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初刻起床侍奉皇帝上朝,原本是元蕾蕾眼中的苦差事。可是,那是陪邪祟上朝。现在是陪傻皇帝上朝,她早早地就已经梳洗打扮停当,侍奉在了傻皇帝的左右。

上朝前,元蕾蕾找机会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向傻皇帝说明了一番。自然,她并未提及邪祟的存在,只说许是陛下在太庙遭逢雷火,冲击太大,所以才会失去了这段时间的记忆。皇帝素来身体虚弱,是以对于她这番说辞接受得也十分自然。

元蕾蕾这还是第一次跟着真正的傻皇帝上朝,心中是说不出的激动和雀跃。

站在低垂的帷幕边凝望着高居御座之上的傻皇帝的身影,只觉得邪祟在傻皇帝的身体的时候,和真正的傻皇帝在自己的身体里的时候,感觉当真是判若云泥。当然,傻皇帝是云,那邪祟,就是应该往上踩一万只脚的泥巴!

这一日,在御阶之下的文武大臣们报了一点不痛不痒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之后,李暮施施然走到了朝堂中央。

一看到他的身影,元蕾蕾心中就是一紧。她可是记得很清楚,这位看似忠心耿耿虚怀若谷的首辅大人,可是敢当面就逼着邪祟封赏他刚出生的孙子。而在背后,又能与叶太妃联手,将邪祟都赶进太庙去跪拜反省的狠角色!

这么一个邪祟都对付不了的狠角色,傻皇帝要如何应付?

元蕾蕾的一颗心,不自觉地就狠狠提了起来。

李暮整个人都是神采奕奕,笑容更加是说不出的志得意满,只听他朗声道:“陛下如今已经登基三年,亲政也有一段时日了。如今陛下既然已经亲政,这后宫亦不可以太过空虚。老臣以为,如今春暖花开,陛下正是青春年少,正是选秀的大好时机啊!”

选秀?!元蕾蕾可是记得很清楚,傻皇帝的这个昏君名声,有不少就是因为上次宫中采选宫女的事情给闹出来的。上次还不过是采选宫女,李暮都能在幕后推波助澜的给傻皇帝扣上昏君的帽子。这次他闹起来要正儿八经的搞选秀,只怕陛下的名声这下更加是要惨不忍睹了啊!

而且元蕾蕾并不认为,傻皇帝是个沉迷女色的人。

果然,御座之上的傻皇帝摇摇头:“朕还年轻,虽说是亲政了,可是一应大小事务其实全都是在仰仗首辅大人处理。朕自己……朕自己实在是力有不逮。如今就算是全力以赴处理国家大事尚且不能,如何还敢大肆选秀,分了心神?”他说话的声音极慢,仿佛是在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遣词。

他这番做派,自然是与日前刚在朝堂上对着李暮挥拳头的邪祟大相径庭。不过李暮却只当是他跪了一晚上太庙之后,终于学乖了,知道偃旗息鼓谨言慎行了。

李暮一听皇帝如此说,当下就沉了面色道:“陛下怎么可以如此说?!陛下如今已经十六岁,却未有子嗣。要知道,身为帝王,绵延国祚亦是重中之重!亦是家国大事,陛下怎可如此轻慢推拒?!”

“啊?!”傻皇帝顿时就愣住了。毕竟他自己还不过十六岁,满心满眼的都还在思念着母后和兄长,就算是后宫已经有了丽妃和玉妃两位妃子,可是彼此之间亦从无肌肤之亲。他也从未想过要成为父亲。他的内心依旧还是个未曾长大的孩子呢!

“可是……可是……”傻皇帝心中焦急,他完全不想选秀,可是他素来驽钝,一时间却是怎么也想不到什么有力的说辞来拒绝。

李暮却是步步紧逼:“陛下,选秀之事势在必行,请陛下以国祚为重。若是先帝在天上看到陛下如此轻慢国事,也会心痛难安的啊!”

一听到李暮居然堂而皇之地将先帝都抬了出来,傻皇帝更加焦急,可是越是焦急,越是心中纷乱说不出一句话来,顿时急得满头大汗!

元蕾蕾看着傻皇帝这被李暮步步紧逼一脸的窘态,心中就憋闷到了极点!

她早听说,这李暮这几年野心越发膨胀,在朝堂之上一手遮天,暴敛金钱无数。如今他这般大张旗鼓地要为皇帝选秀,几乎是想都不用想,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借机敛财!

选秀的旨意一下,整个梧国上上下下,多少官员,多少人家,一下就会立刻闹腾个天翻地覆。那些秀女们,从各地县镇选拔到各地州府,再最终送入京中。多少人力物力,裹挟多少的金钱。那时候多少的银钱势必就是海一般的花了去。

先帝励精图治打下的这升平盛世充盈国库,只怕就要被李暮这老匹夫几年就要彻底的祸害干净了!

