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匠是一把琴最初的主人,他抱着它,如同抱着恋人,如果他付出的爱足够,怀中的琴就会越来越完美。
有句老话说,一位好琴匠八成也是个好琴师。
凉介和信吾同年,都是片汤琴坊的年轻琴匠,凉介先入门,是师兄,信吾是师弟。在制琴上,师弟信吾的天资比凉介高一些,因此也更得师父喜欢。信吾对三味线的爱也超过师兄凉介,在同师兄散步的当口,他怀中还抱着一把三味线。
三味线,起源于唐朝的三弦,经琉球传到日本,逐渐演变为三味线。
信吾一边散步闲聊,一边随手拨弄几下三味线。抱着三味线,边走边弹其实并不方便,因为弹奏三味线的基本姿势是将琴身靠在右大腿上,左手按弦,右手拨击发声。但信吾就是有这个本事边走边弹,那份悠然自得的气度,真叫人羡慕,不知迷住了多少姑娘。
凉介和信吾都算是美男子,但凉介的模样更加阴沉,信吾则更加阳光。两人的五官不算十分精致,放在一起却像好酒,能让人醉上一番。两人的不同主要在两处:眉毛和嘴角。凉介的眉常常是锁着的,嘴角也锁着,信吾则恰好相反,他总是笑着。
究竟为什么总是笑呢?师父曾经这样问道。
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笑就笑了。信吾笑着回答。
“别再弹了,阿月和你说了些什么?”
阿月是琴坊主三池的独女,三池是凉介他们的师父。阿月和凉介、信吾三人自小一起长大,算是青梅竹马。
三池的入门弟子就只有凉介和信吾,他应该会把衣钵和女儿交给其中一人。
凉介知道自己和信吾都喜欢阿月。信吾对于情爱一直没有开窍,他大概都还不知道自己深爱着阿月。
这样一来,阿月的心意就是最重要的。
凉介嫉妒信吾。无论是师父还是阿月都偏爱信吾,大家都愿意把注意力放在幼稚的人身上,凉介比信吾成熟,所以他得不到更多的关心。
这不是很不公平吗?
随着年龄的增长,友情、兄弟情渐渐变质了。凉介不止一次地想让信吾消失。
凉介偷看到阿月替信吾缝香包,她还亲了他。凉介曾无数次幻想那轻柔的唇落到自己唇上,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凉介表面上没有丝毫表示,私下却给信吾下了不少绊子,但他也没有得到安慰,反而被内疚感所折磨,毕竟做小人也不是心安理得的事。
这次,凉介约信吾出来,想把话说开。他们二人中,也许一人可以娶得阿月,一人可以继承三池师父的衣钵。
“阿月?”信吾脸一红,“她找我也没什么事情。”
看到信吾脸红的样子,凉介心底的火气又起来了。够了,不要在我面前炫耀你被爱着了,凉介阴沉着脸想道。
“她求三池师父同意让我修理师父的旧琴。”信吾仿佛在说一件小事一般,把这事说了出来。
嗡的一声,凉介蒙了。
一把琴是一位琴匠的私有物,琴上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留着琴匠的名号。只有继承名号的琴匠才有资格修理。一般来说,如果一把琴的琴匠传承还在,出于尊重,其他琴匠是不能动手修理的。
三池师父是想把衣钵传给信吾吗?这两年来,凉介将全身心都放到了琴坊上,结果仍是要被信吾夺走吗?他不甘心。
有个声音不断在凉介心底喊着,只要杀了他,杀了他,杀,杀,杀……杀了他,他的一切就都是你的了。
这样的情况就是世人常说的鬼迷心窍,人被一时的欲望**,就会堕入魔道。
面前是如画的景色,绿水潺潺,美男子信吾依着杨柳拨弄琴弦。
等凉介回过神来,他发觉自己已经夺过了三味线,狠狠砸向信吾的脑袋。
风景被彻底毁掉。
凉介打了信吾两下,第一下打中信吾的肩膀,第二下打中了信吾的脑袋,但被杨柳树挡了一下。
信吾满脸是血,惊恐地喊:“痛,好痛!”
凉介的血已经冷下来了,他的杀意消散了,甚至已经开始后悔。为什么他会动手呢?他该怎样向信吾解释?因为我嫉妒你,所以就想打你几下?
他想过去扶起信吾。
信吾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凉介,挥舞着手:“不要过来!”
“别……别再喊了!”凉介也开始慌了。如果其他人看到这一场景,他们一定会发现自己意图谋杀信吾,到时自己会成为杀人未遂的犯人,那样就完了。
想到这一点,凉介扑过去想捂住信吾的嘴。
两人纠缠在了一起。
“不要喊了!”
