦者蓬头垢面,哇哇大喊。
一开始,队伍只以为他是一个乞丐,给了些钱和点心就想赶走他。谁料到,他把钱和点心都丢到了地上,一心想要冲撞花轿。
迎亲队伍忍无可忍只能用棍棒驱赶。这时,重兵卫刚好路过,他不忍见乞丐被毒打,于是喝止了暴行。重兵卫想带走乞丐,但奇怪的是,乞丐不愿离开,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迎亲的队伍。
“他好像想向你们说些什么,莫非认识你们,你们再仔细看看?”重兵卫问道。
“大人,我们真的不认识他。”
乞丐穿着破烂,骨节突出,一只手像是废了,藏在袖中没有露出来,他脸上有两块椭圆形的伤痕,头上也有伤,导致只有一边脑袋有头发。
重兵卫死死拉住乞丐:“这就奇怪了,他好像就想往花轿那边去。”
“武士大人哟,也许他就是个喜欢冲撞花轿的疯子呢,疯疯癫癫的乞丐遍地都是。”
重兵卫把乞丐拖到了河滩上:“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如果你识字的话,就把你想说的话写下来吧,他们就快要过桥离开了。”重兵卫递给乞丐一根枯枝。
乞丐写下了一行字。
“喂,迎亲的,你们知道信吾吗?”重兵卫朝正要远去的迎亲队伍喊道。
迎亲队伍停了下来。
乞丐又添了几个字。
重兵卫又喊道:“他说他就是信吾。”
新娘子阿月不顾礼仪,跳出了花轿,穿着白无垢就奔到了重兵卫和乞丐身边。
“这确实是信吾的字迹。”阿月说道,“抬起头,让我好好看看你。”
乞丐掬了几把清水,洗了洗脸,让阿月能看清楚自己。
阿月哭了:“成年后,人的骨形一般不会改变,你脸上有伤痕,脸形也变了,但脸骨的轮廓没错。我终于找到你了,你就是信吾。这三年你到底去哪儿了,又遭遇了什么?”
“我终于找到你了。”阿月说道。
她要求有盛大的迎亲队伍,也是想给彼此最后一次机会。信吾若有心,便能循迹而来。
信吾果真来了。
信吾以枯枝为笔,河滩为纸,写出了他的经历。
凉介偷袭了信吾,将他打晕、勒下舌头,推入水中。凉介以为信吾成了一具尸体,可尸体还在呼吸,还有微弱的心跳,当时信吾陷入假死。凉介往信吾衣服里塞了不少石头,他以为信吾不会浮起来了,但是之前的打斗让信吾的衣带松了,激流一冲,衣服里的石头都掉了。昏迷中的信吾凭着本能在水中抱住了一块浮木,顺着水流足足漂了几十里才停下来,也难怪三池师父和阿月会找不到他。
信吾的伤口在水中泡烂了,引来了鱼虾。也正因为鱼虾,信吾才能逃过一劫,它们吃光了伤口上的腐肉,阻止伤口进一步恶化。只可惜鱼虾也吃了信吾不少好肉,信吾右手的手筋被鱼虾咬断,脸和头皮也被吃去不少,结果变成了这副样子。
信吾上岸后不回琴坊也有他的苦衷。他在水里待了好几天才被人救起来,灌了些米汤,又昏睡几天才醒。漂流时,脑袋被东西撞了,信吾什么也记不得了,他也没有舌头,只能打几个手势勉强和人交流。
别人看他可怜,就给了他一个看守水磨的活计,让他可以糊口。两年多来,他就是这样浑浑噩噩地过来的。
近半年,他的记忆慢慢恢复,他急迫地想知道自己是谁,自己从哪儿来。别人告诉他,他是顺着水流漂来的。他就逆流而上,想找到自己的家,他没什么盘缠,只能一路乞讨。
迎亲的队伍从他眼前经过,围观者讨论着琴坊、阿月和凉介。信吾受此刺激,脑中一清明,想起了所有事。于是他跑到桥上,阻拦迎亲的队伍。
信吾寥寥几笔,让阿月更加伤心。
“我从未想到事情竟然会是这样,他还装模作样地陪着我到处找你……”
重兵卫道:“先别哭,我看了个大概,你们两人加上那个凉介应该都是朋友,结果落到了这步田地。你和信吾能重逢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你们先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阿月拉着信吾想走,信吾却不动,他拿着枯枝继续在地上写。
“我来找你并无多想,只凭一时意气。现在想来多有不妥,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翩翩美少年,也再无法制琴,今日我来只为申冤,说出凉介罪行。”
阿月松开信吾,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针,作势要插入眼中。
所幸,重兵卫及时拦住了她。
重兵卫道:“怎么了,你要干什么?”
