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闷热,街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
棚子也改成只在傍晚时分天气稍凉的时候才开门。
蛇女有了空闲,又在外面转悠。阿音悄悄跟着她。街上,人不多,这给跟踪增加了不少难度。阿音不敢跟得太紧,所幸她有前两次的经验,不至于跟丢蛇女。
蛇女走路有特点,她喜欢像蛇一样摆动腰肢。只要看准这一点,阿音就不会跟丢。
蛇女挑着小路,连着拐了好几个弯,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
上次,阿音就是在这里跟丢蛇女的。蛇女停了下来,四处张望。确认没人后,她突然加速,开始跑动。
阿音也只能跟着她跑了起来,半刻钟之后,蛇女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觉空大师,您、您怎么亲自来了?”蛇女吃惊地问道。
“贫僧不是为施主而来,”觉空和尚说道,“而是为施主你身后的尾巴。”
看到觉空和尚的一刹那,阿音就察觉到事情不对。她想赶快回去,通知重兵卫。但是觉空和尚已经发现她了,阿音一惊,转身欲跑,可她刚转过小半个身子,脑袋就挨了一下,倒了下去。
“这是那个‘高女’的朋友,好像叫阿音。”蛇女说道,“我不是故意带她过来的。”
珑姬冷冷道:“放心吧,师父没有怪罪你。”
蛇女恭敬地对觉空和尚说:“大师,要不要我替您把她给——”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觉空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怀。施主只要做自己想做的就可以了,这个小姑娘,贫僧自己会处理。珑姬把东西给蛇女施主。”
珑姬拿出了一小包药:“这就是无色无味的剧毒。”
蛇女连连鞠躬:“谢谢大师。”
“去吧。”觉空和尚道。
蛇女欢喜地离开了。
珑姬踢了踢昏迷的阿音:“师父,我们怎么处置她?”
“拖进院子,捆起来吧,别捆太紧,要挣扎一个时辰能够挣开的那种。”
“不杀了她吗?”
“珑姬,你的煞气太重了!她还只是个孩子,我们应该放过她。”觉空和尚淡然道,“即使我们暴露了也只是损失一座破寺庙,一条人命比数百间禅寺都要宝贵。”
珑姬低头:“师父教训的是。”
“你还有什么事吗?”
“师父,那个蛇女就是一个蠢货,她连毒都不会用。”珑姬道,“之前的猛毒,她居然直接下在茶水里,如果下在药里,对方不就尝不出怪味了吗?我觉得就算又给了她无色无味的毒药,她也不能成事。”
“这又有什么关系?”觉空和尚笑了笑,“你知道火灾为什么会这么可怕吗?因为风势。火借风势能席卷天地。我们是火,但也需要蛰伏,积攒实力。这次我们不过是借了连环火灾的小势,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很不错了。”
“我们不是还能制造犬神吗?”
“茂七算什么犬神,犬神是执念。别以为他养着这么多狗,就和犬神扯上关系。他纵火和执念没有太大关系。”觉空和尚解释道,“茂七纵火是因为他扭曲的控制欲,你从他喜欢狗而不是猫就能看出来。那些还清了欠款的人脱离了茂七的控制,茂七想烧毁他们的财物,让那些人再次向自己借钱,这样他就能再度控制他们。再说,茂七觉得他们能还清一次钱,那也能还清第二次,这样也能为自己带来更多的利益。而那些狗对茂七这个主人,则是爱。你看,在这样的情况下,犬神会出现吗?”
珑姬摇了摇头。
“就这样吧,有妒火中烧的‘高女’,贫僧已经很满足了。”
中午,雨终于下了,连日的气闷也一扫而空,连带着让人心情大好。
“有这场雨,连环纵火犯的气焰也该被打压下去了吧。都湿透了,我看他还怎么放火。”
这场雨来得急去得快,只下了半个时辰,但下的时候,乌云蔽日,风如怒吼,雨点又大又重,不知掀翻了多少屋顶,冲垮了多少房子。
“吉冈,你高兴得太早了。”重兵卫说道,“这雨势,到了明天就都干了,不能指望靠一场雨挡住罪犯。”
两人聊着天,突然有人赶到了他们面前。
“头儿,着火了,有人看到雨里着火了!”他说道,“我们挖出了一样东西,可能和案子有关。”
一听和案子有关,重兵卫和吉冈踩着水洼立刻赶了过去。
他们在一堆旧物下挖出了一个布包。
“先说说当时的情况。”
发现雨里着火的是一位妇人。
妇人战战兢兢地说道:“当时天色突然暗了,雨落下来了,我跑到院子里收衣服。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门外杂物堆下冒出了白烟和火苗,但是很快就被雨水打灭了。我记得最近有高女作祟,所以立刻把这件事告诉了其他人。”
“捕吏得知这件事后就来这里查看,结果发现了这个布包。”
重兵卫道:“把包拿来给我看看。”
布包不是很大,就普通的点心盒子大小,上方有烧焦的痕迹。里面大部分是稻草、棉絮一类的易燃物,还有一些白色的粉末。
重兵卫拈了一点在指尖仔细地磨搓,又放到眼前看了看,他道:“我弄明白犯人放火的手法了,这是熟石灰。但在雨前,这里面是生石灰。”
吉冈恍然大悟:“生石灰遇到水会生热,接着会点燃布包里的易燃物,这就是多场火灾的源头。”
居然用水来点火,这犯人也真是聪明!
