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下朝之后,就回到了紫宸殿偏殿。殿里的书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十几分奏折正等待他批阅。
皇帝的眉头控制不住地皱了皱:“怎么就这么几份奏折?”
照理说,身为一个登基三年的皇帝,现在该去御书房批阅奏折或是去内阁与阁臣们商议政务。怎么也不该在紫宸殿偏殿里,处理这么区区十几份奏折。
元蕾蕾急忙上前回话:“首辅大人派人送过来的奏折就只有这些,我们并未遗漏。”
皇帝点点头,不再理会她,开始翻阅起奏折。元蕾蕾也无声无息地退下。刚做了一天的大宫女,她就已经明白了一个在紫宸殿偏殿里做大宫女最重要的守则——在陛下未曾传召你的时候,你要尽量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这些……都是些什么啊?!”皇帝的声音渐渐的大了起来。他翻开一份奏折,又翻开一份奏折,他的动作极快,只不过匆匆扫过几眼,就将手中的奏折丢开。桌上的那十几份奏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就已经全都翻完了。
元蕾蕾不禁有点惊讶,在今日她来侍奉前,早已经有其他的大宫女教导过她,陛下批阅奏折极慢,她们这些在御前侍奉笔墨的大宫女,要时刻注意着墨汁是否凝干,要早早地备下足够的温水,要不然墨汁干了,耽误了陛下处理政事,那就是万死难辞其咎了!当时她是将这些话牢牢地记在了心中的,可是现在,无论怎么看,陛下这翻阅奏折的速度也不算慢啊?
元蕾蕾还在思绪万千,皇帝已经提笔开始批阅奏折。
元蕾蕾急忙走到御案边,迅速开始为皇帝研墨。宫中上用的都是最好的墨条和砚台。不一会儿墨池里便是一汪墨汁。皇帝执了笔,便开始批阅起奏折来。他落笔间没有半分迟疑,行云流水,不一会儿,一份奏折就已经批完。
元蕾蕾急忙将已经批阅好的奏折挪开,为他将另一份送过去。
皇帝照例是笔走龙蛇,他似乎对自己要写的内容早已经是成竹在胸,不多一会儿,就已经又批阅完了一份。如此这般,不到半个时辰,堆叠在案几上的那十几份奏折就已经全都批阅完成了。
皇帝召了大太监过来将奏折拿走,这才轻舒了一口气。
发现他眸光之中似乎略有倦意,元蕾蕾小心翼翼地进言:“陛下要不要去庭院里走走?墙角边的梅花开了不少。”
皇帝微一思忖,随口道:“也罢,梅花总比这些千篇一律的请安折子要看得舒心一点吧。”
说话间,皇帝就已经一马当先地走了出去。
千篇一律的请安折子?元蕾蕾虽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出身乡野的小宫女,可是到宫里这几年,她对于宫中的事情在日复一日的耳濡目染之下,总归也有了些了解。知道皇帝每日里收到的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折里,并非全都是需要处理的家国大事,其中也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各地官员送上来表忠心的请安折子。
只是,她是真的没想到,刚才放在御案上的那十几份折子,居然无一例外,全都是请安折子。这也太……。
不过,这些显然不是她一个宫女能够有资格指点的事情,她迅速地收拢了心神,跟上皇帝的脚步,朝着庭院之中走了过去。紫宸殿偏殿这边虽然不比御花园那边花木繁盛,不过四时花木也颇为种植了一些。如今正是冬日,庭院一隅正是红梅如火,在一片冬日萧瑟之中,显得分外的热烈可爱。
