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兵卫说道:“这就是豆腐泥鳅啊。”
阿音歪着头:“什么豆腐啊,这个时候别想着吃的了。”她急得快哭出来了。
重兵卫解释道:“这是一盘大棋,无尘和尚就是一条泥鳅,此处就是他的豆腐。”
吉冈道:“再说清楚些。”
“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还记得我曾画过无尘和尚的路线图吗?无论他去哪条小路都遇到了桐子,所以只能往这里走。换句话说,无尘和尚是被人逼到这里来的,就像泥鳅被热度逼进豆腐。”
“为什么?”
“多半是因为此地附近有废寺,犯人极有可能是想重现《京鹿子娘道成寺》的情景!”
话不多说,三人问清了废寺的方向立即上路。
先是假扮桐子施压,驱赶无尘和尚到达预期的地点,再献策让无尘和尚自己人间蒸发,最后再使些手段让无尘和尚到废寺去。
这个局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不得不说,布局者胸有沟壑,是个狠角色。
正如重兵卫他们猜测的一样,此时,无尘和尚强压下内心的恐惧,正在仓皇赶路。
仅仅是一念之差,就让他堕落到了地狱,桐子的魂魄纠缠着他。和尚也明白了何为爱,爱是猛毒,就像蛛网,管你是蚊蝇还是蝴蝶,一旦惹上便挣脱不了,只能等待死亡的来临。
但是无尘不想死,他退却了,可他也不想这样痛苦地活着。桐子的魂魄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两股战战,牙床颤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桐子诘问他,为什么没能同死。他没能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一个劲地后退。
逃,可他无处可逃,直到有人善意地教给他一个秘法。
他睡在地窖中的第一夜,桐子的歌声传入耳中,他睁着眼睛熬过了黑夜。直到歌声没有出现的那一晚,无尘觉得自己重获新生。
但幸福的幻觉只有短短一瞬,绝望的现实便再次将他吞没。
他从箱内出来,收拾行装,准备离去。
“我爱你哟,最爱你了。”
——是桐子的声音。
啊啊啊,为什么她还在这里?无尘望向墙下的阴影,那是自己的梦魇。
“想走,那怎么行呢,我将一切献给了你啊。不,我现在恨你,所以把一切都还给我吧。我已经什么也不是了,都是拜你所赐。”
桐子斜倚墙边,露出半张脸,哀怨道。
无尘和尚也不分辩一句,拔腿就走。桐子没有被治退!她只停了一夜的歌,却引出了无尘和尚。
所幸那人告诉过无尘,如果治退没有成功,还可以去找他。如果是那人的话,一定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
无尘和尚坚定了信念,脚步也快了几分。
远山朦胧,笼罩着夜色,影影绰绰,近处的山却显得狰狞可怖,山投下幽暗的影子,几棵山松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山上遍生杂草,随风摇曳,仿佛都是妖物一般,下一刻就会冲上来将他们撕碎。
重兵卫他们入山前,曾有人告诉过他们,废寺之中有一位老僧,应该是最近才来的,但不知道具体的时间。
再往前走一段路,废寺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比重兵卫想象的要大得多,不知衰败之前,该是多么金碧辉煌、宏伟壮观。还算完好的厢房透出昏黄的灯火,重兵卫他们悄悄靠了过去。
“不请自来,是为客之道吗?”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他们被发现了?
重兵卫脸色微变,但即刻就恢复了镇静。
“敢问大师法号?”
“觉空。诸位施主呢?”
“重兵卫。”
“吉冈。”
“阿音。”
三人自报名号。
“觉空大师,既然已经知道我们来了,想必也知道我们为何而来吧?”重兵卫说道。
“不知。”
“能否请我们进去喝杯茶?”
“不能。”
“这就是大师的待客之道吗?”阿音问道。先前觉空质疑他们,这次阿音反过来质疑觉空。
“既然客不似客,主又何须似主?”
重兵卫一招手,准备和吉冈强闯:“觉空大师真的不肯开门吗?”
“哈哈哈哈,你们是想闯进来吗?可别吓坏了老僧,万一手上不稳……”房内传出了疑似呜咽、挣扎的声音。
重兵卫苦笑道:“大师,你知道我们为何而来,请手下留情。”他又拉过吉冈,让吉冈从后面绕过去。
重兵卫在前面稳住觉空,等吉冈到了后面,两人前后夹击,定能拿下觉空,救出无尘。
不过这片破败的厢房连在一起,想要绕到后面,必须出寺,沿着墙根进到林子里再绕过来。
“原来是为他,你们是他的什么人吗?”
