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啧……”吉冈有些得意。

阿音白了吉冈一眼,鼓起了两腮,接着踮起脚尖四处张望。

重兵卫苦着一张脸,解下水壶喝了一口水。

气氛有些微妙,吉冈得意是因为他们又迷路了,而这次把他们带上歧途的人是阿音。

“在我有生之年,我绝不会再让你们两人中任何一人带路了。”重兵卫痛心疾首道。

阿音说她幼时来过这里,清楚地记着路,所以重兵卫他们才会试着让阿音带路。这已经是这趟旅程中第三次迷路了,果然迷路之神是眷顾着他们的。

吉冈忍着笑没有回答,先前只有他一人带错路,现在又多了一人,终于不再是他一人被取笑了。

阿音咬着牙,腮帮子鼓鼓的,就像是被激怒的河豚:“我明明记得进山就会有路的。”

然而没有这么多“明明记得”,人的记忆原本就是模糊的。

阿音指向前方:“看,前面有人家,我们去借宿一宿吧。”

寄人篱下总比夜宿荒野要好得多。

吉冈上前叩门道:“请问主人在吗?我们是江户来的旅人,能否借宿一晚?”

屋主连门都没有开,断然拒绝:“对不住,我家不方便。”是个粗野的男声,有些沙哑,言语中透着不耐烦。

“麻烦……”吉冈还想再说几句,却被对方打断了。

“对不住!你们继续往前走,那里还有其他人家,不要打扰我。”

真是个无礼的人。阿音愤愤地想。

荒山野岭,暮色沉沉,对方连指路都不肯,找到村落谈何容易。三人心中皆有不快,就像是吃了苍蝇一般。所幸的是,他们沿着小路没走多远,就又发现了一户人家。这里应该是村落的边缘,所以零星分布着住户。

吉冈再次上前想要叩门,重兵卫拉住了他:“让阿音去吧。”

吉冈退下,阿音上前。夜晚,一个大男人突然在外叫门的确有些可怕,但换成一个女声的话,绝大多数人还是会开门的,更何况是阿音那种动听的声音。

果真,阿音说清了自己的来历和请求,门“刺啦”一声被打开了,开门的是个女人,普通的山民模样,大概十六七岁。她提着灯,光并不明亮,看到吉冈和重兵卫后,她迟疑了一下。

阿音只说她和两位同伴想要借宿一宿,里面的人没想到她的同伴是两个壮实的男人,好在看两人的打扮不像是什么坏人,应该是正经的武士。

“请问三位是从哪里来的?”她问道。

阿音指着来时的方向回答了她的问题。

“那就是说三位都没看到白石头喽?”

吉冈挠了下髻不解道:“什么白石头?”

看来他们没有见过白石。

“如此就好,请进吧。”她侧过身,让三人进屋了。

双方简短地介绍了下自己,住在这里的是阿孝和阿袖,是一对兄妹。与他们同住的还有他们的父亲辰平,只是辰平身体不适早已睡下了。阿孝见有客人上门,也起身来招待客人。

重兵卫他们只说自己是回江户述职的公差,阿孝和阿袖没有深究,殷勤地招呼他们。

后屋是阿孝他们的住所,三位旅人只能暂居前屋。

阿袖问道:“需要准备些什么?要煮些吃的吗?”

阿音笑着道谢:“谢谢,不用了,只需要给我们一些热水,我们自己还有些干粮。”

重兵卫他们想要洗去旅尘,再就着热水吃点东西,彻底消除困乏。

很快阿孝就端来了热水,吉冈倒了杯茶,挑了一个地方准备坐下。

可他刚坐下,就觉得碰到了一块诡异的东西,说硬不硬,说软不软,有嶙峋的骨感,吉冈不由得叫了出来。

在他叫出声的同时,那块东西也发出了叫声,如同年老的乌鸦叫一般。

“是谁?险些压死老身。”

吉冈立马跳开,原来他靠着的是一个老妇人,她蜷缩在墙边,身上盖着一条破旧的毯子,脸如枯树皮一般。昏暗的灯光下,竟没人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人,吉冈忙道歉。

阿孝赶忙解释道:“这位也是从山那边来的旅人,先你们一个时辰左右,刚才忘了介绍,这才引发了不快,实在是对不起了。”

老妇人什么也没说,收紧自己的毯子,继续蜷缩在墙边。

重兵卫他们开始用餐,吉冈感到过意不去,特地给了老妇人一张饼子,老妇人把饼子揣入怀中,继续保持沉默。

屋内渐渐陷入微妙的死寂,令人有些尴尬。

阿孝别扭地眨了下眼睛。

“想要打哈欠就别忍着。”老妇人突然说话了,“你是想睡了吧,这里可以交给妹妹照看,自己先去睡吧。”

阿孝的表情很古怪,看来老妇人是说中他的心事了,既然对方这样说,出于兄长的尊严,他更加不可能去睡了。

阿袖出来打圆场,她捏着自己的袖子,说了几句客套话。

老妇人又开口了:“有些紧张啊,你是怕你哥哥事后怪你吗?还是说已经在琢磨旅人会留下什么谢礼了?”