重兵卫懊悔地说道:“之前听过那孩子的话,我就该想到纵火犯把起火的机关藏在地下,用浮土盖着。”他下令道:“你们立刻召集人手和救火队合作,去其他杂物堆下面看看有没有类似的装置。”
吉冈和另一个属下得令,立刻去办了。
重兵卫则陷入了思考,他虽然搞明白了起火方式,但对于如何控制纵火,还是一头雾水。
要想触发装置,必须要有适量的水,露水的水量太少,和生石灰反应后不能产生足够的热。而雨水的量又太多,好不容易燃起来的火苗又会被浇熄,就像这次一样。
不解决这个问题,案子依旧破不了。
大多数的人缺乏将已知事物联系起来的能力,所谓的真相绝不会一整块一整块地呈现出来,现实就像一片海,浩渺无垠,蕴藏无穷秘密,里面的信息全都是碎片化的,查案到最后就是将碎片拼凑成真相。
重兵卫闭上眼睛,回忆从开始到现在的点点滴滴。
“头儿、头儿——”吉冈摇了摇重兵卫,“头儿,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天已经黑了,只余下一点点夕阳和彩霞还挂在天边。
重兵卫摆了摆手:“什么叫睡着了,我只是低头沉思。怎么样,你们找到什么了吗?”
“头儿,我们和救火队找到了四个类似的布包,它们都被雨水浇过,有烧灼的痕迹。”
吉冈把东西递给重兵卫。重兵卫又仔细查看了几遍,这几个布包都有一股怪味。
“我已经有大致的想法了,但是还不能肯定。”重兵卫说道,“我要去找人核实一下,你们先带人包围茂七家。茂七八成就是这一系列纵火案的犯人!”
吉冈见重兵卫这么有把握,心中大喜,这个大案终于要破了。
阿音从昏迷中醒来,她头疼欲裂,仿佛脑浆被人用铁棍搅过一般。
“该死的妖僧也不知道怜香惜玉!”阿音见没人看守就大骂了一声。
阿音发现自己被绳子捆住了。
她挣扎了一会儿才直起身子。这是一间破旧的禅房,除了一个破蒲团和一盏灯外,什么都没有。
阿音爬到灯边,她叼住灯狠狠砸向墙,这样连续几次后,阿音终于得到了一块合适的碎片。她把碎片拿在手里,开始切割绳索。
费了一番工夫后,阿音逃出生天。她能这么快出来,也归功于没人看守。
阿音一路狂奔回到棚子。在她昏迷时,下了一场暴雨,街道一片狼藉,棚子也被冲垮了。阿音找到了戏班的暂居地,可是气氛有些奇怪。
一问之下,阿音才知道阿丰死了。
据说,大雨之中,阿丰仓皇避雨,一不小心落入井中。阿丰的尸体才刚被打捞上来。
“让开,”阿音挤入人群,“让我看看尸体。”
在场的人大都知道阿音和阿丰的关系,所以没有阻拦阿音。阿音看到阿丰直挺挺地躺在井边,浑身湿透,衣服上沾满污泥,手上和脸上有不少擦伤。阿音蹲到阿丰身边,仔细检查了一遍,连口腔都没有放过。
“阿丰她不是坠井溺死的。”阿音说道,“你们应该把蛇女抓起来,然后报官。”
“为什么这么说?”