一想到热烈可爱这个词,元蕾蕾的心中猛然想起日前紫宸殿的那一场不明不白,几乎让皇帝送命的大火。听说,皇帝一清醒过来就着人调查此事,可是据说直到现在也没有半点眉目。而且眼看着时间推移,这一场几乎让当今圣上送命的这场大火,竟然看起来就要简单地以意外定论了。
而显然,皇帝也有了同样的联想。
“日前紫宸殿大火的事情,你们可查出了什么了?”皇帝盯着应召而来的太监总管低声问。
内务府总管本想说,还在查,紫宸殿失火原因太过复杂,一时间还未有什么线索。之前皇帝偶然有什么事情询问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也都是如此这般含糊过去的。三年了,他自觉早就吃准了当今圣上的脾气,迟缓,温吞,十分好说话。随随便便几句话就可以将他搪塞了,委实是个好糊弄的主儿。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他对上皇帝的眼眸的时候,他的心却不由自主的一颤。一种早已经沉睡的警觉感陡然一震。他忙不迭地跪下来叩拜道:“还未有什么线索,请……请陛下宽限几日,老奴一定给陛下一个交代。”
“几日?到底几日你看着合适?”皇帝的声音还是他熟悉的那个声音,甚至连说话的语气节奏都与他的记忆之中并无什么不同,可是,太监总管的冷汗,却在一瞬间冒了出来。他把头埋得更低了些,嗫嚅着开口:“十日……”。
“好!十日后朕就等着你给我一个当日紫宸殿大火的真相。如若不能的话……”皇帝并未接着说下去,太监总管已经忙不迭地又叩了几个头,急匆匆的退下了。
元蕾蕾站在一旁,看着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太监总管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她的心中止不住的震惊。
突然,耳畔传来了熟悉的“吱吱”声,元蕾蕾昂头望去,是一只灰毛的小松鼠,正在梅花的枝干间蹦来跳去的,竟是一点点的靠近了皇帝。元蕾蕾记得,这就是曾经被皇帝取名叫“毛团”的那只小松鼠。
皇帝显然也发现了这只松鼠,元蕾蕾急忙将荷包里存下的那块点心摸了出来。是昨日她特意存下来的栗子糕,她还特意用油纸包好了。如今从荷包里掏出来,一拨开油纸包,梅树枝间的小松鼠毛团就激动的吱吱大叫起来。若非是它的胆子实在太小,元蕾蕾毫不怀疑,它就要立刻扑过来,紧紧地抱住这块栗子糕了。
元蕾蕾将手中的栗子糕用油纸托着,小心翼翼地托举到了皇帝面前,毕恭毕敬地道:“陛下。”
皇帝疑惑地看着她手中的栗子糕:“朕不饿。”
元蕾蕾愣住了:“陛下,不是要喂松鼠吗?”说着,她指了指一旁早就已经激动得上蹿下跳,等着要吃栗子糕的松鼠。
皇帝的脸上,是更加不加掩饰的莫名其妙:“朕何时说过要喂这畜生了?!”
“畜生?!”元蕾蕾可记得,之前皇帝从她手中拿点心喂松鼠的时候,可是一口一个“毛团”地叫着它的。怎么没几天工夫,毛团就变成了……畜生?!
“陛下之前不是对此物十分喜爱,还曾特意自奴婢处拿了点心喂它吗?”元蕾蕾迟疑着提醒。
“这东西,不是畜生还是什么?朕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不干不净的畜生!”皇帝皱皱眉,满脸都是毫不掩饰地厌恶,说话间就已经转身拂袖而去。
元蕾蕾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心中是止不住的错愕。
怎么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头?
那时候,皇帝满脸开心的拈着糕点喂小松鼠毛团的样子,还有终于摸到了松鼠尾巴后眉眼弯弯的笑容,都还在她的心中鲜明如昨。怎么才这么几天工夫,陛下就好像喜好一下就变了?