阿袖一愣,也不说话了。

吉冈不满地咳嗽了一声。

这引起了老妇人的注意,她看了吉冈一眼冷冷道:“这个年轻人八成在想老身是不是有病,为什么要激怒屋主,万一被牵连着赶出去,那就太糟糕了。”

哎呀,吉冈藏不住心事,全写在了脸上,不消说,老妇人说中了吉冈心中所想。

阿音坐到重兵卫身边,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那老妪简直就和山姥一样。”

有些传说记载了山姥的读心能力。

青年男子在山中迷失了方向,只能寻找荒山中的小屋来借宿,结果误入山姥家,当然,他并不知道屋主就是山姥。就在屋主同意借宿后,他才开始仔细端量屋主的相貌,其间屋主已烧好开水并为他备上了热粥,不过当男子看到屋主头上插着缺齿的梳子以及其不修边幅的打扮,再加上飘忽不定的灯光,他胆怯了,心想这模样的老女人,简直像个妖怪一样。

屋主冷笑着,露出满口黄牙:“你一定是在想,这个老婆子不修边幅,穿着打扮如此怪异,看起来真让人害怕,简直像个老妖怪一样。”

男子吓了一跳,又想:也许她只是面目狰狞,不至于把我吃掉吧。

山姥又说道:“你现在正在想我不至于把你吃掉,对吧?”

此刻男子已面色苍白,但还勉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只是忽然感到劳累了,在想是否可以休息了。”但他的心里想的却是:“那个老妖怪刚才用那么大的锅煮开水,一定是准备用来半夜吃掉我的。”

山姥继续笑嘻嘻地对他说:“现在你心里想的是,我早就用大锅烧好开水,准备用来半夜把你吃掉,对吗?”

男子越来越害怕了,说:“你干吗老找我碴儿呢?我走了一天的山路,累极了。深山里又这么冷,喝下了这碗热粥,我想趁热躺下早些休息,明儿一早还要赶路呢。”可心里想的是:“这真是个让人毛骨悚然的老妖婆,一定就是传说中能读懂人心的山姥。”

山姥又立刻把男子的心里话复述了一遍。

此时男子的恐惧已经无以复加了,他战栗着站起来,对山姥说:“那么,我就先去休息了……”

接着,他便爬着退回到里间,准备开窗逃跑。这时山姥的声音幽幽地传进了男子的耳朵里:“你是想跳窗逃跑吧……”

山姥会读心,行动就永远比男子快一步,男子逃不出去,最后被山姥当成了夜宵。

阿音说得已经很小声了,但她那句话在安静的屋内格外响,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气氛更加诡异了……

惨了,惨了,必须说些什么,改变此时的氛围。

吉冈再度开口:“那、那个,我们进门前,为什么要问我们的来处和白石头呢?”

此言一出,阿孝和阿袖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老妇人则突然低声唱起古怪的歌。

山姥,生气了。山姥生气,土地不再产出,猎物不再富足。

是我们的错。

山姥,山姥,不要生气,好不好?

我把最重要的宝贝献给你,好不好?

举世无双,生养我的宝贝,留在我这儿也没什么用,献给你好不好?

山姥,山姥,平息愤怒,好不好?

阿音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这里该不会不是住家,而是山上的暗之间吧,是妖魔们变出来害人的吧。

突兀的一声暴喝,打碎了可怖的幻想。

“别唱了,快点歇下吧。”

发出叫喝的应该是阿孝、阿袖的父亲辰平。

众人都沉默了,最后还是阿袖接着白石头的话题开口了。

“这是本地的习俗,北边的山上设有禁地,平时村人是不能踏入的,否则就会遭遇灾祸。外来人不知晓这个,踏入了禁地,我们村里的人也不敢收留,所以之前就问了下。”

“原来如此。”吉冈做恍然大悟状。

阿孝补充道:“白石头就是设立禁地时标记的边界,一边是正常的山林,另一边就是彼岸的世界了,有时射伤了山兔,它蹿过白石头到了另一边,那就只能看它流血而死,不能越过去捡。”

“那还真是麻烦呢。”吉冈道。

阿孝正经起来,严肃地说道:“不麻烦,这是必要的礼节。”

重兵卫突然介入话题:“禁区到底是什么,为了什么设置的?”

