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冈,你走错路了。”重兵卫摇头道。

吉冈嘴硬道:“才没有走错,头儿,你别忘了,两年前我来过这里。”

“但你所说的近路把我们带离了官道,到了这个地方。”

眼前的景色是陌生的,吉冈皱着眉头:“明天,我一定会找对路的。”

座敷童子案后,两人回江户复职,上峰并不催促他们,因此两人也不着急。吉冈说他认路,重兵卫也就让他带路了,可他却走错了路,两人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天色已晚,考虑到连夜赶路,多有不便,两人准备先在这里住上一晚,不过在这之前,他们要先填饱肚子。

“吃蒲烧吧。”重兵卫道。

“好啊,好啊。”吉冈咽了一大口口水。

“作为带错路的惩罚,你付账!”

重兵卫不给吉冈反抗的机会,拽着他往前走去。远处有条河,两岸是绿油油的青草,零星有几株杨柳,这地方的南边有一块大泽,河的源头也在那儿,由于地势落差,河水有些湍急,哗哗的水流声让人心境开阔。

一家旅舍外打出了烧酒和蒲烧的招牌,重兵卫停下脚步:“就是这里了。”

吉冈松了一口气,这家店看起来挺普通的。他摸了摸自己的钱包,安心地走了进去。里面没有其他客人,两人坐到了角落里。

“来一壶烧酒,两份蒲烧。”吉冈喊道。

所谓的蒲烧,就是把鱼破开剔骨,制成鱼片,涂上以酱油为主制成的甜辣汤汁,然后烤制而成的料理。其中最美味的莫过于蒲烧鳗鱼,蒲烧鳗鱼能增加体力,土用丑日,也就是盛夏乏力时,吃蒲烧鳗鱼,那真是极乐。

虽说现在还是春天,还不到吃鳗鱼的时节,但蒲烧鳗鱼这种东西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美食。

重兵卫又加了两样小菜。

“啊,有些乏味呢。”吉冈叹道,“店老板,这附近有什么娱乐吗?哟,外面不是有位姑娘吗,快把她请进来。”

店家有些为难:“客人,她可能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吉冈想找的是陪酒的流莺。

“哦,她是艺人吗?那也请过来吧,别看我这副样子,我也是正人君子,强迫姑娘这种事,我绝不会做。”吉冈道。

有一些人维生的手段是在旅舍、酒馆唱曲、杂耍,赚取客人的赏钱。他们可以在店内搭台演出,替店家招揽生意,这种情况下,酬劳由店家支付。有客人喊来点曲的话,这时就需要由客人自己付账了。

吉冈都这么说了,店家招呼那位姑娘进来。

那是一位正值豆蔻的少女,身姿苗条,皮肤白皙,五官虽还未长开,但已经能看出美人的雏形了。她穿着朴素、整洁,衣服洗得发白,袖口肘部都打了补丁。

对这样的女孩子出手,是要遭天谴的。

“你叫什么?”重兵卫问道。

“阿音。”

“我看你带了三味线,是唱曲吗?”吉冈问。

阿音摇了摇头。

“难道只是弹琴?”

阿音又摇了摇头:“我会讲故事。”

“故事?是落语吧。”吉冈道,“也好,那说个段子吧。”

落语是日本传统曲艺形式之一。无论是表演形式还是内容,都和中国的单口相声相似。艺人在讲述的同时,还会辅以表情和动作来表现故事。

“一碗白汤,一柄折扇,三寸舌根轻动,种种世态人情,入耳触目,感兴觉快,落语之力诚可与浴后的茗香熏烟等也”,说的便是落语。

阿音又摇头道:“我也不是落语师,我没有师父,只会讲故事。”

落语的段子都是通过师徒口口相传,学落语的人要经过十年的苦学才能成长为落语师。这个女孩确实不太可能是落语师。

重兵卫道:“边弹边讲吗,那也挺有意思的,只要是好故事就可以了。”

“我肚子里的都是好故事。两位客人,你们想听什么样的故事呢?”阿音说道。

这个名叫阿音的女孩搜罗故事,经过加工,再售卖给旅人。

吉冈道:“讲个恐怖点的怪谈吧。”

“我再给你提高点难度。”重兵卫道,“你的故事要和外面那条河有关。”

“河童怒吗?”

“咦,那条河叫河童怒?好奇怪的名字啊。”吉冈说道。

重兵卫喃喃道:“那条河怎么会叫河童怒呢,我记错了吗?”