午后,皇帝歇下了。
元蕾蕾则在其他资深大宫女的指点下,整理陛下的书册。按照大宫女的说法,这些都是御用之物,是不可以让粗使宫女随意触碰的,可是御用的东西全都要纤尘不染。所以她们这些大宫女的日常任务之一,就是为陛下整理书册字帖,扫灰拂尘。
元蕾蕾听了,低头领命。
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书架,将书册规整好。不经意间,一本册页滑落。她眼疾手快将那字帖接住。原本合上的册页散落开来,赫然竟是皇帝习字的字帖。一页是原帖,一页是皇帝的临帖。看起来原本都应该都是散开的单页,是有专人将这些原本的散页一张张的装订起来了。
元蕾蕾小心翼翼地将字帖合起,放回书架上。突然,她心中一动。重新将这本字帖抽下来细看。她总觉得,似乎这字帖上的字与今天早上她所看到的,皇帝在奏折上写的字不尽相同。
今天早上她看到皇帝在奏折上所写的字,虽然也是方方正正规规矩矩的写法,可是笔法墨法间流露而出的,都是一股从容潇洒的意境。而这本字帖上的字,却是一笔一画,虽然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极为认真,却明明白白的就有一股凝滞和拘谨。
元蕾蕾本不懂书法,可是她依然清晰地感觉到了两者之间的巨大不同。
也许……这本字帖是陛下早些时候写的?若是隔了许久的旧物,字体看起来迥然不同,也不奇怪。元蕾蕾将字帖翻到最后一页,却发现这一页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今年秋末的字样。也就是说,这本字帖是陛下刚刚写完的一本。可既然这本字帖就是刚写完不久的,可是为何陛下的字体会与这本字帖上的截然不同?
元蕾蕾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结果。只得将那本字帖放了回去。
可是心中一抹名为疑惑的影子却变得越来越深……。
午后皇帝起身,在书房之中翻阅了不少书册,又叫太监从御书房里搬了不少书过来给他翻阅,直到掌灯时分才命人传膳。
用过晚膳之后,皇帝坐在案几前继续百无聊赖地翻着书册。元蕾蕾看得出来,皇帝其实对那些书册并无多少兴趣,只是在强迫自己多看几页罢了。
冬夜清寒,紫宸殿偏殿之中虽然有暖炉,可是又因此难免有几分燥热的烟火气。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帝轻咳了两声。元蕾蕾见他如此,急忙走出去,对外面候着的小宫女吩咐了一下。不多时,一碗热气腾腾的炖雪梨就送了上来。
“刚才我听到陛下在咳嗽,就自作主张叫人给陛下炖了一碗雪梨。”元蕾蕾一面将炖雪梨端上来,一面禀报。
皇帝微微一愣,随即点点头:“也罢,端过来吧。”
元蕾蕾心中一喜,急忙将炖雪梨在桌上放好,皇帝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唔!”皇帝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捂着嘴,面色难看到了极点:“这雪梨到底是怎么炖的?!”
元蕾蕾一惊,急忙跪了下来:“是用陛下最喜欢的麦芽糖炖的雪梨!”
“谁说朕最喜欢麦芽糖了?!朕又不是小孩子,这也太……”皇帝的面色在最初的难看之后终于多少收敛了几分。显然,他在竭尽全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你不必惶恐,让他们给朕再做一碗不放麦芽糖的吧。”
元蕾蕾急忙点头:“是!”
这碗放了麦芽糖的炖雪梨被撤了下去,没过一会儿,另一碗雪梨被送了上来。
皇帝舀起一勺,在仔细嗅了嗅,确认过里头确实没有半点麦芽糖之后,这才放心地喝了起来。
元蕾蕾还记得,在紫宸殿大火之夜,皇帝是用那么肯定的声音对她说‘麦芽糖,我最喜欢了!’
为何现在只过了几天,皇帝的喜好居然就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入夜,回到自己升为大宫女后独居的小单间里。望着摇曳的烛火,那些在心中如同雪花般飞舞的疑惑,却在一片又一片纷纷扬扬的散落下来。
陛下明明在紫宸殿大火之夜说过,他最喜欢麦芽糖的,可是今天他却对麦芽糖抗拒到了极点,半点都不肯沾唇!
不仅仅是如此,陛下他白天的时候对松鼠的态度,居然对之前十分喜爱称作“毛团”的松鼠,十分厌恶,称作“不干不净的畜生”。
还有……陛下的字,似乎也与以往,大不一样了……。
这些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元蕾蕾觉得自己心中的这些疑惑,越来越多,堆积得越来越深。一个隐约的推测在她的心中一点点地冒出了个模糊不清的形状。
元蕾蕾急忙使劲地摇了摇头:你在想什么呢?!陛下就是陛下,陛下怎么都是陛下!陛下的喜好一时一刻起了变化,又有何不妥?轮不到你一个小宫女在这里胡思乱想!