“首先阿丰在坠井之前就死了,而且是死于剧毒。凶手毒死阿丰后,怕引起大家的怀疑,于是就趁大雨,把尸体丢入井里,伪装成失足坠井。阿丰喉咙处有红肿,应该是受到了毒物的刺激,而且她肺里也没有积水。”阿音又举起了阿丰的手,“如果坠井时阿丰还活着,那她一定会剧烈挣扎,四肢乱舞。指尖、指腹都会留下伤痕,甚至指甲也会剥落。我在阿丰手上没有发现类似的伤痕。她身上的伤痕应该都是坠落过程中尸体碰擦井壁形成的擦伤,手掌的边缘和脸上比较多。”
阿音继续说道:“在这个戏班中,蛇女一直对阿丰抱有敌意,她已经不止一次向阿丰出手了!”
蛇女确实愚蠢,阿丰身体不好,她可以趁阿丰生病,在她最虚弱的时刻,在药里下毒,这样疑点就会少很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稍有见识的小女孩都能看破她的诡计。
“诸位大人,有什么事吗?”茂七笑着说道。
“你应该清楚。”吉冈冷冰冰地说道。
“小人一直安分守法,不明白自己会有什么事。”
吉冈看着自己眼前的这张脸,怒火中烧。茂七要是安分守法,那天下就没有恶棍了。但重兵卫还没有赶来,吉冈没有证据不能向茂七动手。
等了好长一段时间,重兵卫终于来了。
茂七在屋内逗狗,仿佛毫不在意。
“茂七,你认罪吧。”重兵卫对他说道。
“我有什么罪?”茂七再次反问道。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重兵卫把一个布包丢到了茂七跟前。
“这是什么?”茂七装作不知道。
“这就是纵火犯放火的机关。”重兵卫说道,“只要在上面浇一定剂量的水就会起火。”
“然后呢?”茂七抬了抬眼,说道,“我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浇水起火和用火种起火,都需要人的操作。你们应该最清楚这几天我没有离开这里,又怎么去各地浇水?”
“茂七,你不要太猖狂。你确实很会养狗,也很懂狗,但这里是江户,人才汇聚的地方,有人比你更懂狗。”
将军要举行狩猎活动,猎犬和猎鹰是必需的,所以幕府中有专门负责驯狗和驯鹰的人。这种职务可能是世代相传的,因此,他们的专业知识只会比茂七更精通。
“你利用了狗的领地感。”重兵卫一字一顿地说。
茂七的脸色终于变了。
“狗和很多动物一样,都有领地感,它们为了保护自己,免受外来侵犯,不得不做出记号以规定自己的势力范围。它们通常是以自己为中心,先利用肛门腺的分泌物使粪便沾上一种特殊的气味,然后用粪便、尿液或是趾间汗腺分泌的汗液,再加上用后肢在地上抓划从而在地上做记号,标出自己的地界,并且还会经常更新。”
重兵卫道:“外来狗如果不小心闯进了本地狗的领地,它的行动就会非常谨慎,尽量避免和领主冲突。狗通常会在固定的路线上活动。而且,公犬在外出时,总是往固定的一些树干上或是角落里撒尿做记号。”
说到撒尿,在场的人就明白了,茂七很有可能就是利用狗尿来点火的。
“一只狗的气味可以使另一只狗知道它的领地、性别、年龄和健康等状况。比较胆小的狗或是幼犬之所以不敢在外面小便,就是因为怕侵犯到大狗的领地范围。比如,一只小犬经过大型犬留下痕迹的领地时,会尽量抬高它的后肢撒尿来盖住大犬留下的痕迹;而大犬在路经小犬留下的痕迹时,会尽量以更低的姿势排尿,以覆盖住小犬留下的痕迹。依靠这样的方法,狗相互抢占地盘,宣示自己的主权。”
“你在布包上洒了些狗尿,那块区域的狗巡视到那里时,它发现外来者的气息,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它会用自己的尿液抹去外来者的气息。茂七,你养了这么多狗,收集狗尿、狗粪轻而易举。”重兵卫道,“一旦起火,狗必定会被吓跑,而且用不了多久布包也会烧成灰烬。要不是这场大雨,我们也找不到这些证据。之前我们走访第一户人家时,据说他家的狗后腿被烧掉不少毛。我想应该是你在附近做实验吧,狗撒尿是要抬起一只后腿的,你把生石灰和易燃物放得太多,一开始的火苗太大,燎到了狗的后腿。一般来说,普通的火很难烧到那个部位。后来为了避免意外,你又在自己家实验了一次,成功后,你才开始在各地放置机关。”
“你有什么证据?”茂七道,“照你这样说,所有养狗的人家都可疑才对。”
“布包上有怪味,那是狗的分泌物。专业人士告诉我有办法分辨是哪些狗的分泌物。在你家狗从未去过的地方,却有它们的分泌物,你说这是不是证据?”
