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了!
找不到!
琴坊众人整整找了两天没能找到信吾的踪迹,一个大男人就像露水一般消失在了世间。
“放弃吧,信吾找不到了。”三池师父对阿月说道。
阿月红肿着眼睛,摇了摇头。不找到信吾,她不会放弃。近日来,她不眠不休,只用过一些饭团,喝了些茶水,双目昏黄,长发干枯,嘴唇发裂,皮肤晦暗,再这样下去,信吾还未找到她就该病了。
三池师父见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于心不忍,想拦住她。
三池师父近四十才有这个独女,平时就骄纵惯了,岂能拦得住阿月?
凉介急忙跟了出去。
“师父放宽心,我会跟着阿月的。”
“有你跟着,我也能放心点。”
这两天,他们已经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阿月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信吾,只能如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凉介也不拦她,只是跟在她后面,若她到了什么难走的地方,上去搀扶一把。
“凉介哥,你说信吾会去哪里?”
“我……我也不知道。”凉介回答道。
阿月回头看了凉介一眼,眼神很干净,没有怀疑。
凉介的心却快跳出嗓子眼了,他太怕阿月会看出些许端倪。
可惜,阿月没有那么聪明。她没能找到信吾,最后累得睡着了。凉介不顾男女之防,把阿月背回了琴坊。
三池师父见他们回来,便让他们先去休息。
三池师父却没有休息,他在自己房内,对着油灯,侍弄着几把三味线。
三味线由三部分组成——天神、琴杆和琴身,天神就是缠弦的部分。三池师父制了一辈子三味线,技艺在冥冥中已经近乎道了。在他眼中,世界也如三味线一般,由数个不同的部分组成,合起来就是一把琴,分开来就是琴的部分。三池单看某个部分就能明白那是一把什么样子的琴。
万事万物都遵从这条守则,世界是有条理的,他不相信所谓的不解之谜。
三池师父放下了三味线,瞪着跳跃的烛火,暗想道,信吾究竟遭遇了什么事?
第二天一早,三池师父把凉介叫到了自己面前。
三池师父看着恭顺的凉介,冷冷问道:“三日前,你可曾见过信吾?”
“见过,用完早膳,我和他还聊了一会儿。”凉介低着头,“中午我们也见过。”
作为师兄弟,他们在同一琴坊工作,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果凉介否认见过,那他就是心中有鬼。
“午后,我们就没见过了,直到阿月告诉我信吾没回来,我才知道他不见了。”
三池师父点了点头,似乎对凉介的答案很满意:“但是我听说那天下午你出去过,你都去哪里了?”
“我是申时初出去的。我待着做活,眼睛有些发酸,就出去走了走。我是从偏门走的,在外面吃了几个点心就回来了。”
三池师父继续发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我没有注意,不过我出去的时间不久,大概就两刻。”
凉介和信吾未时就出去了,凉介自然不敢说实话。这几日间,他已经把琴坊内所有人的说辞都听了一遍,确认没人知道自己和信吾是未时出去的,也没人关注过偏门,他就编造出了这个滴水不漏的谎话。那天,凉介回来时确实买过点心,那时他就怕有人知道自己出过门,所以特地想了这个说辞。
至于信吾,有人在未时就找过他,知道他未时就不在了。
一人申时出,两刻后归;另一人未时出,不归。时间有些不同,凉介的嫌疑虽没完全洗清,但也减轻了不少。
“那我最后再问你一句,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包得严严实实的。拆开纱布,让我看看。”
这一关果然还是过不了吗?凉介的内心渐渐晦暗下去,但脸上还保持着无所谓的样子,伸出双手开始慢慢解下纱布。
凉介只想解得慢一点,他可以迟一点暴露……
纱布一圈圈地被解下来,很快就要露出伤口了。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打开了,阿月走了进来。
原以为她累了这么多天会多睡一会儿,没想到也这么早起了。
“凉介哥的伤是他自己弄的。”阿月在门外就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不对,应该说是我弄伤的,那天我冒失地打扰了凉介哥,害他失手划伤了自己的手。”
“哦,是这样吗?”三池师父问道。
凉介已经露出了伤,他点了点头。
三池师父没有再深究,他看到了凉介的伤,确实是工具留下的刀伤。他不知道凉介耍了个心眼,他露出的是自己故意留下的伤痕,而手指上的勒痕还未展示。三池师父放过了他,他立马又把手包了起来。
凉介虽有这些小心思,但时间和地点都不合适,他更加希望三池师父是大庭广众之下问他的手是怎么受伤的,阿月再满不在乎地说出“实情”,三池师父的怀疑也将一扫而空。
现在全靠阿月的突然介入,自己才能逃过一劫。凉介对阿月生出一丝感激,但倘若阿月知道真相后,她必定会杀了他。
“凉介啊,刀之于武士,手之于匠人,这都是最重要的东西,下次要当心,千万不要再伤着了。”三池师父说道。
凉介点头称是,但没有退去。
阿月不是为了凉介而来的,她为的还是信吾。
“爹,今天我们去哪儿找?”