元蕾蕾不知道傻皇帝有没有想到这么多,不过,她从他迟疑的神色间却是能够确认,傻皇帝也不想选秀。只是,他素来驽钝,一时间只怕是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李暮的提议。

傻皇帝的眉头紧皱,突然,他不经意的轻咳了几声。

元蕾蕾心中一动,急忙从帷幕后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给皇帝斟了一杯茶。

这就是她这种随侍皇帝上朝的贴身宫女的活计。若是皇帝需要茶水及其他杂物的时候,她能立刻上前侍奉。

皇帝喝完了茶盏之中的茶,略点点头。元蕾蕾便将茶盏捧了下去,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低垂的帷幕之后。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皇帝在最后也只能偃旗息鼓接受李暮的提议的时候,却看到皇帝轻咳一声,慢吞吞地开口道:“首辅大人,朕觉得你所言甚是。只是选秀若是选那些乡野之地的女子,朕觉得只怕资质不佳。还是得请京中各位官员将家中女儿送入宫中候选,才是真正的上上之选。不知道,爱卿觉得如何?”

此话一出,朝堂之上顿时鸦雀无声,当真是针落可闻!

人人都知道,如今的皇帝的后宫之中,已经有了两位妃子。一位是首辅李暮之女,丽妃。而另外一位则是叶太妃的远房侄女玉妃。这两位都是在皇帝刚刚登基的时候则入宫被册封的。玉妃倒也罢了,叶太妃虽然在后宫稳稳坐着后宫第一人的头把交椅的位置,可是说到底,有后宫不得干政这么一顶大帽子在头顶上。她就算是当真有百般手段也只能在后宫施展,与在前朝只手遮天的李暮,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李暮三年前将女儿送入后宫,只做了个丽妃而没有直接册封为皇后。一是因为三年前皇帝不过十三岁,尚未成年不能大婚。更重要的原因则是,三年前的李暮还只是一个在先帝病榻之前刚刚接手朝政的托孤重臣,远远比不上如今只手遮天的无边权柄。

可是所有人心里都有数,只等皇帝成年,这皇后之位李暮自然会为丽妃筹谋。其他人若是不想死,是绝不会脑子进水,将自家千金送入后宫去与这有当朝首辅做后台的丽妃争宠的!

毕竟,将女儿送入后宫,女儿能否得宠还是未知之数,只怕李暮当场就能罗织出你的一堆罪名,给你来个满门抄斩!

思及此,文武大臣们一个个都觉得脊背一寒,脖子一凉。

原本,李暮要敛财要选秀,他们自然不会阻拦。李暮做首辅这三年,他是如何排除异己,杀害忠良的,这些文武大臣们已经看得足够清楚。他们知道什么叫明哲保身,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

可是,眼下皇帝在说什么?!皇帝居然说什么,要京中各位官员将女儿送入宫中选秀?!

若是不赶紧的出声,让皇帝打消这个念头,那不就是眼睁睁的,将自家如珠如宝的女儿,往火坑里推吗?

“微臣觉得,陛下如今亲政未久,当以国家大事为重,选秀之事,还是容后再议吧?”一个老翰林咬咬牙,顶住了李暮那阴森森的眼神,颤巍巍开口。

毕竟,这位老翰林膝下无子,就只有一个女儿。从小就教她读书习字珍爱万分。还想着要好好地为她觅得佳偶。如何肯眼睁睁的将她送入皇宫这个大火坑?!是以,饶是李暮的目光冷肃得如有实质,他一想到女儿的终身幸福,自己这一辈子的一点念想,到底还是心一横,开口进言了。

这种事情,要的就是有人先开口打破僵局。

老翰林一开口,一旁的兵部尚书连连点头:“正是如此!陛下还年轻,本就应该将全部心思都放在国事上,选秀……选秀,不急的。”

“兵部尚书言之有理……”。

“微臣亦是如此想……”。

仿佛是从老翰林开口之时,整个朝堂之中的文武大臣们就已经在瞬息间达成了共识。

朝堂之中此起彼伏的,尽是“选秀之事容后再议”的进言。

李暮筹谋了这么久,原本打算着借着民间选秀的机会好好的聚敛一番钱财。谁知道,这傻皇帝身边居然有高人指点,就这么一点四两拨千斤的小伎俩,居然就硬生生地将他的敛财大计逼迫到了“容后再议?!”

李暮冷哼一声,他冷冰冰的目光扫过正闹哄哄说着“选秀之事容后再议”的众人。在他的目光之中,犹如是千里冰封,几乎是瞬息间,朝堂之上就安静了下来。

“不知道,各位认为的容后再议,究竟是要容后到几时呢?”李暮似笑非笑。

一时间,众人全都噎住了。谁不知道朝堂上所谓的“容后再议”其实就是“此事不要再提”的委婉说法吗?李暮却非要将这句话问出来,显然,这选秀敛财的计划,他还不曾彻底死心。

李暮的目光环视过在场的文武大臣们,将目光凝在了那个最开始开口说出‘容后再议’的老翰林。

老翰林身子一僵,他在故纸堆里做学问了一辈子,从来都是谨小慎微从来不敢卷到任何纷争之中。是个出了名的老好人。今日若非是为了唯一的女儿,他是绝不会随意开口去顶撞李暮这么一尊大神的。

老翰林被李暮这么一盯,整个人就如同是被毒蛇盯住了的鹌鹑,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只怕几息之后就要被吓得彻底昏死过去!