茂七站起身子,狠狠拍了四下手:“都给我上,咬死他们。”
话音刚落,茂七家的狗一拥而上,包围了重兵卫、吉冈等人。
汪汪汪汪汪汪!
狗是群体性动物,拥有与生俱来的团体意识和保护主人或家族的本能。
它们会不折不扣地执行主人的命令。
茂七趁机溜了出去。
重兵卫欲追,可惜被十条恶犬挡住了去路。
“别杀它们,这些都是证物。”
一时之间,众人面对犬牙无计可施,只能靠拳脚、木棍击打冲上来的恶犬。大家身上都挂了彩,尤其是吉冈,他伤上加伤,痛得直吸气。
大部分狗也被他们打伤、打晕,从而失去了战斗力。
不过这么长时间,足够茂七跑远了。
“你们不用去追了。”阿势拦住欲出门的重兵卫。
她明媚得像一轮皓月,之前重兵卫仅仅觉得她漂亮而已,而现在她仿佛活了过来,变得更有光彩。
“为什么?”
“因为他就在这里。”阿势挪开了身子,茂七躺在她身后,头上全是血,生死不知。显然,阿势偷袭打晕了茂七。
阿势的家人欠了茂七很多钱,阿势为了还债只能忍受折磨,伺候茂七。现在,茂七案发被捕,她自由了。
江户的连环纵火案到了这里,总算结束了。
重兵卫和吉冈处理完一些琐事,回到家中,已经是子时了。
他们看到阿音坐在门前哭。阿音见他们回来了,边哭边说:“觉空妖僧又出现了,阿丰死了,蛇女也死了,如果当初你肯给我一些人手,那这些人就都不会死了。”
重兵卫一惊,忙问觉空妖僧是怎么回事。想起道成寺钟的事,重兵卫仍旧心有余悸。
阿音并不理会他,两只手握成拳头,一下一下地捶打在重兵卫身上。重兵卫明白阿音正在气头上,需要发泄。
阿音打累了,才把事情告诉重兵卫。
——阿丰死了,是被蛇女下毒毒死的。
——蛇女畏罪自杀,她用剩下的毒药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觉空妖僧住在破庙,他**了蛇女,同时给了蛇女毒药。事后,阿音曾带人回到破庙,但觉空妖僧早就走了。
“是我的错,我应该重视你的想法。”重兵卫认错。
觉空妖僧绝对是大患,他利用火灾间隙制造了这桩惨案。阿音说的没错,如果他肯多注意戏班那里的情况,惨剧就有可能避免。
“觉空这个人,我看不透,但是必须要除。”重兵卫道,“下一次,下一次我们一定能抓住他。”
作为补偿,重兵卫允许阿音介入相关的案子。
一桩案子了结了,另一桩案子又开始了,重兵卫来不及高兴,眉头又锁住了。
戏班要离开江户了,这种戏班就是不断移动的,等一地的居民看厌了他们,他们就启程换个地方。等游遍全国,已经三四年过去了,再回故地,又能激发人们新的兴趣。
阿音一直想祭拜阿丰,但她没找到阿丰的墓。戏班的人不肯告诉她。
阿音觉得戏班大概是在怪自己,好像一切纷争都是自己带去的。她是戏班的灾星。
戏班离开的那天,阿音站在街边送他们。
戏班的零碎很多,足足装了三大车。阿音在戏班玩了这么久,早就摸清了戏班的底牌。她光看箱子就清楚里面装了什么。
只有一个箱子,长约九尺,阿音皱着眉头,她想不透里面会是什么东西。直到她想起阿丰的话——最后一个隔间收纳了畸形人的尸体。
她忽然明白那个大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了。
那里面是阿丰的尸骸!展出时箱子上会写明“女巨人的裸尸”,**而惊悚,绝对吸引眼球。
“哇!”阿音弯腰吐了一地。
注:巨人症,系腺垂体分泌生长激素过多所致。青少年因骨骺未闭形成巨人症;青春期后骨骺已融合则形成肢端肥大症;少数青春期起病至成年后继续发展形成巨人症。本病早期,体格、内脏普遍性肥大,垂体前叶功能亢进;晚期,体力衰退,出现继发性垂体前叶功能减退。
[1] 两米四左右。
[2] 此段改写自谷崎润一郎《阴翳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