“我要用针把自己的眼睛刺瞎。”
信吾气愤地写下一行字: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阿月说道:“只要我看不见,那你的容貌又有什么关系。在我脑海里,你永远是三年前的样子。”
信吾写道:你这样又是何苦?
“不苦,和你受的苦难比起来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阿月挣开重兵卫,又要刺眼。这次是信吾拦住了她。
重兵卫也道:“你有这样的心意就够了,日后你们是要一起生活的,他哑你盲,交流不便,你还是留着眼睛吧。”
阿月听此,放下了针。
“阿月姑娘放下了针,我见他们两人心结解了,就上路了。”
“头儿,那个凉介都没受惩罚,你怎么就走了呢?”
“那时我有事,急着赶路。再说,凉介罪证确凿,我还没在奉行所任职,事情也不归我管啊。”重兵卫问阿音,“你既然说了故事,说不定也知道实情吧。”
“没错,我知道实情。”
“那就说来听听吧,都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犯不着藏着掖着。”
阿音点了点头。
阿月和信吾没有选择报官,琴坊中几乎所有的财物都在这里,他们把一些箱子和衣服丢入了水中,散播了队伍被大水卷走的谣言,然后所有人就都消失了。
凉介见队伍没有回来,便外出去找,听到了谣言,又见水面上零星漂浮着嫁妆,昏昏沉沉地回到了琴坊。
子时,他听到了叩门声。
夜风阵阵,凉介提着一盏灯笼去开门,黑暗像要将他一口吞没一般。
信吾和阿月站在门前,他们手牵着手,正是新郎和新娘的打扮。信吾没有说话,递给凉介一张纸,纸上只有一句话。
我有舌在你处多年,可以归还了吗?
凉介手一抖,灯笼落到了地上,着了起来。火光中,他的表情像是见到了鬼一样。他收下了纸条:“稍等,我这就去拿。”
凉介转身。
“我爹,他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阿月忍不住问道。
凉介脚步一滞,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不一会儿,他继续往前走,只是背越发佝偻,显得卑微。
凉介没有再回来,阿月和信吾进去后,发现凉介已经投缳自尽,两根琴弦和一块黑乎乎的风干舌头就摆在他尸体前。
“听到那句归还舌头,我汗毛都立起来了。”吉冈道,“两人轻而易举就逼死了凉介,真是高明。老板结账!”
吉冈付了饭钱,又给了阿月几枚钱。两人准备离开。
阿音却拉住了重兵卫的衣摆。
“你还有什么事情吗?”重兵卫问阿音。
阿音跪了下来:“小人在故事里编排恩公,是小人的不是。”
“你是?”
“小人就是信吾和阿月的女儿。”
重兵卫皱眉道:“不要再称呼自己为小人了。他们怎么了,你又怎么会落到这一步?”
“回恩公,凉介死后,我父母并不想将事情闹大,于是编出河童的故事,掩盖了过去。母亲不懂经营,父亲手也废了,不能再制琴,单靠几个小工匠是撑不起琴坊的,琴坊的传承已断。父母便变卖了琴坊,搬迁到别处生活。两人恩爱,很快就有了我。”
“你现在几岁?”
“十二。”
“这么说来,成亲的第二年,你母亲就有了你。”
“是的。本来靠着琴坊的资产,两人不事生产也能度过一生。可偏偏母亲患上了重病,父亲为救母亲耗尽家财,但最后母亲也没能救回来。父亲就带着我又回到了这里居住,两年前,父亲哀思过度,又患上时疫,也弃我而去。我只能靠弹琴说事和父亲留下的一些余产勉强过活。”
人事无常,人不能只靠情爱活下去。
阿音哭道:“请恩公救我。”
“你要我怎么救你?”
“再这样下去,我就只有出卖自己了,求恩公带我离开这里,我愿侍奉恩公左右;若恩公嫌弃阿音,那就给阿音介绍个活计,让我自食其力。”
吉冈劝道:“头儿,这个小姑娘也算伶俐,你就带上这个河童之子吧。”
重兵卫没有回答。
“恩公收下阿音吧,阿音做牛做马绝不会有一丝怨言。”
重兵卫叹了一口气:“唉,别叫我恩公了,我倒不会让你做牛做马。”
“谢谢大人。”
说起来,阿音也算是故人之子,重兵卫能帮则帮。
“晚饭吃了吗?”
“还……还没。”
重兵卫把阿音扶起来,对店家说道:“再来一份蒲烧。”
重兵卫和吉冈的旅程还未结束,这次又多了阿音这个河童之子,看来这一路不会乏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