“容后再议就是容后再议。以往首辅大人听到容后再议的时候,都是清清楚楚的。怎么今日又突然不明白了?”一个迟疑的声音响起。

李暮猛地转身,死死地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御座之上的傻皇帝!

李暮暗暗咬牙,可是心里却明白,此事至此,短时间内,是绝对不能再提了!

“微臣明白了,谢陛下教诲。”李暮装模作样的拱手,一举一动之间,他又恢复成了那个风度翩翩忠心耿耿的当朝首辅的模样。

看到李暮终于偃旗息鼓,元蕾蕾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刚才她看到傻皇帝被李暮逼着要选秀,却是无计可施。于是她便趁着给陛下斟茶的时候,将自己灵机一动想到的主意告诉了他。还好,这些平日里只知道附和李暮的文武大臣们,在触及他们自身利益的时候,还是会有所行动的。

这么一番群臣反对,天子发话的局面之下,李暮若是还不能看清形势将计划搁置,他就枉为首辅了。

正当元蕾蕾正等着金銮殿的太监喊出那一声“退朝”的时候,就看到李暮的目光,朝着她所站的帷幕的方向,冷冰冰地扫了过来。

元蕾蕾心中一惊,下意识的一缩。明明这帷幕极厚,御阶之下的人根本无法看清帷幕之后的人,可是她却本能的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李暮尽收眼底!

果然,李暮的声音随即就响了起来。

“选秀之事,的确可以容后再议。不过,身为贱婢却妄议朝政,妖言惑君,请问刑部尚书,不知道若按大梧律例,该当何罪?!”

刑部尚书虽然不知道李暮突然说这些到底是何用意,不过他身为刑部尚书,自然熟读大梧律例,当下对答如流道:“自然是要杖毙!”

李暮点点头,又望向御座之上的皇帝道:“陛下素来亦是万事以大梧律例为重,不知道,刑部尚书所言可对?”

傻皇帝不知道李暮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却也只能点头:“妄议朝政,妖言惑众乃是重罪,大梧律例里,的确是要受杖毙之刑。”

李暮听了傻皇帝的话,唇角的笑容越发深了,他施施然一拱手,指向帷幕之后的元蕾蕾道:“这小宫女,刚才在为陛下斟茶的时候,分明就是在与陛下议论国事。老臣虽然老,可是并未老眼昏花,在御阶之下,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说罢,他喝道:“大内侍卫何在?还不将这妄议朝政,妖言惑君的贱婢当堂杖毙!”

说话间,元蕾蕾就已经被一身铠甲的大内侍卫,从帷幕之后拖了出来,狠狠地按倒在了金銮殿的地板上!她的脸颊被毫不留情地按在了地上,那种冰凉粗糙的感觉顺着她的脸颊瞬间就席卷了她的全身!

她从来没有如此迫近地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

刚才她为傻皇帝出主意的时候,她以为已经足够小心,却没想到没逃过李暮的一双利眼。而且李暮还故意抬出了大梧律例,这下,就算是傻皇帝想救她,也只怕是没了主意啊!

元蕾蕾使劲将头抬起寸许,果然,御座之上的傻皇帝满脸焦急,可是却嗫嚅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毕竟,他素来不善言辞,口舌又笨拙,而他面对的,却是一个老奸巨猾的首辅李暮!

显而易见,李暮此刻就是要将自己借选秀敛财大计失败了的怒火,全都对着元蕾蕾发泄出来!

元蕾蕾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我命休矣”这四个字已经重重地砸到了她的脑门上!

眼看着那些侍卫们已经将打人的庭杖请了出来,傻皇帝心中焦急万分,却是无计可施!

李暮不紧不慢地欣赏着被按倒在尘埃之中根本无力挣扎的小宫女,再瞟一眼神色焦急到了极点,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傻皇帝。

他心中得意的轻哼一声:“居然敢反抗我?!就让你们好好的尝一尝这追悔莫及的滋味吧!”

傻皇帝焦虑到了极点,只觉得嗓子眼里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到最后,他居然,打了一声喷嚏!

一声喷嚏自然算不得十分响亮,可是在此刻剑拔弩张肃杀到了极点的金銮殿里,却是说不出的清晰。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御座之上的傻皇帝身上。

凤九霄简直是要被气炸了肺!

从他被元蕾蕾的一记雷丝给霹回了傻皇帝的意识深处之后,他这些天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傻皇帝在那儿一天天的犯傻。今天更好了,李暮那个老匹夫逼他选秀,他居然不知道要如何反驳,元蕾蕾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顺利阻止了李暮借选秀敛财的计划,他居然,就这样被李暮打了个措手不及,半点都不曾护住她?!

若不是他刚才也不知道怎么的,居然在一个喷嚏之后,居然重新占据了这个身体的主导权,只怕,他这个傻皇帝,就真的能眼睁睁地看着元蕾蕾血溅当场吧?!

元蕾蕾,这种傻乎乎的昏君有什么好?!你还是赶紧的好好看看本仙君的英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