“只是路人罢了,但无意之中察觉了大师您的计划,这个世界上还是有法理的,无尘和尚虽有错,但错不至死。”重兵卫说道,“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大师可否也回答我一个问题,您与无尘又有什么仇?”
“出家人四大皆空,我和他无仇。”
阿音叫道:“你骗人,倘若无仇,你又何故设下这局来害无尘和尚!”
“贫僧与他无冤无仇,再者我不是要害他,而是要助他。”觉空道,“我只是想超度他罢了。”
阿音又叫了出来:“无尘和尚还活着呢,和尚念经一向超度亡者,怎么也超度生者。”
觉空压低了嗓子:“他还是活人吗?”
对了,最开始的那个女侍也说过无尘和尚是“死人”。
“这……”重兵卫不知该说些什么。
“无尘贪恋红尘,早就算不得出家人了。”觉空说道,“他既与人约好同死,又岂有苟且偷生的道理,作为活人的那个无尘也死了,现在在世间游**的不过是他的执念而已。这个世上多是鬼魅,他们与常人无异,就在你们身边。犯下滔天大罪,失去为人的资格,但所谓的法理又无法惩罚他们,他们就这样心怀侥幸,半人半鬼地游**……”
如果能毁灭他们,那么,为了世间的清明,即使粉身碎骨也会有人甘愿。罡风刮起,这股风会很冷,该凋谢的就会凋谢,这是慈悲的风。
吉冈拨开前面生刺的杂草,艰难跋涉。这里荒废多年,觉空虽在这里居住,却只清理了一隅罢了。这里没有路,想要绕过去,吉冈就要走出一条路来。他缓慢接近自己的目的地。
与此同时,觉空厢房后面,再深入一点,便是废寺的后院,无尘和尚一不留神便被一口大钟扣住了。
其实……也不能算是不留神……无尘和尚一身尘土地赶到废寺。觉空大师和颜悦色地迎接他,听他诉苦,宽慰他。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了。觉空大师对他说,死灵的业力出乎意料,自己决心亲自出手,但有些担忧无尘和尚的安危,万一死灵全力反扑伤到无尘,那该怎么办?
忽然,觉空大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无尘说道,后院有一口大钟,在寺庙中日夜聆听经文,有了灵气,你若藏身在钟下必能无事。
无尘没有多想,鬼使神差一般,走到钟下,让觉空放下钟,将他扣住。
钟一落下,觉空就笑了。
觉空一笑,无尘惶恐了。
“大师为何发笑?”
“笑你自投罗网。”
“什……什么?”无尘干笑几声,“大师你在说笑吗?”
“不说笑,若要让桐子安心成佛,满足她的夙愿即可,既然假的不行,那只能来真的了。”
觉空大师并不打算让无尘做一个糊涂鬼,三言两语便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无尘。
从来就没有桐子的魂魄,桐子已经香消玉殒了,那是由活人假扮的。他是桐子的至亲,分别多年,好不容易才能再会,结果看到的却是桐子的尸体。那人是个出色的伶人,对他来说男扮女装不是什么难事,用些戏法装神弄鬼也不在话下。觉空大师就和他一起布了这个局。
“大师,小僧是无辜的。”无尘在钟中道,“就算有错,也罪不至死。”
“修行者不守清规戒律当然罪不至死。”觉空大师说道,“桐子真心待你,她有死意,你不劝阻,反而顺水推舟,这是爱人所为吗?”
“小僧罪不至死!”