次日,内宫局织造司的人送了一些新制作的靠垫软枕过来。原本这些在紫宸殿里都是有备下许多的,可是因着那一场大火,全都烧毁了。如今皇上的龙**用的东西都是临时自库房里取出的旧物。不过这些东西总得是新的才算是足够暖和。是以,织造司的宫人便连夜为皇帝赶制了一批过来以供上用。
元蕾蕾看着那满满一箱子的各色软枕靠垫,心中一动,那个说着喜欢毛茸茸的陛下和眼前说着‘不干不净的畜生’的皇帝在她的心中矛盾的撞击到了一起。
心中那一抹疑惑的影子便越来越深,怎么也忽略不掉。
元蕾蕾咬了咬唇,便从那堆各色软枕靠垫之中挑了一个毛色雪白的狐皮靠垫。抱了出来,放到了皇帝的龙**。
午后,皇帝用过午膳便要去龙**稍作歇息。
元蕾蕾为皇帝将床铺铺好,就侍立在一旁,只等皇帝歇下了就退出去守在外间。
此时此刻那个毛茸茸的狐皮靠垫就正放在皇帝的龙**,在满床金碧辉煌的明黄色织绣之中,这个纯白色的狐皮靠垫显得格外的洁白柔软,那柔软的长毛,让人一见就忍不住地想要使劲地摸一摸。刚才元蕾蕾将它放在龙**的时候,都忍不住的使劲地摸了两把,那手感,当真是柔软顺滑,让人几乎要停不下来!
“这是什么不干不净的畜生!居然放到我的**了!”皇帝的声音压抑着怒火,骤然而起!
元蕾蕾睁大了眼睛,拼命保持镇定:“陛下,这是织造司刚送来的靠垫软枕。奴婢看着觉得这个不错,就给陛下放到**用了。”
皇帝的脸色已经不仅仅是用难看来形容了,那简直是黑如锅底!他急匆匆的倒退几步,指着那个狐皮靠垫:“还不快把这东西给朕拿走!”
元蕾蕾急忙点头,她正要上前去拿,皇帝又接着道:“算了,你别碰,要外面那些宫女进来,把龙**所有的东西都给朕换了!只要碰到过这脏东西的物件,一样不留,全都给朕扔出去!”
“全都……扔出去?”元蕾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可是织造司刚刚送过来,特意为陛下缝制的狐皮靠垫啊。”元蕾蕾小心翼翼地提醒:“陛下不是最喜欢毛茸茸的东西吗?”
皇帝的神情微微一僵,他不自然的转过脸,不再与元蕾蕾对视,轻咳一声道:“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朕不喜欢这些乱七八糟毛茸茸的东西。要他们不要再做这种东西送过来了。”
“是!”元蕾蕾急忙招呼人进来,将龙床之上原本的床褥等物全都换了个干干净净。如此这般皇帝还不放心,盯着龙床仔细检查了好一阵。
元蕾蕾不明所以,小声问:“陛下你这是……在干什么?”
皇帝轻舒一口气:“还好,一根狐狸毛也没有了。”
元蕾蕾的嘴角有点控制不住地抽抽,感情皇帝这对毛茸茸到底是厌恶到了什么程度啊,唯恐龙**还落下了狐狸毛,居然除了将龙**所有的东西全都换了以外,还要自己亲自检查一番这才能彻底放心?!
可是,她明明记得,在十几天前,皇帝还一脸满足地摸着那小松鼠毛茸茸的尾巴,说不出的心满意足。
甚至,在紫宸殿大火的时候,在火海之中保护了他们的,不正是一件毛茸茸的火鼠裘吗?那时候,陛下是将火鼠裘紧紧地裹在了身上,没有半点的厌恶。
这不到十天的时间,怎么会就突然变成了这样?
到底是她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皇帝的喜好,变化的当真是如此之快?!元蕾蕾有点想不明白了。
而在她的内心深处,那个隐隐约约的猜测,却又如同是雨后的春笋一般,正在不可遏制地冒出了头。正在执拗的,一寸寸地生长,拔节,让她再也无法忽略它的存在!
她所熟悉的那个陛下,真的还是眼前的这个陛下吗?!