“看来两位客人都不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阿音抱着琴,端正了自己的坐姿,“那我就讲讲名字的由来吧。”

故事发生在一所琴坊内。琴坊有两个出色的制琴匠人真司和吾郎,琴坊主准备把独生女儿阿月嫁给他们其中一个人。

女儿阿月爱的是真司,而琴坊主则是愿意把琴坊传给吾郎。两者看似没有冲突,但真司与吾郎之间却暗流涌动。

阿音讲得很不错,加上适时的三味线声,让人身临其境。

琴坊主对女儿的疼爱,真司与阿月的痴恋,吾郎对真司的嫉妒,四人的形象栩栩如生。

吾郎也喜欢天真烂漫的阿月,但看阿月与真司的关系,他只能压下这份感情,为了排解寂寞,他将精力放到了琴坊和制琴上。

琴坊主制了一辈子的琴,是个木讷的人,看不透三个晚辈之间的关系。他想让阿月的丈夫继承他的衣钵。这个决定让真司和吾郎彻底对立了起来。

阿音的语气变得低沉而忧伤,仿佛在预示着接下来的悲剧。

真司得知这件事,他深夜去到吾郎的房内。

“我爱的是阿月,无论是琴坊还是其他都没有她重要。”真司对吾郎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很感谢你。我不会接受琴坊的,你才是最适合的人。”

吾郎听后,握住了真司的手:“一直以来,我都很羡慕你。得知师父的决定后,我就知道我败了,我只能将心血让给你,我不甘心。现在,你能这样说实在是太好了。我继承了师父的衣钵后,会视你们为弟弟妹妹,绝不会亏待你们。你准备什么时候和师父说这件事?”

“过几天,我会向阿月求婚,那时我就把决定告诉师父。”真司信誓旦旦地说道。

吾郎送走了真司,他的内心又燃起了希望。

造化弄人,真司想给阿月一个惊喜,没有告诉她自己的打算;阿月替恋人着想,想帮真司获得琴坊。

隔天,吾郎在庭院中偷听到了阿月和琴坊主的谈话。阿月向父亲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我喜欢的人是真司,除了真司,我不会和其他人成婚。”

“真司确实是个好孩子,可他能继承琴坊吗?我希望你将来的丈夫能够照顾你,我的身体不行了。”

“爹,你不是也常说真司是这么多弟子中悟性最高的一个吗,你带着他让他学着管理琴坊,他很快就能学会。”

“也许你说得对,我也喜欢他。”

怒火像毒蛇一般噬咬着吾郎的内心。吾郎认为是真司让阿月说那些话的,真司是个两面三刀的骗子。吾郎认为真司骗了自己,他用谎言拖住自己,等一切尘埃落定,自己则失去一切。

吾郎感到自己被背叛了。

真司说他不要琴坊,只想和阿月在一起。吾郎信了,但现在他怕真司借阿月夺走琴坊,他必须做些什么。

哪怕化身妖魔,他也要紧紧抓住自己仅有的东西。

经过一夜的深思,吾郎把真司约到水边,用三味线砸晕真司。

琴废了,吾郎将真司溺死。吾郎怕真司化作怨灵会说出自己的恶行,于是拿琴弦割下了真司的舌头。

阿音将凶杀的细节讲得极其细致,仿佛她亲历过一样。窒息的痛苦、杀人时的挣扎、淋漓的鲜血,从她口中涌了出来。

吉冈听得后背发寒,忙饮下一杯酒,压住内心的惊恐。

“然后呢?”但他又被故事吸引,想知道后续。

阿音轻启朱唇,接着讲述。

真司的尸体被湍急的河水带到了水底,他的灵魂因为痛苦无法离开躯体,鱼虾啃噬着他的身体,顺着伤口进入他的体内。

真司的亡灵化作了丑陋的河童。

河童是日本特有的水怪之一,外形似猴子,手脚似鸭掌,背上负有一个乌龟般的甲壳,皮肤表面则附着溜滑的透明黏液,头顶凹陷处像顶着一个碟子。

“等等,河童是死人变的吗?”吉冈忍不住插嘴问道,“我记得的可不是这样。”

重兵卫道:“日本多河,河童的故事实在太多了。吉冈,你不要少见多怪。”他指了指桌上的蒲烧,“连这也和河童有关。”

“什么关系?”

