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凉介逛了半天,觉得药铺、药摊还是太危险了,会留下线索。

“喂,行脚的药贩,你过来一下。”躲在街角的凉介招呼药贩。

药贩听到招呼,抬起担子就到了凉介身边:“大爷,你要什么药,小到孩子风邪入体,大到男子壮阳补气,我的药担子里都有。”

凉介压低了声音:“我要的不是治病的药。”

药贩侧目看了凉介一眼,转身说道:“大爷,我做的是小本生意,不敢牵扯到人命官司。”

凉介拉住药贩的袖子,装出镇定的样子,露出笑容。

“你这药贩想些什么呢,蟑螂药、老鼠药就不是药吗?”

药贩恍然大悟:“这些自然也有。”

“但我要的东西可不一般。”

“那么大爷到底想干什么?”药贩问道。

凉介挠了挠头,有些困扰地说道:“我家邻居有条恶犬,我出入的时候它总是对我狂吠。”

“这确实是件恼人的事。”药贩颇有同感地说道。他在外行走也受够了恶犬的骚扰。

“不光如此,每当我想睡个懒觉还总是被它吵醒,所以我就想除掉那只恶犬,但我和邻居的关系还不错,我不想让一条狗破坏我们的关系,所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它,最好看不出是毒死的,要像暴毙而亡。”

药贩苦思冥想一会儿,打开了他的箱子,摸出一白一黄两包药:“你按照一比三的分量兑好,应该就能满足你的要求了。”

“确定能毒死吗?那条狗还挺健壮的。”

“放心,别说是一条狗了,十条狼也逃不了。见效有些慢,但三日内必死。”

凉介没有付钱,想要打开其中一包药。

药贩问:“你想干什么?”

“我看看样子,闻闻味道。”

药贩笑了:“大爷,你都说是药狗的,这药不会有怪味的,至于颜色,也就是最常见的棕色。横竖不过是只畜生,你把药混在肉里,它吃了必死。”

凉介满意了,他付了钱,揣着两包药走了。

买药只是第一步,下毒才是最重要的,三池师父的身体虽然一日不如一日,但突然死亡也会惹人怀疑。所幸三池师父的药是由凉介负责,很多时候,他会亲自把药端到三池面前。

这对师徒也是奇怪,所有的交锋都是暗地里进行。尽管三池师父怀疑凉介,但他也怕自己冤枉了凉介,坏了两人的情分,所以该让凉介做的事情,他没有假手于他人。再说,他也不信凉介敢害自己。

凉介抓住这个机会,便在药上动手脚了,时不时少放几味药或者换药,药性大大减弱。三池师父喝了药就和没喝一样,病怎么可能好转。

春寒更加伤人,几次返寒,三池师父的病情又重了几分。前几天,他咳嗽、喘息的声音还像破风箱一般,现在已经轻如蚊呐了,别提起身了,现在他连翻身都要人帮忙。

凉介看着三池师父只剩下小半条命,估摸着自己也该动手了,于是掏出了兑好的毒药。

看着药汁在锅中翻腾,凉介反而有些不忍心了,往日的温情场面在脑海闪过,人心到底是肉长的。

犹豫两刻后,凉介还是把药端进了三池师父房内。

三池师父全身浮肿,光睁眼就费了不少工夫:“凉介,你来了啊。”这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一般,既涩又哑。

凉介到了三池师父的床褥前,先把药放在一边,准备扶他起身。凉介刚要脱手去拿药碗,三池师父的右手就紧紧抓住凉介的手腕。

这个老人用上了仅存的最后一点力气,一只手就像是铁钳一样,让凉介挣脱不得。

“我就要死了!”三池师父说道。

“师父,你喝了药就会好的。”

“我不是三岁小儿,你不用骗我了。”三池师父道,“这么多年下来,我已经把你当作我的孩子了,现在没有外人在,你就告诉我一句实话吧。”

三池师父手上的力道又大了两分。

“别人说人死了就会去黄泉,和死去的亲友见面。我不信这话,人死如灯灭,什么也不会留下,我现在最怕糊涂地死。我一生的心血就在阿月和你们师兄弟身上。我已经没了一个弟子,无论你干了什么,我都会保全你的。”三池师父呜咽了几声,“我只求一句实话。”

凉介也红了眼圈说道:“师父,真的与我无关。”