“这一点当然罪不至死,可你在殉情中活了下来。你又要说自己罪不至死了吧。”觉空道,“可惜啊,你不能这么说了。”
钟内没了声音。
“无尘,你贪图寺中的安逸,又在尘世饱受屈辱,早就想离去了吧,但桐子痴恋着你,你怕她继续纠缠你,反而对你不利。当她提出殉情时,你是想借机杀了她吧。倘若两人相约殉情,一人凑巧活了下来,受些白眼也就足以偿还了。可你却是在用殉情这件事杀人,从你答应和她同死起,你想着的就是‘她死己生’。”
“没……没有的事。”事到如此,无尘还在狡辩。
觉空将一样东西连同蜡烛塞进了钟内:“你有火折子吧,看看这东西吧。”
钟内的无尘点燃蜡烛。
“这是你的帕子。原本被你藏在袖中,大夫施救时,它掉了出来,被人捡到。”
那日,无尘喝了毒酒却没有下咽,他假装中毒和桐子一起倒下,然后缩在桌下将口中大部分的毒酒都吐到了帕子上,所以他中毒了却没有危及生命。
“你猜贫僧干了什么?贫僧将一尾金鱼放入帕子浸入的水中,金鱼挣扎几下便死了,真是好毒。”觉空又往钟内塞了一样东西。
“把帕子上的毒药提取出来后,贫僧制成了这枚药丸。无尘,你服下去吧,这样一切就结束了,这是你该得的,记住咬碎了再吞下去,药效会发散得快些,你也少受点折磨。”
短暂的沉默后,“好,好,好!”无尘像是看开一般,连说了三个好。
这时,重兵卫还在厢房前与另一个觉空斡旋。吉冈还在同灌木纠缠,他就快赶到了……
“这个时候说这句话或许迟了。”无尘道,“月色真美,我死而无憾。”
“不迟,迷途知返,从来不迟。”
“小僧吃了!”
钟内再无响声,无尘好像已经毒发身亡了。
觉空在钟外忙活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道:“不知道无尘尝出什么味道了没,是甜是辣?”
没人回答。
觉空又道:“那我点火了,搬来这些柴薪也不容易……”
“且……且慢……”无尘的声音中已带了哭腔。
“无尘,你真是一个小人,同样的伎俩还妄想用两次。”
无尘是想装死,骗过觉空后,再设法从钟里逃出来,只可惜,觉空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无尘。
“知道吗,那颗药丸其实没毒,你要是咬碎了吃下去,说对它的味道,贫僧就会放你出来。”
是无尘和尚自己断送了生机。
“胡说八道,你们……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我!”无尘怒道,“就算到了现在,还要说出这样的谎言来扰乱我的心!”
猫玩鼠不需要什么理由。
要想复仇,以觉空大师他们的能力太简单不过了,但他们却制出了桐子的死灵,让无尘在惊恐和绝望中奔波,这本身就是残忍的刑罚。现在又在无尘临死前,说些“放你出来”的话,鼓动无尘燃起希望又掐灭希望。
“哈哈哈哈,你说对了。”
觉空大师取出火折子,火星落到了柴堆上,燃起了火。
吉冈终于赶到了,他没去厢房,而是被火光和钟声引到了后院。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地狱一般的光景,只听无尘在钟内挣扎,不断地撞击大钟。人成了钟槌,寺庙的大钟发出沉闷的钝响。
重兵卫和阿音也发现了后院的异动,重兵卫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当即破门而入,但厢房内空无一人,刚刚还在同他说话的觉空已经不见了。他们忙往后院跑去。
“吉冈,这里发生了什么?”
钟内的响声慢慢低了下去,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不清楚,我来的时候,火已经在烧了,不光是钟周围,钟下也藏有易燃物吧,火势蔓延得太快……”
“这不是你的错。”重兵卫道,“觉空妖僧你在哪儿,这是你做的吧?”
觉空走了出来,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重兵卫大人不要污蔑出家人,那时我在厢房和施主聊天,怎么可能跑到后院放火杀人?”
“有两个你。”
重兵卫意识到觉空绝不是单枪匹马一个人。当时一个人在后院对付无尘,另一个发声扮作觉空。想来真是惭愧,不是他们拖住了觉空,而是觉空拖住了他们。那人运用口技,让重兵卫误以为无尘被困在厢房内。
“世上只有一位觉空。”
“妖僧,你这凶手,我要逮捕你。”重兵卫道。
“若说凶手,这里倒有一位。”觉空手握着一条草蛇,“诸位接住。”他大喝一声抛出草蛇。
阿音捂眼,发出尖叫。她最怕蛇类。吉冈和重兵卫上前护住阿音。
那蛇却不是朝他们来的,草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火堆中。它从火中挣扎而出,已是半焦,爬出几步远就死透了。
寺钟、焦蛇、和尚、大火……道成寺钟的所有要素齐全了。
“听两位的口音是江户那边来的吧?”觉空大师笑道,“我也正要往江户去,希望还能再会。”觉空趁机离去,声音远远传来。
“妖僧休走!”
待重兵卫他们过去,觉空妖僧已经消失了……此人不除,日后必定会搅起一阵血雨腥风。
晦暗的山间,两人疾行,一人身穿僧袍,慈眉善目,法相庄严;另一人身着青色和服,风姿绰约,雌雄莫辨。
“妹妹,哥哥替你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