三池师父摆了摆手:“不找了,我们找不到的。”
阿月正欲开口,三池师父抢先说道:“我已经托朋友去注意附近几个关口,看看有没有信吾那样的人经过,人海茫茫,你如无头苍蝇一般怎么可能找到?在家等着,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出去了。”
三池师父第一次这样严肃地对阿月说话,阿月被唬住了,也只能答应。
一天过去了。
三天过去了。
半个月过去了。
半年过去了……
明月圆了又缺,三池师父和阿月终于放弃寻找信吾。
阿月像是变了一个人,整天窝在房间里,把旧物一件件都翻出来。别人替她收拾起来,不到半日,她又会铺得满屋都是。她拥有的东西就那么一些,每一件细想起来都与信吾有关。信吾送的木簪,和信吾一起出门游玩时戴过的头巾……在她十几年的人生里,一直都有信吾参与。
阿月发了一天的呆,沉沉睡去。有时是凉介进来收拾,替她盖上被子,有时是三池师父。
至于三池师父,他有自己的烦恼,这位老人知道自己的身子不行了,可能离死期不远。人的一生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他还有三件事未解决,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但人寿由天定,他一个琴匠又能如何反抗,充其量多喝点苦汤药,续着命。
三件事其实也可以算成一件事。其一就是信吾的失踪,作为师父,他将门下两个弟子都视作儿子,信吾从未得罪过人,这附近也没有出现过歹人,他的失踪实在疑点重重。信吾房内的财物一件不少,可见他不是自愿出走的,四方关卡也没见过信吾,那他并没有离开此地。三池师父已经猜到信吾遇难了,可谁会对一个年轻的琴匠下手呢?
信吾一出事,唯一得利的便是凉介。
想到这里,三池师父倒吸一口寒气,信吾和凉介情同手足,若凉介真是为了衣钵杀死信吾,那么凉介这般丧心病狂之徒就不能继续留在琴坊。
但是信吾失踪了,凉介是最好的继承人,如果冤枉了凉介,那琴坊还能交给谁呢?阿月毕竟是个女子,这是第二件事。
第三件事,当然就是阿月。
倘若凉介是无辜的,那后两件事皆可托付给凉介。所以三池师父一心想查出真相,他隔三岔五便悄悄试探凉介几句。
三池师父自以为高明,但其实他的每次试探都被凉介识破。凉介知道三池师父还怀疑着自己,虽没露出马脚,但每天都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凉介把凶器和舌头一直藏在房里,没有销毁。凉介本以为那块舌头很快就会烂得什么也不剩,但它却在竹筒中风干成了黑黑的一小块。
凉介留着它们,或许是在告诫自己要小心谨慎,又或许是在惩罚自己。反正他一看到那块黑乎乎的舌头,就能回想起当日发生的一切。
有人说过,杀人是会上瘾的,有过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杀了他,杀了他,你就能获得解脱了。那个声音又在凉介心里响起来了。现在只有这个老家伙怀疑你,杀了他你就安全了。
闭嘴!凉介生生压下心底的声音。他杀了信吾已犯下弥天大错,三池师父对他来说,如师如父,他要是对三池师父下手,那就真与禽兽无异了。
凉介脑中正在天人交战,三池师父却先病倒了。
三池师父一病倒,琴坊的事务只能先交给凉介了。凉介倒没有让三池师父失望,将琴坊管理得井井有条。
凉介大权在握,往阿月那里也去得勤了些。这些年来,凉介一直没能放下对阿月的情愫。
阿月恋着信吾,信吾消失不见,她就关上了心扉,凉介试了几次都没能打开她的心。后来,凉介找到诀窍,能打开阿月心扉的钥匙是信吾。凉介借着信吾的名义,阿月多半会理会他。
——这点心,你还记得吗,我们三个一起吃过的,说好了平分,你还抢了我和信吾的两块。
——枫叶红了,一起去看看吧,我记得信吾就很喜欢红叶。
只有这样,阿月才会吃凉介送去的点心,和他一起去赏枫。
凉介也尽力模仿信吾的穿着、谈吐,每当他这么做时,他总觉得竹筒中的那块舌头在笑话自己。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阿月在凉介身上找到了信吾的影子,她得到了安慰,而他能得到她。
三年过去了,石头虽然不能熔化,但能焐暖。
阿月下定决心,准备嫁给凉介。
“女儿知道爹替我操碎了心。”阿月照顾着三池师父。
“你想说什么?”
“女儿想信吾已经不会再回来了,与其遥遥无期地等一个我爱的人,不如和一个爱我的在一起,也能了却爹的心事。”
父女在里面说话,凉介就趴在窗下偷听,这是他这些年养成的习惯,他怕其他人识破他的真面目,然后商量着怎么对付他。
“你能想开,这是一件好事。只是你的婚事还需从长计议。”
“为什么?凉介哥不是您的弟子吗,他对我和琴坊都很好。”
“这些我都知道。”三池师父取来一把三味线,拿着拨子弹了几下,“你觉得它怎么样?”
“音色清丽,造型雅致,应该是把不错的琴。”阿月自小在琴坊长大,也还懂一些常识。
三池师父将三味线塞到阿月手里:“你再仔细看看。”
阿月仔细查看了三味线:“爹,阿月晓得了。”她退出了房间。
近一年,三池师父一直都躺在病榻上,往往是用了饭、喝完药就睡了。凉介趁三池师父入睡,溜进房间,看到了三味线。
只一眼,凉介便屈辱地退了出来。
三味线的琴身是四方形的,正反面会蒙上一整张猫皮,因此在三味线表面可以看见左右对称的黑点,那是猫**的痕迹。猫皮价高,故也会用狗皮制作,但狗皮三味线表面的黑点是故意画上去的,仅作装饰。
三池师父给阿月看的三味线就是一把狗皮三味线,他以狗皮三味线比作凉介,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他还在怀疑自己,他可能不会把阿月嫁给自己,不会把琴坊交给自己。凉介想。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杀了他,快点杀了他,趁他还没做好准备,趁他还没找到其他的继承者。
没错,凉介管理琴坊有一段日子了,大家也都认可他,假使三池师父突然死了,又没留下遗嘱,那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得到琴坊,只要再好生照料阿月,阿月总有一天会再答应嫁给他的。
凉介咬紧牙,终于下定决心。杀一人是杀,杀两人也是杀,若能离目标再进一步,多些罪孽也没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