“好,与你无关就好。”三池师父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整个人都软了下去,松开了凉介,“你是个好孩子,是为师错怪你了。琴坊和阿月就交给你了。”

凉介应了一声,用颤抖的双手将药碗端了过去。

三池师父饮干了苦涩的药汁。

两天后,三池师父离世。阿月依在凉介肩上失声痛哭。凉介也在哭,低声抽泣,悲伤做不得假,他是真伤心。

没了三池师父的怀疑,凉介得到了他要的一切。

春去夏来。

三池师父已经去世四个月,凉介和阿月要成婚了。阿月的娘家和夫家都在琴坊,照理来说,不用大办。但琴坊里的人想借着喜事冲走丧事的晦气,而且对于阿月来说,这是一生只有一次的盛事,她不想随便。

凉介迁就阿月,将琴坊所有的财物充当她的嫁妆,婚礼当天,迎亲的队伍会将阿月抬出琴坊,带着一箱箱的嫁妆,在外走一圈,让所有人都知道阿月的气派,最后再回到琴坊。

两人选了一个吉日,婚前的一段时间内,男女双方不能见面。

将要出嫁的阿月把自己关在房内,不由得有些感伤,往事不断浮现。在梦中,她见到了信吾。

多年前的一个炎夏,凉介、信吾和阿月都还是贪玩的孩子。

“这么晚出去干什么?”三池师父问道。

“去水边抓萤火虫。”阿月回答道。

三池师父沉着脸道:“不许去,回屋待着。告诉你们多少次了,别去水边,小心被河童拖水里去,再说现在天色都黑了。”

“师父,他们不会去深水区的,就在浅滩的水草丛里。”凉介恳求道,“让他们去吧,我会看好他们,总比他们偷着去要安全。”

“你看着他们?你是想和他们一起去玩吧。”三池师父沉思片刻,“算了,你们去吧,要早点回来。”

有懂事的凉介照看着其他两人,三池师父确实可以放心。

夏日的水边,芦苇和水草格外茂盛,三人灭了灯笼,静静等待着。不一会儿,像火星似的点点流萤,带着黄绿色的光点,从栖身之处飞了出来,三三两两,时高时低,飘忽潇洒,让人羡慕。

三人各自追逐光亮,分开了。

萤火虫飞得悠闲,但要抓住它们可不容易。三个孩子一时兴起,什么工具也没拿,只能靠手去扑。

“信吾,你抓住了吗?”阿月凑到信吾身边问道。

“嘘,别吓跑了它们。”

信吾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追着萤火虫群走了。

阿月见信吾不搭理自己,也就自己玩去了。她一转身就听到了“扑通”一声,信吾一脚踩空,半截身子都落到水中,阿月惊叫一声想去拉信吾。

信吾却示意阿月不要过来,他伏在水中渐渐靠近水草,草茎上有两只萤火虫正在休憩。信吾悄悄靠过去,双掌合拢,将它们抓住了。

“送给你。”信吾对阿月说道。

阿月刚要伸手去接萤火虫,四周变了。她发现眼前的场景渐渐模糊,最后竟然一片片碎了,只余下阴森的萤火。

听过腐草为萤这个说法吗?

据《礼记·月令》篇:“季夏三月,腐草为萤。”《格物论》又说:“萤是从腐草和烂竹根而化生。”

也许萤火就不是干净的东西,是腐物,是虚无缥缈的孤魂。

他们两个消失了,水和水草也不见了,只剩下阿月在漆黑的虚空中。她慢慢变大,转眼从一个孩童变成了一个成人。

“信吾,你在哪儿?”阿月惊慌地大喊。

萤火越来越盛,阿月细看之下,发现那些萤火是从自己体内涌出的。心中思念着人,泽上的萤火便是从自己身体里梦游而出的魂。

萤火组成了信吾的模样,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阿月。转眼,他又要消散了。

阿月伸手去抓信吾。

萤火不可触,触之不祥!

阿月的指尖刚碰到信吾,萤火就四散开去。

阿月徒劳地抓了几下,醒了。

“是你吗,信吾,你入梦怪罪我嫁给凉介?”阿月起身喃喃自语道,“可……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突然,她生起气来,踢开身上薄薄的毯子,恶狠狠地说道:“这不能怪我,都怪你。”阿月咬牙切齿,“谁让你死了!”

“谁让你死了!”

“谁让你死了……”

最后一句句尾,阿月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爱一个人会变成恨,尤其在无法相守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