“江户幕府成立时,江户城前还是一片湿地,为了建设江户城,幕府进行了各种各样的土木工程,其中包括填拓湿地。有众多的工人需要大量食物,就有人捕捉沼泽的鳗鱼,切成大块状串上竹签烤制,这就是蒲烧的由来。无论是栖息地还是食物,人和河童都产生过矛盾,有过一些故事。据说河童害怕牛的叫声,天敌是猴子,有人利用这两点治退了河童。”

“那河童实在是太可怜了。”吉冈说道,“我所知道的河童是水中的精灵,是河神,也有说是水神的使者,但都带着神性。它被诸多地方供奉,只是后来人们不再信奉它了,它也慢慢演变成了妖怪。”

由神堕落为妖,由万人敬仰变成人人喊打,河童确实可怜。

重兵卫说道:“奈良、平安时代的飞 之匠,在建立神社寺庙或建城池时,会将人的名字写在纸条上,然后把纸条塞进木头的缝隙或是草扎的人偶,据说这样做建筑物会更坚固牢靠。”

这是祭祀的替代。古时,祭祀最好的祭品往往是活人,但将太多的活人用于祭祀会减少劳动力,久而久之,人祭便被废除,转而使用人偶、人俑这样的伪物。工匠的做法正是在用伪人取悦神灵。

“废弃的人偶会被丢到河川里,他们沾染了精气化成河童,到处作乱,对人畜产生威胁。另外,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以神灵寄附的纸人(式神)来帮他执行工作,后来一些人对式神的力量感到恐惧,安倍晴明只好把式神封在桥下,据说河童就是这些式神的子孙。”

总而言之,河童是人的造物,也是人的异化。

吉冈和重兵卫就河童从何而来聊了起来,不亦乐乎,冷落了阿音。

阿音插嘴道:“两位虽然是客人,但我还讲着故事呢。丢开艺人,自己说个没完,实在有些伤人。不过溺死者化作河童也是理论支撑,是站得住脚的!”

“河童这种怪物也有可能是从唐土引入的。河童也称水虎,最早源自黄河流域。《本草纲目》上也有记载称,水虎形似三四岁的儿童,身体覆盖着鳞片,潜在水中生活。”

“据《幽明录》上的记载,这种生物名叫‘水虫’,又名‘虫童’,裸形人身,身长大小不一,眼耳鼻舌唇皆具,头上戴一盆,受水三五尺,只得水勇猛,失水则无勇力。这就该是河童。在唐土,河童就像是水鬼一般的生物,而水鬼就是溺死之人的冤魂所化,只有溺死一人,才能获得解脱。”阿音一笑,拨了一段旋律,“所以我的故事绝无问题。”

“哈哈哈……”重兵卫发出爽朗的笑声,“确实没错,是我们失礼了。”

吉冈也笑了,他取来一个干净的杯子,倒了一杯酒,递到阿音面前。

吉冈说道:“这杯酒就是我的赔罪,请喝了它吧。”

让小姑娘喝酒,到底还是有些不妥。重兵卫刚想开口制止,阿音已经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阿音喝干净了酒,继续讲故事。

真司变作河童后,还未意识到自己在哪儿,被啃噬的痛苦就如同钢针一般,刺入他的灵魂。

刺穿灵魂的剧痛让他无处可逃,真司陷入绝地。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要遭受这样的痛苦?真司不断发问,他得不到合理的答案。最后他开始怨恨这个世界,尤其是杀害自己的凶手——吾郎。

为什么没人来救我?师父你不是看重我吗,为什么不来找我?阿月你不是爱我吗,为什么不找到我?

最后,真司化作一只河童。他看着自己的倒影,哭了。深绿色、黏滑的皮肤,鸟喙一样的嘴内布满尖牙,还有长蹼的手脚。

他想要回到琴坊报仇,但他一离开水,力气就会迅速流失。尤其是在阳光下,他走出几步便不得不回到水里。夜晚,他可以在陆地上待得久一点,但还是没法回去。

至于求救,真司化作了河童,也没重新长出舌头。他张大嘴,只能发出蛙鸣一般的呱呱声。渔民遇到他,只会拿鱼叉打他,哪会理他。

真司只能栖息在水底,舔舐自己的伤口。他只能等,等吾郎来到水边。那时,他会跃出水面,把吾郎拖下水,杀死。

在这之前,真司便需像一只真正的河童那样活着,嚼着水草根,生吞鱼虾。为宣泄自己的怨恨,他凿穿船底,撕开渔民的渔网,甚至将来水边饮水的牲畜拖下水溺死……

岸上,真司失踪了,琴坊的人四处找不到他,阿月天天以泪洗面。

那天,吾郎是偷着把真司约出去的,没人知道他们见过面。吾郎也尽心尽力地帮助寻找真司,没有人怀疑真司的失踪与吾郎有什么关系。

日子一天天过去,琴坊众人渐渐接受了真司的失踪。琴坊主将心思都放到了吾郎身上。阿月也从悲痛中走出,发觉原来身边还有一个吾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