“是为了本地的山姥。”阿袖答道。

唉,又提到了山姥,看来这个话题是避不开了。此刻,阿音和吉冈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在主流观点中,山姥是妖怪,居住在山中如老婆婆一样的妖怪。

山姥的形象很多样,有赐予土地丰收和财富的传说,也有吃掉旅人和小孩的恐怖传说。现在有两种说法:一、山姥是山神或者是山神凋落所化成;二、山姥是怨灵所化专迷惑旅人的女性。

从阿孝和阿袖的态度上看,此地应该是把山姥当作山神来敬仰的,所以才会特地留出一圈山地作为禁地,但他们又好像很害怕山姥,这其中似乎另有隐情。

阿音没有接话。重兵卫随口说了几句,赶紧止住了关于山姥的话题。

“承蒙招待,两位可以去歇息了。”最后,重兵卫对他们说道。

时间确实不早了,阿孝两人说了一句请自便,回到了后屋。重兵卫三人熄了灯,连同原先在那儿的老妇人一起休息了。

三人长途跋涉,很快就睡熟了。睡眠是世上为数不多的上等享受之一,时间悄然流逝,在夜魔的黑袍下,人安稳地躺着,做着或甜美或绝望的梦。

突兀地,不知什么声音吵醒了屋内所有人。

声音是从后屋传来的。重兵卫和阿音已经清醒了,吉冈流着口水,翻了个身,还想继续睡。阿音揪住他的耳朵硬生生叫醒了他。

“去看看?”重兵卫问道。

“那个老妇人不见了,”阿音道,“我们还是去看看吧。”

吉冈跟在他们身后,小心翼翼地往后屋走去。阿音心中思绪万千,躲在重兵卫身后。

也许进了贼,也许闯入了动物,阿孝阿袖就在后屋但没有进一步动作,这时候屋主没有动作才是最让人不安的原因。

重兵卫把手放到刀柄上,便于随时都能拔出刀来。下一个转角,就有东西冒头了,重兵卫克制住了自己,尽管他不想让自己受伤,但他更加不想在黑暗中误伤其他人。

“你们都醒了吗?”是阿袖的声音。

“怎么回事?”重兵卫问道。

此刻,灯点着了,这么多人挤在拐角,反而有些诡异。

“是父亲。”阿袖说道,“近来,我父亲的状况有些奇怪,所以我起夜时就会来看看他,结果发现他的被窝是空的。”

然后,阿袖一着急,不小心碰倒了东西。她先去找了哥哥阿孝,阿孝从后面离开去找辰平了,因此重兵卫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现在阿袖过来就是想看看客人们的状况。

“那个老妪不见了。”阿音说道。

“我们要不要出门找找?”吉冈问道。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老妇人咳嗽着出现了:“找谁?老身刚才起夜。”

阿袖急忙问道:“那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人影?”

“老身在草丛那端没关注这里的事情,什么人影都没有看到。”

“这样啊。”阿袖看上去有些失望,“各位先别出去吧,等我哥哥回来,再看要不要出去找。”

重兵卫道:“能否让我们去看看令尊消失的房间?”

“当然可以。”阿袖在前面带路,山野之人的屋子不大,很快就到了辰平的房间。

重兵卫接过阿袖手中的油灯仔细看了看房间,房间很普通,并无出奇之处。当他就要结束查看时,阿音指出了一个疑点:在房间的角落,放着一条破旧但华美的腰带。

腰带有些年头了,所以显得有些破旧,但从质地和花纹上看,可以想象得出腰带原本的华美,这不像是山民会拥有的东西。

重兵卫把腰带拿到了手里。

“这是一个月前,别人送的。”阿袖急忙道。

“谁送的呢?”

“这个不清楚。”阿袖道,“我们也不知道它的来历……不过父亲好像有些害怕。但尽管害怕,他还是把这条腰带放在了自己房内。”

“这黑乎乎的好像是血垢?”吉冈突然指出了一点。

阿袖脸色开始泛白。

重兵卫点了点头:“确实是血污,不过请放心,这是陈年的血污,令尊应该没事。”

“我回来了。”是阿孝的声音,“父亲也在。”

阿孝进屋,后面跟着一个男人,应该就是辰平。

山民的灯实在是太昏暗了,灯油是自家制的劣质灯油,为了节省灯油,灯芯又细又短。阿孝和辰平大半个身子都在黑暗中,只能看出个大致轮廓。

阿袖怪道:“父亲,你这么晚出去干什么?”

辰平瓮声瓮气地答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突然想出去走走罢了。”

这真是个奇怪的人,阿音暗想。

主人回来了,其他人退出房间,既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们也就回到前屋继续休息了。

千阵之风跑过屋脊,驱不散这里浓重的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