信吾已经受了伤,他渐渐被凉介制服,但凉介却没有停手。
那个声音又在凉介心底喊了,杀了他,杀,杀,杀……他活着就会告诉其他人,你是杀人凶手。只有杀了他,你才能保护自己。
三味线的弦有三根,从细到粗依次称为第一弦、第二弦、第三弦。
那把三味线已经被凉介打坏了。在纠缠中,凉介用第三弦勒住了信吾的脖子。不管信吾再怎么挣扎,哪怕是抠烂了自己脖子,凉介也没松开那根琴弦。
琴弦越来越紧,几乎嵌进了肉里,殷红的血顺着丝弦缓缓洇出。
终于,信吾不动了。
凉介松开自己的手,狼狈地逃跑了。但他没跑多远,又折了回来,他在这里留下了太多线索,他找来一堆卵石塞到信吾的衣服里,准备将尸体沉入水中。
突然,凉介想到了当地的一个传说。人被杀后,会因为怨气而化作怨灵,进入亲友的梦中说出真凶的名字。
“你不要怪我。”凉介撬开了信吾的嘴,用最细的第一弦勒下了信吾的舌头。
信吾的尸体还温热着,血液也还没凝固。凉介勒下信吾的舌头时,信吾竟然还像活人一样流出了血。
凉介在水畔洗干净了自己的手和信吾的舌头,他用手绢包住舌头,放进了怀里。然后,他将信吾推入了水中。
“静静沉入水中,被河童吞噬吧。”
看着信吾下沉,凉介转身埋了那把三味线,抹去自己的脚印后走了。他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回到了琴坊。现在唯一需要处理的问题就是伤口,凉介的伤大多集中在腹部和手上。
腹部的伤倒没有什么问题,穿好衣服,别人不会发觉。但他作为一名工匠,手上的伤就难以掩盖了。
凉介钻进自己的房间里包扎手上的伤口,绷带缠了又解,始终找不到方法遮盖手上的伤。
凉介把信吾的舌头和三根琴弦放进了竹筒里,封存起来。竹筒放到了房间的最深处。他拿起工具开始制琴。
黄昏降临,在晦暗的暮色中,阿月最先发觉信吾不见了。热恋中的情侣总渴望一直腻在一起,她原以为信吾有事出门了,但这么晚都没回来,还是头一回,阿月有些心急。她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凉介。
三人一起长大,阿月将凉介视作哥哥。信吾还未归家,阿月推开了凉介的房门:“信吾还没回来,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阿月的声音满是焦急。
凉介像被阿月吓了一跳,手上一滑,刀划破了他的手。
“我吓到你了吗?”阿月急忙拿出手绢想替凉介包扎。凉介捂着流血的手躲开了,他别过身子,随手用一块布包住了伤口。
“没事。”凉介说道,“信吾他还没有回来吗?我听他说过,他午后想去外面逛逛,但不知道去哪儿了。”
凉介仿佛并不在意自己的伤,带着阿月走出房间:“都已经这个时间了,我也有些担心他。”
“找人一起去找他吧。”
“师父不会同意的。”凉介皱眉道,“才一个下午没回来,师父不会放在心上的。”
“那你能和我一起去找吗?”
阿月望着凉介。看到那种眼神,凉介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他点了点头。
但是他们怎么可能找得到信吾呢,凉介已经将他沉入水底了。两人直到深夜,累得筋疲力尽才回到琴坊。琴坊门口的灯还亮着。
一位老人斜靠在门前,似在等人,那人正是三池师父。
“多晚了,你们还知道回来?”
阿月嘟着嘴说道:“信吾还没回来,我们去找他了。”
“他都多大的人了,做事有分寸,最迟明早就会回来的。”三池师父问他们,“晚饭吃了吗?”
果不其然,师父不赞同他们深夜外出寻人。
“没。”
“那就别吃了,饿着。”
三池师父转身回屋,让他们两人也早点进来。三池师父瞥到了凉介手上的包扎,但他什么也没说。
凉介接受了三池师父的惩罚,饿着肚子回房就准备休息了。
阿月来了,她端着点心和热茶:“对不起,让你被我爹骂了,你陪我一起吃吧。”没等凉介答应,她已经挤进了凉介房内,将点心塞到凉介手里。
“饿了吧,对不起,我不该拉着你在外面乱跑的。”
三池师父说信吾明早就会回来,阿月的担忧减轻了一些,但心中的忧虑依然存在,她来找凉介也是为了寻求安慰。
“你的手怎么样了,我替你包扎下,换药吧。”吃完点心,阿月想去碰凉介的手。
凉介将手缩了回去:“我已经换过药了。”
他手指上的勒痕不能被其他人看到。
阿月见自己无事可做就回去了。
看着阿月的背影,凉介的胸口有些滞闷。
第二天,信吾依旧没有回来,三池师父在阿月的恳求下,让所有人出去寻找信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